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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不要等了!”他大声说,“要知道我们这里是很忙的。”

嘉莉站在那里等了一会,不知道谈话是否已经结束。

嘉莉急忙向门口移动脚步。

“可是,目前我们想要招些有经验的年轻妇女。我看我们不能用你。”

“等一下,”他说,叫她回来。“把你的名字和住址给我写下来,我们偶尔也要雇用女孩子的。”

“没有,先生,”她回答。

等她安然回到了街上,她忍不住流下泪来。这倒并不尽是因为刚才所受到的拒绝,而是因为这一整天使人羞愧的遭遇。她感到疲倦,神经过分紧张。她放弃了再到别的百货店去求职的念头,这时只是闲荡着,混杂在人群中,倒觉得安全、舒坦些。

“啊,你没有,”他说,锐利地看了她一眼。

在心不在焉的漫步中,她拐上了离河边不远的杰克逊街,她顺着这条堂皇的通衢的南边一直走着,这时有扇门上钉着的一张用不褪色墨水写着字的包皮纸引起了她的注意。上面写着:“招聘女工——包装工和缝纫工”。她踌躇了一会儿,决意想进去,但是再一想,包装工和缝纫工需要资格,这使她望而却步。她不知道这两者是什么意思。最可能的情况是,她一定要有些经验才行。她再朝前走了一段路,心里考虑着是否去申请。结果需要占了上风,她走了回来。

“没有,先生,”嘉莉说。

进口处里面是一个小门厅,通向一座电梯,这时电梯正在楼上。这是个破旧的玩意儿,是运货和乘客两用的,木框上满是沉重的货箱有时搬进搬出时所留下的撞损的痕迹。一个年约十四岁的头发蓬松、光穿着衬衫的赤脚德裔美国孩子在开电梯。他满脸油腻、污秽。

“喂,”一个眼明手快的犹太人,坐在靠窗的一张有拉盖的写字台边,“你在别的店里工作过吗?”

电梯停下来,孩子懒洋洋地抬起一根木质防卫杆,摆出一副优越的神态,让她进去。

经理室在二楼,她询问了一番,才有人指引她向那里走去。到了那里,她看到已有别的少女先她而至,都是像她一样来求职的,但是比她多一些满不在乎的、独立的神情,那是城市生活所养成的——她们令人难堪地打量着她。差不多等了三刻钟之久,才叫到她。

“你要到哪一层?”他问。

嘉莉不仅向往这一切新鲜悦目的女人穿着,而且也注意到,那些推推搡搡、瞧不起她、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擦肩而过的漂亮太太,也一心要罗致店里的各种商品,看到这情景,她心中不禁一动。嘉莉不熟悉比她幸运的城市妇女的打扮。在过去,她也不知道女店员的模样和派头是如何的,现在相形之下,自己就显得寒伧了。她们大都长得不差,有些甚至很是漂亮,带着一种独立的、无所谓的姿态,要是境遇好些的,还加上一副泼辣的神气。她们穿扮得很整洁,有许多服装很是精美,随便在哪里,她只要看到一个女店员在朝她看,总可以从对方的眼睛里觉察到对方一眼看穿了她的处境——她服饰寒伧,缺乏风度,她以为这都是明摆在她身上的,谁都看得清,她是怎样的人,是做什么的。一阵妒火在她的心里燃烧了起来。她隐约认识到城市为女人提供了一切使她生色的东西——财富、时髦、安逸——而她就全心全意地渴念起服饰和美貌来了。

“我要见经理,”她回答。

绝对不能以为,有人会把她看做一个天生神经紧张、多愁善感、情绪激动的人,被不恰当地抛在这冷酷、势利、庸俗的世上。她的确不是这样的人。但是女人,甚至最迟钝的女人,对于身上的穿戴打扮都特别敏感,年轻的女子尤其如此。你们这种明眸皓齿、颜如桃李的姑娘啊,诗人可能会对她如花的容貌和柔软而优美的体态赞叹不休,她却很可能对生活中毫无关联的富有艺术气息和诗意的迹象毫不关注,可是不会缺乏对物质的欣赏能力。可以说,她在这方面是从不示弱的。她可能会不理会盛开的玫瑰花,昂然走过,但是她决不会不看花团锦簇的一叠绸缎。倘使天上,或者地上,或者水中没有东西能够勾起她的幻想,或从精神上和审美的角度使她获得快感,不要以为她对物质也是无动于衷的。带扣的闪光、宝石的光泽、波纹绸缎的淡雅的色彩,对这一切,她至少会像诗人一般毫不费力地加以理解和估价。衣料的窸窣声和悦目的光彩——最微妙的印花织物——这些东西她都能发现而且欣赏——要不是因为它们本身具有某些时髦的地方,或者听人家说质地良好,那就是因为它们确实是美,本身就和谐协调,适合于各种奇妙的打扮和穿着。

“哪个经理?”他反问道,刻薄地打量了她一番。

这些巨大的零售组织,要是有朝一日会永久消失的话,将在美国商业史上构成有趣的一章。这种从一条单纯的贸易原则出发而产生的机构,在那时候以前,世界上还不曾见过。它们根据最有效的零售组织方针,由几百家店铺联合组成一家大商店,建立在最惊人而又最经济的基础上。它们是些美丽堂皇、人来人往、生意兴隆的铺子,拥有大批店员和众多的顾客。嘉莉沿着这些热闹的柜台之间的过道走着,对耀眼地陈列着的饰物、服装、鞋子、文具、珠宝等商品非常羡慕。每一只单独的柜台都是使人目眩神驰的展览场地。她禁不住觉得每一件饰物、每一件值钱的东西对她都有切实的吸引力,可是她并没有停下脚步。没有一件东西是她用不着的——没有一件东西是她不想要的。精致的拖鞋和长统袜子,优美的绉边衬衫和衬裙,花边、缎带、发梳、荷包,一切都牵动她个人的欲望,可是她又痛楚地感到这些东西没有一件是她买得起的。她是一个寻求职业的人,没有职业的流浪者,凡是普通的店员一眼就看得出她是个穷困而急需找事做的人。

“这里不止一家公司吗?”她问,“我还以为全属于一家的呢。”

在当时,百货店刚在蓬勃兴起,为数还不多。美国最早的三家,是一八八四年左右创立的,就在芝加哥。[1]嘉莉曾从《每日新闻》的广告里知悉几家的名字,现在就开始去找它们。麦克曼纳斯先生的话多少把她消沉下去的勇气恢复了过来,她竟敢希望这条新的线索会给予她什么工作做。她来回走了些时候,以为可能会碰巧遇到这些商店,一心只想执行这艰难而又不得不干的任务,以那种自欺欺人的、没有根据的表面上的寻找,宽慰着自己。最后她问了一个警官,知道再向前走“两个街区”,就能找到那“大商场”。按照他的指点,她走到那家商场,走了进去。

“不,”这个孩子说,“这里有六个老板。你想见斯贝格尔汉吗?”

“是的,”当她向门口走去的时候,他说,“你到百货店去问问看。”说完就走开了。

“我不知道,”嘉莉回答。她觉得需要解释而有些脸红了。“我要见贴那张招纸的人。”

“谢谢您,”她说,这一点友好的关怀,使她浑身觉得快慰。

“那是斯贝格尔汉,”孩子说,“四层楼,”说罢就神气活现地干起活来,把绳子一拉,电梯升了上去。

“那末,如果我是你,”他说,相当亲切地看着她,“我会去问问百货店。他们往往需要年轻的姑娘做店员的。”

斯贝格尔汉公司是制造童帽的,占有一层楼面,宽五十英尺,进深八十英尺左右。这里照明条件很差,在最黑暗的地方点着白炽灯,屋里一部分摆着机器,一部分摆着工作台。工作台边有一大批女工和几个男工在干活。那些女孩子都脸色灰黄,油垢满面,穿着不成样子的薄棉布服和多少有些破旧的鞋子。有许多人把袖子卷了起来,露着臂膀,有些人因为怕热,把领口敞开着。她们可以说是最下层的车间女工中的标准类型——衣冠不整、没精打采,因为不见天日而多少有些面色苍白。可是她们并不畏怯,富于好奇心,很是鲁莽,满口俚语。

她回说没有。

嘉莉向四周望了一下,心中七上八下,打定主意不想在这里工作。除了有些人对她眼角一扫,使她不舒服以外,谁也不理她。她等在那里,直到整个工场里都发觉有她在场。于是有人传了话,一个穿着围裙和衬衫,袖子卷到肩头的工头,走了过来。

“那末,唔,你想在这样的批发行里找什么事情就不大可能了。你问过百货店没有?”

“你想找我吗?”他问道。

“没有,先生,”她说。

“你们需要人手吗?”嘉莉说,已经学会了应该直接说明来意。

“你以前做过什么事吗?”他问道。

“你会缝帽子吗?”他回问道。

她开始向门口退去,这时她面上的沮丧神色打动了他。

“不会,先生,”她回答。

“那末,我们这里就没有什么工作了,”他说,“我们只招用熟手。”

“你对这类工作有过什么经验吗?”他问道。

“不是,先生。”

她承认没有。

“你是速记员或者打字员吗?”

“嗯,”工头说,搔着耳朵想了一想。“我们正需要一个缝工。可是我们要熟手。我们没工夫教生手。”他停顿了一下,望着窗外。“话虽如此,我们或者可以让你做些整理工作,”他最终若有所思地说。

“没有,先生,”她回答。

“你们每星期给多少工钱?”嘉莉大胆地问,那人态度和气,说话爽直,壮了她的胆气。

“你在纺织品批发行里做过吗?”他问。

“三块半,”他答道。

“随便什么都行,”她吞吞吐吐地说,“我——”

“呀,”她差一点叫了出来,但是忍住了,不让自己心里的想法透露出来。

“怎样的事?”他问。

“我们实在并不需要人手,”他含糊地说下去,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像是在打量一个包装箱一般。“话虽如此,你可以在下星期一早晨来,”他补充说,“到时候我会安排你工作的。”

“我想知道能不能找个事做,”她说。

“谢谢你,”嘉莉有气无力地说。

“小姐,找我有什么事么?”他问,诧异地打量着她。

“来的话,要带一条围裙,”他补上一句。

矮胖子转过身来对着嘉莉,她就站起来迎了上去。

他走开了,撇下她站在电梯旁边,甚至连她的名字也没问。

“麦克曼纳斯先生,”写字台旁的人叫道,“这位姑娘要见你。”

这家帽子工场的外貌和提出的每周给的工钱,给了嘉莉的心情一个大打击,可是经过东碰西撞的一整天之后,总算找到了工作,也是差强人意的。她不相信自己会接受这个职位,尽管她的希望并不过奢。她过去过惯了的生活比这要好。她简单的经历,和在小城市的自由自在的户外生活,使她对这个幽闭的地方充满反感。污秽是从来与她没有缘分的。她姐姐的公寓是干净的。这个地方肮脏、低矮;女工们都是衣冠不整、麻木不仁。她想她们一定都心术不正。可是总算给了她一个职位。既然她在一天里能找到一桩工作,芝加哥当然不好算太坏。她今后可能找到别的好些的工作。

“啊,你应该去见麦克曼纳斯先生,”他说,“坐下吧!”他指指旁边靠墙的一张椅子。他继续悠闲地写着,直到过了一会儿,一个矮胖的绅士从街上走了进来。

可是,她后来的经历是不如人意的。所有比较讨人喜欢或者看得入眼的地方,都是一进去就被冷言冷语送了出来。她去的另外一些公司,都是只招熟手。她到处碰壁,而最难堪的一次,是在一家专做外衣的行家里,她特地爬到四层楼去询问。

“唔,对不起,随便哪一个都可以,”她回答,“我想找些工作做。”

“不要,不要,”工头说,这是一个态度粗暴、身体魁梧的家伙,他管着那个灯光惨淡的工场,“我们什么人都不要。不要到这里来。”

“你想找谁?”他问。

在另一家工厂里,她被一个满脸色迷迷表情的家伙所戏弄,他硬把常规的问答变成一场私人谈话,提出各式各样叫人发窘的问题,明明是努力要把她当作一个行为放荡、可以满足他自己目的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她只有退出来以后才感到放心,又把热闹的、无情的街道当作了令人宽心的避难所。

她走了几段马路,想选一个有成功可能的地方,又撞见了斯托姆-金公司,这回她总算鼓足勇气走了进去。有几个人正在近旁谈话,但是没有注意她。她独自站在那里,怯生生地望着地板;她的慌张和精神上的烦恼在随时增长,直到她终于准备转身,急急忙忙地跑出去。当她惶恐得快到顶点的时候,坐在附近栏杆内一只写字台(这样的写字台很多)旁的一个人,向她打了个招呼。

下午渐渐过去,她的希望、她的勇气以及她的精力也随着消沉下去。她原来是个顽强得出奇的人。这么尽心竭力,照理应该得到较好的结果。对她疲倦的心灵来说,这个大商业区从各方面都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严峻而冷酷无情了。她似乎已没有门路可以投奔,这场斗争太激烈了,使她觉得什么办法都没有了。男男女女川流不息地匆匆过去。她感觉到这孜孜为利的人群在奔流,感觉到自己孤苦无依,并不十分懂得她自己原是沧海中的一粟。她无效地想找个地方去申请职业,但是找不到一扇她敢于进去的门。情况不会有什么变化。还是她羞愧的请求,遭到三言两语的拒绝。她已身心交困,就转身向西,向她姐姐住家的方向走去,这是她牢记在心的。她就像找寻职业的人往往在黄昏回家时那样,疲劳而垂头丧气地赶回家去。她打算到五马路南面的范布伦街去搭街车,在跨过马路时经过一家大鞋子批发公司的门口,透过大玻璃窗,看见一个中年绅士坐在一张小写字台边。人们往往会在已成定局的失败中产生拼命的冲动,从受到挫折的、灭绝希望的意念中最后萌发出一股力量,她这时就是这样。她从容地走进门去,走到那人的面前,他似乎勾起了一点兴趣,望着她疲乏的面孔。

于是她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这里走走,那里弯弯,看到了一家又一家大公司,但总是没有勇气去提出她一心关注的询问。正午来临了,肚里饿了起来。她找了一家不大讲究的饭店,走了进去,但是看到价钱贵得她出不起,心里就烦躁起来。她认为只买得起一碗汤,就很快地把汤喝了,又走了出来。这一来多少恢复了些她的体力,使她又有了些勇气去继续寻找职业。

“什么事?”他问。

她呆呆地走出去,仆役恭恭敬敬地替她打开门,她快慰地混进了不受人注意的人群里。这对她方才的愉快心情,是一个严重的打击。

“你能给我些事情做吗?”嘉莉说。

“不要,”他粗鲁地回答,就转过身去。

“唔,很难说,”他温和地说,“你想找怎样的工作——你是不是打字员?”

“你们需要人手吗?”她嗫嗫嚅嚅地说。

“啊,不是,”嘉莉回答。

“喂,”他冷冷地说。这样的招呼,立即把她的勇气都打消了。

“嗯,我们这里只雇用簿记员和打字员。你不妨绕到边门,上楼去问问。前几天楼上是需要人手的。去找布朗先生。”

他跑过去,对正在商议事情的三个人中的一个说了句话。有个人就停下说话向她走过来。

她急忙绕到边门,乘电梯到了四楼。

“我想找经理,”她回答说。

“叫一下布朗先生,威利,”开电梯的人对近旁的一个仆役说。

“你想找谁啊?”他问。

威利走开去,不久就回来了,说是布朗先生要她坐一下,他一会儿就来。

一个仆役向她走过来。

这是货栈的一角,看不出这一层楼是做什么用的,嘉莉想象不出这里的工作的性质。

她胆子大了起来,就闯进另一座大楼。这是一家服装公司,人手显然更多——一些衣冠楚楚的四十开外的人,围在黄铜栏杆里,在做各种不同的工作。

“这么说,你是要找事情做,”布朗先生问明了她的来意之后说。“你以前曾经在制鞋厂里做过工吗?”

她听了回答,一声不响,狼狈地退了出去。这种客气的接待倒使她有些吃惊。她原来预料这事情要困难得多,以为会听到些冷酷无情的言语——她也不知道到底会说些什么。但她居然没有受到羞辱,也没有给点破她不幸的处境,真有点异乎寻常。她并不懂得,正是这一点使她觉得自己的遭遇不太难堪,但结果却是一样的。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没有,先生,”嘉莉说。

“眼前不要,”他微笑着回答,“眼前不要。下星期什么时候再来吧。我们偶尔也要个把的。”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得到回答以后又说,“唔,我想不出有什么事可以给你做。每周四块半工钱,你肯做吗?”

“我是,呶,你们——我的意思是,你们需要人手吗?”她结结巴巴地说。

嘉莉早已心灰意懒,也就不嫌少了。她没有意料到他竟然出不到六块钱。可是她还是接受了,他就记下了她的名字和地址。

“喂,小姑娘,”老绅士相当温和地看着她说,“你要什么?”

“好吧,”他最后说,“下星期一早晨八点钟到这里来报到。我想我可以找点事给你做。”

她对自己的胆怯开始有些懊恼起来。她转过身子,顺着来路走回去,决定去找斯托姆-金公司,进去试试。在路上,她遇到一家很大的鞋子批发公司,透过大玻璃窗,她看到一个用毛玻璃围着的经理部。在经理部外面,就在大门里面的一张小桌边,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绅士,面前摆着一本打开的大账簿。她在这家公司门前迟疑不决地徘徊了几次,看到没有人注意她,终于鼓起勇气,畏缩地穿过纱门,谦逊地站在那里等着。

他使她的希望复活了起来,她明白终于找到了工作。血液立即温暖地流遍了全身。她紧张的神经松弛了下来。她走到外面熙熙攘攘的街上,发现了一派新的气象。看吧,络绎不绝的人群用轻快的脚步走动着。她发现男男女女都面带笑容。断续的谈话,悦耳的笑声,一阵阵飘送过来。空气是轻松的。人们已经在从各大建筑里拥出来,他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她发觉他们都面有喜色,她一想到她姐姐的家,想到正等着她去吃夜饭,就加快了脚步。她急忙赶路,也许有些疲惫,但是不再拖不动脚了。敏妮该会怎么说呀!啊,芝加哥的冬天是漫长的——充满了灯光、人群、娱乐。这终究是一个可爱的花花世界啊。她这刚找到的公司是一个好去处。窗子上装着大块平板玻璃。她可能在那里工作得很顺利。她又想到了杜洛埃,想到了他告诉她的一些事情。她觉得生活又好了起来。生活有了生气,轻松了起来。她兴高采烈地搭上街车,觉得血液仍在愉快地流动。她将在芝加哥住下去,她心里老是这么在想。她可以过比从前好的日子了——她将是幸福的。

这么严重的失败,使她的精神颓丧不振。她不懂得自己为什么这么懦弱,可是她就是不敢带着探问的神情注视周围的景象。她的脚步机械地向前挪去,每向前一步,就是在这行程中高兴地走上一步,叫她很满意。她走了一段马路又一段。在各个街角的街灯下,她看到了一些街名:麦迪逊、门罗、拉萨尔、克拉克、迪尔伯恩、斯台特;可是她还是继续往前走,她的脚踏着这宽阔的石板路,开始疲惫起来。街道明亮洁净,使她感到有几分高兴。上午的太阳越来越热地照下来,使得街上背阴的一边凉爽可人。她仰望头上的青天,觉得青天从来没有这么迷人过。

[1] 实际上芝加哥第一家百货店是在1868年创办的,而纽约市在这以前就开设了两家。

过了河,一走进批发商行区,她就东张西望,想找到一扇可以进去求职的门户。当她注视着宽大的窗子和堂皇的招牌的时候,她感觉到有人在凝视她,并且猜出她是做什么的——一个求职业的人。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缺乏勇气。为了避免引人注目,避免被人发现她在到处寻求职业而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羞愧,她加快了脚步,装出一副好像是有事要办的人所常有的满不在乎的神气。她就这样走过了许多工厂和批发店,没有朝里面看过一眼。走了几段马路以后,她终于觉得这样做是不行的,于是又开始左顾右盼,虽然并没有放慢脚步。又走了些路,她看见一扇大门,不知怎的,这门引起了她的注意。门口安着一块小铜招牌,似乎是一幢六七层大楼的进口处。“也许,”她想,“他们是需要人手的。”就跨过街道想走进去,这时候她是鼓足了勇气准备坚持到底的。但当她走到离开那门不到二十来英尺的时候,看到一个穿灰格子西装的青年绅士,手里玩弄着表链上的小饰物,向外望着。她不知道这人与这商行有无关系,但是因为他恰好向她这边望着,使她胆怯的心灵丧失了力量,她便急忙走过去,羞愧得不敢进去了。又走了几段马路,街上嘈杂的市声和新奇的境遇,逐渐消除了第一次失败对她的影响,她又左顾右盼起来。街对面耸立着一座六层大楼,招牌写的是“斯托姆-金公司”,她又带着新的希望打量起来。这是一家纺织品批发行,雇用女职员的。她看得见她们不时在楼上来往走动。她决定不管怎么样,要走进这地方去。她跨过街道,径直朝大门走去。等她走到那里,有两个男人走出来,在门口停了一会。一个穿蓝制服的电报递送员掠过她的身边,踏上门口的几步阶沿,走了进去。当她站在那里踌躇不决的时候,人行道上匆匆赶路的人流里有几个人越过了她的身旁。她无可奈何地向四周一望,发觉有人在注意她,于是又退了回来。这真是太为难了。她不能当着人家的面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