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摩根太太说。
“记住了，摩根太太，”他补充说，并不理会那眼光，但是态度温和了一些，“你是在仔细地讲一个凄惨的故事。你现在要讲述的事是使你感到伤心的。这就需要感情，需要有压抑之感，像这样：‘照例有一群孩子围住了他们讨钱。’”
“现在继续下去吧。”
摩根太太望着他的那副模样，好像是害怕他要打人似的。她眼睛里闪出反感的光来。
“当母亲在衣袋里摸零钱时，她的手指碰到了一只已经抓住了她的荷包的冰冷、颤抖的手。”
“停，”导演说，冲上前来，伸出一只手臂。“你说的话里要多加些感情。”
“非常之好，”导演插嘴说，意味深长地点着头。
“有一天晚上，”摩根太太又开始说，这时轮到她念台词了，“父亲和母亲上歌剧院去了。他们跨过百老汇大街的时候，照例有一群孩子围住了他们讨钱——”
“一个扒手！唷，”班伯格先生叫嚷起来，这时轮到他念台词了。
“这样好些了，现在演下去。”
“不，不，班伯格先生，”导演说着，走到他身边，“不能这样念。‘一个扒手——唷’——要这样。那就对了。”
“你要讲明白！”班伯格先生说，学得有点走样。
嘉莉发现这时还弄不清楚扮演的人员是否都熟记了台词，且不说怎么做出细致的表情了，她觉得倘使大家从头至尾念一遍，先弄清楚这一点，可能好一些，就轻声说：“倘使我们就背一遍台词，看看我们是否记住了，你看是不是好些？我们可能会发现一些问题。”
“不，不，这哪能行啊！要这么说——你要讲明白！”
“这主意很好，马登达小姐，”昆塞尔先生说，他坐在舞台旁边，冷静地旁观着，主动提一些意见，可是那导演不加理睬。
“你要讲明白！”班伯格先生神气十足地提出要求。
“也好，”后者说，多少有些局促不安。“这么办也好。”然后又打起精神，威风凛凛地说：“我们来从头到尾念一遍，能加多少表情就加多少吧。”
“是的，但是本子上还说，”导演指点说，“你该做出大吃一惊的模样。现在，重说一遍，看看你是否像大吃一惊的模样。”
“好的，”昆塞尔先生说。
“你要讲明白，”班伯格先生注视着他的本子，重说了一遍。
“这只手，”摩根太太又开始念道，她抬头望望班伯格先生，又低头看她自己的本子，按照下面的台词念着，“被我母亲一把捏住，捏得这么紧，只听得一个细小的、低微的声音叫起痛来。我妈往下一看，看见她身边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
“怎么——本子上是怎么说的？”
“很好，”导演说，现在彻底没事干了。
“你要讲明白，”班伯格先生有气无力地说。他演罗拉的情人雷，一个交际场中的人物，一发现她是个流浪者，是个出身低微的人，就犹豫不决，不想和她结婚了。
“贼！”班伯格先生嚷起来。
“喂，摩根太太，”导演对演珠儿的那个少妇说，“你坐在这里。喂，班伯格先生——你站在这里，对了。哦，你该说什么？”
“大声一些，”导演插嘴说，认为简直没法不插手了。
嘉莉并不明确懂得这提示的意思，但是这新奇的局面、在场的全都多少有些神经紧张的陌生人以及一心希望演成功的想法，反而使她胆怯起来。她遵命按照这导演的步伐走着，心里却别扭地觉得缺少点什么。
“贼！”可怜的班伯格吼着。
“喂，马登达小姐，”他对嘉莉说，她在一场戏中不知道怎么表演才好——“你不能这么站着。脸上要有表情。记住了，你受到了陌生人的打扰而心神不安。要这样走——”于是他垂头丧气地在艾弗里会堂的舞台上从这头走到那头。
“是啊，但是这个贼还不到六岁，面庞像天使一般。‘住手！’我的母亲说。‘你在干什么？’‘想偷钱，’这孩子说。‘你不知道偷窃是坏事吗？’我父亲问。‘不知道，’这女孩子说，‘不过挨饿太可怕了。’‘谁教你偷的？’我母亲问。‘她——在那边！’孩子说，指着对面门洞子里一个肮脏的女人，那人突然沿街逃走了。‘那是老朱达斯，’女孩子说。”
这时，嘉莉正在参加第一次排演。这次排演由昆塞尔先生主持，助手是米利斯先生，这个年轻人过去在戏剧界有些资格，只是谁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可是他是这么有经验，又这么一本正经，几乎接近粗暴的地步——他忘记了他在教练的是些客串的人员，不是拿薪水的下属，他的确是忘记了。
摩根太太把这一段读得很平淡，导演感到绝望了。他忐忑不安地踱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昆塞尔先生面前。
“我要去看她演出。她一定演得好。我们要捧她一下，”经理短促而严峻地一笑，里面交织着他的好心和精明。
“你看他们怎么样？”他问。
“我想她能演好的，”杜洛埃说。
“哦，我看我们总可以加把劲儿使他们成个样子的，”后者说，表现出遇到困难时不屈的神气。
“等戏演完了，你们一定要到我这里来，我们一起吃顿便饭——”
“我可说不准，”导演说，“我认为班伯格这家伙演情人是很不称职的。”
杜洛埃因为他的好心而笑了。
“我们可就只有他一个，”昆塞尔先生说，眼睛向上一翻。“哈利森到最后关头变了卦。我们再找什么人去呢？”
“我们一定要送她一些小礼物，”经理说，“我来负责买鲜花。”
“我不知道，”导演说，“我怕他永远演不好。”
“是的，老兄，前天晚上她真使我吃了一惊——天呀，真是不错。”
在这个当儿，班伯格正在大嚷：“珠儿，你在和我开玩笑吧。”
“真的吗？”经理说。
“你且看看，”导演用一只手掩住了嘴巴，低声说，“我的天！你对说话这么拖泥带水的人，有什么办法呢？”
“话虽如此，她是相当聪明的，”杜洛埃说，要打消对嘉莉的才能的任何非难。“她很快就背熟了她的台词。”
“尽你的力量干吧，”昆塞尔带着安慰的口气说。
“哦，也好，这并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事。”
排演就这样继续下去，直到扮演罗拉的嘉莉要进屋去向雷进行解释。雷听珠儿讲了罗拉的身世，已经写了一封信要和她决绝，可是没有寄出。班伯格刚说完雷的话：“我必须在她回来之前出走。她的脚步声——来不及了！”他正把信塞进衣袋里，她就柔媚地说：
“一点也没有。”
“雷。”
“这对她很好啊，”经理说，“倒是一件地道的好事情。对她也有益处——她有过什么演戏经验没有？”
“小姐——考特兰小姐，”班伯格结结巴巴地低声说。
“哦，他们缺少人手，要我找一个什么人。我告诉了嘉莉，她显得很想试一试身手。”
嘉莉望了他一会儿，忘记了所有在场的人。她开始进入她的角色，嘴唇上现出淡漠的笑容，按照台词的要求，转身走到一扇窗前，像是没有他在场一般。她表现得仪态从容，看上去非常动人。
“真的吗？怎么会的？”
“这个女人是谁？”导演问，注视着嘉莉和班伯格合演的这一场小戏。
“那姑娘要在这戏里演一个角色，”他想了一下，断然地说。
“马登达小姐，”昆塞尔说。
他不打算再说下去。这样，倘使他同几个朋友去看戏的话，他可以说是被人拖去的。杜洛埃很想扫除可能产生的误会。
“我知道她的名字，”导演说，“但是，她是干什么的？”
“哦，”经理说，“我希望他们能够成功——再来一杯吧。”
“我不知道，”昆塞尔说，“她是我们一个会员的朋友。”
“很不错。他们想靠这次演出的收入来贴补一下。”
“嗯，我在这里看到的这些人中间，她的进取心最强——看来她对所演的戏很感兴趣。”
“我不想去，”经理从容地说，“票当然是要买下的。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也很美丽，不是吗？”昆塞尔说。
“我不知道，”推销员说，“他们一直要我给他们找一个女人，担任一个角色。”
导演并不答话，踱到旁边去了。
“没有谁，”赫斯渥说，“他们只是送了两张票子给我，我付两块钱就行。这戏好看吗？”
在第二幕里，按规定她要在舞厅里和大家见面，她演得更其出色，赢得了导演的微笑，因为他喜欢她，就主动走上去和她谈话。
“是啊，谁告诉你的？”
“你上过舞台吗？”导演讨好地问。
“听说你们的支部将有一次演出，”赫斯渥十分随便地说。
“没有，”嘉莉说。
他们穿过大声喧闹、挤来挤去的知名人士群，向酒吧踱去。就在这三分钟里，这位衣冠楚楚的经理给人握了三次手。
“你演得这么好，我以为你可能是有些经验的。”
“实在没有办法，”推销员说，“我一直很忙。”
嘉莉只是腼腆地一笑。
“倘使你不常来报到，我们要把你除名了。”
他走开去听班伯格念，他正在有气无力地念几句热情的台词。
杜洛埃笑了。
摩根太太看到事态发展的趋势，黑眼睛里含着嫉妒，对嘉莉狠狠地瞟了一眼。
“嗨，老弟，”赫斯渥说，“我正在纳闷不知你怎么样了。我以为你又到外地去了。”
“她是个起码的职业演员吧，”她聊以自慰地想，并且因此而蔑视她，憎恨她。
过了一两天，杜洛埃弯到亚当斯街的酒店里，立即被赫斯渥瞧见了。那时是下午五点钟，店里挤满了商人、演员、经理、政治家——一大群大腹便便、面色红润的人物，戴着大礼帽，穿着上浆的衬衫，戴着戒指，领带上缀着别针，穿扮得尽善尽美。拳师约翰·劳·沙利文[1]正在那光辉灿烂的酒吧的一端，被一群打扮得很惹眼的运动员围住了，在精神抖擞地高谈阔论。杜洛埃欢快地跨着大步在地板上走过，一双黄褐色的新皮鞋随着步伐叽叽作响，清晰可闻。
一天的排演结束了，嘉莉回到家里，认为自己表现得很满意。导演的话还在她耳边响着，她希望有机会能告诉赫斯渥。她要使他知道她演得多么好。杜洛埃也是她可以吐露心事的对象。她几乎等不及他来问她，可是她自己又不好意思提出来。
这位经理对这次演出感到兴趣，这本身就是一件重大的事情，因为他在麋鹿会里有相当声望。他已在打算约几个朋友订一个包厢，并且送鲜花给嘉莉。他要把它当作盛大的事件，使这个小姑娘出一下风头。
可是这个推销员这一晚却另有心事，认为她这一段小小的经历是无足轻重的。除了她自愿叙述的一些事情之外，他没有接着谈下去，而嘉莉又不善于自吹自擂。他认为嘉莉表演得好是理所当然的事，在这方面他可以不用再担忧了。结果就使嘉莉说不下去了，这使她大不高兴。她强烈地感到他的冷漠，就渴望和赫斯渥相见。这大人物现在好像就是她在这世界上唯一的朋友了。第二天早晨，杜洛埃总算又有兴趣了，但是已经伤了感情。
“我会去的，”赫斯渥情意缠绵地说，“我会安排妥当，不让他知道是你告诉我的。由我来办吧。”
她从经理那里收到一封漂亮的信，说当她接到这封信时，他将在公园里等她。当她到达公园时，他像清晨的太阳一般，满面笑容地迎接她。
“倘使你要看，我倒喜欢你去，但是，除非他请你，我不知道你怎么去得成。”
“哦，亲人，”他问，“排演得怎么样？”
“这倒也是，”经理说。
“好得很，”她说，还因为杜洛埃而有些儿精神不振。
“啊，你决不可以让他知道这是我告诉你的。”
“不要这样，现在把经过情形告诉我吧。演得有趣吗？”
“让我想想看，”赫斯渥说，“我应该是认识寇斯特支部的几个人的。我自己也是麋鹿会会员啊。”
嘉莉讲了排演中所发生的事情，越说越起劲。
嘉莉现在被这一点儿神灵所赋予的灵感的触动而精神振奋。她毫不费力地从那两个爱慕她的人处获得赞扬。他们钟情于她，自然会提高他们对她要干的事情的看法，以及对她已经做到的事情的赞美。她涉世不深，保持着自己横溢的幻想，一有些儿机会就会奔放不羁，把它当作黄金的魔棒，可以用来找到人生的宝藏。
“哦，这太妙了，”赫斯渥说，“我多么高兴啊。我一定要到那里去看看你。下次排演是什么时候？”
事态的发展显示这个姑娘是有才能的，使赫斯渥极为心醉。看到正大光明的雄心，不管它怎么幼稚，是人生最有鼓舞作用的事情。这能增加拥有这种雄心的人的光辉、力量和美。
“星期二，”嘉莉说，“但是他们是谢绝参观的。”
他确实从没见过这个姑娘有这么高兴。她往往会透露一丝哀伤，这种神情也暂时消失了。她说话时眼睛发亮，两颊泛红。她流露了这个任务给她带来的不少愉快之感。虽然她很担忧，一天到晚都撇不下，但她还是快乐的。她掩饰不住做这件小事情的高兴，这样的事在一般人看来是无足轻重的。
“我想我进得去，”赫斯渥意味深长地说。
“哦，”他说，“这样很好。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高兴。当然你可以演得很好。你是个多么聪明的姑娘。”
他这样关心这回事，使她完全恢复了过来，而且觉得快活，但是要他答应不去看排演。
嘉莉高高兴兴地答应他，把她所知道的详细情形都告诉了他。
“现在，你必须大显身手，使我高兴，”他鼓励她说，“记着，我要你成功。我们要使这次表演成功。你现在就这么办。”
他立即回信，叫人喜欢地称赞了她的才能。“我坚决相信你可以获得成功。你必须于明天早晨到公园来，把经过情形都告诉我。”
“我试试看，”嘉莉说，充满着洋溢的感情和热忱。
“我不知道会演得怎么样。我一定要去看看。”
“这才是个好姑娘，”赫斯渥宠爱地说，“现在，记住了，”伸出一只指头亲切地对她点了点，“要大显身手。”
赫斯渥看到这里，得意洋洋地笑了。
“我会尽力而为的，”她回答，回头望着他。
“我真的要演戏了，”她写道，恐怕他会把这事情当作开玩笑，“现在我收到了台词本子，不说瞎话，当真的。”
那天早晨，整个世界洋溢着一片阳光。她轻快地走着，晴朗的天空给她的心灵里灌注了蔚蓝色的光辉。啊，祝福那些努力上进的孩子吧——他们在努力，充满着希望。也祝福那些了解他们，能含笑赞许他们的人吧。
这次对嘉莉说来非常重要的舞台演出，将在艾弗里会堂“按预定的时间举行”，其演出的条件将使它比原来人们所预料的更引人注目。就在台词本子送到她手里的那天早晨，这个学戏的小学生写信告诉赫斯渥，说她将在一出戏里演一个角色。
[1] 约翰·劳·沙利文（1858—1918）为美国著名职业拳击家，1882年获重量级冠军称号，称霸拳坛，至1892年才败于詹姆斯·科贝特（1866—19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