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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我还以为脱不出身来呢,”她说下去。

“不太久。”

“很麻烦吗?”他插进来说,以为杜洛埃可能在家里,她必须找些借口才行。她听出了这句问话所指的意思。

“你等了很久吗?”她问。

“哦,杜洛埃,”她说,“他早上十点钟到市区去的。他说要五点钟才回家。”

“我说不准,”他回答,完全醉心于她的妩媚之中,以致说话没有多大意义了。

赫斯渥满意地笑了一笑。

“当然啦,”她含笑说,“你以为我不会来吗?”

“坐一会儿,凉快一下。”他望着她的前额,因为赶路而有些汗湿。然后,他取出一块自己的洒了香水的柔软的丝手帕,在她的脸上东按西抹。

“你来了,最亲爱的,”他热忱地说,站起来迎接她,握住了她的手。

“好了,”他亲热地说,“没事了。”

赫斯渥快活地抬头望着她。

有那么一阵子,他们沉醉于微妙的感情活动之中,这时言语是多余的——这种感情一用言语来表达,往往会使卿卿我我的场面变得荒谬可笑。他们觉得很快活,因为能相互亲近——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最后,当一阵欢乐的情绪平静了一些的时候,他说:

到了两点钟,嘉莉从小道上轻快地朝他走来,面色红润、洁净。她新近刚戴上一顶时行的水手帽,上面缀着一条美丽的白点蓝丝带。她的裙子是用华贵的蓝色衣料做的,衬衫跟裙子正配得上,是雪白的料子,上加细蓝条——条子细得像发丝一般。她脚上穿着黄皮鞋,手里呢,有一副手套。

“查利什么时候再出门?”

那天早晨,赫斯渥从自己家里出来时照常感到很烦恼。他在店里闲逛着,因为不需要写什么。他到这里来的时候,带着轻快的心情,像是摆脱了烦恼的人一样。现在,他在这清凉、碧绿的灌木荫下,以一个情人的心情,打量着他身边的一切。他听得大车在邻近的街上轧辘辘地滚过,但是相距很远,只有嗡嗡的声音传入他的耳里。附近的市声很轻微,偶然一声钟鸣,就像音乐一般。他期待着,做着和他目前固定的地位毫不相干的欢乐的新梦。他回想到从前的赫斯渥,当时既没有结婚,在生活中也还没有固定的地位。他回忆从前曾经以无忧无虑的心情追求少女们——怎么和她们跳舞,护送她们回家,站在她们门口依依不舍。他简直希望自己能回到那个时代——在这可爱的景象之中,他仿佛觉得自己是个没有妻室牵挂的人。

“我不知道,”她回答,“他说眼前要在这里给公司办些事情。”

第二天下午一点钟,他到了那美丽的小公园里,在一条小道边一丛紫丁香的绿叶下面,找到了一张粗糙的长椅。这时节,美满的春光还没有完全消逝。在近旁的小池边,有几个衣服整洁的孩子在放白帆布船。一个领口扭紧的警官,在一座绿色塔的阴影中安坐着,手臂交叉着,警棍挂在腰带上。草地上有一个老园丁,拿着一把修剪树枝的剪刀,照看着几丛灌木。在头上高处是初夏晴碧的天空,忙碌的麻雀在茂密的闪闪发光的绿叶丛中跳跃,吱吱喳喳地叫。

赫斯渥的神色严肃起来,陷入沉思之中。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说:

赫斯渥有一天早晨写信给她,约她在门罗街的杰斐逊公园里见面。他认为不便再去看她,即使杜洛埃在家时也不行。

“你为什么不离开那儿,抛下他呢?”

在有形的外表方面,她比从前大大改进了。她那局促的神气早已成为过去,倘使还残留着一些,也不过是一点儿优美的痕迹,这和完善的仪态一般讨人欢喜。她的小鞋子如今穿在脚上既合脚又漂亮,还是高跟的。她学到了不少用花边和那些小领饰来大大增加女性妩媚的方法。她的体形已经长成,出落得丰满、圆润,令人赞美。她以杜洛埃的经验和意见作为指导,学会了如何选择能适合她的肤色的各种颜色和色调。她衣着称身,因为她穿着最精美的紧身胸衣,仔细地系紧带子,裹在身上。她的头发比以前长得更加丰美,而且她对于梳洗很有一手。她一向性喜洁净,现在有了条件,就把身子弄得清洁可爱。她牙齿洁白,指甲红润,头发老是朝上梳,露出了前额。她两颊微红,长着一双温柔的大眼睛,丰满、优美的下巴和圆润的头颈。这一切,无论何时,都使她成为动人情意的人。

他转眼望着在玩船的孩子们,好像这问题是无关紧要的。

赫斯渥正在和一个感情这么温柔、敏锐的人打交道,但他不知道这一点。他也不知道,正是她的这种品质吸引了他。他从来不去分析自己为什么一往情深。只要她目光温柔、态度怯弱、心地善良、思想乐观就够了。他亲近这枝百合花,她从他从来无法穿透的流水深处吸取柔顺的美貌和芬芳,从他无法知悉的软泥和模型中成长起来。他亲近她,只是因为它柔顺、清新。她使他的心情轻松愉快。她使晨光有了价值。

“我们能到哪里去呢?”她以同样的神态问道,卷起她的手套,望着近边的一株树。

在街上,有时候她会看到人们在做工——拿鹤嘴锄的爱尔兰人、铲运大堆煤块的运煤工人、忙忙碌碌做一些纯体力劳动的美国人——他们都触动着她的感情。现在她已经用不到做苦工了,但是看起来这好像比她在做的时候更其凄凉呢。她是透过幻想的迷雾进行观察的——一片苍白、昏暗的微光,那是诗情的精英。一张在窗口掠过的面孔,有时会使她记起了年老的父亲,穿着满身面粉屑的磨坊工人的服装。一个在敲鞋楦的鞋匠,从熔铁的地下室狭窗口看到的拉风箱的工人,在高处窗口看到的脱去了上衣、卷起了袖子的钳工——这一切使磨坊中的详细景象又都历历地呈现在她眼前。她对这一点颇有伤心之感,尽管难得流露出来。她对做苦工的下层社会总是抱着同情,她自己刚从那里脱身出来,最最懂得其中的甘苦。

“你想到哪里去?”他问。

“而且,她们不得不拼命干活!”是她唯一的评语。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使她觉得好像必须表明她不喜欢住在本地的意思似的。

在精神方面也是这样,她富于感情,这是这种天性的人理该如此的。许多景象都会撩起她的愁思——对于懦弱和无助的人,会不分是非地掀起哀伤之感。她老是为在她身边绝望地、歪歪扭扭地走过的那些精神恍惚、面色苍白、衣衫褴褛的男人觉得伤心。对于晚上在她窗前急忙走过的、从西区某些车间里赶回家去的衣服破旧的姑娘,她会从内心深处可怜她们。当她们走过时,她会咬住嘴唇站着,摇着小脑袋发起愣来。她想,她们这么一无所有啊。衣衫褴褛、穷愁潦倒,真是太惨了。披着褪了色的旧衣服的人,会使她目不忍睹。

“我们不能待在芝加哥,”她回答。

而且,她的举止中也绝对没有大胆、冒失的地方。生活没有教她要凌驾于别人之上——这种傲慢的仪态正是某些女人的威风凛凛的力量。她希望受人尊重,但不够强烈,不能驱使她去追求这一点。即使现在,她还是缺乏自信,但是她已有的经历使她不太胆怯了。她需要欢乐,她需要地位,可是她还弄不明白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人事变幻像万花筒般每小时都把新的光彩投射在某些事物上,就此便成了她所希望的东西——她要的一切。万花筒一转动,看呀,另一种东西变得十全十美了。

他想不到她心里有这种想法,竟会提出迁居的建议来。

嘉莉真是值得爱慕的,倘使青春和丰姿在最旺盛的时候能够得到生命的眷恋的话。人世的经历还没有夺去她精神上的青春之美,这正是她肉体上的妩媚之处。她温柔的水汪汪的眼睛,似乎从未领略过失望的滋味。在某种程度上,她曾经为疑虑和渴望所苦,但这些并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记,只是在看人或者说话时有些哀怨的痕迹而已。有时候,在说话或在休息的当儿,嘴巴的表情像是快要伤心落泪的人一般。这并不是因为她一直是这么忧愁。在发某些音节时,她的嘴唇会形成这种特殊的形状——就像哀怨本身那样富于挑逗性、那样动人。

“为什么不能呢?”他柔和地问。

可以写一篇文章来阐明这一种既不是青春年少、又没有田园风味的激情。一个深明世故的人,会考虑到他感情的各个方面,自以为能掌握他的情欲的一切目的,能加以引导、主宰并毁灭,但他还是处在这种思想的牵引和控制之中。他就像一只飞蛾,明知道自己的感情、火焰的吸引力,但是连离开火焰的愿望都无法使自己产生。人们对于在他们身上起作用的种种自然的力量,就只能如此理解。

“啊,因为,”她说,“我不愿意。”

赫斯渥对自己的行笔流畅也暗自吃惊。按照统制所有活动的自然规律,他所写的一切在他自己身上引起了反应。他开始觉察到这些他能够用文字来表达的微妙的情意。每写出一句话,就加深一层体会。这些他用文字表达出来的深情蜜意,使他不能自拔。他认为嘉莉对他信里所表达的全部爱情是当之无愧的。

他听了这句话,但是不大了解它的意义。语气里没有严肃的意味。这问题不是立即需要解决的。

从他们看戏后的一天起,他开始按时写信给她——每天早晨一封信,并且请求她对他也这么办。这些信是由西区邮局转交,嘉莉自己去拿的。他没有任何文学修养,但是处世的经验和日益增长的感情,使他写得还有些风味。这是他在办公室写字台上经过充分思考后写成的。他买了一盒色泽雅致、印有姓氏字母的香信笺,锁在一只抽屉里。他的朋友们现在对他这么一位经理在做书写工作,一副办公事的样子都很惊异。店里的五个酒保对于要他这样一个人物做这么多案头书写工作的职务,也都表示敬意。

“那我就得放弃我的职位了,”他说。

可是,离开了家,他脑子里就充满着别的事情,不太去想它了。就在发生上述争论的晚上,因为和嘉莉过了一个快乐的夜晚,他的情绪几乎完全安定下来了。他到底还是有人爱的,就拿这种思想来安慰自己。家里的事情就听其自然吧,反正他在家庭之外还有嘉莉呢。他心里想象着她在奥格登公寓那舒适的房间里,他曾经在那里度过了几个这么愉快的晚上,想到等到完全摆脱了杜洛埃以后,她每天晚上在这安乐窝里等他回去,是多么美妙。他很有把握,没有什么事情会促使杜洛埃把他已有妻室的情况告诉嘉莉。事情进行得这么顺利,他相信不致发生变化。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说服嘉莉,于是一切都可以如愿以偿了。

他说话的语气仿佛表示这事情是不用过分考虑的。嘉莉当时在消受眼前的良辰美景,也没有深思。

他偶尔听到他们的行动,多半却听不到。有几天他发现自己对他们所谈的事情——他们打算做,或者当他不在家时已经做了的事——完全莫名其妙。更其使他伤心的是,他觉得有些小事情在进行却不让他知道。杰西卡已开始认为她自己的事情用不到别人过问。小乔治到处活动,仿佛是个十足的成人,应该有些私人的事务。赫斯渥发觉了这一切情况,这使他有些生气,因为他向来是受尊敬的——至少在公务上是如此——他觉得在家里的威信不应该降低。最使他不快的是,他的太太也产生了同样冷淡、独立的态度,而他却眼睁睁地看着,承担着家庭的开支。

“有他在这里,我就不愿意待在芝加哥,”她说,想起了杜洛埃。

过去,他在家庭里总是受到一定程度的尊敬,那是钦佩和敬畏的混合物。他和他宠爱的女儿之间还保留着一部分亲密之感,这是他一向着意追求的。事实上,那充其量只是言语之间装得轻松些而已。语气总是有节制的。可是,不管怎样,就是缺少感情,而现在他发现竟渐渐地连他们的动向也不了解了。他的了解不再是深入的了。他在饭桌上看到他们,有时候连饭桌上也看不到。

“这是一个大城市,最亲爱的,”赫斯渥回答,“搬到南区去,就像搬到国内别处去一般啦。”

“我想他一定是忘记了,”他的太太无动于衷地说。

他已经选定那个地方作为定居的地点。

“他一句话都没对我说嘛,”赫斯渥最后说,忍不住在口气里带些怨恨。

“总之,”嘉莉说,“只要他住在这里,我就不愿意结婚。我不高兴私奔。”

“网球比赛,”杰西卡说。

提到结婚不免使赫斯渥大吃一惊。他明白看出这是她的主意——他觉得这不是轻易混得过去的。刹那间,在他模糊的思想的边缘,亮起了“重婚”这两个字。他非常吃惊,不知道这到底会闹出什么事来。他看到,除了得到她的垂爱之外,他没有取得任何进展。现在,当他望着她的时候,他认为她是美丽的。能得到她的爱是多么了不起呀,即使其间有些儿纠葛。因为她有异议,在他的心目中她反而提高了身价。她是要花气力去追求的,这就是一切。她跟那些心甘情愿地委身于他的女人是多么不同啊。他把那些女人都从头脑里赶了出去。

“去那儿有什么事?”他问,想到他竟然要这样来加以盘问,暗中既伤心又恼怒。

“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门吗?”赫斯渥态度潇洒地问。

“他要去惠顿[2],”杰西卡说,没有注意到她父亲那受到轻视的反应。

她摇了摇头。

“他到哪里去了?”他抬起眼睛问。从前有什么人出门,他总是知道的。

他叹了一口气。

“乔治走了吗?”过了一天,杰西卡问她母亲,这样透露了赫斯渥一点儿也没有听到过的事情。

“你是个态度坚决的小姑娘,不是吗?”过了一会儿,他抬眼望着她的眼睛说。

“不要为这些事情发愁吧,好孩子,”赫斯渥太太说。

听到这句话,她觉得有一股柔情掠过她的心头。这是对他仿佛表示的钦佩所感到的骄傲——对于一个能够这样看待她的男人的一种好感。

看到他女儿所表现的情绪,使他着了恼。

“不,”她羞答答地说,“但是我能怎么办呢?”

“倘使你这么眼红,那准是了不得的啦,”赫斯渥插嘴说。

他又把双手抱在胸前,越过草地向街上眺望着。

“‘我们从纽约乘船到利物浦!’”杰西卡模仿她朋友的口气嚷道,“‘打算在法国度过大部分夏天’——这大惊小怪的东西。好像去欧洲就了不得似的。”

“我希望,”他忧郁地说,“你能跟我在一起。我不愿这样同你分离两处。再等下去有什么好处呢?你又不会更幸福,是吗?”

赫斯渥把目光在报纸上慢慢移动着,但是没有说什么。

“更幸福!”她柔声嚷道。“你还不明白!”

“没关系,”赫斯渥太太带着安慰的口气说,“我们过一阵也去。”

“那末,我们就是,”他用同样的口气说下去,“在浪费我们的时间啦。倘使你不幸福,那你以为我在干什么?我一天最大部分的时间,就是坐下来给你写信。我告诉你吧,嘉莉!”他突然加重语气,直望着她的眼睛,大声说,“没有你,我就不能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现在,”他最后说,摊出他一只白白的手掌,做出山穷水尽、毫无办法的表情,“我怎么办呢?”

“我想是星期一吧。报上又会登一条关于他们的消息了——他们老是这样的。”

他这样把责任推诿到嘉莉身上,打动了她的心弦。这个没有分量的、有名无实的负担,触动了这个女人的心。

“她说过什么时候动身吗?”

“你不能略微等待一下吗?”她温柔地说,“我会设法问清楚他什么时候出门的。”

“去欧洲,”杰西卡说,“我昨天遇见乔金,是她告诉我的。她说得怪神气活现的。”

“这又有什么用呢?”他依旧用同样的语气问。

“不知道。他们要到哪里去?”

“嗯,我们也许可以安排到什么地方去。”

“你知道吗,母亲,”隔了一天,杰西卡说,“斯宾塞一家就要出门了。”

她实际上并不比以前看得更明白些,但是从同情出发,她的心情已经处于女人快要屈服的地步了。

她为杰西卡付舞会费用,付马车费,付衣服费以及其他费用,弄得杰西卡开始在赫斯渥的心目中成为一个娇生惯养的孩子,不公平地享用着过多的家用贴补。他心里想,他不计较把他相当部分的收入用于供应子女的需要,但他不高兴违反自己的意志被逼去那样做。而且他看不到子女们的孝顺之情,这是他从没激起过的。杰西卡只顾满足自己,从不想念她的父亲。凡是她去看父亲,往往是她盛装打扮要出去的时候。他是个敏锐的观察家,不会不发现她心灵中的虚荣心。他忘记了自己在这方面的欠缺,认为女儿的行为是受了母亲的影响。

赫斯渥并不了解这一点。他在思考该怎样来说服她——要怎样恳求才能促使她放弃杜洛埃。他开始想了解,她对他的爱能使她做到什么地步。他在想该提出什么问题才能使她表明态度。

第二天早晨,他冷静得多了,后来及时弄到了长期票,可还是无补于事。他好久以来就认为他太太的开销越来越大,现在,嘉莉夺去了他的感情,他对这一切便更加生气了。他太太在他面前,并不为此显得和善一些。

最后,他想到了一个试探性的建议,这种建议往往可以掩饰我们自己的欲望,而使我们了解别人对我们所设的障碍,就这样从中找出一条路来。这和他的真心打算毫不相干,并没有经过认真的思考,而是随口说出来的。

那天晚上,饭桌上照例又少了一个人。

“喂,”他说,紧盯着嘉莉的面孔,装出一副认真的神气,而实际上自己却并不觉得如此。“假如我为了这事情,在下星期,或者这星期——譬如说今天晚上来找你,跟你说我不得不走开——我一分钟也不能再等了,而且永远也不回来了,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好吧,你去买就是了,”他冷冷地说,虽然语气比较和缓了些。

他的情人用无限柔情的眼光望着他,假装想了一想,虽然在他的话说出口以前,她早已准备好了答话。

她已经站了起来,这时就悻悻地走出屋去。

“愿意,”她说。

“我不同你争论,”她坚决地回答,“我要长期票,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用不着再商量一下,或者安排什么吗?”

“你说得倒容易,”他说,“家庭包的长期票要花一百五十块钱呢。”

“倘使你等不及的话,就不。”

“那末我们可以买嘛!”她声色俱厉地嚷道。

他看出她以为他是认真的,就笑了,他想要是可以出去旅行一两个星期那该是个多好的机会。他本想告诉她,他只是开开玩笑,借此扫除她那可爱的认真态度,但是这番话的效果使他太快活了。他就随它去了。

他一直在思忖着自己与跑马场巨头们之间的交情。

“假如我们来不及在这里结婚呢?”他事后想到,又补充说。

“我告诉你,”他回答,用明澈、坚定的眼光望着她,“这是不容易到手的东西。我不知道跑马场的经理是否肯给我。”

“倘使我们到了旅行的目的地,立即就结婚,那也使得。”

“谁生什么气啊,”她抢白道,“我就是要一张长期票。”

“我的意思就是这样,”他说。

“不过,”他说,很不高兴她的态度,“你用不到生那样大的气。我不过问你一声而已。”

“很好。”

“不行,”她不耐烦地回答。

这时,他觉得这天早晨好像格外明媚了。他不知道怎么会想出这个花招来的。虽然事情是不可能的,可是他不能不对它的巧妙觉得喜欢。这表明了她是何等的爱他。现在他心里已无所怀疑了,他要想一个办法把她夺过来。

“你认为个别票不行吗?”他问,不敢说得更露骨。

“那末,”他开玩笑似地说,“我要有天晚上来把你带走。”接着他就笑了。

赫斯渥把这个建议考虑了几秒钟,没有作答。他们正在二楼的起坐室里等吃晚饭。这是他同嘉莉和杜洛埃约定去看《海誓山盟》的那个晚上,他是回来换衣服的。

“话虽如此,倘使你不和我结婚,我不会和你同居的,”嘉莉想了一想,补充说。

他们所谈的赛马,即将在南区华盛顿公园举行,在那些并不自命为虔诚的基督徒和保守人士心目中,这是件十分时髦的事情。赫斯渥太太从来没有要过长期票,但是今年出于某些考虑,她决心要订一个包厢。首先,有一家邻居兰姆赛夫妇,是靠做煤生意赚了钱的财主,已经订了包厢。其次,她所宠信的医生比尔博士,一个喜欢养马、买跑马票的绅士,曾经随便同她谈起过打算送一匹两岁的马去参加大赛马。第三,她想让正在迅速成长、出落得很美的杰西卡露露面,希望她能嫁一个有钱的男人。她自己想去参加这种场合,在她的亲友以及一般人中出一下风头,也是动机之一。

“我并不要你这样做,”他温和地说,握住了她的手。

“是的,”她回答。

她如今知道了这情况,觉得幸福至极。想到他能这样挽救她,她爱得他更深切了。至于他呢,心里并没有多想结婚这一条。他只是在想,有了这样的爱情,对他最后的幸福就不会有什么阻碍了。

“你们场场都要看吗?”他用疑问的口气说。

“我们溜达一下吧,”他满心欢喜地说,站起身来,观望着整个可爱的公园。

“乔治,”赫斯渥太太说,用的口气是他早就熟悉的,一听到就知道她要提出要求了,“我们要你给我们弄一张看赛马[1]的长期票。”

“好啊,”嘉莉说。

正当他沉浸在这种感情中的时候,听见了他老婆的话声,夫妇关系中的那些摆脱不了的义务把他从梦想中召回到枯燥的现实中来,他觉得真是可恼。于是他知道,这是一根束缚住他双脚的锁链。

他们走过那个爱尔兰青年的身边,他用嫉妒的眼光目送着他们。

现在嘉莉出现了,他有把握又变得幸福了。晚上到市区去也有了乐趣。他在天色很早就断黑的日子走在路上,路灯闪烁着可爱的光芒。他又开始感受到那种几乎忘却了的、加快情人脚步的情绪。他望着自己的漂亮衣服的时候,是用她的眼光来看的——而她的眼光正是年轻人的眼光。

“挺好的一对,”他自言自语地说,“他们一定很有钱。”

唉,日渐增长的厌倦之感真是难挨啊。时光拖延着——把他的心泉都吸干了。自从好久前他第一次产生感情以来,他就过着这种生活;在这感情失去了美,只剩下一副尘污的躯壳之后,他就是这样长期地挨熬着。现在他已变得满不在乎了。他对某些事闭耳不闻,对别的一些事情闭目不看。其余的一切就像衣裳般被他跨出门槛后就扔掉了。一到外面,他的生活又虎虎有生气了。

[1] 从1884年至1904年间,每年暮春在芝加哥的华盛顿公园跑马场举行大赛马。

赫斯渥越是钟爱嘉莉,越是压根儿不把自己的家庭放在心上。他对家庭的所有一切行动,都是极端敷衍了事的。早晨,他坐下来和妻子儿女一起吃早饭,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和他们关心的事远隔万里。他看报,由于儿女们谈论的话题浅薄无聊,更提高了他看报的兴趣。在他和他太太之间,横着一条冷漠的鸿沟。

[2] 位于芝加哥西20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