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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他们吃了饭,就上戏院去。嘉莉看得大为高兴。五彩缤纷和优美雅致的歌剧场面把她吸引住了。她对于地位和权势,遥远的国家和显贵的人物,都存着遐想。散场以后,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辘辘地驶过的马车和成群结队的漂亮妇女。

“你一定在想什么心事,”他说。

“等一下,”杜洛埃说,拉她在华丽的休息厅里站住了,绅士淑女们正在那里来往走动,裙子窸窣作响,戴着花边帽的头频频点着,微启的嘴里露着洁白的牙齿。“让我们来看看。”

嘉莉认出了那眼光和那姑娘。她是在制鞋公司机器边操作的女工之一。那女工看看她,心里拿不大准,又回过头来看。嘉莉觉得她们之间好像已隔了一条鸿沟。她想起了过去的穿着和机器。她真的吃了一惊。直到嘉莉撞到一个行人的身上时,杜洛埃才注意到。

“六十七号,”管马车的人用一种悦耳的音调,高声叫着,“六十七号。”

冷不防有一双熟识的眼睛和嘉莉对视了一下。那双眼睛从一群衣履寒伧的姑娘中间直射出眼光来。她们的衣服已经褪色,在身上松松地垂下来,她们的外套是旧的,整个打扮显得很褴褛。

“真好看啊,”嘉莉说。

他们沿沃巴什大街朝北走到亚当斯街,然后向西转弯。商店里的灯,已经射出了一道道的金色光芒。弧光灯在头顶上闪烁,更上面是高高的办公大楼那些点着灯的窗子。冷风一阵阵吹来吹去。六点钟下班回家的人群摩肩接踵而过。薄大衣的领子被翻起遮住了耳朵,帽檐都拉下了。年轻的女店员三三两两地匆匆走过,一面谈笑着。人们都显得热情洋溢。

“好极了,”杜洛埃说。他也和她一般受到这豪华和欢乐的场面的感染。他热情地紧握住她的手臂。她有一回抬起头来,双唇微启,露出整齐的牙齿,两眼闪着光。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欲望。当他们向外走的时候,他俯下头来轻轻地对她说:“你的模样真可爱。”他们刚到管马车人跟前,他正拉开车门,让两位太太上车。

“今晚最好把那条皮围巾围在脖子上。”

“你跟在我后面,我们也去叫马车,”杜洛埃说。

她掉过身去,披上外套。

嘉莉几乎没有听到,她的头脑还沉浸在生活的旋涡中。

“走吧,”他温和地说,“一切都很好嘛。”

他们在一家餐厅门口停下来,进去吃夜宵。嘉莉只是模糊地想到时候已经不早,但是现在已没有家规来管束她了。倘使她过去有什么坚定的习惯的话,它们就会在这时候发生作用。习惯是古怪的东西。它们能驱使一个实际上不信教的人,爬下床来祈祷,而这只是习惯而不是虔诚。受习惯支配的人,当他疏忽了惯常做的事情的时候,头脑里会有些不安,由于脱出了常规而感到有些懊恼,把它当作良心的责备,当做把他拉回正路去的低声的小忠告。倘使越轨得太过分了,习惯就能相当有力地把这个不会思考的人拉回来,让他按老规矩办事。这种头脑会说:“现在,上天保佑,我已尽到我的责任了,”而实际上,它仅仅是把无法抛弃的老把戏重演一下而已。

他觉察了她的心事,就伸出手臂搭在她肩上,拍着她的手臂。

嘉莉的头脑里没有深印着什么了不起的家规。倘使有的话,她良心上会觉得更难过的。现在他们在一片相当温情脉脉的气氛中吃完了夜宵。在各种际遇的影响下,在杜洛埃的难以觉察的热情感染下,在丰美的食物、还不大习惯的舒适的环境的影响下,她的疑虑解除了,竖起了耳朵听他说话。她又成了大城市的诱惑力的俘虏,受到超理性的力量的催眠的可怜虫。我们听到过尼亚加拉大瀑布的奇异的力量,望着瀑布急奔直泻的流水,会使人想起解体和死亡。我们听到过催眠球的力量,那是一桩合乎科学的事实。人们非常熟悉无法解释的、无形的力量的作用,因而不再怀疑人们的头脑是受不声不响的事物所渲染、推动和驱使的了。月亮不仅仅只影响海水。个人在注视着耀眼的、诱人的或者撩人的景象时所想到的一切,是这些景象所造成的,而不是观察着这一景象的人的头脑所发现的。我们开始发现,这些起到更替、改造、溶解作用的奇异而觉察不到的灌输入人头脑中的力量预示了莎士比亚那两行神秘的诗句“霍拉旭,天地之间有许多事情,是你们的哲学里所没有梦想到的呢”[2],该如何理解。总之,我们是被动多于主动,是镜子而不是发动机,而关于人类行为的由来,至今还没有估量,或者计算过。

“哦,我不知道,”她说,嘴唇颤动着。

“好吧,”杜洛埃终于说,“我们该走了。”

“怎么了?”杜洛埃说。

刚才他们是一边吃东西,一边消磨着时间,他们的眼光时常相遇。嘉莉不由得感到随之而来有股力量使她震撼,这就是他的目光。他说话时喜欢碰她的手,像是要把所说的话深印到她心里似的。现在说到走,他又碰了碰她的手。

她迟疑了一下,拧着她的小手。

他们站起身来,走到街上。市中心现在已经冷落了,只有少数吹着口哨的行人,寥寥几辆深夜行驶的街车,还有不多几家尚未打烊的娱乐场所的窗子里还透着灯光。他们沿着沃巴什大街漫步,杜洛埃的话还是滔滔不绝,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他挟着嘉莉的手臂,说话时紧紧地捏着。说过一阵俏皮话,他就低头一看,他的眼光就会和她的相遇。他们终于走到台阶边,嘉莉站在第一级上,她的头现在和他的一般高了。他拉住她的手,亲切地握着。他一直凝望着她,而她却左顾右盼,心头暖洋洋地在沉思。

一天晚上,他们去看《日本天皇》[1],这是当时极其叫座的一部歌剧。去看戏之前,他们先去迪尔伯恩街的温莎餐厅,那里离嘉莉的住处有好一段路。天正刮着冷风,嘉莉从她的窗子可以望见西边的天空,还带着在消逝的红霞,可是头顶上接近夜色之处呈现着深蓝色。半空中高悬着一长条薄薄的红云,形状像是远方海上的岛屿。在路对面,有些枯树枝在摇晃,不知怎的,这唤起了她的回忆,使她想起了十二月里在家中前窗口望出去所看惯的景象。

大约就在这时候,敏妮胡思乱想了长长的一个傍晚后,睡得正熟。她的一个手拐儿扭曲地压在身下。这样一来,紧张的肌肉扰乱了一些神经,于是有一幅模糊的景象在她昏昏沉沉的头脑里浮现出来。她觉得她和嘉莉在一处古老的煤矿旁边。她看得见高高的斜坡滑道和挖出的成堆的泥土和煤块。那里有一只很深的坑井,她们正在向里面望着——她们看得见远在下面的稀奇古怪的潮湿的石头,坑壁到那里变成了一片昏暗的阴影。一只下坑用的旧篮子挂在那里,系在一条腐朽的绳子上。

每一次都是这样发展的。杜洛埃不大让她有空闲的时间。她有时独自心里犹豫,但是多半时间是由他带着去游览的。在卡生-比里公司,他替她买了一条漂亮的裙子和一件衬衫。她又用他的钱买了些用得着的化妆品,直到后来,她看上去完全成了另外一个姑娘。镜子证实了她一向自信的一些事情。她是美丽的,的确不差!她的帽子戴在头上多么漂亮,而且,她的眼睛不是很美吗?她用牙齿咬了咬小红嘴唇,第一次激动地感到了她自己的魔力。杜洛埃多么好呀!

“下去看看吧,”嘉莉说。

开头的疑惧,就这样扫除了。

“啊,不行!”敏妮说。

“现在就走吧,”他说。

“行,来吧,”嘉莉说。

“在这里,”她说,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了手套。

她开始把篮子拉过来,不顾敏妮竭力阻拦,径自跳进去,就一直向下——向下沉了下去。

“手套在哪里?”他问。

“嘉莉,”她叫道,“嘉莉,回来吧!”但是嘉莉这时已掉到下面深处,完全被黑暗吞没了。

嘉莉戴上了帽子。

她挥着手臂。

“看,完全合身,对不?”他说,拉拉外套的腰身,后退几步,高兴地端详着。“现在你还缺一条漂亮的裙子。我们出去吃早饭吧。”

于是这个神秘的场面奇妙地消失了,变成了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水边。她们站在远远伸到水中的一块木板、土地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上,嘉莉呢,正站在末端。她们朝四下望望,这时,这东西慢慢地下沉了,于是敏妮听到水涨上来时的低沉的汩汩声。

嘉莉照他的话办了。

“过来呀,嘉莉,”她叫道,但是嘉莉已越走越远了。她好像在远去,远去,这时已无法叫得应她了。

“穿上新鞋子了吗?伸出来看看。天哪,多好看啊!穿上外套吧。”

“嘉莉,”她叫着,“嘉莉,”可是她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远,这陌生的潮水把一切都化为朦胧的一片。她走开时像丧失了什么东西似的苦恼着。她有生以来从没这么说不出的伤心过。

“我知道你不会的,”她半信半疑地说道。

就是这样,这些离奇的精神幻象,通过疲倦的头脑里的各种变化,一幕又一幕地溜进来,变换着奇怪的情景。最后一幕使敏妮哭了起来,因为嘉莉在什么地方的一块岩石上滑了一下,她的手指没有抓着她,眼看她掉了下去。

“你会找到的,不成问题,”杜洛埃说,“现在着急有什么用呢?先安顿安顿好。到城里观光观光。我不会伤害你的。”

“敏妮!怎么了?喂,醒醒,”汉生被闹醒了,摇着她的肩膀说道。

“我希望找些工作做,”她说。

“怎……怎么一回事?”敏妮睡意蒙眬地说。

嘉莉看着他,一双大眼睛里露出犹豫不定的神色。

“醒醒,”他说,“翻个身。你在说梦话啊。”

“啊,”他说,“你为什么这样不高兴?出去吃早饭吧。你今天还要去买旁的衣服呢。”

约莫一个星期以后,杜洛埃打扮得整整齐齐,风度翩翩地踱进汉南-霍格酒店。

第二天他来看嘉莉,她就在她的房间里会见他。他还是那样快乐,带着一股生气勃勃的劲儿。

“你好,查利,”赫斯渥说,从他写字间里向外望着。

嘉莉的新处境是异常的,因为她发现前途有望。她并不是肉欲主义者,贪图沉醉于奢侈的生活中。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为自己的大胆而不安,又为得到解脱而高兴,她不知道是否能找到事情做,也不知道杜洛埃会怎么办。那个大人物的未来已确实无疑地给安排停当了。他打算做的事情是情不由主的。他目光不够清晰,无法指望不这么做。他受着自己内心欲望的支配,按照老规矩玩着追求女人的把戏。他需要跟嘉莉共度愉快的生活,就同需要吃丰盛的早餐一样。他不管做什么事,都丝毫不会感到一丁点儿内疚,就这点而论,他是邪恶罪过的。你可以相信,即使他感到一点内疚,也只是极肤浅的。

杜洛埃踱过去,看着这位坐在写字台边的经理。

我们有时候会对别人的处境担惊受怕,但那位当事人心里对自己的境遇所持的态度,却似乎远远没理由要我们这样做。人们有时候对自己的情况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忧虑。他们苦恼,但是他们能够英勇地忍受。他们忧伤,但是照例是为了别的事情,而不是为他们自己当时的实际处境。当我们为他们担忧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他们倒霉的生涯的全部细节,是多少年的灾难交杂在一起的一大幅景象,正如我们在一部十小时可读完的小说里看到二十年的悲剧一般。就在这时,受害人在一两天里是并不真正感到苦恼的。他只是在厄运临头的当时才看到它展现的一切。

“你什么时候再出门去?”他问道。

这一场特别的谈话发生在早晨五点钟,这时候,那个小冒险家正独自辗转反侧地睡在新房子里。

“快了,”杜洛埃说。

“唉,”她最后说,“可怜的嘉莉妹妹!”

“上次出门回来后不大看见你,”赫斯渥说。

敏妮的女性天性不像他这么简单。她在思量这情形下可能发生的事情。

“是呀,我很忙,”杜洛埃说。

“那末,”汉生过了一会儿说,把两手向前一伸,“你有什么办法呢?”

他们谈了一会儿一般的事情。

“唉,唉,”她说,“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啊。”

“喂,”杜洛埃说,好像突然心血来潮似的,“我希望你哪个晚上出去玩玩。”

敏妮困惑地摇着头。

“到哪里去?”赫斯渥问。

“我不知道,”一种讥讽的神情在他的眼里闪了一下。“她到底走了,干出这种事来了。”

“当然到我家里去啦,”杜洛埃微笑着说。

“你看她到什么地方去了?”敏妮说,精神十分紧张。

赫斯渥诧异地抬头望着,嘴唇上挂着淡淡一丝笑意。他机灵地观察着杜洛埃的面孔,然后落落大方地说:“一定去,我很高兴。”

汉生用超乎寻常的速度从床上跳了下来,看着那张纸条。他这时只用舌头嗒地弹了一下来表示他的意思——那是有些人催马前进时发出的声音。

“我们可以好好地打打尤卡牌[3]。”

“嘉莉妹妹到别处去住了。”

“我带一小瓶淡香槟来好吗?”赫斯渥问。

“什么?”汉生说。

“当然好,”杜洛埃说。“我来给你作介绍。”

敏妮过了交织着猜疑和焦虑的一夜,这倒不一定是带着忧伤的思念或者爱,第二天早晨看到了那张纸条,她叫了起来:“哎呀,你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1] 这是英国作家威廉·吉尔伯特(1836—1911)作词、音乐家阿瑟·沙利文(1842—1900)作曲的许多歌剧中的名作,1885年首次演出于伦敦。

在嘉莉的心里,正如世上的许多人一般,本能和理智,欲念和觉悟,正在争夺主宰权。哪个人不是如此呢。在嘉莉的心里,正如世上的许多人一般,本能和欲念往往还是胜利者。哪个人不是如此呢。她跟着她的欲念走。她是被动的时候多,主动的时候少。

[2] 引自《哈姆莱特》第1幕第5场(朱生豪译)。

一个没有教养的人,在宇宙间扫荡、摆布一切的势力之下,只不过是风中的一棵弱草而已。我们的文明还处于一个中间阶段——我们既不是禽兽,因为已经并不完全受本能的支配;也不是人,因为也并不完全受理性的支配。老虎是不负责任的。我们看到造物赋予它强大的生命力——它生下来就受到生命力的照料,不用花费什么心思就得到保护。我们认为人类已远离在丛林里巢居穴处的生活,他们天生的本能已因太接近自由意志而变得迟钝了,而自由意志却还没有发展到足以取本能而代之而成为完美的主导力量。人已变得相当聪明,不愿老是听从本能和欲念;可是他还太懦弱,不可能老是战胜它们。作为野兽,生命力使他受到本能和欲念的支配;作为人,他还没有完全学会让自己去适应生命力。他在这种中间阶段里左右摇摆——既没有被本能拉过去和自然融合无间,也还不能恰当地使自己和自由意志取得和谐。他就像是风中的一棵弱草,随着感情的起伏而动荡,一会儿按照意志行动,一会儿按照本能行动,一下子错了,就等另一下来挽救,一下子倒了,就等另一下来扶正——是一种不可捉摸的变化无常的生物。我们知道进化是持续不断的,理想是一种不会熄灭的光明,这是可以引以自慰的。他不会长此在善与恶之间摇来摆去。等到自由意志和本能的纠葛调整妥当以后,等到清醒的觉悟使自由意志有力量完全取代本能的时候,人就不会再摇摆不定了。觉悟的磁针将永远稳固地指着遥远的真理标杆。

[3] 一种由2至4人用32张纸牌玩的牌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