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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啸山庄》再版后记

那时是1954年早春二月,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经历了几番风风雨雨,我也就磕磕碰碰地走近生命的边缘,如今已届耄耋之年,却听说外面《呼啸山庄》各种中译本已是比比皆是。能够使广大读者开始重视世界文化遗产,这是好事。世界名著、名画、名曲……浩如烟海,的确是一生享用不尽的财富。在这里我要提到我的已故老师陈嘉教授,他曾对我说:翻译外国文学作品,不但要译笔忠实,文字流畅,还要把原作中的原味译出来。我的已故老师范存忠教授对翻译要求更加严格。他不反对当年严复先生提倡的“信、达、雅”,但他反对“旧瓶装新酒”,也反对译文欧化,“苦了一般的读者”。他再三强调“翻译不容易”,“要认真对待把译作做得好些、更好些”。

其实把《呼啸山庄》这部名著介绍给我国读者还要回到三四十年代。三十年代末美国好莱坞名片由劳伦斯·奥利佛与梅儿·奥伯朗主演的《魂归离恨天》便是根据这部名著改编的黑白有声片。四十年代抗日战争时期女作家赵清阁女士也曾根据这本书和影片写出话剧,剧名《此恨绵绵》。但真正第一位译出这部名著的还是当时居住在重庆山城郊外北碚,在前国立编译馆工作的梁实秋先生,他给“Wuthering Heights”起的《咆哮山庄》这个书名直到如今还在台港沿用。那时我偶然见过此书,我想也许是梁先生从希刺克厉夫的乖戾性格与暴虐行为得到启发,但我总认为这个书名不妥。在书中第一章里已明确指出“W. H.”是希刺克厉夫的居住地,原属于恩萧家族的住宅的名称,我想任何房主是不会愿意用“咆哮”二字称自己的住宅去吓唬来访者的。在我那篇《一枚酸果》中我写道:“有一夜,窗外风雨交加,一阵阵疾风呼啸而过,雨点洒落在玻璃窗上,宛如凯瑟琳在窗外哭泣着叫我开窗。我所住的房子外面本来就是一片荒凉的花园,这时我几乎感到我也是在当年约克郡旷野附近的那所古老的房子里。我嘴里不知不觉的念着Wuthering Heights ……苦苦地想着该怎样确切译出它的意义,又能基本上接近它的读音……忽然灵感自天而降,我兴奋地写下了‘呼啸山庄’四个大字!”

更想起巴金先生和已经辞世的与我始终缘悭一面、却仰慕已久的汝龙老师,他们曾对我早年的译作——苏联短篇小说集《俄罗斯性格》作过详细的校订,巴金先生曾在一封信中批评我“译得有点草率”。后来在另一封信中又说:“你说要译W. H.(即《呼啸山庄》书名缩写),我希望你好好地工作,不要马马虎虎地搞一下了事。你要是认真地严肃地工作,我相信你可以搞得好。”

对于我这样水平不高,又不懂文学翻译和创作理论之人,从事翻译也好,创作也好,只求对读者负责,不粗制滥造便问心无愧。正如我在西南联大时,已故老师潘家洵教授说过:“拿错误的译本出版是一桩罪过。”我想,译书本是见仁见智之事,不必嘲笑别的译者,摆出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一部世界名著当然可以有好几个译本供读者研究比较,正如潘家洵先生说过:“就是一个人把同样的一本书重译一次,或者甚至于几次,也不是完全没有意思的事情。”前译者译时根据个人当时的理解,也可能有误译;后译者固然有原译本可供参考,有时也可作为依据,但也不能图省事,整段整段地照抄下来。

我提到前辈的教导,也是衷心希望所有的有志于文学翻译的同行能够严肃认真地对待这个十分有价值的工作。如今海外竟有将我的译本与我本人的姓名保留,而将书名和译后记中举凡“呼啸山庄”中这“呼啸”二字都改为“咆哮”!又听说国内竟又出了梁实秋先生的译本,却把已故梁先生的“咆哮山庄”改成“呼啸山庄”则是更为滑稽!最近也有一位《呼啸山庄》的译者愤怒地指责别人抄了他的译本,说他的译本“与前译有显著的区别,特别在分段和注解上,包含了较多个人的知识和体会,因此具有鲜明的特点”等等,这当然是类似“高人一等,后来居上”的意思,但我认为他的译本,至少是这个书名又来自何方,在这里也是不好说的。

关于这部四十多年前的译作,虽然几经修订,难免还会有这样那样不妥之处,我常想如果能再修订一遍,必然又要推敲再三,也还会找出不满意的字句来的,这当然也是一种乐趣,但毕竟我已步入老年,苦无精力与时间了。

翻译界侵权盗版行为是比较严重的,希望大家正视这个不良现象。我的看法是对好的作品不必抢译,不要乱译,更不能摘人家树上的桃子据为己有。还是应该严肃认真、埋头苦译;对读者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短暂一生如能作出一点成绩总是令人欣慰的。五十八年前,老友萧乾曾在我的纪念册上用拉丁文写上“Ars Longa, Vita Brevis”(艺术是悠久的,生命是短促的),我愿以此与翻译界同行共勉之!

限于当时印刷条件及纸张质量都不够理想,后来因参加在北京举办的全国书展也赶印了极少量的较好的版本,但不久这个不甚理想的第一版也早销售一空。到了1990年8月,已过十年,《译林》从江苏人民出版社分出成立了译林出版社,便决定把《呼啸山庄》再次全部修订出版,封面采用最早译本的封面:木刻“呼啸山庄”老屋全景,我当时也写过一篇短文为再版作后记。同年十二月第二次印刷,封面又经出版社重新设计。自此再也没有希刺克厉夫靠着树身仰天悲泣的绿色版画,也没有那漫天风雪、树木倾斜下面的“呼啸山庄”老屋的灰色的版画呈现在封面上了。

杨 苡

我曾在《中国翻译》杂志发表过一篇题为《一枚酸果》的短文(见该刊1986年第1期),文中写道:“回顾四十年翻译生涯,犹如吞下一枚酸果,它已经被我吞下了,我不知道它是甜中带酸,还是酸中带甜,也许它根本就是苦涩的……”其实酸也罢,苦也罢,反正是吞下了。1956年我那本由上海平明出版社出版的《呼啸山庄》译本,经历过种种动荡早已绝版。(平明后被并入新文艺出版社,亦即今上海文艺出版社及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前身。)到了1979年,江苏人民出版社《译林》编辑部决定重新出版,基本上按原译本重排,当然也经过了我一番修订。原译本采用了世界著名版画家Fritz Eichenberg的木刻插图,这还是当年上海平明出版社总编李采臣先生从几种插图中挑选出来的。那时江苏人民出版社《译林》负责人决定仍用这套插图。但由于原译本插图重印效果不会好,而原先《平明》的插图锌版当然早已“移交”到上海有关出版社,已无法取回,因此我便托早在美国定居的老同学千方百计总算找到了美国Random House Publisher出版的“Wuthering Heights”精装大本(1943年版),其中Eichenberg的木刻插图印得非常清晰。这样,到了1980年7月,我这本在五十年代出版的《呼啸山庄》(平明版)便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出了第一版,封面也采用了原本的木刻图封面。印数是35万册。

1997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