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尉派我来的,太太。”他低头致意。
听见聿明的军衔我大吃一惊,“你是谁?怎么会半夜三更溜进我家?”
我把窗户完全推开,走到阳台上,以便看得更清楚些。这就是我等了一整天的那个人吗?
“请问您是韩聿明少尉的夫人,韩太太吗?”
“到后门去。”我抓起罩袍,心想,我是对的,今晚我会收到聿明的消息。我穿上罩袍,一边往楼下跑一边系上带子。他还活着,这是他派来的信使。黑暗中,我摸索着墙壁和椅背,匆匆经过走廊和客厅,来到厨房。
我探头出去,“你想做什么?”
我打开门,来人啪的一声立正,“二等兵黄尹山,为您效劳。”他说话有本地口音。
这人正蹲在地上摸索石子。突然,他直起身,渔民打扮的他竟然有军人的身姿。“韩太太?”
“请进。”他脱去渔民的鞋子,我点起一支蜡烛。“你有信给我吗?”
石子,他在朝我的窗户扔石子。等他停下来,我将窗户推开一条缝。
他打开上衣里的夹层,掏出两封浅蓝色的普通航空信。当我看到信封上自己的名字韩安丽女士时,心都快要跳出来了。我伸出手,他递给我一封信。
嘭,嘭,嘭。
“另一封呢?”
我皱起眉。
“很抱歉,太太。这封是给韩老太太的。我受命将两封信亲手送到两位太太手上,不能经外人转交。”
嘭,嘭。
“我婆婆在楼上睡觉。”我压抑住想要责备他的冲动。经过一天一夜各种心思的起起伏伏,我的情绪像孩子的橡皮球一样被抛起扔下。“我丈夫会看重你的尽忠职守。”我尽量用平稳的声调对他说,“你放心吧,小黄,但我不是他说的那种外人。”
贼。我想起阳台上形同虚设的门锁和储藏室里存着的食物。我这时该把家人唤醒,但我只是跑回自己的房间,从窗户缝往外瞅。他刚从侧面绕过来,边走边抬头望向房子。我屏住气,如果他靠近阳台,我就立马跑下去叫阿桂和素莉。但他好像并没有注意阳台,而是径直走到我窗下。虽然我猜他应该没有看到我,还是后退了几步。
他犹豫片刻,将另一封信交给我。
寒气渗进屋来,钻进我的睡袍,从小腿爬上腰间。我再次分辨出院子和小巷里的各种暗影。有个东西在移动。是个男人。他在巷子里观察我们的围墙,然后把一只手搭在水泥围栏上,一眨眼就翻了进来,脚一落地,便跑向房子另一边。
“我丈夫还好吗?”
我停在儿童房门外,开始怀疑今天是否真能收到他的消息。也许我所抱的全部信念和愉悦都只不过是痴心妄想。我推开门,经过熟睡的孩子们,走到窗边。
“是的,太太。”
我焦虑地来回踱步,房间太小,我又走到过道去。我曾试着在脑海里拼构出他的样子——闪着光泽的头发向左偏分,饱满的前额,耳朵和眉毛的轮廓,眼睑下的阴影,鼻梁的长度——一切一切,从头到脚每一个微小的细节。我尝试过构想他身体的一部分,也尝试过想象他的全部,但这些统统不能满足我。
我拉出一张凳子给他,把茶壶放到炉子上。
我翻身坐起。如果我所期盼的最终不过是黄粱一梦呢?我一把抓起眼镜跳下床,双脚狠狠地踩在地板上。不,我不要梦。梦里相见没有用。根本没用。我重重地踏着地板。我需要实实在在能抓在手里的东西。我打开窗户,又砰地阖上。我受够了做梦,受够了第六感,还有那些幻想。我想要……哪怕是一封信。
“韩少尉交代我问问有没有回信。”
慢着!
“有的,有信,我这就去拿。”我往茶杯里放了些茶叶,又拿了些包子放在一个盘子里。“小黄,请吃些包子再走。”我看看左手,确定信还在。“水马上就烧开了,麻烦你自己泡一下茶。”
半梦半醒间,我仿佛看见一片小池塘,池塘中间的狭窄处架起一座红色小桥。我和聿明靠着桥栏杆,把米饼扔进水里,观看抢食的金鱼——鱼嘴一张一合,透明的尾巴摇摆着,互相簇拥着、回旋着、磨蹭着。
“请尽快,太太,我不能久留。”
我把罩袍搭在椅背上,爬上床,把被子拉上来盖好,阖上眼。阖眼并不打紧,甚至睡着也没关系。无论醒着或睡去,今晚我一定会收到他的消息。
我跑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吻了吻聿明的来信,把它放到枕头上。我打开红漆盒子,拿出他走后这7个月写成的7封信。我又扯出一段绿丝带,这是很久以前就选定的颜色:用来做衬裙的柔美荷绿色,荷塘里铺着的大片荷叶的颜色,会让他想起结伴鸳鸯在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荷间嬉水。我用缎带缠住信件,打了个结。
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不愿意相信没来由的心灵感应,宇宙万物不都是始于一片混沌虚无吗?聿明尤其接受不了——我亲爱的聿明,我的心上人——他总是问我怎么知道:在哪里读到的?谁告诉我的?从不相信这一类真相。母亲懂得。她很少提及,但她的直觉很准。她曾告诉我,顶好不要谈论别人不曾经历的事情。不过,我想要把一切告诉聿明,哪怕有时候得迎合他的思维方式,编造出一些理由。
婆婆也有给聿明的信。我在门口唤她,她立即坐起来,平静地接过聿明的来信,仿佛半夜收到信竟是件很寻常的事。随后她下床打开巨大的樟木箱,拿出已经用缎带系好的信。她把信给我,又转身从箱子里拿出一条手织的围巾。我正要离开,她拉住我,“我想见见这个士兵。”我等她穿好罩袍和拖鞋。
严格来说,今天已经结束了,但我的期待丝毫未减。我摸黑回到房间,我们的房间。不,这一天还没有结束——在我心里还没有——到明早太阳出来才算。我还有足够的时间来等待聿明的消息,我会等待。无论这希望看似多么渺茫,我会等下去。
我们回到厨房,小黄手捧茶杯伫立着。“请坐,小黄。”婆婆说,像自己的将军父亲一般,蹙眉低头看着他,“我儿子派你来做什么?”
今夜没有月亮,我等了一会儿,眼睛才适应黑暗,可以分辨出那些暗影——树、邻家屋顶、我家的围墙。渐渐地,我又认出墙基石块、支撑水泥柱的砖块和墙头的围栏。墙外的小巷则更加黑暗为外到墙外,是只能感受到的围墙。渐渐地,我能认出围墙的细节:基底,有一种只可意会却无法看见的幽深。
“专程送信来,太太。”他抬起一只脚的趾头,接着又抬起另一只脚,好像它们不应该踩在白色地砖上。
等婆婆关上门,我便轻轻溜进儿童房。阿州在摇篮里,阿梅在小床上,都睡得很香。我亲亲他们的小脸蛋,把阿梅的被子拉到她肩上。房间那头,奶妈正轻轻打着鼾。她将窗户留了条缝,好让空气能流通,我蹑手蹑脚走过去,从窗缝往外瞅,今天还没有结束。
“他一定告诉过你不能泄露任何敏感信息。”
我并非有意要让她想起聿明,况且,醒着也不是因为思念他,而是,更准确地说,因为我还有所期待——而这并不足以安慰她。
“是的,太太。”
转瞬间,她脸上的愉悦消失殆尽。“我可怜的孩子。”她悲伤地说。
“我不关心你们的军事机密,我只想知道我的儿子是否平安。”
“我睡不着。”
“是的,太太,他很健康。”
“没那么夸张。”婆婆说道,“佩璐和我赢的差不多。你们两个,现在去睡觉。”上楼时她突然忍俊不禁,“不过我真的让她们大吃一惊,对不对?”这时,摆钟响了起来,她停下脚步数着钟鸣,“天啦!12点了。你不用等的,安丽。我有钥匙。”
“还有别的可以告诉我吗?”
“她把别人的钱都赢过来了。”素莉宣称。
他踌躇着。我能听见在这个熟睡小岛的边缘,海浪拍打着礁石嗡嗡作响,这正是鼓浪屿名称的由来:鼓声轰鸣的小岛。“我只能告诉您,太太。”终于他开口道,“韩少尉深受大家尊重。他勇敢、公正,而且他精通……嗯,我是说他精通他所做的工作。我得走了,太太。”他打开外套里的夹层,将我们的信和围巾放进去,把凳子推开。
“你看。”云云伸出手,“二太太给了我一块大洋。”
“他还在福建省吗?”婆婆问道。
婆婆到家时,母亲和阿桂已经睡了。素莉的眼皮耷拉下来,云云呵欠连天。但一看见我,他们又打起精神。“你听。”素莉抓住婆婆的长褂下摆摇晃,口袋里的硬币叮当作响。
“是的,太太。目前还在。我是说,工程部门随时可能被派往任何地方。”
他俩还能趁着这天光走到黄府,婆婆有支手电筒,回来的路上可以用。我想邮递员也有手电筒吧,他应该有。战争年月,一封来自丈夫或儿子的家书,是不能等到第二天的。
我匆忙用白纸裹了些包子塞给他,“太谢谢你了,小黄。”
她捋捋他的寸头,“快去换一身短褂。”
“我会把包子转交给韩少尉,太太。”
“知道了,姑姑。”
“不,这是给你的。只是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我丈夫会派你送信来,为什么不邮递?”
“表现好点。”阿桂说,“不要碍事,安静点,不要乱瞄女孩子家。”
“我不知道,太太。少尉只是说我们要试探日军的防卫。”他慢慢挪向门口,我和婆婆此时也同样希望他赶快离开,便只是点头致了谢。我在他身后闩上门,吹灭蜡烛,跃上楼梯,在楼梯口超过婆婆。
“那得问你姑姑。”
信中聿明对我的称呼像一道闪电——我挚爱的安丽——好像他的嘴唇在轻唤我的名字,好像这些字将一个我没有意识到的,渐行渐远的灵魂带回了人世。眼泪冲了出来,我甚至没来得及护住信笺。我摸出一条手帕吸干模糊掉的墨迹,擦去眼泪,快速浏览了一下密密麻麻的文字,在结尾处找到了我一直期待的东西。
云云拍手问道:“我也可以去吗?”
我的爱妻,信中写道。这段话在信纸上端,左边第二列。我的内心充满了战士对家园的渴盼——回到母亲和孩子身边,而最最重要的,是回到你的身边,我挚爱的妻子。亲爱的安丽,言语已无法表达我对你的思念。爱你的丈夫,聿明。我把这段话重新看了一遍,又看了第三遍,然后才从头开始看。
“把连环画先放下,有人得去黄太太家接我婆婆。”
信是用纤细的蓝墨钢笔写的,字体大小均匀一致,正是他的风格。想到他一定有张桌子可伏案写字,我就觉得欣慰。他一如既往地把每个段落都用带小括符的阿拉伯数字标上了号。他在第一段里询问我们是否安康,为没有陪在我们身边而道歉。在第二段,他说他想到我们可能已经逃去香港或马尼拉,但如果我们还在这儿,也不必忧心,鼓浪屿相对安全,除非日本人想跟西方势力较量,否则他们不会招惹这里。
素莉答应得有些勉强。我不怪她,人一旦学会了读书,就很难停得下来。素莉虽然从未上过学堂,却已经有中学生的阅读水平了。她还不满三岁时,我们就开始玩上学的游戏。这是个魔法,我告诉她,学会这些密码,书本里的故事就属于你了。她乌溜溜的圆眼睛总是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的教鞭。
我添了个儿子还是女儿?他问道,这是第三段。你和孩子都好吗?上个月快到月底时,我总是想到你,还有我们就要降生的第二个孩子。请给我寄些照片来吧,要分别拍你的和新生儿的、你和两个孩子的、我们的两位母亲和孩子们的。
“知道了,少奶奶。”
我忍不住轻声笑起来,这就是他——老样子——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要做什么。
“你们也得保护视力啊。等天亮再看吧。”
我当兵已经7个月了。他在第四段中写道。即使在睡眠中,我的耳朵也已经能听见最轻微的脚步声,步枪上膛的咔嗒声像寺庙里的撞钟一样响亮。我曾顶着烈日和暴雨长途跋涉。我跟庄稼人一样皮肤黝黑,我的脚已经习惯了水泡。这些是战士生活的一部分,实在不足挂齿。我最担心的,是自己所肩负的保家卫国的重担。敌人的进攻迅猛无情,我只是个接受过仓促训练的少尉,然而,每天我不是在领军打仗,就是在各种特殊环境下监督建设或拆除工程。我们的部队经常要同时做两件事,一边与敌人交火,一边得为工业建设抢救出尽可能多的资源。我们一点一点地把工厂搬往内陆——靠船或卡车,甚至靠驴车和我们的战士肩扛背驮。正如人们所说,这是一场毋庸置疑的大迁徙。同胞们历尽磨难而不屈不挠,他们构成了这世上最有智慧的民族。我为自己身为中国人而骄傲。
“阿桂说我们要省着点。”
这是信中最长的一段,接下来的第5段里,他阐述了日军在武器装备上的优势。他抱怨说,本应是我们友邦的美国居然向日本供应燃料和铁块,而且对此毫无愧疚。我停了片刻,欣赏着他隽永飘逸的字体。即便用钢笔,依然字如其人,坚强、自信,同时又细腻、雅致。
我在厨房找到素莉,她和阿桂的侄儿云云靠在西窗边眯着眼看一本连环画。“当心熬坏了眼睛。”我说,“这么暗怎么看得见字,怎么不点根蜡烛呢?”
第6段他留给我一个今后的通信地址,那是国军的信件中转站。
此时,树枝的颜色已经完全消融在夜色里,孩子们开始慢慢往家溜达。婆婆打完麻将,会需要有人接她回家。
我又读了一遍那些绵绵情话,然后把航空信纸折起来,放进桌子左上方的抽屉。下封信里,他会回答我每天吃了什么、穿得暖不暖、睡得够不够。出于礼貌,他会首先回答这些问题。而现在我又有另外的疑问了,他为什么没有跟随蒋介石的主力部队撤往内地?中国的海岸线已经完全被敌人占领,他们是怎么从外界获取物资的?
邮递员到底跑哪里去了?我的目光从巷子游移到我们和邻居家院墙间的暗处:那是一小段通向我家后门的狭窄通道,不大看得到,也很少用。我突然想到,那里藏个把人不是难事。
我爬上床,把鸭绒被拉到项下。战士们夜里还围坐在火堆旁吗?他们还会训练信鸽,以防万一无线电不通吗?下次见到聿明,我要问问他。有那么片刻,我真的看见了他,真实而具体,仿佛就在眼前。他微笑着迎向我,旋即又不见了踪影。
如果邮递员要来的话,他得赶紧了。天暗得好快。我站在窗口,透过暗褐色的树枝看着小巷,思绪纷乱,心情沉郁,一如树干低矮处的苔藓。街上的孩童靠着邻居家的院墙相互推搡。换成6个月前,此时家门口这条巷子会挤满了放学回家的孩子。而今大部分学校都关闭了,老师离开了,教室和操场成了难民收容所。美国领事馆旁教会学校的一群学生,穿着制服转过街角,其他孩子停止玩闹,打量着他们。教会学生大概为自己享有的特权感到尴尬,避开其他孩子的视线,默默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