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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一个孩子,大部分时间在睡觉,还把三个人折腾得像打仗一样。确实也有那么多事情,比如安安每次屙了尿也要用温水洗洗,就带来一连串的事情。我说:“小孩不是这样带的吧,那以前农村男的要下田,女的要喂猪做饭,还要生五六个,那也都带大了呢。”赵平平说:“那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把她送到乡下去带?”岳母说:“如今的小孩,你知道有多金贵,怎么能跟以前比?那旧社会米糊糊都没有吃呢,吃进口奶粉?本来还要请个人的,我挺在这里都没有请了,已经省你的事了。”

不能在安安的奶粉上动心思,这是原则。那么别的心思就可以动一动,不能不动。比如尿不湿,设计好了一天只用两块,晚上用,白天就用尿布。我找了好些纯棉的旧衣服,剪成一块块,洗了,烫了,晾干,每天换洗。还有奶嘴,一块钱一个,人家懒得洗,用一次就扔了;我们每次用完洗了,开水烫了,晾干再用。这让岳母很不高兴,说:“别人带个小孩用十分力气,我们要用二十分。这样会折我的寿呢。”我说:“这都是我的事,我的事,”我双手一下一下往胸前搂着,“尿布你扔在盆里,叫我一声就可以了。”

安安满月了。经过赵平平母女的讨论,我被批准在她们的监督下可以抱一抱孩子。批准之后,我马上去洗了手,把安安抱在怀里。岳母说我的姿势不对,右手臂要抬高点,小心扭着了安安的脖子。抱着自己的女儿,我很有感觉,到底是什么感觉说不上来,反正是很有感觉。我把这种感觉跟赵平平说了,她说:“你这个爸爸做得太便宜了,放那点东西进去就生出来了,没花几个钱就带大了,我看你还好意思不做一点贡献?”岳母说:“一个家是靠男人贡献起来的呢,总不可能靠女人吧?”

赵平平的想法很简单,别人怎么养,那我们也怎么养,只能比别人好,不能比别人差。早两个月她加入了一个QQ群,结识了一大批年轻的妈妈和准妈妈,在那上面交流一切与孩子有关的事情。她把那两只文胸都发到群里去交流了,声称塑体的效果很好。这是胡扯,真正的想法是秀一下自己也有让人眼睛一亮的好东西。前两天她把惠氏奶粉也发到群里去了。她心里也知道有些东西打点折扣也没有关系,比如国产奶粉,那营养肯定是没问题的。可如果人家的孩子吃进口的,她也非要进口的不可,否则心里就过不去,面子也过不去。

赵平平要我做贡献,洗尿布奶瓶那不叫贡献;岳母要我把家撑起来,买菜煮饭那也不叫撑起家。男人要赚足够的钱,让她们花得舒心一点。她们认为那是天经地义,仔细想想那的确也是天经地义。可这个天经地义在侵蚀我的自尊自信,还要把我逼成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这是我难以接受的。

到了那家婴幼商店,我看着惠氏奶粉实在太贵了,半岁以内婴儿吃的又是最贵的,就打电话问赵平平,能不能买国产的?差不多便宜一半呢。赵平平说:“你要动心思你到别的地方动心思,怎么能在自己女儿奶粉上动心思?”我又跑到超市看了,一样的价格,才知道是全国统一定了价的。我买了三罐,心里算了一下,这三罐惠氏奶粉钱就去了我月工资的一半了,如今的小孩这样养,怎么养得起?也不知道别人怎么养的。

在生活的重压下,我对钱有了更深的理解,拿在手里也有了不同的感觉。这天晚上,我捏着一小叠钱准备去买奶粉,感觉到它是活的,有着感性的生动,又有一种盲目的力量,不讲道理不守规则,见山开路逢水架桥,横冲直撞一往无前。这盲目中裹挟着快意,让人感到了恐惧。这是这个世界最本质的存在?是生活最真实的意义?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承认;可无论如何,我也无法否认。

只好给安安喂奶粉,三百多一罐的进口奶粉,几天就喝完了。岳母把钱给我,要我去买。我说:“怎么能要您掏钱呢?”赵平平说:“是我要妈去取的钱呢。”我说:“你妈这么辛苦,你还要害她多辛苦点。”岳母说:“我不辛苦呢,下了楼几步就有柜员机。”我说:“平平她怕我看见卡上有多少钱了,又怕我拿着卡就不给她了。”赵平平说:“你那卡上能有多少钱,你自己还不知道吗?妈你把卡给他!”岳母作势把手伸进衣袋拿卡,马上又退出来说:“致远你真的要啊?”我说:“我对钱一点感觉都没有,还是平平管着的好。”

我走到了阳台上,楼下的路灯流淌着黄色的光,那是时间之中的流淌;樟树在微风中拂动,那是时间之中的拂动。时间朝着唯一的方向缓慢而固执地流动。前面是生命的终点,也是生命的起点。恐龙曾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一亿五千万年,可我连一亿五千万分钟都活不到。一个人把自己当作一切事物的价值之源,有着多么充分的理由啊!

他去了,岳母马上去隔壁病房了,回来告诉我们,这个催奶师真的是个有绝活的。为了安安能吃上母乳,我想着闭着眼忍一忍就算了。赵平平说:“我不请他,要请他做什么你自己去做,跟我没任何关系。”我两个手掌贴在胸前,转圈揉着说:“我这里能揉出母乳吗?”赵平平掩口笑了说:“反正跟我没关系。”我说:“跟你没关系跟你女儿有关系,那不是关系吗?你到底是放不下面子,还是舍不得钱,还是想保持身材?”她说:“都舍不得!”我说:“对一个要喝母乳的小朋友安安来说,这些都是小事了。”岳母说:“致远这句话还是对的。”赵平平说:“能不能不说了?人家怎么受得了呢?看不得他那个样子!”我对岳母说:“妈,平平她要那个人是个帅哥才行。”

安安满月那天,我收到了《中国思想史研究》的通知,告诉我稿件已通过了终审,即将发表,要我把版面费寄过去。总算发表了一篇有决定性意义的文章,这让我感到了欣慰。可是钱呢,钱怎么办?没有办法,我只好把事情告诉了赵平平。我以为她会不高兴,要钱就是挖她的肉。没想到她非常高兴说:“臭臭,我总算看见你也做成了一件男人该做的事!”

催奶师来了,是个男的,头发向后面梳着,油光光的一丝不苟,说要用手接触身体才催得出。我犹豫地望着赵平平,她使劲摇着双手,不说话。催奶师说:“这是我的职业,没有任何别的意思。你们是有知识的人,要相信科学。我带了手套的。”就从包里掏出一双白色丝光手套,手掌竖起来,以一种有舞蹈意味的优雅戴好。赵平平还是用力地摇手。催奶师说:“有名的妇产科医生都是男的,那又怎么办呢?要相信科学,反对愚昧。”赵平平还是摇手,我说:“让我们考虑一下,明天再给您电话。”他说:“明天就不是三千了。”又说:“我有没有这个本事,你们去问问隔壁李老板。”

对她的评价我有点受宠若惊,望着她扬了一下眉,嘴唇也似动非动地动了一下。她说:“钱我肯定会跟你解决。存折上剩下最后一万块钱,我舍不得动,万一安安有个病痛怎么办?我明天到学校把这次住院的八千块钱报了给你。”我说:“我只要七千。”她说:“我也只会给你七千,你以为呢?”

过了一天赵平平还没有来奶水,安安只能吃奶粉。产科医生来了,叫我去买发奶的食物给平平吃,又开了药。过了几天还是没有奶,一个护士说:“是不是给你们介绍一个催奶师来?”告诉我们,催出来了要收三千块钱,没催出来分文不取。赵平平一听钱就犹豫了,我说:“到这个时候还管他妈的什么钱?”

第二天赵平平从学校回来,一进门脸色就不好看,换鞋的时候把一只鞋踢得老远,落在电视机上。我把那只皮鞋捡回去放在门边说:“你把它摔痛了呢。”她坐到沙发上说:“今天又受刺激了,别人生孩子就全报,我只能报百分之六十,没有那个编,那永远要低人一等。”又把脚往我这边伸着:“我的脚都气病了,气肿了,看啦,看啦,气肿了呢。”

回到病房岳母说:“宝宝我先叫她安安啊,她这么平平安安就生下来了。主要是她妈妈的名字取得好,主要又是她自己听话,这么乖,”用手比划了一下,“这么乖。主要还是我一看情况不对,马上立刻叫了医生。”

我给她捏了捏脚,说:“你不是区聘的吗?”她说:“比校聘的还是好一点,校聘的简直就是个临时工,报得还少一些。我这一辈子就芝麻大的一粒理想,想成为国家的人,那硬是实现不了。说人分九等那就是九等,一等跟一等那是不同的。”我说:“你慢慢爬,慢慢爬,已经爬上来一等了,要有耐心。”她说:“人能活一万年?活不了。再慢就没有一点意义了。”又说:“我爬不动了,对自己太失望了,我们家就靠你了。”拿出一叠钱,数了七千给我。我说:“不是有这么多吗?”她说:“我把那一万扯动了,扯得我心里痛啊!”我接了钱迟疑地说:“那……这……”她马上说:“那这肯定是不能省的,不然就更没有钱了。”这让我感到评职称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简直就是历史责任。我把钱收好说:“好,好,好。”含糊而坚定,自己也不知道是承诺,还是敷衍。

快到年底赵平平生了,是个女孩。接到电话我刚刚下课,骑车赶到医院,孩子已经抱到育婴室去了。我说:“平产还是剖腹?”她躺在床上,眼睛望着我说:“女孩。”眼神有一种很难描述的意味。我说:“知道了,知道了。平产还是剖腹?”她说:“你知道什么了?”我说:“女孩,女孩,要那样养起来。”岳母说:“剖腹就要喊你来签字呢。”我说:“那就好,那最好了。”赵平平说:“又给你省钱了,怎么不好?”我说:“那主要是对你好,没有受伤。”她说:“那主要是对你们男人好,没有疤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