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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高娟娟发达了不忘旧情,经常叫司机接赵平平去聚会。她谈了一个男朋友,关系有裂痕了就叫赵平平从中调解。高娟娟把信息写好发过来,“她是一个很单纯的女孩”“我从没看到一个有成就的女孩像她一样痴情”等等。要赵平平以自己的名义转发过去,有时候一天要转十几条。她后来又来白沙小学几次,谭校长站在校门口等着迎接,车到了就示意赵平平前去开车门,又趋步上前,满脸堆笑说:“欢迎市局领导来检查工作。”

高娟娟的堂兄后来升上副处长,带了几个人来麓城视察。熊局长宴请时,高娟娟又去了。不久之后,高娟娟当了校办公室主任,年初调到市教育局办公室。去之前清理衣物,好多东西都给了赵平平,有两件衣服连标牌都没有剪下来,几双鞋也是没穿过的。我问赵平平,就算她在学校办公室工作,怎么这么有钱?她说,买东西开的都是文具的发票,全报销了。我说,领导怎么会签字?她说,领导怎么会不签字?

高娟娟命运的逆转,唯一的原因就是她的堂兄在北京当了一个官。一个副处长,在北京硬是不算什么,可他几句话硬是彻底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我不服,那也得服,因我不能睁着眼对眼前的事实装作看不见。有几次当赵平平说起高娟娟如何如何,我说:“她有什么本领,她就是有个堂兄当了一粒绿豆官。这样的人,基本上就是长在社会肌体上吸摄营养的一个毒瘤。”赵平平说:“这个世界多少毒瘤,谁割它呢!我也想成为那个瘤子,我能吗?那也是她的本事!这点本事我想有,我有吗?有人罩着她,那她就不一样了,我到哪里去找个人罩着我呢?”我说:“她那么能干,你要她帮你把编制搞定嘛,她帮了你吗?”她说:“那等她堂兄哪天又升了官,她也跟着升上去了,也不能说她就搞不定这个事。我就恨不得她那个堂兄明天就当了教育部部长。”

谁知命运忽然有了重大转机。她的一个堂兄,在教育部什么司当科员的,这时升了科长,跟随处长来麓城检查工作。市教育局熊局长请客,堂兄把她叫去了,在宴席上说了一声“拜托”。她堂兄也许是随口说一句,但市教育局就像接到了圣旨,马上指示白沙小学重新安排她的工作。谭校长马上把高娟娟调到校办公室,半年后考上了编制,提为办公室副主任。这是我考上博士那一年的事。当时赵平平跟我重修旧好,遭到她激烈反对。说起来她对我也没有偏见,不过是为赵平平好,要她无论如何也要找个当官的,哪怕是个科长。赵平平把她的想法告诉了我,被我嗤之以鼻,说:“我一个博士还比不上一个科长?她脑袋灌了水又被门夹坏了,你脑袋也被门夹坏了吗?”我的自信给了赵平平以信心,她就没有听高娟娟的话。

高娟娟的事情给了赵平平很大的刺激,生活上要向她看齐。赵平平说:“我是一个女人,我要活得精彩点,你千万别跟我讲大道理,那我是听不进去的。看着别人过得好,自己过得不好,那心里就像猫爪在抓似的。如果别人的儿子过得好我儿子过得不好,我心里不但有猫抓,还有刀在割。我不知道自己还有点希望没有?”她希望我别教书了,到机关去工作。她说:“我以前把博士看得太神秘了,现在看来还是有个位子实惠一些。你到政府部门去有学历的优势,当个科长总会有机会吧!”我噘起嘴说:“高娟娟当科长,我也跟在她后面去当科长?我实在没有办法那么小看自己。”她说:“小看还是大看,那不是嘴巴说的,我明天去买几千块钱衣服,把文具的发票开回来,你帮我报掉,我肯定大看你,大大地看你。”

赵平平说的那个别人,是她的闺密高娟娟。高娟娟跟她同一年大学毕业,进了白沙小学。她上课不怎么上心,被谭校长停了上课资格,去负责学生的安全工作。她每天就在五楼的一间小房子里遥望学生的情况,哪里有学生打架了,或者有陌生人出现了,就在广播里通知老师到场处理。这样过了一年,她忍无可忍,对前途完全绝望,一天几次向赵平平诉说自己的沮丧和悲哀。

要我看得起高娟娟,那不可能,可她能做到的事我做不到,这是事实。这个事实像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噎得我要窒息。我忽然对赵平平产生了一种厌恶,以至憎恨,说:“一个女人要能够安心做一个平凡人,安心过平平凡凡的日子,有那么多欲念是很可怕的。”她马上说:“你得让我够得上一个平凡人,过得上平平凡凡的日子啊!我过上了吗?”我说:“我就是这个样子,你要找那么精彩的生活那你去找,我就这个样子。”她说:“我没有想过你会是什么别的样子。”又说:“那我明天到医院里去。”我说:“去干什么?”她说:“你说去干什么?我自己过着不像生活的生活就算了,我不想让别人也过这种不像生活的生活。”我这才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要把孩子做掉。我知道她不会那样去做,她对这个没有出生的孩子寄托了太多的期待。可我也不敢说一万个放心,万一有个万一可怎么办?我说:“你发疯吧,你不想想自己多大了?奔三了呢。流了一个再流一个,就会习惯性流产!”她说:“没有总比看着他受苦好吧?别人的崽都是金枝玉叶,我的崽是残枝衰草,要我看到这个场面,我还不如把自己的眼珠子给抠掉。”

赵平平把话说到这个分上,我就无话可说了。说实话我真的对不起她,我读博三年,她就这样等了三年,期待了三年,可博士毕业了,她的期待基本也落了空。落空不是最让她焦虑的,她最焦虑的是看不到希望,连我也看不到希望在哪里,又怎么进步。一个男人,他不进步,这个家就像一条船搁在浅滩上,远远近近的江水都看得见,可就是动不了。我说:“慢慢来吧,慢慢来吧。”这话空空洞洞,一点接地气的感觉都没有。她说:“你看我几件好点的衣服,都是别人淘汰了拿给我的,鞋子也是别人嫌过时了送的,我就盼着哪天你带我去买件像样点的衣服,让我在同事那里也有句话说说。我总不能穿着别人的衣服说什么吧,那我就只能沉默是金了。”

赵平平把话说到这个分上,我彻底无语了。她实在是应该得到理解。这样想着,我心中的那点憎恶消失了,对她产生了一种爱怜,以至歉疚。生存就是生存,这是人生的根本,也是人生的底线,在这个底线后面并无退路。人得活着,好好活着,活着是硬道理,好好活着更是硬道理。这样想着,我觉得没有什么事情不能去做。唉,再往前想,既然一切都终将归于寂灭,在时间的深处化为乌有,那么对具体的个人来说,绝对的终极并不存在,自己眼前的欲求就是终极。蒙天舒不是说过,地球的中心在每个人自己的屁股下面吗?一个人越是意识到了时空的无限性,就越是要承认世俗人生的合理性。

这话戳到了我柔软的痛处,我说:“我想我还是能搞到钱的,我暑假到下面多上几次课。”我们学院在下面的市县办了十几个自考班,出去讲一次也有几十个课时的工作量,能赚一千多块钱。赵平平说:“人家搞一个优博就是几十万,搞个国家项目就是十几万,评个奖就是几万,你几百几百地赚,这一根筷子伸到锅里,你什么时候才挑得起一碗饭,你?”我说:“总比不挑要好一点吧!”她说:“那何时能翻身哦!那几百块钱我不稀罕,你待在家里多写几篇文章,早点评个副教授,那不好点?”我说:“你以为文章那么好发的吗,现在?”她说:“所以我问你出去有点收获没有!那些人的马屁你也拍一下呢!”我说:“现如今马屁是那么容易拍到的吗,你以为?再说我也不是那样一个人。”她说:“这个世界你看清了没有?有些事你去搞了没人说你坏,不搞没有人说你好,可搞不搞对自己那就大不相同呢。蒙天舒的优博怎么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有谁说他不好?领导都表扬他,重奖他,你比他傻吗?”我说:“我脑袋没人家那么尖,不能到缝隙中间挤啊挤,挤了我脑袋瓜疼。”她说:“现在什么世界,你不挤难道还有一个空间等着你慢慢踱过去,从容优雅地坐在那里?谁不是挤啊挤,挤出来的。你不挤那我……我们家里就很挤,用钱要干抹布挤出水来,这就是我过的日子。我就算了,你的儿子呢,也算了?你这个人不适合结婚。”

这样想着我有点后悔前几天拒绝了张维的建议。把他的课题接过来做了,五万块钱到手,就解了自己眼下的饥渴。我想着是不是给他打个电话,再把话说转回来。犹豫了两天,我在手机上翻到了他的号码,准备按键的时候,非常明确地感到了内心的抗拒。广州的文化史,这不是自己想做的课题,太别扭了。拿自己的才情去为别人脸上贴金,这也不是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太委屈也太伤自尊了。我的拇指离开了手机的按键,我看见了细小的汗珠贴在按键上。唉,要说欲求才是真正的真实吧,这种抗拒就是真正的欲求,也是真正的真实。

我弯了腰,伸出右手,手掌贴着地面飘了一下:“它不实际吗?”她说:“聂致远你是读过博士的人,斗杂嘴我肯定斗你不赢。我是说我们家里总要有个人在进步,我是一个女生,我一个编制都争不到手,你要我到哪里去进步?我才读了几句书?我又没有一个好爸好妈好哥好叔,好堂兄好表兄,连好表兄的堂兄和好堂兄的表兄都没有,怎么去跟别人拼?我只能靠你。其实我靠不靠你,我都没有关系,我养自己反正是养得活的,可是谁来养你的儿子呢?”她在腹部拍了一下,又拍一下:“他,他,他马上就是一个人了。”

那几天我偷偷地观察赵平平,生怕她真的发了癫去医院。看着她每天都在翻看那本《育儿大全》,就放了心。她正在精读这本书,重点的地方就用红色的笔画了记号。我发现她把每一页每一行基本上全画了记号,觉得好笑说:“这全是重点你还画什么呢?”她说:“第一遍看不是重点,看第二第三遍觉得还是重点,就画了。怎么谁规定了不让画这么多重点吗?”我说:“读书有这么认真,你也考上博士了。”她说:“这不是书吗?”拍一拍那本书:“博士?原来还觉得是那么回事,现在才看清也就是那么回事了。”我越是放心,就越是觉得对不起她,也对不起还没出生的孩子。我的责任重大,我要努力。我想起陶渊明有五个儿子,他居然敢辞了官回家当个农民。他不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责任有多么重大,他也为儿女忧虑,可是他还是辞了官。在冥想中,我感到了他内心的强大与悲凉。

回到麓城,我推开家门,赵平平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眼睛望着门口,好像已经望了很久一样。看见了我,她还是那样端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我说:“你怎么了?”她说:“我怎么了?”又说:“我等你啊!”我说:“我没有觉得自己有那么珍贵。”她说:“我不等你我又去等谁?”又说:“辛苦了这么几天,也有点收获没有?”我说:“有收获啊,看到了一些人,也看到了一些事。”她说:“什么人?什么事?你说具体点好不好?”我说:“要说具体也没有什么事。你那个具体是什么意思?”她说:“就是实际的事,掉在地上砰砰响的。”我说:“一百块钱掉在地上它不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