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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那天晚上住在山上的宾馆。晚饭后汪寅和罗天渺几个人在山间小道上散步,蒙天舒和几个人左右陪着。早上的那个中年人跟在后面,几次想找机会插进去,都没成功。后来蒙天舒恼火了,并不回头,就知道那中年人紧跟在后面了,一边侧了脸跟罗天渺说话,一边在身后一下一下挥动着胳膊,示意那中年人离远一点,那胳膊似乎在一声一声地说:“滚开!滚开!”那个中年人站住了,望着蒙天舒的背影,横眉冷对。我走过去说:“罗主编呢?我想跟他说说论文的事呢。”他往前面一指,怒气冲冲说:“你狠一些,你去说,看你去说!”我故作惊异地望着他,他连忙说:“对不起,我不是说你,我是说你……你……你去说也说不上。什么人啊!”手往前面一指,“说他们呢,什么人啊!”

车门口已经有个年轻人等着,等罗天渺上了车,身子一侧,把蒙天舒挡住了。蒙天舒还想挤过去,那年轻人双臂张开,把他挡住,上了车就顺势坐在罗天渺旁边。上车还有这么激烈的竞争,不仔细观察,真的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我上车看见蒙天舒坐在后面,阴沉着脸。我笑嘻嘻地招呼他,他“嗯”了一声。

很晚了张维到我房间来,进门说:“我们学校花了几十万办个会,这钱有一半是为你们那个蒙老师花的。我们搭了这个平台,在台上跳舞跳得最欢的就是他。我没有说他不好的意思,应该向他学习。君子不言利,那是古代的君子,现在是市场经济,适者生存。我看他很快就会在《历史评论》和《中国思想史研究》上发文章了,国家社科项目也快了,正教授也是捏着指头数日子的事了。”我说:“从理论上来说,真的应该向他学习,不学的话,那就看着人家在聚光灯下跳舞,自己可能连在旁边伴奏的机会都没有。事情看都是看得清的,谁傻?就是做不出那个样子啊!”他说:“做不出就替别人伴奏吧,那有点惨,所以做不出也得强迫自己去做。要主动出击,出击!”他右手握拳往前一击,又一击:“出击!像李白那样躲进终南山,想等皇帝公主来发现自己,那是古代的故事。”我说:“怎么强迫啊!不强迫自己吧,也没有什么理由,一定要给自己找个理由,说来说去只有一个理由,就是心里它不愿意。除了这个理由,难道还会有人来说你的好?无人见证。”他说:“开个会吧,这是学术活动,开着开着就变味了,‘学术’这两个字变成形容词了,‘活动’才是主语。”我说:“像我这样不会搞学术活动的人,将来恐怕真的只能当个伴奏的人了。”又说:“我想着自己拼命把学问搞好,难道真的就出不了头?我还是抱有一点希望,不然就太没有希望了。不但我没希望,连学术也没有希望了。”他说:“还是理想主义,害怕真实。那除非你真的把自己搞成了冯友兰、郭沫若。”我说:“我还是抱有一点希望,这是对学术的一点信念。如果这点希望都没有,那我可能真的就真的没希望了,完全彻底。”他说:“这个完全彻底真的可能是完全彻底呢,可能还要把‘可能’这两个字去掉。”

第二天早饭后在宾馆门口等车,我看见那几个大人物身边都有人占位,就干脆放宽了心,不再做前去亲近的努力。蒙天舒帮罗天渺拉着行李箱过来,另一边还有一个中年人。看着两个男人拖着那个小箱子,我有一种滑稽的感觉,抿着嘴笑了。车来了,两人帮罗天渺把行李送到车旁,都说:“我来,我来!”每人拉着拉杆的一边,都不松手。两个人抬着行李箱,塞进了旅游车的行李箱。两人放行李时,罗天渺走到车门口,蒙天舒不等行李放好,就追了过去。

两人盯着电视看了一会,他忽然问:“现在经济情况怎么样呢?”我想说“糟透了”,又想要点面子,就说:“一般。”又补充说:“太一般了。”他说:“想不想赚点钱?”说到赚钱我心里亮了一下,想象着有一堆红票子堆在眼前。又想起早几天赵平平告诉我她又怀孕了,当时她的眼神带着一种询问,让我想到了自己承诺的那三万块钱。我说:“麓城不比广州,没有钱遍地打滚。”他说:“那是想象中的广州。”又说:“有件事本来不想跟你讲的,犹豫这两天还是讲了吧。我今年在省教育厅申请到了一个重点课题,关于广州这个城市的文化发展史,有五万块钱。最近我这个人心态很浮躁,沉不下心来写。能不能就请你帮个忙写了这本书,经费全部归你,五万!书归我去出,要赞助是我的事,稿费也全部归你。我也就挂个名,把课题结了。”又说:“有的是人想接这趟活,我不相信他们,怕写出来不像个东西,把我的名声败坏了。”我笑一笑说:“你就那么信得过我?”他说:“那当然,我们是属于那种一起下过乡,一起扛过枪的。”

那两天我都没有机会跟罗天渺和汪寅两位老师说上话,想找一个很自然的机会,那根本不可能,要削尖脑袋去找机会,抢位置似的,我实在也做不出。散会了,第二天会议组组织去罗浮山旅游。先天晚上我想着是不是把那盒茶叶给汪寅送去,这么好的茶叶,也不是我消受得了的。到了他房间门口,侧耳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就离开了。如此三次,后面两次有人就守在门口等,我只好装着路过,从楼道走过去。十一点钟再去时,门口已经亮了“请勿打扰”的灯。我在门边叹口气,摇了摇头。

这个建议我本能地非常抵触,用自己的才情去帮别人写书,这让我的自尊心难以接受。可想到赵平平,还有那五万块钱,心里又犹豫了。我实在是太需要这笔钱了。我忽然对“雪中送炭”这个成语产生了有体温的感受,五万块钱,红红的一堆,那是冬天里的一盆炭火啊!我说:“五万块钱对我来说是一笔巨款呢,不过广州这个城市我真的很生疏,没有情感体验恐怕写不好。”他说:“材料我那里一大堆,你搞个文化史的构架把它填进去就可以了。”我说:“让我想两天吧。”

上午是开幕式,主持者是《中国思想史研究》的主编汪寅。这名字我非常熟悉,早两年通过冯教授的推荐在他那发过一篇论文。以后又直接寄过两次稿子给他,就没有消息了。我盯着台上,心里盘算着散会时在门口等着他,跟紧,一直陪他去自助餐厅。台上的主题报告我都没认真听,心里想着中午跟汪寅说几句什么话,才能让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想来想去竟想不出这几句话。“学界泰斗”“如雷贯耳”,这样的话说不出口;“久仰大名”“非常敬佩”,这样的话没有分量。我觉得自己真的是才情枯涩,没有出息那是理所当然。又恨自己事先怎么没做充分准备,把他们最近的文章找来看看,作为一个话题、一个切入口。散会时汪寅走到门口,已经有好几个人拥簇着他了。他们在说话,我也不能那么横插进去,只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丛中,在门边叹口气,摇了摇头。

那两天我在山上没心情看风景,也不再去想怎么与那些名刊主编接近。我把张维的建议在心中反复思考。为了几万块钱写本书,这事我以前也做过,这一次却特别地别扭。如果是一个老板请我写传记,那我挑明了奔钱去的,一场交易两相情愿,自尊心并不感到难堪。可这次要以学问的名义,学问也能拿来交易,这让我很难接受,觉得辱没了学问,也辱没了自己的职业。

一会罗天渺进来了,我端着碟子起身想等他取了早点,就坐到他身边去,看见蒙天舒跟他打招呼,又挨着他身后拿早点。我忽然发现罗天渺前面那小伙子也在跟他说话,我想:应该是偶然站在那里的吧?罗天渺取早点时,蒙天舒和那小伙子一前一后夹着他,他拿水果他们就拿水果,他拿豆浆他们就拿豆浆。等罗天渺向桌边走去,我就朝他走去,那小伙子身子朝我这边一站,把我和罗天渺隔开,顺势在罗天渺身边坐下,另一边就是蒙天舒。我只好装着是来找蒙天舒说话的,问他住哪个房间,就离开了。心想:这两个人把罗天渺挟持了似的,也不知他自己意识到了没有。

有人告诉我,张维最近搞到了一个更大的项目,就是为哪个市的市长写传记,有三十万。看来他是知识转化为生产力,奔大头去了。这让我心里更堵得难受。可是,钱啊,钱啊,诱人又逼人的钱啊!有了这笔钱,生孩子前前后后的问题就都解决了。你说这钱是个老鼠屁,老鼠屁都不值,那是不行的。我没有这种豪迈,真的有,那也是矫情。可是我最后还是下了决心不接这一趟活儿,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唯一的理由就是心灵的抗拒,不愿意。这不是理由,可又是最充分的理由。为了这个理由,也许我得做好准备,接受那样的命运,不但没有在聚光灯下跳舞的可能,连伴奏的机会都没有。

快天亮时我才睡着,不一会就被手机闹钟惊醒了。我想着早点去餐厅等着,找个机会坐在罗天渺旁边吃早餐。还有别的几个名刊编辑,我连脸都不熟,打算上午开会时好好记住那几张脸。到了餐厅,还没几个人,服务员问我要用餐券,我就退了回来,到外面走走。过一会再去餐厅,人已经多了起来。我眼光扫了一圈,发现罗天渺还没有来,就放了心,拿了油条豆浆,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桌边坐下,眼睛瞟着门口。我看见蒙天舒进来了,却在那里晃着,就指着早点示意了一下,他点点头,还是那么晃着。

第二天就要下山了。下午张维问我想好没有。我说:“回去跟家里商量一下。”他说:“好的,好的。”气氛有点尴尬,他就叫着别人的名字,跑到前面去了。

可是现在,这种信念发生了危机。同样一篇论文,发表在权威刊物上是发,发表在一般刊物上也是发,论文还是那篇论文,发表的地方不同,它的分量相差那就太大了。我总是想着好论文肯定会发表在好刊物上,看来不是那么回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在这里,关系是那么重要,太重要,比论文的质量更重要。总之眼神已经不是那种眼神,标准也不是那个标准,一切都失范了。没有关系,论文就难上权威刊物,也获不了奖,争不到项目,评不上职称,涨不了工资,也就没有学术的尊严。我总不能对别人说,自己发表在那些不起眼的刊物上的论文是多么有水平吧。对学术水平的鉴定已经完全交给了编辑,我跟他连一面之交都没有,那论文投过去扫一眼都来不及,就湮没到浩如烟海的来稿中去了。这样想着,我决定这几天还是要接触一下那几个名刊的编辑,至少跟他们混个脸熟,以后投稿也有个说话的台阶,至少把我的稿子扫那么一眼。

我独自在山路上走着,忽然发现小溪对面的悬崖上有一朵耀眼的花,红硕地开着,孤独地开着。我跨过小溪,抬起头看那朵花。这是一株无名的花,矮矮的,生长在岩石的缝隙之中,只有一朵花,在这深山独自绽放。它就是它自己,它为自己绽放,并不在意是否有人欣赏。它开得这么饱满,这么鲜活,内敛孤傲,却无意向世界宣示。我踮着脚,轻轻摸了摸花瓣。

我躺在床上,想起张维说的“边缘化”的话,胸口被插了一刀似的痛。做学问也可能被边缘化,我以前也模糊地想过这个问题,现在陡然清晰了,感到了形势严峻。一篇论文、一部著作,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圈子里的人都看得出,这眼神谁都有。那杆秤在人们心里,一分一毫都是清清楚楚的。认真做学问,写出了好文章,别人想挡住我前进的道路,让我边缘化,那怎么可能?这是多年来支撑着我努力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