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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整天想着一件事,灵魂会出窍。这天突然来了灵感,曹雪芹不是卖画为生很多年吗?那么多画总会留下几张吧!万一在门头村搜罗到一张两张,那就了不得了。想到这里我特别兴奋,站起来在房间走了几个来回,恨不得马上出发。房门后面有张镜子,据说还是冯教授的开门弟子周一凡留下来的。我每次走到镜子前,就对着它扮出一个聪明的鬼脸。郁明那么聪明的人,又在圈子里混,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我凑在窗前看看天色已晚,还飘着大雪。我看着雪花飘啊飘的,闭了眼觉得不是飘着白色的雪花,而是漫天的红色钞票,飘啊飘飘飘啊都向我飘了过来。

寒假之前我整天想着的一件事就是钱,钱,钱。没有办法不想。一个男人,总不能空着手回去过年。房子买了快一年,还空在那里没有装修。自己家里、平平家里,过年总要有个交代,今年本来还打算要孩子,不得不推迟了。上次那四万元的稿费,已经被平平存了定期,声明了是装修的钱,过年不能动。我此时的心情,跟农民工此时的心情是一样的,过年回家要有个交代。以前觉得他们很遥远,现在觉得很近,很理解他们。

那一晚我根本睡不着,想着万一找到一张两张曹雪芹的字画,那可不是齐白石可相比的!忽又想到曹雪芹将《红楼梦》增删五次,脂砚斋也清抄评阅五次。最后一次评阅是“己卯冬夜”,离曹雪芹壬午除夕逝世有三年。前面八十回增删五次,已有定本,后面几十回却没有写完,那怎么可能?一定有大量的手稿散失了。万一运气照应,被我找到一张,那就伟大了,这伟大那就不是钱可以丈量的了。

那几天我惘然若失,哗啦啦的红票票像闪电一样在自己眼前一晃,却飞到别人口袋里去了,这叫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有些想法其实是没有意义的,郁明这话让我有很强的挫折感。有什么意义?自己不愿意做,这是意义,也是理由,心灵的理由,唯一的理由。别的理由?没有。这算个理由吗?我把自己问住了。

第二天,天刚亮我起来了,第一次感到天亮竟是这么艰难的一件事情,今天的太阳怎么像只蜗牛?我等了一会,希望有个晴天,可天空仍然是阴沉沉的。我想着是不是等天晴了再去,可心里实在等不得,就戴好帽子、手套、口罩,骑单车出了校门。

回到宿舍郁明正在打电脑。我把开题报告塞进被子里,说:“早就想问你,总是忘了,孟老板那事后来找到人没有?”他转过头来说:“后悔了吧!怎么会找不到人?别说找人写个东西,要找个推磨的鬼也找得到呢。”我说:“还是你推荐的?”他说:“后悔了吧!哗啦啦的红票票飞到别人存折上去了。这就是这事唯一不同的结果。有些想法其实是没有意义的,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想不通呢?得开窍呢!”又说:“肯定还是我推荐的吧,我得把这个关系维持住。那个人你不认识。我下次再给你介绍生意,一定优先你!”

刚出门单车蹭在冰棱上,摔了一跤。爬起来还想骑,感觉天太冷了,可能已经到了零下十几度,就把单车送回去,打算搭车去。我回宿舍在地图上查好路线,乘地铁来到西直门,转乘360路公交车,路上折腾一两个小时,到了门头村。下了车我找不到印象中的门头村,以为下错站了,看看站牌的确没错,问一个卖烤红薯的老人,他说:“这就是的。”我说:“村子呢?”他往右边一指:“往里面。”我一看是一条柏油马路。我买个烤红薯,就往里面走。

元旦过了我想着下个学期论文开题的事,记起了张维师兄上个学期博士论文的开题报告,题目是《明清之际士大夫风骨及其思想渊源》,对自己有点启发,想去复印一份看看。推开他的宿舍门,没有人,我就坐在桌前等。桌上电脑开着,我随意一瞥,竟是写孟老板的,刚开了头,题目是《从一个家族看一个民族的崛起之路》。我吃了一惊,马上掩了门出去。在楼下正碰见张维,躲避不及,就迎上去说:“这么冷你还往外面跑,死劲敲门宿舍里也没人。”他说:“打印论文去了,下期开学就答辩了。”我说:“就搞完了?快枪手。”他推开门进去,第一个动作就是把电脑关了。我停在门边说:“你出去没锁门的?早知道我也进来暖和一下,害我在外面冻了半天。有贼呢,电脑什么的一拎就走了,太大意了。”他说:“我就是这样一个粗枝大叶的人,什么事情都懒得去细想。人干吗活那么累?到最后反正是一场空,时间之中‘张维’两个字都留不下来。我是不是心态有点老了?”我说:“没觉得你心态老,你心态跟你的脸一样,小伙子一样的,哪看得出是三十出头的人?有什么保养诀窍?交代!”他高兴地笑了说:“诀窍就是万事不上心,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这话把人生写死火了。想通了心里就轻松了。”我说:“我们这些人就是俗,陷到名利场里不可自拔,境界上不去。向你学习,向你学习!”借了开题报告就出来了。

一年多没来,情况已经大变,到处是建房的工地。村头的那棵老槐树还在,可是树枝已经颓败。我抬头望着,又用指甲掐一掐树皮,想知道它是否还活着。没有生命的迹象。我问旁边一个小卖部的女老板:“这棵树怎么了?我上次来还是好好的。”她说:“被人下药了,有人要盖房子,园林局不让砍,就下药了,晚上用开水灌进去的。”我说:“下的什么药?”她说:“毒药,白色的粉末,谁知道什么药?”我说:“谁下的?”她说:“那还不是老板!”我说:“你怎么知道有人用开水烫它?”她说:“那都是夜里做的,谁也没看见。树根那里雪没有了,那能不是开水!它就不该生在那里,挡人家发财了。这还是去年冬天的事,到春天,败了。”我说:“有人说这棵树有点来头,我就是从北京过来看它的。”她说:“来头?没听说,这树来头没有,有年头,我打小就看它立在这。唉,挺可怜的。”我叹息几声,想着赵教授要是知道了,会怎样地心痛啊!

信息发出去了,解释了原因。我坐在床边等她打电话过来批判自己,心里很紧地揪着,仿佛是一只铁麻花拧在那里。虽然我也解释了,可我想她不会听我的解释,她整天想着的是钱,钱,钱。这不怪她,是生活的压力太大了,到处都需要钱来缓解。过了好久还没动静,我有些失望,批判早晚要来,还不如早点来,我也早点过关。我在头脑中搜索所有的词汇来批评自己,像一个侦察兵搜索在阴暗处潜藏的敌人,“没有用”“意志不坚强”“瞻前顾后”等等。到了中午她的信息来了:“你在哪里?”我想难道她没收到我的信息?就回信说在宿舍。她说:“回来了就好。”这叫我找不着北了,说:“收到我那条信没有?”她说:“收到了。”我说:“那你还不批评我?”她说:“为什么要批评你,你有你的想法,不想做的事就不做呗,何况是这种事。”我心中一下就松弛了。不仅是松弛,还有感动,这个老婆还是找得好,要得。

我走过去抚摸老槐树,继续往前走,走了好远才看见几处老房子。我敲开一张门,一个中年女人把门打开一条缝,打量着我问:“找谁?”我说:“我是美术学院的,想买几张老一点的字画,回去学习一下。”她说:“没有。”把门关了。我又走了几十米,找到一处最破旧的房子,敲开了门。开门的是一位大爷,很面善的。我高兴地说:“大爷,我从西山下来,冻坏了,能不能讨口热水?”他说:“可以可以。”把我让了进去。我捂着杯子说:“手冻僵了,这么一捂又有知觉了。”他把炭火往我这边推点说:“把身子骨也暖和暖和。”我说:“大爷,您这房子也有点年头了吧?”他说:“可不,我结婚我爹给我盖的,快有五十年了。”我有点失望说:“你们这里最老的房子有几百年的吗?”他说:“那哪有,都盖新房了,政府正征地搞开发呢,盖的新房也要扒掉。我这就是最老的了,我儿子早想盖新房,政府不让盖了,盖了政府赔得多不是?”我看他家衣柜是老式的,说:“这衣柜有几代人了吧!”他说:“可不是,好几代人了,那时毛主席还没进北京城呢。”我说:“你家里有老一点的字画没有?我多花点钱买几张回去学习学习,说不定您家上辈塞在衣柜什么地方,您都不知道!”他说:“有啊,可我不卖!我们不缺钱,你是不是看我家房子破?”我心中一喜,要他把最旧的给我看看,他往墙上一指说:“就那,还是我结婚那年贴上去的,都多少年了!”我一看是张毛主席像。我说:“不错不错!还有更旧一点的吗?小一点也行,没有画,字也行。”他说:“那就没有了,最久的就是这张。”我说:“大爷,能不能跟您打听一个人?”他说:“行啊,我住这里都多少年了。”我说:“这个人姓曹,叫曹雪芹。”他想了想说:“不认识,我们这一带是正黄旗,姓张的多,姓白的也有,就是没有姓曹的,他爹叫什么名字?”我说:“他爹,那应该也姓曹吧。”

在火车上我就想给赵平平发信息,把事情告诉她。让她空喜一场,特别对不起她。越是这么想就越不敢发,好像自己犯了很大的错误。开始不那么急着去报喜表功就好了,还不是想让她高兴一下?又犹豫了一天,想打个电话把事情说得清楚点,按了号码觉得还是发信息好。电话是面对面,报个喜那是非常合适的,不好的事,还是躲在信息里比较好。

告别出来我决定不问了。异想天开,天它偏就不开,天没有错,错的是我,真的是想偏头了。天已经晴朗,阳光明晃晃地照在雪地上,发出耀眼的光。这时风更大了,在耳边嗡嗡地响。我冷得发抖,把双手袖在羽绒服袖筒里,又把帽子的拉链拉紧,缩了肩在风中行走。我想着这么冷的天,当年曹雪芹是怎么过来的,可有一件棉袄一盆炭火?我想象着他坐在茅草房里,用冻得红肿的手,握着一管毛笔,在描绘从前的繁华。这个才华横溢的人,其实有很多道路通向富贵,至少是衣食无忧。他姑姑嫁给了镶红旗王子讷尔苏,他在北京城穷困潦倒之时,也是他动笔写《红楼梦》之时,讷尔苏的儿子——他的亲表兄福彭正当着议政大臣,他为什么不前去拜谒,要求施以援手?他为什么不去考科举以图复兴家族当年的荣华富贵?退一万步,他为什么不以自己的才华去当个豪门清客,以保衣食无忧?这些问题,实在比人们讨论了多少年的那些问题更加重要,如他的亲生父亲是谁?他生于何年又卒于何年?他只要对生活稍做让步,把内心的原则软化一下,就会机会多多。他为什么要对生活说不?为什么?

我在旁边看得咂舌说:“没想到世界上有这么好赚的钱,两个字,三千块!”伸出指头比划。他说:“比搞学问好点,跟当官不能比,那真的不能比。”我说:“那是齐白石的虾吗?”他说:“我还真不知道,如果不是,那就是几十年前的高仿品。”我说:“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好赚的钱,两个字,三千块!”他说:“你的钱也很好赚,你怎么不赚了!”我说:“一部家族史,工作量太大了,会耽误我写论文的。”他叹息一声说:“没必要吧,你不写也会有人写,还写得更像那么回事。有什么意义呢?”我说:“小许跟你联系了?”他说:“本来就是我找她的老板,拍了胸脯的。”我很歉疚地说:“唉,我害你了。”他说:“孟老板对字画有兴趣,在搞投资,是我们一个顾主,所以我直接介绍给你。没想到你还是个特别认真的人,唉,有什么意义呢?又没有人发奖状。钱它到底是钱啊!那数字睡在自己存折上跟睡别人存折上,那感觉不是一回事啊。”我说:“是的,我这个人没有用。”他说:“我还得另外找人呢。”我说:“我害你了,我这个人真的没有用。”

曹雪芹太骄傲了,内心也太强大了。他是生活在别处的人,世俗的眼光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从北京城来到西山脚下,远离了朋友和习惯的生活,唯一可能的原因,就是太穷困,在京城再也生活不下去。他有那么多机会,都放弃了,来到西山这寂寥的一隅。他唯一的儿子在贫困中病死,几个月后,他也在贫困悲伤中逝去。他选择了背向主流社会,背向荣华富贵,背向人们所仰慕和渴求的一切。他改变了世界吗?没有。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吗?也没有。既然没有,他的选择有什么意义?有什么理由?唯一的理由,就是心灵的理由。唉,心灵的理由是不是能够成为充分的理由呢?清高和骄傲摧毁了他的现实生活,却成就了他的历史形象。这其实也是中国所有文化名人的共同选择和共同命运,孔子、司马迁、陶渊明、李白、苏东坡……曹雪芹,都是如此。我是聂致远,我不是他们。这让我感到惭愧,却也感到幸运。

他们在谈一幅画的真伪,那幅画很小,两个巴掌大,是齐白石画的两只虾。郁明说:“这画肯定是有点年头了,不是这几年的,是不是齐白石他本人的笔迹,不敢说,两只虾,谁画不是画?”那人说:“这么生动,好像要跳出纸面来了,除了白石老人,谁画得出?”郁明说:“谁画得出?我拿两张给你看看?”找出两张画,也是虾子:“这是白石后人画的,他老人家的儿子孙子弟子,还有儿子孙子弟子的儿子孙子弟子,一大堆人都在画,你看这几只虾是不是也要跳出来了?一千块一张,你拿去,你要不要?”那人说:“看这纸的成色,一看就是这几年的货。”郁明说:“所以一千块钱一张。画第一是看作者,第二才是看画。《清明上河图》,张择端原画,十亿你买得到不?现在谁画一幅,也一样生动,十万有人要吗?”那人说:“反正就是齐白石的。”又说:“至少你也不能说不是白石老人的真迹。这样好不好,你在这证书上签个字,鉴定费我增加一倍,两千。”郁明说:“三千,我这是拿自己的名声在赌。如果我确定这是赝品,三万我也不能赌,郁明现在的名声不止三万呢,不是前两年了。”那人说:“您是博士,您是博士,那就三千。”付了三千,郁明签了字。那人小心翼翼地把画夹好,放进提包走了。

我为曹雪芹感到不平和痛心。这么贫窘而寂寞的一生,一个伟大心灵唯一的一生。他的清高和骄傲没有得到任何现世回报,就那样无声无息地,一个伟大的生命消逝了。我忽然想起,查尔斯王子和戴安娜的婚礼花了几千万英磅,如果当年曹雪芹能有万分之一,他的命运就改变了。还有上个月,山西一个煤老板和那个女明星的婚礼也花了几千万。如果当年曹雪芹有万分之一,他的命运也改变了。如果曹雪芹能有钱给儿子治病,他儿子就不会死;他儿子不死,他也不会死那么早,还不到五十岁啊……我在寒风中流下了泪水,冰冷的脸上感到了一线温热,马上就被吹冷了,那一线温热就变成了一线刺痛。

回到学校我快冻僵了,人行道上的冰棱被踩得嘎嘎地响。冰棱硌着我的脚,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忽然变成了一种憎恨。我把冰棱用力踩了几脚,根本就踩不碎,倒是自己的脚痛得受不了。我飞起脚把那几块冰棱踢到路边去,嘴里嚷嚷着:“踩你老子踩不动,踢你老子也踢不动呢?”推开宿舍门郁明在房里,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人。郁明说:“才回来?”他这一问我知道许小姐把事情告诉他了,他没算到我排队买票和候车用去了近十个小时。他说:“车上挺辛苦的啊!”我说:“也不辛苦,我就躺在那里睡了一觉。”他说:“那我先跟朋友谈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