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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蒙天舒说过的一些话,总能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有次我在宿舍写作业,他进来了,要上床,说:“能不能请尊贵的屁股移一下,让我上床?”他平时总是踩着椅子,然后桌子,再爬上去的。椅子卡在床和桌子之间,我懒得动,说:“今天委屈你从床梯爬上去。”他说:“三年都没爬,一下子怎么学得会?摔着了那是人命关天的事啊。”我不肯动,说:“通道在那里,这是通道?”拍一下桌子,又拍一下椅子。他说:“尊贵的屁股啊,请你抬一抬给人方便吧。我今天袜子臭,就这么往桌子上爬你闻着也不好。”我挪开椅子站起来让他爬上去,说:“你今天袜子臭?太美化自己了!都臭有三年了。一个人好意思这样美化自己吗?”他爬上去说:“屁股这东西长得不雅,两边分开,那中间,都没勇气说它,还得整天用条裤子遮着。它其实是很尊贵的,屁股它能决定脑袋,这条定律是人类几千几万年公开的秘密。”我说:“蒙天舒就是这条定律的首席信徒。”他说:“谁不是?你不是让我求了半天才让路?”又说:“还有一条关于屁股的定律你想过没有?”我说:“一个见不得人的屁股,哪有这么多定律?”他说:“地球的中心在哪里?你不会告诉我在纽约吧?”我说:“知道你的意思了,这嘴没象牙吐。”他说:“有悟性,到底是拿奖学金的人啦。地球的中心就在你屁股下面,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屁股,就有太多中心,所以不得安宁。你看中国历史上打了多少仗,杀了多少人,都是这个屁股惹的祸。这又是一个秘密,聪明人都知道。你越是观察那些聪明人,你就越是相信这条定律。”我说:“从来没有人想着蒙天舒傻,全国人民都傻遍了也轮不着他傻。他多聪明啊!一点点,就一点点,监考老师绝对看不出。”

我们说的蒙总,就是蒙天舒,我的室友,就睡在我的上铺。这是一个人精。说他是人精,就是他凡事都经过周密计算,大小好处都要捞。这种功利主义我有点瞧不起,可又经常回过头来理解他:把自己的空间扩大,把自己的路拓宽,这是人之常情。图书公司没办成,蒙天舒认真看起书来,那股认真劲儿我看着都不习惯。几年来上蹿下跳的一个人,就这样强盗收心了?从良了?那个学期的期末考试,他居然考到了班上前几名,大家都感到意外。以前每次考试,因为学号挨着,他总坐我身边。考试之前他请我去吃饭,让我把卷往他那边挪一点,说:“一点点,就一点点,监考老师绝对看不出,决不拖你下水。把朋友拖下水,那我还有脸见朋友?”把大拇指掐在小指中间:“这么一点点就够了,你把字写大一点啊。”他眼睛贼尖贼尖,脑瓜又灵活,抓到几个关键句子,自己就能发挥了。这样成绩拔不了尖,可也没挂过科。

说完我就后悔了,这是人家的软肋。不管怎么哥们,真正的软肋是不能戳的,我犯忌了。果然他不做声。这沉默让我心慌,歉疚。哥们你可以说他贪财,好色,说到钱两眼放光,盯着女同学不松眼。那是人性的弱点,又是人性的骄傲。可你就是不能暗示他不聪明。我想找句什么话来掩饰,比如说他眼睛贼亮,当扒手是块好材料,那也不行,还是太有暗示性。尴尬了一会,我说:“他就是聪明,地球的中心在哪他都知道。”我说着站起来,望着他的屁股说:“我看看地球的中心,挺庸俗的嘛。”他说:“屁股你能要它那么高雅?地球是所有天体中最庸俗的,超级庸俗,因为上面布满了人。”他这么一说我放心了,他没生气。我应和说:“那是,那是。”他说:“致远你接受新事物这么快,将来会升官发财的。”我笑了说:“升官发财,我?那要等喜马拉雅山再次隆起把我托上去,或者你拉我上去,我才有得升,有得发。”他笑了说:“什么升啊发啊,这些庸俗的事是我们这些庸人想着的,聂致远怎么会想?他要搞学问的,当大师的,心忧天下的。”

我没有加入风潮,没来得及。在风潮的高峰期,我再也坐不住,刚考虑自己应扮演什么角色,风潮就平息了。这让我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意。见到熨烫公司的许小花,我很关切地问:“许总,公司业务怎么样?”她说:“总你个头!再总总总的,我叫公司全体员工把你架到总部给熨平了!”我说:“人家关心你嘛,盼着你发达了提供一个岗位!我们本来把希望寄托在蒙总那里,谁知道他不是那料,中国图书总公司办了两个月,经营不善,吹灯了,那些盗版书都还堆在我的床下呢!”许小花说:“聂致远,你今天是赢了,舌鞭子抽痛我的心了,再过十年你会看到我是谁。”我嘻嘻笑说:“许总是谁?”大拇指一跷:“这个,这个!她显山露水还要十年?她能这么低估自己,我可不敢这么低估她!我知道许总是谦虚,谦虚,大人物永远是谦虚的。”她咬牙切齿笑着说:“大卸你八块,再提到公司给熨平了!”又说:“你不要以为自己考试好点,看不起蒙总,他那块料不是你随便拿个人,比如我许总就能比的,那更不是你……不是你,你那自尊心比玻璃还脆,不是他……”她往宿舍那边指了一下:“不是他们那些人能比的。我们这种人你门缝里瞧瞧,那行的,有些人那你要打开门看。”

又有一次,我们在宿舍议论到许小花是领养的,她考上麓城师大,亲生父母找到学校来了。我说:“许小花的命就好呢,有两对父亲母亲爱她。”蒙天舒说:“她将来要养两对父亲母亲的老呢,你还说她命好。”另一个同学说:“蒙总什么事情都从负面去看。”蒙天舒说:“做人要有点现实主义精神!这是一个人最优秀的品质,我承认我自己有现实主义精神。”我说:“有这样表扬自己的吗?见过表扬自己的,没见过有勇气这样表扬自己的。”

风潮过去了,市场展开着。风潮的平息是大家看清了自己不适应市场,而不是市场没有感召力。院里有两个年轻老师辞职去了深圳,其中一个上过我们的课,课讲得超级好,是女生的偶像。他走了有几个女生很是失落。学问说放弃就放弃了,这让我也感到失落。原来,神圣的事情也不见得真有那么神圣,这神圣像一个遥远的传说,你说真它就是真,你说假它就是假。历史学院又办起了自考班,公关班、电算会计班都办起来了。这让我不理解,可也不得不去理解。市场,说得直露一点,庸俗一点,钱,这其中包含了人生的本质,你真的没有办法。而知识分子,哪怕是个大学老师吧,也不是功利世界的局外人。他们智慧,对人生有更透彻的理解,因而对自己的利益有更高的敏感。

大四开学不久,院里布置毕业论文,我对明史有兴趣,就选了杨应丰教授作指导老师,他是全国有名的明史专家,还是院长。那天蒙天舒回家去了,等他回来,教务干事给他安排的是一个讲师。他很不高兴,去找了教务干事,想换成杨院长。教务干事说:“教授最多指导五个,名额满了。都要教授指导,哪有那么多教授?除非你找人换。”他就找了我,我不肯,又找了另外几个人,也不肯。回头又找了我说:“你反正是铁定保送研究生了,谁指导无所谓,让我给杨教授留个印象,也想办法考个研吧!”他也要考研,这是我没想到的,就凭他?我说:“你是升那个什么发那个什么的人,搞什么学术呢?那是我们这种升不了又发不了的人做的事。”他说:“现在是知识经济时代,干什么都要知识作底子,不然省里那些大人物还跑来读博士干什么?兄弟几年,提供点机会吧!”我想一篇毕业论文,谁指导不一样?就答应了他。他作揖说:“哥们,绝对的哥们!你是好人,你是好人!有朝一日!”这是他的口头禅。有时他盯着墙角说:“有朝一日,小王外出未归。”“有朝一日,李总理视察我们宿舍。神经。”宿舍的人都笑了说:“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这股风潮很快就过去了,因为每家公司都在亏本。女生宿舍的烫衣架被塞在床下,不久就因为太劣质,锈迹斑斑,被当垃圾扔掉了。那一大堆呼啦圈在资料室堆了很久,有的已经开始老化、脆裂,最后不知所终。回想起来,大家都疯了,连老师都疯了,找不着北。这一阵风让我看到了大家都在想什么,安安静静的校园下,其实潜藏着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后来看到那几个办公司的老师在资料室查阅图书,把厚厚的一摞书借回去。这情景我以前看了是很崇敬的,认为他们是司马迁的传人,现在这崇敬却打了折扣。

放假之前蒙天舒考了研,我不用考,早就定了保送。考完了蒙天舒回宿舍说:“白辛苦半年,家里催命一样,应付他们一下。”春节过后回到学校,他果然没上线,差了十几分。他能考到这个分上我感到意外,可见他还是聪明的,那几个月也是下了功夫的。第一批复试没有他,可一个月后的第二批复试他参加了,录取了。据说是杨院长到研究生院帮他说了话,破格录了。我想他跟我换毕业论文指导老师,真的换出了成果。看他扬扬得意,我说:“摘了个桃子,请大家吃牛排,我两块,我,”点着鼻尖,“我,两块牛排,我。”他眼睛转到一边说:“我摘个桃子要请你吃两块牛排,那怕是王母娘娘的仙桃吧!”又说:“那是杨院长关爱学生呢,惜才呢。”

后来我意识到,这种青春的执着与反叛也许是一个错误。那是读大三的时候,一夜之间,市场进入了学校,香樟路上全是学生当老板的小摊位,卖梳子发夹、盗版书籍、卤蛋酱菜……学生需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们班的女同学也沉不住气,在团支书许小花的带领下,在寝室成立了熨烫公司,贴在香樟路上的广告是“给你一条青春的直线”。最让我意外的是历史学院成立了文化开发公司,由几个年轻老师运作,第一个动作就是跑到河北什么县买了上千个塑料呼啦圈回来,堆在资料室向外发卖。那段时间我简直失去了对世界的理解。钱,而且是一点可怜的小钱,真的有那么大的魅力?难道每个人都是生活舞台上的提线木偶,钱倒是幕后的提线者?

分硕士导师是双向选择,那场面有点难堪。古代史专业的大多想选杨院长,说了自己的理由,我也说了。别的几个教授都不做声。杨院长说:“我带不了那么多。”就点了三个人的名,有蒙天舒。我被分给了中年的童文斌教授,研究中国思想史的。我有点遗憾,也只能算了,想着跟蒙天舒换指导老师,吃哑巴亏了。

其实,我以前并不是这样的。读中学的时候我对历史很有感觉,特别是课本上司马迁的那几篇文章:《陈涉世家》《项羽本纪》《报任安书》,我读得烂熟,如醉如痴,而对教历史的彭老师,感情上也有着不由自主的亲近。我觉得历史中藏着世界上几乎所有的秘密,关于时间,关于人生,关于价值和意义。这样,在九年前,我考上了麓城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填报这个志愿的时候爸爸坚决反对,理由就是“学这个专业没有饭吃”,要我报商学院。这样的理由我恨不得像摔一个破碗一样地摔到地上,一声脆响,再几脚踏得粉碎。我考大学难道是为了吃饭吗?他越反对,我就越是执着。有点意外的是,当我去征求彭老师的意见时,他也没有立即表态,好一会才说:“看你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想要的就是成为一个历史学家,把前人的事迹和思想整理得清清楚楚,告诉后来的人。这是我的使命,别人越是不做,我就越是要做。

毕业之前我们在学院大门口照毕业照,蒙天舒把我拉到一边说:“最近我按杨院长的要求读明史,真的没什么感觉,觉得自己对古代思想史兴趣大点,你正好迷明史,换一下导师怎么样?两全其美呀!”我很高兴说:“可以啊!”又说:“那你去研管办说,童教授那儿也由你去说,我不好意思说。”他说:“那当然,当然。刚知道童教授是我的同乡,他不会不同意吧!你是好人!有朝一日!”暑假过后开始读研,消息传来,学校组织部来人在全院教职工大会上宣布了,杨院长因年龄原因不再担任院长,由童文斌教授接任。我一下就想到了蒙天舒,这家伙嗅觉真灵啊,组织部在干啥他都知道了。我又被他暗算了,他做得出,对杨院长,对我,他做得出。他这个研究生还是杨院长帮他搞成的呢!我在心里安慰自己,也没吃亏,明史本来就是自己喜爱的。可上当的感觉就像充了气的气球,只要你不用力拽住线头,它就会往上飘,飘上我的心间。

想起来也有点惭愧,我一个文科博士,坚如磐石的信念却是现世的自我。有这样的信念我是伪君子,可没这信念我就是傻瓜了。唉,谁不知道自己的一生是无限时空之中如电光石火的一瞬?这个事实,我在爷爷去世那年就知道了。

真正的结果在三年之后才显露出来,蒙天舒留校了,在校团委工作。这让我想起去年有一份材料找童院长签字,办公室的人说要到新建的麓垸小区去找,他家在搞装修。我去时看见蒙天舒正在跟油漆工争吵书柜刷了两遍还是三遍的问题:“我天天守在这里,你刷几遍我不知道?”看见了我,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老板他太忙了。”我当时就想,按照他“屁股中心论”,他会有回报的,没想到回报居然这么大。而我,到处找不到理想的工作,考京华大学的博士也没考上。那些日子撞墙的心都有了。人生操不操作,那不一样啊!什么叫作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做个好人是我做人的原则,我不能接受“屁股中心”的说法。既然学了历史,历史上又有那么多好人,那他们也是我的榜样。我不能整天把他们挂在嘴上说给别人听,一个知识分子应该知行合一。可是,在这人生的艰难时刻,在鲜活的生活面前,一个“好人”的评价实在是太苍白了,何况我连这个评价也没有。在做了种种努力失败之后,我去麓城郊区的一所中学当了历史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