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灰烬女人 > 第七章 蝙蝠的翅膀上

第七章 蝙蝠的翅膀上

“也可能是你的哥哥,我的儿子,如果那一天到来,我会忘记自己是一个父亲,亲自揭发他。”

“千万别说出这个嫌疑人的名字。求求你,父亲,看在上帝的面上。哪怕是在这荒野,我都害怕有人在偷听。”

“上帝保佑,别这么说。这不公平。你总是不把杜布拉当作亲儿子。”

“我怀疑有人一直在传递消息,向制造风暴的巫师通风报信。”

“告诉我:他的英雄是谁?”

“我给你的消息是从里斯本和洛伦索·马贵斯来的密信。任何人都不能知道……”

“我没问过他。”

“你以为我疯了吗?你以为我不知道葡萄牙人是怎么处置间谍的?好些人还是我举报的。”

“你哥哥的大英雄是恩昆昆哈内国王。现在回答我:这样的人能做我的儿子吗?”

“父亲,小心点。别让人知道我看过葡萄牙人的电报。”

“你想做什么?把他交给葡萄牙人吗?”

穆瓦纳图已经跟他提过了在莫西尼奥·德·阿尔布开克旅途中过早发生的风暴。没有人被表象蒙蔽,老父亲悄声说:那不是风暴。是巫术。

“我会这么做的。有一天我会找到你哥哥,我会让他后悔看见我站在他面前。”

“那艘船刚离开里斯本,就差点被风暴击沉。”

“可是父亲,你要想清楚:风暴时常发生。这次怎么就不一样呢?”

“风暴?”

“所以我要告诉你,我到恩亚蒂绍洛那儿去问了女占卜师。我去找了你舅妈罗西,想确定那到底是不是巫术。”

“莫西尼奥·德·阿尔布开克?我不知道,父亲,他的船遭遇了风暴。”

他坐在女先知面前,并没有按照礼数跪坐。他极度忧伤挫败,以至于他的双腿消失在席子上了。他请求罗西认真听,要像之前从未听过任何声音一样。因为他要高声诵读女儿从中士家里带来的手稿。

“我说的是那个要从里斯本来杀恩昆昆哈内的首领……”

“你把报告带到罗西舅妈家里了?”

对父亲来说,所有葡萄牙人都是大首领。他看出我的犹疑,又解释道:

“是的。”

“那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那个葡萄牙的大首领什么时候到?”

“简直是疯了!如果中士发现少了几张纸怎么办?”

“看过一些。”

“你说的几张纸,其实只有一张,而且现在就在我这儿。”

“那是男人的事,与你无关。我想知道一件事,我的女儿,你看过信,对不对?”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慢慢地读着,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辨认。他把纸翻来覆去地看,假装他只是因为浮云投下的阴影而难以辨认这些文字。他一句一句读着,磕磕绊绊,唾液都从下巴流到颤抖的手上:

“中士当然明白送信的危险。想想弟弟要是丢了一封信,比如信滑走了掉到河里……”

“……莫西尼奥·德·阿尔布开克长官乘坐的半岛号刚从里斯本港出发,就在附近海域遇到了史无前例的大风暴。海水劈出深渊,卷起群山,船只如此渺小,连上帝也看不见它。海浪滔天,船只的螺旋桨断裂,消失在海底。半岛号挣脱了人力的掌控。法国和英国的船只前来救援。他们抛出绳索,绳索断裂;派出救援船,救援船却无法在翻滚的浪涛中前进。最后,莫名其妙地,暴风雨戛然而止,莫西尼奥的船回到里斯本修整,希望能在上帝的保佑下,重新踏上旅程……”

“不要叫杂货店。那是军营。你在那儿可以帮你弟弟。我的穆瓦纳图是一个好孩子,他送信从没出错。没人能够想象他为了送信经历了什么。”

“你很惊讶我每个词都能认出来?”卡蒂尼哂笑着问我。“是你教我的。”他折起信,重新放进口袋。

“我答应过不再回萨尔迪尼亚的杂货店了。”

“但是,父亲,只有一张纸吗?其他的呢?”

“啊,那个活已经结束了。你现在有其他任务。我先跟你说好,如果中士给你奖励,不要觉得是什么大恩大德。那是我应得的。我送了他们一个女儿,还有一个儿子。我的付出能用金钱来衡量吗?”

“恩亚蒂绍洛需要它们。”

“不是这件事。我是说,我不想再爬树,不想再杀蝙蝠了……”

他最亲的弟媳,罗西舅妈在占卜的时候,不用提高音量,就可以让人立即听话:

“你还没有开始干呢。等葡萄牙中士安顿下来,你就洗漱梳妆,漂漂亮亮地去军营。干好你的活……”

“把一张纸扔进水里!”

“父亲,我不想再做那件事了。”

舅妈肥胖的大腿上放着一盆水,那张纸在水里漂浮,像一只风暴中的小船摇摇晃晃。墨迹渐渐脱落,形成一片乌云,染黑盆里的水。那片墨迹永久地淹没了卡蒂尼的灵魂。

“我就是河马背上的那只小鸟。我是在支持伦古人,那些生活在‘王室领地’的白人。对你的母亲来说,我只会喝酒,做马林巴琴……”

“墨迹并不来自纸张,”女巫审判道,“它来自你的血管。”

我知道这种鸟,我甚至还听过这句俗语。父亲重复了那个古老的寓言:人们都说,鸟儿依附河马生活。但是,没了鸟儿,河马几天内就会死去。他激动地讲述自己的新发现:

卡蒂尼·恩桑贝头晕目眩地盯着那张已经苍白的纸慢慢沉入水盆底部。罗西要求他交出剩下的报告。

“他们说我向葡萄牙人投降了,说我把灵魂出卖给了白人。那我问你:你知道住在河马背上的小鸟吗?”

“我需要这些文字,”她说,“书写的文字是伟大的巫术,可以产生强大的魔法。我想用它们来占卜。”

他万分谨慎地合上书,再同样小心翼翼地把书装进兽皮袋里,接着深深地叹气。

“都给你,不过,我想先知道我今天来的结果。”

“我们要让想吓唬我们的人感到害怕。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在读这本书。”

“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风暴不是来自海上。这场风暴有一个主人。制造风暴的人会再行巫术。受害者始终会是那个葡萄牙人,那位毛西尼奥……”

“父亲,你不怕恩古尼人吗?”

“莫西尼奥。”父亲纠正。

已近正午,父亲坐在那里,腿上摊着一本书。封面上可以看见“识字读本”的字样。很早以前,我在教堂的旧物里发现这本册子。当时,我把它作为特殊的礼物送给了父亲。任何别的礼物都不能让父亲如此激动。他每天都用指尖在书页上划来划去,仿佛刚刚亲手制作出这本书。“我在听音乐,”他说,“而不是阅读文字。”他的手指敲打着书页,仿佛叩击马林巴的琴键。

“其他的巫术会在非洲和葡萄牙继续发生。”

我点点头,我是喜欢的。她搂着我的肩膀,安慰我:“那是闹着玩的,我的女儿。”可她的声音和手臂的重量却透露出比我更浓重的悲伤。她解释了悲伤的原因:不论是在舞台上,还是在真正的战场上,我们都无法寻到只属于我们自己的儿子。所有倒下的都是我们的儿子。这片土地上的母亲为所有的战争哭丧。

“谁委托的巫术,罗西舅妈?”

“你不喜欢吗,我的女儿?”终于,母亲问。

“你知道的,卡蒂尼。开门的人是屋里的人。”

舞蹈结束后,舞者会无力地倒下,仿佛被死亡本身刺穿。女人这时候才可以加入。她们冲出人群,假装在倒下的战士中寻找自己的儿子。那一刻,与舞蹈的极致喜悦不同,我坠入无助的悲痛,一如既往地恸哭。

卡蒂尼把莫西尼奥旅行报告中仅剩的一张纸递给我。他认为这样可以减轻我的悲伤。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他接着说:

无论如何,雄壮的节拍确实将我从世界抽离,尽管这舞蹈只能由男人表演,在内心的隐秘角落,我的全身都在跟着摇摆。就像另一个人在我的身体里起舞。或许是“活着的女儿”,或许是“灰烬”,又或许是所有生活在我体内的人。那一刻,我失去了身体,摆脱了记忆。我是幸福的。

“我告诉你一件事:葡萄牙军队来救我们时,你必须小心,我的女儿。”

父亲没有回答。或许我们不知道如何抛开恐惧去生活。我们通过和鬼魂共舞驯服它们。问题是鬼魂总是饥肠辘辘。总有一天,它们会吞噬我们,把我们变成鬼魂。

“为什么,父亲?”

“为什么我们拿战争娱乐?”我惊恐地问。

“白人将骑着马来。你见过马吗?我在伊尼扬巴内见过一匹。要小心这样的动物,女儿。永远不要直视它。”

卡蒂尼不只有制作马林巴琴的手艺。他还是一位作曲家和一名乐团指挥,手下有十几人。乐队在我们村和其他村子巡回表演。看演奏会时,我出神地望着打扮成战士的舞者,用盾牌和木棘轮[2]模拟战斗。他们仰面躺着,然后突然跃起,仿佛被内心深处出现的鬼魂附体。

马的眼睛是炽热的。它的眼睛是深色的水,像一个深湖。但它是燃烧的湖。直视它的人,灵魂会烧伤。

“不见得吧。因为这不是蝙蝠的故事。是你的故事,伊玛尼。你和混杂在你体内的世界。”

“巫术喜欢住在眼睛里。认识你母亲的那天,我们的目光火热地交汇,你,伊玛尼,就在那个时刻出生。”

“我想是的。”

他抬手驱赶脸上的苍蝇,动作干脆,仿佛真的在空中抓到了什么。

“明白了吗,女儿?”

“你已经说了要给中士上课吗?”

故事的寓意很明显。因而,我对他最后问的问题感到奇怪:

“是的,但是他看起来完全不想学习。”

他跟我讲了一个从祖父母那里听来的老故事。那时候,蝙蝠骄傲地在天空中穿行,自以为是独一无二的生物。有一次,一只蝙蝠受了伤,跌落在十字路口。一只鸟儿经过,说:“看,我们的同类!我们帮帮他吧!”于是,他被带到了鸟的王国。然而,鸟王看到奄奄一息的蝙蝠,下令说:“他有绒毛和牙齿,不是我们的同类,把他带出去。”可怜的蝙蝠被遗弃在刚才的十字路口。一群老鼠经过:“看,我们的同类,我们救救他吧!”它们把蝙蝠带到了鼠王面前,鼠王说:“他长了翅膀,不是我们的同类。把他带回去!”于是,老鼠们把这只痛苦的蝙蝠带回了命运的十字路口。蝙蝠孤独无依地死去了,它本想属于不止一个世界。

第一节课,他的眼神就从未离开摊放在桌子上的信件。他没有看我,显然,他只想学习“重要”的内容,用以发布命令。实话说,他一句也学不会。毕竟,他将要生活在绝对的孤独中,能对谁发号施令呢?

“你在可怜蝙蝠?我的女儿,我懂。让我告诉你为什么我理解你的拒绝。”

“中士是对的。我一直没想通为什么他们想学黑人的语言。”父亲叹了口气。

父亲惊讶于我的态度。在恩科科拉尼,没有一位父亲能接受否定的回答。但是他出乎意料地温和地笑了。“你不想上去?”他看起来很困惑。我保持沉默,却依然坚定。他竟然接受了我的拒绝。

“他们不想学。只是接到了命令。”

“对不起,父亲。但我再也不会爬上去了。”

“不管上不上课,你都得去他家里。这个人是我们的保障。只要中士和我们一块儿,我们就能得到保护。”

母蝙蝠在最高的枝头哺育幼崽。这样,它们看起来就像小小的人类,所以我极力避免看它们的眼睛,以免削弱我的狩猎意志。做母亲的梦在我身上扎根生长,这种怜悯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直到这一次,面对我要爬的树干,我鼓起勇气说:

“父亲,我不会缺席的。”

我抓蝙蝠的技巧日臻熟练,这些吃水果的贪吃鬼。它们头朝下,在高高的树干上摇晃,像活钟摆,警惕但毫不畏惧。撒网之前,我会站在树干高处,长久地观察它们。有时候,要分辨活蝙蝠和死蝙蝠并非易事。它们的爪子紧紧地钩住树干,即使死了,也一直挂着,直到瘦成一个干瘪的影子。有些人的命运也是这样:内里已经死亡,只是外面看起来还活着。

“还有一件事:万一有一天,这个白人想从你这儿得到更多,你知道的。”

那天清晨我起得很早,因为要做马林巴琴,和老父亲一起去了高大的无花果树林,我们叫它姆帕马树。从孩提时我就干着一件男孩子的活:爬到无花果树上抓蝙蝠,拔下它的翅膀,还要防着不被它的臭牙咬到。翼膜晒干后,包在共鸣箱上,这是父亲制作马林巴琴秘方中最宝贵的秘密。

“我不明白,父亲。”

从小我就跟着老父亲一起去找米穆恩热树。那是唯一能提供优质木材的树木。我帮他切割木材,用兽皮捆扎木板,寻找装在琴键下面扩音的葫芦。每个葫芦都经过上千次试音,直到找到准确的音调。我还负责收集蜂蜡,用它密封葫芦嘴。

“我要说的很简单:你要对他做世界上任何女人都会做的事。明白吗?”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这里最好的廷比拉琴[1]匠人。打造廷比拉琴的时候,他仿佛在打造自己。这不是一件作品,而是一种孕育。在这漫长的创世过程中,每一步都伴随着祈祷和沉思。这是为了让另外一些手,过于古老而湮没不见的手,来引导他的动作。

我沉默地把脚扎进沙子里,仿佛要截住河水。而我截住的是眼泪。或许还是让眼泪流出来好。母亲说,哭泣的时候,我们的灵魂会像雨中的大地一样变成泥巴。泥巴给了我们房子,泥巴铸成了我们的手。

乔皮人因精于弓箭而得名。父亲卡蒂尼·恩桑贝是个例外,他成长于传统的边缘,远离狩猎和战争。除了喝酒,他的热情都倾注于音乐和马林巴琴。或许正是创造和谐的天赋,使他如此抗拒暴力。世界是无边的马林巴琴,他是世界的调音师。

[1]廷比拉琴,马林巴琴的一种。

我们的道路有过河流的腼腆和女人的柔情。获得允许后,它们才开始生长。如今,道路占满了风景,长长的触角在时间上延展,俨然是世界的主人。

[2]木棘轮,打击乐器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