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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水路

一个非常奇怪的插曲打断了行程。河流的左岸,一场巨大的火灾燃起光和火,将黑夜变成白昼。意大利女人跳下船,突然开始疯狂地奔跑。我去找她的时候,撞上了葡萄牙士兵,他们正在追赶四处逃窜的马群。

中士的手臂越来越青紫。那是一种怪异的颜色,点缀着灼伤他的弹药。他的脸上呈现蓝色的色调,仿佛他眼睛的蓝色、皮肤的蓝色和河水的蓝色之间没有界限。男人张着嘴呻吟。意大利女人说他在叫我的名字。我没有理睬。我害怕他求我确认他的手是否还在,现在他终于失去了双手。然而有一刻,我不得不靠近他痛苦的脸。我依稀听见他想给我口述一封信,一封给“尊敬的先生”的急信。

回到船上,意大利女人躁动不安,不停地重复:“我看见他了,我看见了!”我的父亲叫她闭嘴,担心受惊的士兵会把我们当作目标敌人。

我没有再听下去。几个小时前,我冲着中士热尔马诺开了一枪,从那时起,一种感受夺去了我的呼吸,我开始心神不安。我知道那么做是为了救我的弟弟。但是这个理由不足以让我面对印在他脸上的痛苦。从上船开始,我一刻不停地看着他,仿佛我的目光可以安抚他,可以让两个灵魂一起分担他的痛苦。

我们安静地划船,直到天亮。那件怪事一直让我走神儿。太阳刚刚升起,我的罪恶感重新袭来,不经意间,我的眼泪扑扑簌簌,流淌在脸上。

“为什么我们这么执着于给没有主人的事物起名呢?告诉我,亲爱的:究竟为什么他们管我叫‘金手指的女士’?”

“不要哭,伊玛尼。”比安卡求我。

没等我回答,她接着说,瓦斯科·达伽马[1]给它起过一个名字,叫作黄铜之河。有人向他密报,在河的南岸,加扎国王埋藏了一大笔黄金。“可是既没有黄铜,也没有黄金:这儿唯一有的是野草和石头。”比安卡说着,然后自言自语:

“让她哭吧,女士。”父亲打断她,“这些眼泪不是她的。”

“你知道这条河的故事吗?”欧洲女人问我。

比安卡妥协地笑了。她已经清醒过来,仿佛失去了前一天的记忆。只是她更加低落了,动作更加干硬、克制。自从回到船上,从神志不清中苏醒,她的表现确实配得上金手指的诨名:认真地担当护士的角色。她以冷漠的距离感安慰他:

我们身后是意大利女人比安卡。她时不时地解开埋怨不休的中士手臂上的布条,浸入河水中。一道血斑染红了伊尼亚里梅的河水。

“有两三个手指还有救。”

鲜血聚积成了一个水坑,每一滴都落在我的过错之上。我无数次将完整的身体归还给他,如今他的双手却因我的罪过而消失。

“拉倒吧,别提手指了。”热尔马诺嘟囔着,“我死了,亲爱的朋友。我已经死了。”

我的父亲和弟弟坐在船头,轮流使劲划桨,逆流而上。船肚子里,中士直挺挺地躺着。胳膊余下的部分正包裹在血淋淋的布里面。消失的双手以前只是错觉,如今已成为现实。中士再也看不到自己的手指了。

“哎,热尔马诺,你还要给我收尸呢。”

(兰斯顿·休斯《黑人谈河流》诗歌节选)

“我喜欢你的口音,比安卡,接着说话,不要停下。”

我的灵魂像河流一样深邃。

意大利女人的发音错误令她的葡萄牙语听起来更甜美。她元音发得很开,磨圆了辅音的棱角。她肯定通不过鲁道夫神父的考试。这是明显的双标:白人怎么说话都可以,那是口音。只有我们黑人,不允许有其他口音。讲别人的语言还不够。在别的语言中,我们还必须放弃成为自己。

古老的昏暗的河流。

有很多事情是比安卡不知道的。我父亲说我的眼泪不属于我时,她其实并不明白。那些眼泪属于内心的河流,从我们的眼睛溢出。在恩科科拉尼,我们知道一些无法用别的语言解释的事。比如我们知道我幼小的姐姐们是怎样被洪水带走的。母亲每天夜晚都在哭泣。没有一滴眼泪能将她们带回。母亲哭不动了,便去到所有河流的源头。河流的源头不是一个可以取名字的地方。它是第一个肚腹,到来的人和离去的人蜷缩在这里。所有这一切,意大利女人都不知道。

我看过河流:

当比安卡女士在河上旅行时,她看见了时间。在向前的水流中,她注视着那样无法重返的事物。然而对于我们,时间是一滴水:它从云里出生,进入河流和海洋,又在下一场雨里落下。河流的入海口即是海洋的源头。

[……]

意大利女人提到了河流的名字。她念名字的时候,我感到很不舒服。因为她说得好像伊尼亚里梅河是她的一样。事实却是,比安卡根本不知道河流是如何诞生的。她忙不迭地为它们取名,却忽略了它们的故事。意大利女人不知道,彼时,万物之初,土地还没有主人,河流和云朵在地下奔涌。恶魔来了,把他的手指插进沙土。他的长指甲在地底搅动,寻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石头。我们的母亲祈求众神保护她们藏在沙土下的星星。她们祈求不要让魔鬼挖出亮晶晶的矿石,不要交给想敛财的人获利。但是魔鬼没有放弃。因为有权有势的人在为他祈祷。他的指甲断了,枯瘦纤长的手指流出了鲜血。第一次有魔鬼染污的血凝结在大地的肚腹里。地下的宝藏受到了诅咒。为了从诅咒中逃脱,云朵和河流离开了地球的肚腹,变成了地球的血管和头发。

我的灵魂像河流一样深邃。

这就是河流的故事。人们可以盗取它的水直至干涸,却无法偷走它的故事。现在我明白了:我学习书写,是为了更好地讲述我经历的一切。我可以讲述那些没有文字之人的故事。我会像父亲那样,在尘土和灰烬上写下死者的名字。只为让他们从我们留下的脚印里重生。

我看过像世界一样古老,甚至比人类血管中流动的血液更古老的河流。

离别诡异地缩短了时间。我的十五年在一闪而过的光亮中逝去。我的母亲现在有了一副孩子的躯体。她会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一颗果实大小。她告诉我:你在出生前,在看见光以前,就已经见过河流与大海。一样东西从我的身体分裂出来,仿佛知道我再也不会回到恩科科拉尼。

我看过河流:

[1]Vasco da Gamma,1469—1524,葡萄牙航海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