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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哈拉的手记只为狂人而写

描绘在帕度亚蓝色小教堂圆穹上的吉奥图的天使群。哈姆雷特和头戴花环的奥菲丽亚在那旁边走着。这是世界所有的悲伤和误解的美丽比喻。在那里,飞行船驾驶员贾诺索站在燃烧的气球中吹着角笛,阿提拉·史梅兹勒手执新帽子,布拉布达让雕刻的山块矗立在空中。这些美丽的身影在其他多数人的心中或许也存在着,不过我具有只长在我身上的观看故乡的眼睛,以及聆听故乡的耳朵,而且还有一万个其他不知名的图像和回声。受到风吹雨打的医院那灰绿色的斑驳古墙,可以隐约感到在那裂缝和风化中仿佛有无数壁画似的——谁能回答那壁画呢?谁能将那壁画放进心中呢?谁能爱那些壁画呢?谁能感受到那逐渐微弱消失的色彩魅力呢?刊载着发出柔光的细密画的修道僧古书。被国民忘记了的200年前、100年前的德国诗人的书。被用旧、翻烂、发霉的书。古代音乐家的印刷作品和亲笔作品。满怀他们精思凝练的音符之梦、坚牢厚硬的泛黄乐谱——谁能听到他们那充满精神、带着恶作剧、满怀憧憬的声音呢?谁能在别的与他们疏远的时代,一直拥有充满他们的精神与魅力的心呢?谁还能记得那棵高耸在古比奥山上的坚强小丝柏呢?谁还能记得那棵虽被落石折断、撕裂却依然保住性命,不断伸展仅存的新枝丫的丝柏呢?谁能正确认识到二楼那位勤快的家庭主妇,以及那棵没有沾上一丝灰尘的南洋杉的价值呢?谁能判读在夜晚的莱茵河上移动的云雾文字呢?能够做到的只有荒原狼。谁能寻求在生活的废墟上飞散的意义呢?谁能为乍见之下无意义之物烦恼呢?谁能在乍见之下是疯狂的生活中活着呢?即使在彻底错乱的混沌中,谁能还暗中期望着启示和神的眷顾呢?

即使奇妙也没有什么不好!效果惊人,我快活了起来。对报纸那谄媚的字句,涌现出迟来的痛快欢笑。突然间,那个已经被遗忘了的木管弱音旋律又浮现心头了。那就像是反射出光辉的小肥皂泡似的,在我的心中高高飞舞起来,光辉夺目,小小地、多彩多姿地映照出整个世界,安详地向四处飞散。如果这个非人间所有的小小旋律悄悄地植根在我的灵魂中,能够在哪一天绽放出色彩可爱的温柔的花,那么我这个人也不会是完全无用的了。即使我是无法理解周围世界的迷途动物,我那愚蠢的生活也还是具有意义。我心中的某处接受了从远方高处传来的呼吁,回答了那呼吁。我的脑海当中堆积了无数的形象。

老板娘想再为我斟酒,不过我紧按住杯口站了起来。酒已经够了。金色的痕迹闪烁着。我回想起了永恒的事物,回想起了莫扎特,回想起了星星。我又呼吸了一个钟头,活了一个钟头,存在了一个钟头。没有为苦恼感到烦恼、恐惧和可耻。

任何东西人都能够吞下去,真是太奇妙了!我看了约10分钟的报纸,经由眼睛把不负责任的人的精神吸进去。那是一些满口嚼着别人的话语,虽然混合了唾液,不过却没有消化就吐出来的不负责任的人。那种东西,我整整吞下了一大段。随后我吃了从打死的小牛肚子里切下来的一大片肝脏。真是太奇妙了!最好的是阿尔萨斯酒。我不喜欢烈酒。至少我常喝的不是那种散发出强烈的刺激,具有特殊气味风评很好的酒。我最喜欢的是没有特别的名称,清纯、轻淡、适度的乡下葡萄酒。那种酒可以大量喝,具有气候、泥土、天空、森林的美味,让人永难忘怀。一杯阿尔萨斯酒加上一片可口面包,是所有美食中最高级的。我已经吃完一盘牛肝。对很少吃肉的我来说,这是特别的盛餐。随后第二杯酒摆在我的面前。在某处绿色的山谷间,健康、善良的人栽种葡萄,酿制葡萄酒,在远离那里的世界各地,让几个幻灭了的、静静地啜着酒的小市民,以及无助的荒原狼从酒杯中吸进些许的快乐与快活的心情,这也实在是太奇妙了。

来到寂静的街道上,只见被冷风吹得四处飞卷的细细雾雨在街灯四周迸溅,有如玻璃般发出晶莹的亮光。接下来该到哪里去呢?如果能够使用魔法让这个一瞬间产生的愿望实现,那么我的面前大概会出现路易十六时代风格的漂亮小客厅。那里应该会有数名优秀的音乐家在演奏两三首韩德尔和莫扎特的曲子。现在我正处在这样的心情中。正如众神啜饮美酒那样,我想啜饮高贵、宜人的音乐。啊!要是现在我有一个朋友,有一个在哪里的阁楼房间中边听小提琴边在烛光旁坠入冥想的朋友,真不知有多好!我一定会悄无声息地爬上蜿蜒曲折的楼梯,突袭处在阒寂夜晚中的他,让他大吃一惊的!然后和他交谈、听音乐,享受非这个人间所有的夜晚数个钟头!那样的幸福以前我也经常享受过,但随着时间的过去,那样的幸福也远离了我,憔悴的岁月阻隔在现在与往昔之间。

我去拜访了那家老式的小酒馆。自从25年前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小镇上以后,这里就没有丝毫改变。老板娘也与昔日相同。今天的顾客当中,有不少人是那个时候就已经在这里坐在相同的席位上,坐在相同的酒杯前。我进到小小的餐厅里。这里是我的避难所。事实上那不过是像南洋杉旁的楼梯上的避难所之类的避难所罢了。在这里我也找不到故乡和伙伴。找到的只不过是安静的观众席,陌生的人们看着表演着陌生戏剧的舞台前的观众席罢了。不过这个安静的席位已经有了些许的价值。亦即没有人群,没有喧闹声,也没有音乐,只有数名稳重的小市民面向没有铺桌布的木桌坐着而已(没有大理石,没有搪瓷白铁,没有长毛天鹅绒,也没有黄铜)。每一个客人面前都摆着夜晚的饮料——高级的优良葡萄酒。我熟识的这几个老顾客,大概都是道道地地的俗人,他们回家以后,应该会站在俗人住家里供奉着愚蠢、满足的偶像那无聊的祭坛前的。他们大概也是像我这样的孤立无助,在已经破产了的理想中沉思的酒徒吧?他们也是荒原狼、可怜的家伙。我完全不懂。他们也全都是受到乡愁的吸引、受到幻灭的吸引,前来这里寻求弥补的。已婚者在这里寻求单身时代的气氛,老官吏在这里寻求学生时代的余韵。大家都沉默不语。大家都是酒徒,都和我一样,比起坐在女性乐团前面来,更喜欢坐在半公升的阿尔萨斯葡萄酒前。我在这里下了锚。这里的话,可以忍受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也可以——喝了一杯阿尔萨斯酒后,我立刻就发觉今天除了早上的面包以外,什么都没吃。

我犹豫不决地踏上回家的路。大衣领子高高竖起,手杖敲在濡湿的人行道上。即使走得这么慢,也还是会很快就坐在自己的阁楼房间里的。虽然我不喜欢那个房间,不过那里却是不可或缺的临时小故乡。因为下雨的冬夜,在户外奔跑着度过的时代,对我来说已经过去。我不想让这个夜晚难得有的好心情,被雨、被痛风、被南洋杉给破坏掉。即使得不到室内乐,找不到拥有小提琴的孤独朋友,那个甜美的旋律也还是在我的心中回响着。我可以连同有节奏的呼吸,轻微地喃喃自语着暗示地哼出那旋律来。我这样沉思着,继续走着。是的,即使没有室内乐,即使没有朋友,我也可以做到。无力地去追求温馨来折磨自己是很可笑的。孤独就是独立。我期望独立,花了很长的岁月才获得了独立。但是独立太冷酷了,啊!实在太冷酷了,不过却是非常安静。就像星星在绕行的冷酷、安静空间似的,安静、伟大得几乎叫人吃惊。

我冻得发抖,宛如做梦般追逐那痕迹,心中满怀着对通往写着只允许狂人进场的魔术剧场的门的向往,继续走着。随后我踏进了繁华大街上。那里不缺乏夜晚的娱乐。每隔几步就有广告挂在那里,女性乐团——特技表演——电影——舞会——等等的宣传招牌在吸引着客人。不过那些东西对我都起不了任何作用。那是给“任何人”的,是给普通人的。事实上我就看到那样的人四处聚集成群向入口蜂拥而去。但即使如此,我的悲伤也还是缓解了些许。别的世界的问候牵动了我的心。有几个五彩缤纷的文字在跳舞,在我的灵魂上面嬉戏,触到了秘藏的和音。我似乎又看到了神的金色痕迹的微光。

从舞厅前面经过时,强烈的爵士音乐,有如从活生生的肉升起的热气一般,热乎乎地、鲜明生动地从那里向我回响过来。我驻足片刻。我明明最讨厌这种音乐,可是这种音乐对我来说却总是具有难以言喻的魅力。虽然我对爵士音乐嗤之以鼻,但是比起现在所有的学院派音乐来,却要可爱十倍。爵士音乐以愉快、生动活泼的野蛮,即使对我,也深深射中了本能的世界,让我呼吸到朴素、正直的淫荡。

虽然脚湿透了,冻僵了,但我还是站立了很久等待着。不过已经没有别的字了。正当我还站在那里想着不知道微妙缤纷的文字鬼火还会怎样在濡湿的墙壁上,以及乌黑发亮的柏油路面漂亮出没时,以前曾经有过的思想片断突然又浮现在脑际了,那片断像极了突然远去消失的金色光痕。

我抽动着鼻子伫立了片刻,闻嗅着那充满杀伐之气的强烈音乐气息,用邪恶和情欲探索着这些舞厅的气氛。这种音乐的一半是抒情的、油腻的,非常甜蜜,极度感伤。另一半则是野蛮、疯狂,充满了力量。不过两个一半朴素地、安静地融合在一起,成为一个全体。那是没落的音乐。末代皇帝们统治的罗马,一定曾经有过相似的音乐。那和巴赫与莫扎特等真正的音乐相比,当然有天壤之别。可是与真正的文化相比,我们的艺术、思想和肤浅的文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而且这种音乐具有非常正直的、毫无虚伪做作的黑人可爱本性,以及孩子气的快活疯狂等优点。并且还有着一些黑人式的、美国人式的特色。虽然有各种强大之处,但在我们欧洲人看来,却有如少年般的天真无邪。欧洲人也会变成这样吗?已经在逐渐变成这样了吗?我们这些知道、尊崇以前的欧洲、以前真正的音乐、过去真正的文学的老人,明天难道会变成只不过是受到遗忘、受到嘲笑的复杂的神经痛病患的愚蠢少数派吗?我们叫做“文化”、精神与灵魂,称为美丽、神圣的事物,只不过是鬼魂,早就已经死了,难道只有我们这几个愚蠢的东西认为是真正活着的吗?难道那本来就不是真正的,也没有真正活过吗?我们这些愚蠢东西在费力维持的,难道经常只不过是幻影吗?

只允许——狂人——进场!

进入了旧市区。小教堂灰蒙蒙地矗立在那里,看起来无精打采,仿佛不是真实的东西似的。突然间,傍晚遇到的事情又浮现到我脑际了。那布满疑云的哥特式门扉、挂在门扉上的可疑广告板、有如在嘲弄人般跳动着的霓虹文字——那段文字说的是什么呢?说的是“拒绝任何人进场”“只允许狂人进场”。我用探索的眼光向古墙那边望去。心中暗自期待着魔法又会开始,那段文字会邀请身为狂人的我,小小的门会让我进去。那里大概会有我想要的东西吧?那里大概会演奏我的音乐吧?

我念着那几个字:

黑暗的石墙在深沉的夜色中紧闭着,坠入深沉的梦中,冷静地凝视着我。哪里也找不到门扉和哥特式的拱门,有的只是没有洞的黑暗、寂静的墙壁。我微笑着继续走着,向石墙友善地点点头,“石墙呀!好好睡吧!我不会惊醒你的。也许你被铲除的时刻,或者贪婪的商店广告贴在你面前的时刻会来到,不过现在你还是矗立在那里。现在还是既美丽又安静,这正是我最喜欢你的地方。”

我死心了,已经回到人行道上时,有几个彩色的霓虹文字缤纷落在我面前反射出亮光的柏油路面上。

有一个人从漆黑的小路之间,就像在我的鼻尖前吐出来般出现了,把我吓了一跳。那是一个踩着疲倦脚步晚归的男人,头戴无檐帽,身穿蓝色罩衫,肩上扛着钉有广告牌的木棒。肚子上就像年底市集的小贩那样,吊着用皮带系着的打开来的箱子。那个人慵懒地走在我的前面,没有回过头来看我。要是回头了,我大概会向他打招呼,请他抽雪茄的。在下一盏街灯的亮光中,我试着想看清楚他的标语,他那钉在木棒上的红色广告招牌,不过招牌左右摇晃,什么也看不出来。于是我叫了他,请他让我看招牌。他停下脚步,让木棒竖得较为笔直,于是我看清楚了那跳动摇晃的文字:

我试着打开门。沉甸甸的旧把手怎么推也动都不动。字不再闪烁了。突然间静止了下来。仿佛悲伤地知道了闪烁是没有用似的。我后退数步,脚深深踩进泥泞中。字已经不再出现了,广告消失了。我伫立在泥泞中等待了很久,但还是没有用。

无政府式的夜晚享乐!

——任何人都拒绝

魔术剧场!

拒绝任何人进场

拒绝……进场……

魔术剧场

“我一直在找你,”我高兴地叫了起来,“你的夜晚享乐是什么呢?在哪里呢?什么时候开始?”

我这样思考着早已经习惯了的想法,穿过这个镇上最安静的古老地区之一,继续从潮湿的路上走去。于是只见对面隔着小路,我总是喜欢注视的灰色古石墙矗立在昏暗中。那堵石墙总是那样古老、超然地矗立在小教堂和旧医院之间。白天的话,我经常目不转睛地凝视那粗糙的表面。在市中心,再也没有比这更闲静、更舒适、更不会打扰人的墙壁表面了。如果是别的地方,每隔半平方米,就会有商店营业员、律师、发明家、医生、理发店店员、鸡眼治疗师等对着人大吼他们的名字。现在我也看到古老的石墙安静地、和平地矗立在那里。不过有些许不一样。因为在石墙中央可以看到一扇小小的漂亮尖拱门,让我感到困惑。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这扇门是以前就有的,还是最近新建成的。毫无疑问,那看起来很古老,非常古老。或许这扇有着泛黑木门扉的紧闭起来的小门,早在好几个世纪前就已经通往某座闲静修道院的中庭。而修道院现在已经没有了,但门依然立在那里。也许我已经好几次看过这扇门,只是没有去注意到罢了,也或许是门重新粉刷了,所以才吸引了我的眼光。但是无论如何,我停下脚步,仔细地看着那边,不过并没有走进去,因为门和我之间的道路湿淋淋的,成为深不见底的泥泞。我只是站在人行道上,望着那边。虽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但门的四周,看起来就像是缠绕着花圈或别的什么灿烂缤纷的东西似的。接着我努力想要看得更清楚些,于是在门上方看到了白色的招牌。那上面似乎写着什么。我睁大眼睛。最后再也顾不得泥泞和积水向那边走了过去。结果看到有一点微光在照亮着那堵灰绿色的古墙。那个地方有颜色鲜艳的文字在奔驰着,随即就又立刻消失,接着又出现,又飞走了。我心里想着,那些家伙竟然在这堵美丽的古墙上滥用霓虹广告。我看清楚了一闪而现的几个字,不过很难判读出来,只能用半推测的。字隔着不规则的间隔,非常稀薄地微弱出现,一眨眼之间就消失了。想在这样的地方做生意的人,一点眼光都没有,真是个荒原狼、可怜的家伙。为什么要在旧市区最阴暗的小路旁这样的墙上照出广告词呢?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地方没有一个行人的下雨天这样的时候,照出广告词呢——为什么要照出这样仿佛一瞬间就要被吹熄似的、疯狂的、让人看也看不清楚的字呢?不过,等一等,这次成功了,可以清楚判读出几个连缀起来的字了。是以下这样的句子:

他已经走了起来。

精神特别好的我,在小巷那湿透了的柏油上奔驰着。街灯的亮光在冰冷、潮湿的黑暗中噙着眼泪,朦胧地照亮着,湿淋淋的地面吸着沉滞反射出来的亮光。已经忘怀的青年时代忽然闪现脑际——那个时候我是多么热爱晚秋和冬天那种阴暗、凄清的夜晚呀!那个时候直到半夜我都裹着大衣,冒着雨和暴风,奔过叶已落尽带着敌意的大自然时,我是怎样贪婪地、陶醉地吸进孤独和忧郁的气氛呀!虽然那个时候就已经是孤独了,不过却充满着深刻的快乐和诗句。随后在自己房间的烛火下坐在床边,把那快乐和诗句写下来。现在那都已成为过去了。那酒杯已被喝干,再也不会斟满了。不是很可惜吗?并不可惜。成为过去的事物没有任何一样是可惜的。可惜的是现在和今天。失去的无数时间和日子;只带来苦恼,没有带来礼物,也没有带来感动的时间和日子,一切都很可惜。但值得庆幸的是有例外。有时候——虽然很罕见——也有不是那样的时间。也有带来感动和礼物、打破墙壁,让迷途的我重新站在世界那活着的心脏上的时间。我悲伤地,但打从心底感到激动地努力想要回想起最后的那种经验。那是在一场演奏会上。演奏着美妙的古老音乐。那时候木管乐器演奏者演奏出来的两个弱音音符之间,对我来说,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再度打开了。我飞过天空,看到神正在工作,感受到最幸福的痛苦,再也不抵抗这个人世间的一切,再也不惧怕这个人世间的一切,我肯定一切,把自己的心献给一切。那并没有持续很久,大约15分钟,不过那天夜里的梦中,那个景象又来了,从此以后,在阴惨的日子里,那个景象会经常悄悄地辉耀起来。有时候我会看到那个景象在几分钟之内,有如神圣的余晖般清晰地贯穿我的生活。通常总是深深埋在尘垢中,但不久就又成为金色的火花照亮前方,晶亮得仿佛再也不会熄灭似的,可是随即就又深深消失了。一天夜里,我睁大眼睛躺着时,突然间诗句脱口而出。那诗句实在太美了,实在太神奇了,根本就无法记下来。到了第二天早晨就已经忘了,不过就像沉甸甸的核桃在脆弱的旧壳里那样藏在我的心中。有时候在读某个诗人的诗时,以及重新思考笛卡儿和巴斯噶的思想时,那个景象就又会来到。又有一次,就在情人身边时,那个景象一下子发出亮光,拖着金色的尾巴向远方的空中飞去。啊!要在我们所过的生活中找到这个神迹,实在太困难了!要在这样非常满足、非常小市民式、非常丧失精神的时代中,要在这样的建筑、买卖、政治和人等的光景中找到,实在太困难了!既然这样的人世间所迈进的目标,没有一样和我是相同的,这样的人世间的喜悦,没有一样和我合得来,为什么在这个人世间,我不能是个荒原狼或寒酸的隐士呢?不管是剧院或电影院,我都无法忍受待太久。几乎不看报纸。很少看现代的书籍。我无法理解在爆满的火车或饭店里、在演奏着让人厌烦的震耳欲聋音乐的爆满咖啡馆里、在优美、奢侈的都市酒吧和小剧场里、在世界博览会里、在缤纷华丽的大街上、在为对教养饥渴的人所办的演讲会上、在大竞技场上,人们追求的究竟是怎样的享乐和喜悦——有无数的人蜂拥过来寻求的那种喜悦虽然我也伸手可及,但我却一切都无法理解,也无法和大家一起分享。相反的,我在罕有的快乐时刻所感受到的,对我来说是喜悦、体验、陶醉和让心情高昂的东西,世人却是顶多只能在文学中去知道、去寻求、去爱,而在生活中则把那样的东西当成是疯狂。事实上,如果人世间是正确的;如果对咖啡馆的音乐、对大众娱乐那样廉价的东西感到满意的美国式的人是正确的话,那么我就是错误的、是疯狂的。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我就正如经常自称的那样,是真正的荒原狼。是迷途闯进与自己无缘、无法理解的世界,再也找不到故乡、空气和食物的动物。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进去。”他冷淡地,用仿佛要睡着般的声音说。他已经厌烦了,想回家去了。

我从南洋杉旁经过。也就是经过这栋房子的二楼,楼梯打扫得比别的住家更加无可挑剔的清洁的住家那狭窄的门口。这个狭窄的门口经由超人式的收拾,闪闪发光,成为秩序在散发光芒的小殿堂。那几乎叫人不敢踩下去的拼花地板上,摆着两张漂亮的小台架。台架上各搁着一个大花盆,一盆是杜鹃花,另一盆则种着非常美丽的南洋杉。这棵健康、茁壮的小树,形状完美无瑕。即使是最尖端的小枝丫和针叶,也都鲜绿无比,宛如清洗过般晶莹发亮。有时候觉得不会被人看见,我会把这个地方当成殿堂。我坐在楼梯上俯视着南洋杉,休息片刻,双手合十,真诚凝望这个秩序的小庭园。那种肃穆和落寞感动着我的心。我猜想在这个门口后方,也就是南洋杉的神圣暗影中,在塞满晶亮发光的桃花心木家具住家中,过的是充满礼仪的生活,过的是尽义务、快活地庆祝家庭节日、每星期天上教堂、早睡早起的生活。

“等一等,”我叫着,追上了他,“那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我要买一些。”

于是我从阁楼房间下了楼梯。这是爬起来很吃力的异乡楼梯。是小市民式彻底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漂亮楼梯。这是极度严谨的3户人家分住的公寓,我的隐居处就设在这栋公寓的阁楼里。也不知道什么缘故,身为没有故乡的荒原狼,明明是痛恨小市民世界的孤独者,但我却总是住在严谨的小市民家里。这是我的旧感伤。我不住豪华的建筑物,也不住无产阶级的房子,东选西选总是住在极度严谨、极度乏味,收拾得无可挑剔的小市民的小房子里。那样的房子飘逸着微微的松节油和肥皂气味,大门仔细上了锁,要是穿着脏鞋子走进去,就会让大家大吃一惊。我毫不怀疑,从幼年时代起,我就爱着这样的气氛了。我那对有如故乡般的东西暗中怀着的憧憬,毫无希望地、反复地把我带到这种从很早以来就有的愚蠢道路去。不,事实上我也很喜欢自己那孤独的、没有爱的、被追得走投无路的、彻底散漫的生活和这种家庭与小市民环境的对比。很喜欢在楼梯上呼吸这种寂静、秩序、清洁、礼仪和顺从等气味。虽然我讨厌小市民,但是这种气味却总是让我感动。另外,我也喜欢跨过没有那一切东西的自己的房间门槛。一进入那里,就可以看到雪茄的烟蒂散落在堆得高高的书籍之间,还站着葡萄酒瓶,一切都杂乱无章,自暴自弃,没有寂静、平和之处。书籍、手稿和思想,这一切都被孤独的痛苦、对人的怀疑,以及想要为无意义的人类生活赋予新意义的憧憬浸染加上了特色。

他没有停下脚步,只是面无表情地将手伸进箱子里,抓出小册子递给我。我急忙接下来,塞进口袋里。我解开大衣纽扣,想要掏出钱来时,那个人已经朝旁边绕过去,进到通往一扇门的走道,关上门,消失了身影。中庭里回响起他的沉重脚步声。开始时是走在铺石上,随后是上了木楼梯的声音。不久就什么也听不到了。突然间我也感到精疲力竭,觉得已经很晚了,还是回家好。我加快脚步,经过沉睡的小镇边缘的小路,很快就抵达位在城墙遗址的林荫大道之间我所住地区。那里在门前有一小片草地,缠绕着常春藤的小小的漂亮出租房子里,住着公务员和靠微薄年金生活的人,找到钥匙孔和电灯开关,蹑手蹑脚地走过玻璃门、光亮的柜子和盆栽植物前面,打开自己的房门。扶手椅、壁炉、墨水瓶、颜料盒、诺伐里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我的临时小故乡等着我,就像其他生活规律的人一回到家里,就有母亲、妻子、女仆、狗和猫在等待着那样。

夜幕逐渐低垂,我就在这样的心情下,结束这个平凡的一天。但我并不是像一个打算钻进准备好的,甚至加上有如诱饵般的汤婆子的床铺里的病恹恹男人那样,以理所当然的对身体有益的方式结束一天,而是对每天只有这么少的工作感到不满和厌烦,气愤地穿上鞋子,裹着大衣,走进夜色和浓雾里,到镇上去,在铁盔馆,遵照酒友自古以来的习惯,喝一般人称为“来一杯”的酒。

正要脱下淋湿的大衣时,手碰到了那本小书。掏出来一看,原来是用粗糙的纸粗糙印刷成的薄薄小册子,是像《1月出生的人》或《如何在一星期年轻20岁》之类的在年底市集上贩售的那种简单装订的书。

满足与无恙是好的。不管是痛苦还是快感都不呻吟,大家只是轻声低语,有如踮起脚尖走路般可以忍受、畏缩的日子是好的。只不过遗憾的是,就是这种满足我怎么也无法忍受,若是稍微持续,我就会深恶痛绝,所以我不得不绝望地逃进别的温暖的地方。可能的话,我想逃往舒适愉快的方向,但要是万不得已,痛苦的方向也无所谓。要是我在既无快感也没有痛苦中待上片刻,呼吸到所谓的好日子那种平平淡淡的、味如嚼蜡的安稳,我那孩子气的心中就会有如遭到风吹雨打般变得痛苦、悲惨,因此我很想紧紧抱住对生锈的、感谢的七弦琴感到睡眼惺忪的满足之神的满足的脸,去感受比这对健康有益的温度还要更像魔鬼般的痛苦在体内燃烧。对这种低调、呆板、规格化、被消毒过的生活的愤怒,让我熊熊燃烧起疯狂的念头,想要摧毁什么东西,比如打烂百货店或大寺庙,或者打烂自己本身,或者从几座受到崇拜的偶像头上摘下假发,或者送给几名叛逆的学生他们朝思暮想的前往汉堡市的车票,或者去诱惑幼小的少女,或者把几名代表小市民世界秩序的人脖子扭断,或者鲁莽地犯下蠢罪。因为我最痛恨、厌恶、诅咒的就是这样的满足、健康、舒适,这样的小市民的本位主义、乐观主义,这样的痴肥庸才。

我埋身在扶手椅里,戴上看书用的眼镜,满腹狐疑,看到年底市集小书封面上写着“论荒原狼。闲人免看”这样的标题,一阵突然涌现的冲击震撼了我的心。

至于感受到别的日子、不好的日子的人,在痛风发作的日子;在有如魔鬼纠缠在眼球深处,将眼睛和耳朵的活动全都从快乐转为苦恼,让人疯狂的伴随着剧烈头痛的日子;或者灵魂死去的日子;受不了内在空虚与绝望的日子;被公司吸进去,在支离破碎的地球正中央,在人类世界与一切文化被虚伪包围着的卑贱白铁制的年终市集的喧闹中,不管到哪里去,都有如装腔作势的男人般向我们龇牙而笑的日子,而且那是集中在病态的自我中,达到忍耐极限的日子——在品尝着那种有如地狱般日子的人,会为像今天这样的理所当然的、可有可无的日子大大地感到满足,心怀感激地坐在温暖的火炉边,心怀感激地看着早报,确认今天也还没有发生战争、新的独裁制度也还没有成立、政治和经济也没有爆发特别惊人的丑闻,于是心怀感激地弹响生锈的七弦琴,低声地唱起勉强还可以听、勉强还可以满意的感谢赞美歌,让他那平静安稳的、被些许的溴麻痹了的满足了的、可有可无的神感到枯燥无聊。在这个满足的枯燥无聊、在这个值得大大感激的、无关痛痒的、平平淡淡的、呆滞厚重的空气中,两人——也就是冷淡地点着头、可有可无的神,和头发些许花白、唱着忧郁赞美歌、可有可无的人,看起来就像是双胞胎似的。

小册子的内容如下。我的神经始终绷得紧紧的,一口气看完。

像每天都要过去那样,那一天也过去了。我总是使用自己的、内向的生活技术度过一天。一点一点地度过。工作两三个钟头,翻一翻古书,用两个钟头品尝老人通常都会有的疼痛滋味。叫人高兴的是,服下药粉就可以减轻疼痛。泡个热水澡,舒适地暖和身体。3次去拿信件,浏览着可有可无的信件和印刷品。练习了深呼吸,不过今天就不做冥想了。散步一个小时,看到空中描绘着漂亮、柔软的卷云图案,那就像阅读古书、泡热水澡似的,让人感到非常惬意。可是——结果——并不是具有魅力的光辉的一天、幸福与快乐的一天,只不过是我早已经习惯了的许多日子当中的一天罢了。那是开始步入老年爱发牢骚的人要享受或忍受都无所谓的平平淡淡的、可有可无的、没有特别的痛苦、没有特别的担忧、没有艰辛也没有绝望的一天。就连被问到会不会像亚达贝特·史提夫塔那样,在刮胡子时暴毙,也不会激动,也不会感到不安,而是能够冷静地、具体地去考虑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