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真的很诡异!这朵美丽的花,是赫尔米娜刻意送来给我的礼物!赫尔米娜一直隐身在这朵花的背后,这朵花像面具般严实地遮掩着赫尔米娜!这时我突然想到艾莉卡,我那远在天边的可恶情人,我那个可怜的女友。她虽然不像玛丽亚这般明艳动人,这么令人销魂,也不懂得那些高超的爱情技巧和小手段,但她的美貌其实不输玛丽亚。想到这里,艾莉卡的影像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清晰而痛苦,她因为爱而与我的命运深刻地交织在一起。不一会儿她的影像又消失了,消失在我的睡意中,消失在透着淡淡哀愁的远方,被我遗忘。
不久我们双双入睡。中间每次醒来,我都忍不住紧紧地拥抱她,拥抱住我的美人,我的花朵。
这一晚,这个美丽而温柔的夜晚,存在于我生命中的无数影像就这么突然冒出来,又消失了。这一晚不似长久以来的夜,总是那么空洞、贫乏,从未有任何影像出现过。此刻,在爱神的指引下,影像之泉源源不断地从深处丰沛地冒出来,我只感觉到心跳暂停,因为我很惊讶,很伤心,原来存在于我生命中的影像如此丰富,原来可怜的荒野之狼在其灵魂深处存在着如此多高贵、隽永的星辰与星座的影像。我看见了自己的儿时,看见了母亲,他们看起来既温柔又美好,犹如遥远的、蓝色的、不断向后绵延的山峦。我听见伙伴们、朋友们清晰且铿锵有力的说话声,此起彼落,宛如和声,为首的是赫尔米娜灵魂上的孪生兄弟,亦即那个充满传奇色彩的赫尔曼。犹如出水芙蓉般,无数女子的影像芬芳而脱俗地环绕在我身边,她们都是我曾经爱过,曾经渴慕过、歌颂过的女子,只有少数几个真的被我追到,或者我曾经尝试追求过。最后,连我的妻子也出现了,我们曾一起生活过好多年,是她教会了我伴侣关系、冲突和放弃。生活中我们虽有许多不和或匮乏,但在那些日子里我还是深深地信任她。但后来,她在又疯又病的情况下,竟突然疯狂地排斥我,并像逃难似的离开了我—她离开时我才知道自己有多爱她,曾对她有多深的信任,正因为如此,所以我对她的背叛才会更感沉痛,我的人生才会受到如此大的冲击。
“你怎么把自己说得这么糟!”她语带责备地说,“这一切本来就很自然啊!我喜欢你,因为你也有你的英俊、你的可爱和你的独到之处。你要是别的模样,那就不是你了!况且这种事真的没办法讲,不是能论斤论两的。当你亲吻我的脖子、我的耳朵时,我就能清楚地感觉到你要我,你喜欢我。加上你亲吻我的方式,怎么说呢,嗯,有点害羞,那样的吻让我知道,这男人是真心喜欢我,他甚至因为我的美丽而对我心存感激。你的这些特质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不过别的男人吸引我、令我着迷的原因,很可能正好跟你的特质完全相反,他可能让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甚至让我觉得他吻我像是对我施了莫大的恩惠。”
这些影像—成百上千,有的叫得出名字,有的叫不出名字—全都历历在目。在这个充满爱意的夜晚,过去的种种影像竟再次粉墨登场,它们显得崭新又鲜明。它们让我再次意识到一件在我悲惨人生中业已淡忘的事,那就是,我的这些如星辰般永恒的经历,是它们赋予了我人生内容与价值,它们将永不毁灭地继续存在。这些事虽会被我遗忘,却不会因此而毁损或消失。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我生命中的传说,它们耀眼得宛如星辰,赋予我人生永不毁灭的价值。我的人生虽辛苦、混乱且不幸,甚至经历过许多最后不得不放弃或被否定的事,但它们体现的却是人类命运万般痛苦的真实滋味,虽痛苦却丰富,光荣而丰富,并且让我在悲惨中依旧拥有国王般的人生。即便这一小段人生之路,直到最终陨落,我只能悲惨虚度,但生命的核心却是高贵的,因为它自有其样貌,自有其血统,这一切无关乎金钱,只关乎永恒与璀璨的星辰。
“帕布罗长得很英俊,”我说,“我也很喜欢他。可是,玛丽亚,请告诉我,在你喜欢他的同时,怎么还有办法喜欢我?我是个无聊的老家伙,长得既不帅,又满头白发,加上我又不会吹萨克斯风,又不会唱英文情歌。”
那一晚就这么过去了,这阵子又发生了好多事,许多情况都已经改变了,我对那晚的记忆逐渐模糊,只记得部分细节,记得我们之间的某些对话,记得某些充满爱意的表情和动作,记得精疲力竭地做完爱之后沉沉睡去,以及中间偶尔醒来的那些如星辰般明亮的时刻。但那晚却是个转折,是自从我人生开始走下坡路后,生命第一次用它闪闪发亮的眼睛再次凝视我,并且让我得以再次认清,偶然其实是命定,我人生中的杂沓混乱其实是零星而片断的神迹。于是我的灵魂又可以呼吸,我的眼睛又可以观看了,刹那间我感到无比欢欣鼓舞。原来我只需把涣散的影像世界聚拢,只需把哈利·哈勒式荒野之狼的人生全部当作影像来看,只要进入影像的世界我就能不朽!其实,这就是人生的目标了,不是吗?有了这样的目标,我们的人生就有了冲刺和努力的方向,不是吗?
那个帕布罗,那个英俊的小伙子,玛丽亚似乎非常喜欢他!
第二天早晨,我和玛丽亚共进早餐。餐毕我偷偷将玛丽亚送出去,幸好没被任何人看见。当天我随即在同一个城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租了一个小房间。此后这个房间便是我和她幽会的地方。
玛丽亚那充满爱意的语言,她那因渴慕而闪闪发亮的眼睛,一再剧烈地撕裂我原有的美学观点。是啊,我原先喜欢的东西的确很美,少数几个甚至美得既珍贵又难得一见,那种美毫无争议、毋庸置疑,其中首屈一指的当数莫扎特。不过,美的界限到底何在?我们这些自诩为专家和评论家的人,我们年轻时不也有过这样的经验:疯狂地迷恋某些艺术作品或艺术家,但如今回顾起来,却觉得那些作品或艺术家其实大有问题或非常糟糕,不是吗?这样的经验难道没有发生在我们对李斯特,对瓦格纳的看法上,或发生在许多人对贝多芬的看法上?玛丽亚对那首美国歌曲所表现出来的激烈的赤子之情,她因艺术而感受到的那些纯粹、美好和毋庸置疑,与某位中学教师对瓦格纳歌剧里的英雄特里斯坦的心驰神往,或某位指挥家在指挥演奏贝多芬《第九交响曲》时的热情澎湃有何不同?此外,玛丽亚带给我的这些感受,竟奇妙地呼应着帕布罗之前对音乐的看法,甚至印证了他是对的。
我的舞蹈老师赫尔米娜依旧尽忠职守地按时现身,从现在起我要学的是华尔兹。她既严格又不讲情面,完全不准我缺课,因为她已经决定了,我必须跟她一起出席这次面具舞会。
玛丽亚还跟我提到了英俊潇洒的萨克斯风乐手帕布罗,以及他唱给她们听的一首美国歌。玛丽亚说得一脸陶醉,一脸崇拜和爱慕,那一刻玛丽亚带给我的感动与冲击,竟远远超过任何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在高谈阔论他发现的某场高尚的艺术飨宴时所带给我的感动。听完玛丽亚的描述,不管她说的那首歌是什么样的,我都已经心驰神往、无比陶醉了。
她请我给她购买舞会服装的钱,口风却极紧,完全不肯透露那套服装的任何细节。另外,她也完全不让我去她住的地方,甚至不让我知道她住在哪里。
玛丽亚教会了我许多事,在那个美妙的夜晚和之后的日子里,她不仅让我认识到许多美好的、崭新的感官游戏和享受,还让我获得了无数全新的理解、观点,还有爱。比方说,舞厅、游乐场、电影院、酒吧,还有饭店里喝茶的大厅,这些场所对我而言,对我这个孤芳自赏的隐士和美学家而言,一直都有点被我瞧不起,甚至被我视为不该去的不良场所,或去了会很丢脸的地方。但是对玛丽亚和赫尔米娜,以及她们那帮姐妹而言,这些地方并没有所谓的好坏,既不值得向往,也无须排斥讨厌,她们在那个世界里尽情挥洒她们短暂而充满向往的生命,并得以在那里找到归属感、体验人生。她们热爱那些地方的香槟,她们热爱烧烤屋里的某份特餐,就像我们这些人热爱某位作曲家或诗人一样。她们醉心于某首全新舞曲或某位爵士歌手演唱的深情且感伤的歌曲,其欢欣鼓舞,其情绪激动,其感动莫名,一点也不亚于我们看到哲学家尼采或文学家汉姆生的杰作。
面具舞会前的这段时间,大约三个星期,日子过得异常甜美。跟我以前所有的情人相比,玛丽亚仿佛是我第一个真正爱上的女人。以前我对自己爱的女人非常挑剔,总是只肯选在智能上和教养上深具素养的女人,完全忽略了那些为我所爱的女人,即便最具智能,行为最端庄的女人,也从来无法真正回应我的内在思想与逻辑,甚至与之相抵触。以前我总想让我的女人了解我的问题和想法,我完全无法想象自己会爱上一个几乎没读过书,甚至不知道阅读为何物,且傻傻分不清楚柴可夫斯基和贝多芬的女孩,这样的女孩我绝对无法爱她超过一个小时。但玛丽亚没受过什么教育,她完全不会那些拐弯抹角的事,也不懂那些代替真实世界的概念,她所有的想法和问题都直接来自感官。她用她与生俱来的各种感官能力,用她独特的身体、颜色、头发、声音、皮肤和活力,在极尽所能地赢得感官快乐与爱情带来的幸福感,她所展现出来的各种能力,她身体的每条曲线,她身体的各种细微体态,都在施展魅力,都在寻求爱人给予回应、给予理解,给予她最热烈与最快乐的互动,这便是她这个人独到的艺术和任务。在第一次怯生生地和她跳舞时,我就已经察觉到,已经嗅到这股独特的、迷人的,极具文化涵养的感性所散发出来的芬芳,且深深拜倒在她的魅力下。所以,或许赫尔米娜—这个对我无所不知的女孩—之所以选中玛丽亚,将她送来我身边,并非偶然。玛丽亚,她的芬芳,她整个人所散发出来的气息是如此充满夏日氛围,如此宛若玫瑰。
这一晚在玛丽亚身边,我睡得断断续续。虽然每次睡眠都不长,却睡得又香又甜又沉,像个孩子。中间醒来时,我总是酣畅地呼吸着她身上美好而愉悦的青春气息,并且从我们压低声量的交谈中得知不少极有价值的事,一些关于她,关于赫尔米娜的生活琐事。以往我对她们这种人和她们的生活所知甚少,只有去剧院的时候才有机会遇到像她们这样的人,男女皆有,这些人横跨在现实生活与艺术界之间,半是艺术家,半是浮华世界里的俊男美女。不过这次,我却有机会实际一窥这种纯真到难以理解,又堕落到不可思议的生活。这些女孩通常出身贫寒,却生得太聪明、太漂亮,所以不甘心只为糊口,就把自己的人生全耗在一份薪资微薄又痛苦的工作上。于是她们有时靠打零工为生,有时又靠天生的美貌与迷人的魅力生活。有时候,或许几个月,她们会去当打字员,但另外一些时候,她们却是有钱大爷的情妇,能拿到优渥的零用钱和丰厚的礼物,身穿皮衣,乘坐名车,出入豪华饭店。还有些时候,她们只能窝在自己寒酸的阁楼里。至于结婚,虽然在某些情况下,还是有女孩得用很好的条件把自己风光地嫁出去,但一般而言,她们并不奢望结婚。她们当中有些人对爱情完全不向往,不过有时候还是会为了谋个好价钱,违背自己的真实意愿,对男人装出一副浓情蜜意的模样。但是,她们当中确实有一些人,例如玛丽亚就是其中之一,却极富恋爱天分,并且离不开爱情,这种人通常有双性恋的倾向。她们堪称为爱而活,所以除了台面上能为她们提供金钱的男友外,通常她们还有其他情人。这些女孩虽认真勤奋却也庸庸碌碌,她们心思细腻却又率真冒失,她们聪明绝顶却常常不假思索,这些花蝴蝶一方面活得像个孩子,另一方面却又高雅细致。她们独立自主,不是用钱就可以买得到的。她们每天盼着快乐,盼着好天气。她们热爱生活,却不像市民阶级那样受制于生活。她们随时想要像童话故事般投入白马王子的怀抱,却又隐隐自知终将面临沉重而悲伤的结局。
我没有幸运到成为玛丽亚唯一的或最喜欢的情人,我只是她无数情人中的一个。她经常没有时间见我,她有时候只给我下午一个钟头的时间,或少数情况下会和我共度整晚。她不肯拿我的钱,背后的原因显然是赫尔米娜。幸好她很喜欢收我的礼物,比方说有一次我送了她一个红色的漆皮小钱包,我在里面偷偷放了两三个金币。不过,因为那个红色的小钱包,我也被她好好取笑了一番!那个钱包虽然很漂亮,却已经是卖不出去的旧货,是过时的式样了。其实,这方面的事,长久以来我都很少接触,也不懂,它们对我而言陌生得就像因纽特语,但认识玛丽亚之后我学到了很多。尤其重要的是,我学到了这些小玩意儿,这些时髦的、流行的、奢侈的物品,其实并非没价值或庸俗的东西,并非只是视财如命、贪婪的工厂老板或贸易商的发明,而是真有其必要,是美好的,是多彩多姿的,它们其实自成一个由物品所组成的小世界,或者更贴切的说法—大世界。存在于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东西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服务爱情,提升感官,让死气沉沉的环境变得生意盎然,并且一再用推陈出新的爱情配件,从粉底到香水、舞鞋,从戒指到香烟盒,从皮带扣环到手提包,借由这些爱情配件,对环境施以魔法,让它变得令人心醉神驰。所以袋子不只是袋子,钱包不只是钱包,花不只是花,扇子也不只是扇子,原来这一切都是塑造爱情、施展魔法和营造魅力的材料,是信息,是台面下的运作,是武器,是战场上的先声夺人。
我开始亲吻她的眼,她的唇,然后沿着脖子,一路吻到胸前。刚才我还一心埋怨赫尔米娜,现在我却捧着她送来的礼物,满心感激。玛丽亚的温柔抚触根本无损我今晚听到的美妙音乐,不,不仅无损,反而让其更具有意义,让这种意义得以具体呈现。我一寸一寸掀开这美丽女人身上的被子,直到我的吻最后落在她的脚上。当我终于躺到玛丽亚的身边时,她笑靥如花的脸上满是理解与温柔。
但我常在想,到底玛丽亚真正爱的是谁?我猜最有可能是那个年轻的萨克斯风乐手帕布罗,那家伙有一双黑色眼睛,目光迷茫,洁白的手十指修长,而且隐隐流露出高贵又忧郁的气质。我原本认为,在爱情上,帕布罗应该比较像是被宠坏的小孩,既懒散又被动,但玛丽亚却信誓旦旦地说,帕布罗只是比较慢热而已,一旦热起来,他可是比任何拳击手或赛马选手更加积极、更强悍、更有男子气概的,而且还勇于挑战。我就这样从玛丽亚的口中得知了越来越多的秘密,关于这个爵士乐手的秘密,还有某些演员、某些女人,以及我们身边无数男男女女的秘密。我知道了各式各样的秘密,并且逐渐搞清楚隐藏在外表下的各种错综复杂的牵连与暗潮汹涌的敌对关系。慢慢地,我(这个原本在世上跟谁都没有关系的陌生人)越来越熟悉这一切,也涉入得越来越深。当然,我同时知道了许多关于赫尔米娜的事。更值得一提的是,我开始经常跟帕布罗在一起,毕竟玛丽亚非常迷恋他。加上玛丽亚有时候需要吸食帕布罗特别调制的神秘粉末,她不仅自己吸,还带着我一起享用,在这件事情上帕布罗似乎对我特别殷勤。有一次他甚至直截了当地跟我说:“您看起来非常不快乐,这样不好,人不应该这样。我为您感到难过。我建议您不妨抽一些淡一点的鸦片烟。”帕布罗真是个开心、聪明、孩子气,却又令人觉得高深莫测的人,相处之后我对他的看法在持续改变。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跟他已经成为朋友,现在我也常吸食他调配的神秘粉末。至于我对玛丽亚的迷恋,针对这一点,帕布罗总是有点像看好戏似的冷眼旁观。有一次,他特地在家里为我们筹办了一场“盛宴”。他租住在郊区一家旅馆的阁楼里。他房里只有一把椅子,所以不得已,我和玛丽亚只好坐到他的床上去。他先请我们喝酒,把三瓶不同的蒸馏酒加在一起,调配出一种既神秘又风味绝佳的酒。随着美酒持续下肚,我的心情也越来越好,帕布罗见状眼睛发亮地提议:让我们三个来场性爱狂欢吧!我一听立刻拒绝,我不可能做这种事。拒绝的同时,我忍不住偷瞥了玛丽亚一眼,我想知道她的态度,想知道她是不是也觉得应该拒绝。但我看见的却是热烈又期盼的目光,对于我的拒绝她显得有些遗憾。帕布罗虽也失望,却不以为意。“可惜了,”他说,“哈利的道德感太强。那只好这样喽,没办法!其实那是很美的,真的,美极了!幸好我还有其他的替代方案!”他为我们各自准备了一管鸦片烟。我们动也不动地静静坐着,睁着眼开始经历帕布罗为我们三人精心策划的迷幻场景,玛丽亚甚至陶醉、兴奋到微微颤抖。抽完鸦片烟,我感到有些不适,于是在帕布罗的床上和衣躺下,帕布罗见状让我服下了几滴药水。我闭目养神,正想静静躺个几分钟,没想到两记亲吻飞快地落在我的眼皮上。我假装没事,任由他吻,并且一副错以为是玛丽亚正在吻我的模样。其实我心知肚明,吻我的人是帕布罗。
“你不需要跟我谈笑风生,”她说,“赫尔米娜已经跟我说了,她说你心情很不好。这种事谁都能理解。你还一样喜欢我吗?上次跳舞的时候,你似乎很喜欢我。”
之后有天晚上,帕布罗的行径更叫我吃惊。他突然来到我的住处,他说他需要二十法郎,请我借给他。他还说,作为报偿,那天晚上我可以取代他跟玛丽亚过夜。
我朝她低下头去,她立刻用她那双又大又厚实的手捧住我的脸,并把我拉向她,亲吻我,长长地吻我。我在她身旁坐下,握住她的手,拜托她说话务必小声,因为不能让别人听见她在我这里。我定睛瞧她那张又美又饱满的脸,这张脸犹如一朵花,但这朵花竟突兀、陌生,又美好、奇妙地出现在我的枕头上。她慢慢将我的手拉向她的唇,拉向被里,放在她温暖又气息沉稳的胸前。
“帕布罗,”我大为吃惊,“您知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为了钱把自己的女人让给别人,这对我们德国人而言是最无耻、最要不得的事。帕布罗,我就当作自己没听见。”
“不,玛丽亚,美丽的玛丽亚,请留下!只是我今晚心情非常不好,没办法跟您谈笑风生,明天,也许我明天心情就能好转。”
结果他一脸同情地看着我:“哈勒先生,您不肯,那好吧。您老喜欢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今晚您不肯跟玛丽亚睡,您宁愿这样,那就这样吧。但请您一定要把钱借给我,我会还您的。我现在真的急需这笔钱。”
“天啊,您真的生气了。那我立刻走。”
“为什么?”
“不,不会。我知道,一定是赫尔米娜给您的钥匙。那,就这样吧。”
“因为阿哥斯提诺,就是那个个子不高的第二小提琴手。他已经病了八天,没钱又没有人照顾他,但我身上的钱现在刚好用完了。”
“我没说一声就来,”她嗫嚅道,“您会不会不高兴?”
我半出于好奇,半出于自责地跟着帕布罗去探望阿哥斯提诺。帕布罗买了牛奶和药带去给他。阿哥斯提诺住在一间环境极差的阁楼里,帕布罗一到那里就先把被单抖松,把床重新铺好,接着又让房里的空气流通,再整整齐齐地折好冰敷的毛巾,将它平整地搁在病人发烧的额头上。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又轻巧温柔,专业得简直像个一流的护士。那天晚上,我们碰面了,他在城市酒吧里有演奏,我们在那里一直待到清晨。
“玛丽亚!”我惊呼,心里第一个想到的却是,如果女房东知道玛丽亚在这里一定会事先通知我。
我经常和赫尔米娜聊起玛丽亚,聊的内容很广,也聊得很就事论事。我们聊她的手,她的肩,她的腰和臀,聊她笑的方式,聊她接吻的方式和跳舞的方式。
我悲伤地把灯关掉,悲伤地走向卧室,悲伤地开始脱衣服,忽然我被一股不该出现的香味给吓到了,像是淡淡的香水味。我四下查看,发现美丽的玛丽亚正躺在我的床上。她面带微笑,蓝色的大眼睛里隐隐闪着不安。
“你见识过了吗?”有一次赫尔米娜提到玛丽亚接吻时独到的舌上功夫。我立刻要求她亲自为我示范,赫尔米娜严正地拒绝我。“以后再说吧,”她回答,“现在我还不是你的情人。”
我就这样满脑子想法、满脑子音乐会的余音缭绕,既悲伤又满心向往地回到家,怀着对现实,对生活,对意义,对一切业已失去、一去不复返的东西的向往。上楼后,我打开客厅的灯,想读一点书却看不下去,想起明天的约会,想起自己将不得不去塞西尔酒吧喝酒和跳舞,我越想越懊恼,越想越对自己生气,也越对赫尔米娜生气。无论赫尔米娜有多好,有多么真心且充满热忱,不管她是个多棒的可人儿,我都宁愿她那天没有理我,就那么让我走掉,也好过把我拉进这个混乱、陌生又暧昧的游戏世界里,让我向下沉沦,并且永远只能当个陌生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珍贵的部分持续凋零和瓦解!
我好奇地问她,她怎么知道玛丽亚拥有高超的接吻技巧,怎么知道那些只有玛丽亚的男人才会知道的有关玛丽亚的隐私和癖好。
那晚我边走边思索着自己与音乐之间的奇妙关系,想了很久,并且不得不再一次意识到,我与音乐之间的关系,无论是令人感动或令人厌恶,其实都反映着整个德国知识界的命运。主宰着德国精神的其实是母权,一种借由“以音乐为尊”的方式呈现出来的血缘关系,这在其他民族身上从未看到过。面对这样的现象,我们这些知识分子非但没有像个男人一样挺身而出加以反抗,没有肩负起服膺精神、理性及文字的责任,没有致力于把话说出来,反而同流合污地梦想着一种不需文字的语言,一种据说能把无法用文字表达出来的东西表达出来,能把无法被具体呈现出来的东西具体呈现出来的语言。德国知识分子非但没有忠于自己的工具,没有把这种工具打造成可以用话语表达出来的工具,反而加入了反对文字、反对理性的阵营,前赴后继地对着音乐献媚。德国精神就这么白白浪费在音乐上,浪费在无比令人迷醉的旋律上,浪费在极其美好却又永远无须成为现实的感觉和气氛上,并因此忽视了自己大部分的责任。我们这些知识分子的确不切实际,我们全都不爱活在现实中。现实对我们而言,既陌生又讨厌,正因为如此,精神层面的东西才会在德国人的现实生活中,在我们的历史、政治和媒体中,变得如此无足轻重和可悲。是啊,这样的想法时常萦绕在我心头,导致我有时候会强烈渴望投入现实生活中,去为现实贡献一己之力,不要整天搞美学,搞貌似极富精神性的艺术创作,而是认真地、有责任感地去做点实际的事情。只可惜,即使我真去做了,也总是因为遇到困难就放弃、屈服,而落得最后无疾而终。就像将军大人或工业家常说的—唉,他们说得真是没错,我们这些“知识分子”真的什么用处也没有,我们只是一群可有可无、不切实际,没有责任感却自恃聪明的空谈者。这样的知识分子,我呸,见鬼去吧!拿起刮胡刀去自裁吧!
“哦,”她朗声笑道,“我跟玛丽亚是好朋友啊。难道你以为我跟玛丽亚之间还有秘密?我们经常在一起睡觉,在一起玩耍。说起来你还真是幸运,你遇到的这个美丽女孩,她会的事比其他女孩多很多!”
赫尔米娜迄今为止为我带来的不可思议真是以此为最。我想都不必想就能确定这是她的杰作。这只天堂鸟一定是她派来的。那一晚我刚好没像平常那样跟赫尔米娜在一起,我去了明斯特,去听一场水平很高的教堂音乐演奏会—那晚堪称是一次美好又感伤的旧地重游。我仿佛回到了我过去的生活,回到了年少时期,回到了那个完美哈勒所辖的领地。在高耸的哥特式教堂里,网状结构的美丽拱顶在为数不多的几盏灯光映照下,光影晃荡,恍如魅影来回穿梭,我聆听了布克斯泰胡德、帕赫贝尔、巴赫和海顿的作品,再次行经我从前最爱穿过的那几条巷弄,并且再一次聆听那位专攻巴赫的杰出女声乐家天籁般的美声。我跟这名女声乐家曾是很好的朋友,曾一同参加过无数美好的音乐会。古老的教堂音乐,那无比庄严与神圣的旋律让我听得莫名激动,如痴如醉,再次唤醒了我年少时的热情与虔诚。我悲伤而忘我地端坐在教堂前排,这一个钟头里我是这个高贵、幸福世界里的客人,但这里其实曾是我的故乡。在欣赏海顿的一首二重奏时,我突然热泪盈眶,没有听完整场演奏会,也没有到后台去找那位女声乐家。(啊,有多少个璀璨的夜晚,我总是在演奏会结束后,跟着一大群艺术家一同狂欢!)这次我只是落荒而逃,狼狈地逃离了明斯特,我疲惫不堪地在暗夜的巷弄中疾行,途中偶经餐厅,窗户后面想必有爵士乐团正在演奏,那些乐曲才是我如今的人生主调。噢,天啊,我的生活怎么变得如此混乱不堪!
“不过,赫尔米娜,我相信你们之间还是有秘密的。或者,你跟她讲了所有有关我的事?”
更常发生的是痛苦与快乐一起朝我袭来。其中一次发生在我第一次公开跳舞后的那几天。那天晚上我踏进卧室,随即被眼前的这一幕给镇住了,既惊讶又意外,却也忍不住陶醉:美丽的玛丽亚竟躺在我的床上!
“没有,因为那不一样,你的有些事不是她能懂的。玛丽亚真的很棒,遇到她是你的幸运。但你跟我之间的有些事她无法理解。当然,我跟她说过很多关于你的事,我对你的描述甚至比真实的你还可爱,而且可爱很多。不然的话,怎么有办法让她对你产生兴趣?不过,你必须了解,我亲爱的好友,不管是玛丽亚或其他女人,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像我这样了解你。确实,我从玛丽亚那里又多知道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换言之,玛丽亚在你身上经历到的那些事。所以,我对你的了解,尤其是某些方面的了解,就像我已经跟你上过无数次床了一样。”
有时候,旧的与新的,痛苦与渴望,害怕与快乐会莫名其妙地交织在一起。我一下子如置身天堂,一下子又深陷地狱,不过大多时候天堂与地狱是同时存在的。从前的那个哈利和崭新的这个哈利常常一下子水火不容,一下子又相安无事。有时候从前的那个哈利就像彻彻底底死了、逝去了,被埋葬了一样,但忽然他又会活蹦乱跳地出现,开始发号施令,专制独断,自以为什么都比别人厉害。此时崭新的、弱小的、年轻的哈利就会深感自卑,不但不敢出声,还任由自己被逼到墙角。但某些时候,年轻的哈利又会掐住老哈利的咽喉,用力压制住他,只见老哈利又开始不停地呻吟,开始奋力跟死亡搏斗,并且满脑子响起拿起刮胡刀自杀的念头。
再次跟玛丽亚见面时,我既惊讶,又觉得无比神秘地从她口中得知,她爱赫尔米娜的心就像她爱我一样,而且她也像对我一样会去感受、亲吻、享受和探索赫尔米娜的身体、头发和肌肤。突然间,各种全新的、间接的、复杂的关系和联结在我面前展开,各种崭新的爱情和生命的可能性也跟着呈现,这就让我想到了《荒野之狼》那本小册子里提到的人有千百种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