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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赫尔米娜,”我说,“最近我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我从一个陌生人那里得到了一本印刷品,一本小册子,就是年货市集上常常可以见到的那种宣传手册,但在那本小册子里写的竟然是我的故事,所有发生在我身上的事,而且写得巨细靡遗。你说,这是不是很奇怪?”

赫尔米娜,这个我加上今天才见过两次面的女孩,竟对我了如指掌,我在她面前竟赤裸裸地像无法保有任何秘密。不过,对于我的精神生活,或许她就无法全然窥得了。她应该体会不了我跟音乐、跟歌德、跟诺瓦利斯和波德莱尔之间的关系。但这一点也很值得怀疑,也许要理解这些对她而言根本轻而易举。倘若真是这样,那我的“精神生活”不就什么都不是了?不就毫无价值了?一切将瞬间崩溃,将顿失意义,不是吗?但好处是,这代表我的其他问题,那些极为私人的问题和愿望,她也全部都能理解。其实我真的一点也不怀疑她能够理解。这么一来,我就可以跟她聊荒野之狼,聊那本小册子,可以跟她无所不谈,甚至可以把所有迄今为止只有我自己知道、从没告诉过别人的事,通通跟她说。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立刻告诉她。

“那本册子的标题是什么?”她随口问道。

她就只是一个懂得活在每个当下,每个刹那的人,懂得开心珍视每朵路边小花,珍惜每个看似微不足道、无须认真看待之瞬间的人,这种人—人生绝对伤不了她。但是,我眼前这个正在兴高采烈、大快朵颐的女孩子,正肆无忌惮地对美食大发议论的女子,有可能同时是个爱胡思乱想又歇斯底里,渴望被我杀死,向往死亡的女人吗?又或者她就只是个心思缜密的心机女,她是故意的,她其实非常冷静理智,她正在用尽心机要让我爱上她,要让我成为她的奴隶?不,不可能。她不过是全心全意沉浸在每个当下,真诚而坦率地在对待每个有趣的想法,在对待每个突然从灵魂深处冒出来的、一闪而过的、骇人且晦暗的念头,并且把它们活生生地呈现出来。

“《荒野之狼》。”

此刻,刚才的那一幕显得更不真实。但更叫人难以置信的是,这双眼睛几分钟前还那么严肃,那么可怕。噢,是啊,赫尔米娜就像是人生,瞬息万变,无法预料。眼下她正在吃东西,正在全心全意地认真对待鸭腿、沙拉、蛋糕和甜酒,她因为它们而开心,因为它们而大发议论,聊的是这些食物,天马行空编织的幻想也是针对这些食物。可一旦盘子被撤走,想必她又会立刻翻页,重新开启谈话新章。这女人,这个几乎把我看透的女人,这个看起来比任何智者都了解人生的女人,行为举止却像个孩子,却又能技艺高超地在我面前表演人生瞬息万变的小把戏,让我立刻折服于她。这到底是一种上乘的智慧,或仅仅是最单纯的天真?

“噢,《荒野之狼》,很棒啊!但你是荒野之狼吗?你能是荒野之狼吗?”

“当然,”她敷衍地点点头,“好了,不说这个了,现在是用餐时间。哈利,拜托你,再帮我点些有绿色蔬菜的沙拉!你没胃口吗?你真的什么事都得从头学起,在别人身上理所当然的事你全得从头学,甚至连开心吃顿饭也得学。小家伙,你瞧,这是块鸭腿肉,有人把这么棒又这么漂亮的鸭肉从骨头上卸下来,这是何等的盛宴啊,绝对令人胃口大开,满心期待,且心存感激,就像一个陷入爱河的男孩第一次要帮他心爱的女孩脱掉外套。你懂我的意思吗?不懂?你这只大笨羊!这样吧,让你尝一口美味的鸭腿,你就会懂。来,把嘴巴张开!天啊,你这个令人倒胃口的家伙!竟然在偷瞥别人,一副生怕别人看见我用叉子喂你吃东西的模样!别担心,迷失的孩子,我不会害你丢脸的!如果你享乐还得看别人脸色,还得获得别人的允许,那你就真的是个可怜的大傻瓜!”

“是啊,我是荒野之狼。我确实一半是人一半是狼,或者我把自己想象成是那样了。”

“所以,有一天我会杀了你?”我像刚做完梦那样地喃喃自语,但她早已恢复笑容,认真地在切盘里的鸭肉。

她沉默不语,用审视的眼光打量着我,直视我的眼睛,接着又端详我的手。她的眼神和表情再次变得像之前那样严肃又悲伤。我自认为能猜出她的想法:她正在评估我,看我够不够像一匹狼,有没有能力完成她的“最后命令”。

可惜我不具备赫尔米娜那种高超的走钢丝技巧,无法轻松地在可能性与真实性之间来去自如。

“这当然是你自己在幻想,”突然她又变得开朗,“或者,如果你不反对的话,也可以说那是你为自己编织的一首诗。总之,它肯定有它的意义。但至少今天你不是狼。那天,当你踏进黑鹰时,一副刚从月亮上掉了下来的模样,走进大厅的你确实有点像只野兽,但正因为那样我才会对你产生好感。”她话说到一半,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深有所感地说,“天啊,‘野兽’或‘掠食动物’,这种字眼听起来真是愚蠢!实在不该用这种字眼来称呼动物。它们很多时候确实看起来很可怕,但它们其实比人真多了。”

她那番令人毛骨悚然的话,我逐字逐句听得仔细,她的“最后命令”都还没说出口,我已经猜到。所以当她说“你会杀了我”时,我丝毫不感讶异。她说的每一句话,听在我耳里,都毋庸置疑又俨然命运,所以我只能默默接受,完全不反抗。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这一切很不真实,叫人难以认真看待,虽然她说话的态度认真得可怕。我有一部分灵魂吸收了她的话,并且信了这些话,但另一部分灵魂只是很善解人意地站在一旁点头,一副知之甚详的模样:即便聪明、健康、笃定如赫尔米娜,也有产生幻觉和精神恍惚的时候。她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我已经觉得眼前的这一幕罩上了薄薄的一层不真实感,仿佛根本发挥不了作用。

“什么叫作‘真’?这是什么意思?”

她用力摇了摇她那颗男孩似的头和短短的卷发,又喝了一口水,突然看见眼前的食物,想起我们正在用餐,又兴高采烈地开始大快朵颐。

“这个嘛,你想想!不管是猫、狗、小鸟,或动物园里的某只漂亮的大型动物,比方说豹或长颈鹿,它们就像你看到的一样,每一只都很真,没有动物会尴尬不安,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行为举止。它们不会刻意逢迎你,不会故意在你面前不可一世,不会装模作样,不会假惺惺。它们总是如其所是,是怎样就怎样,跟石头、跟花一样,或者说跟天上的星星一样。你懂我的意思吗?”

她不说话了,眼睛依旧盯着兰花,但表情却逐渐舒展,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正在挣扎着绽放。上一秒她的眼神仍略显空洞和呆滞,下一秒一个迷人的笑容已经在她的唇边绽开。

我懂。

“那件事要做起来并不容易,但你一定会做。你会照我的命令去做,去完成它。你会杀了我。就是这样,别再多问!”

“其实动物大多很悲伤,”她继续往下说,“唯有当一个人真的很悲伤时,我指的不是那种因牙痛或丢钱而悲伤,而是那种由于在某一刻突然对所有一切有所领悟,对整个人生有所领悟,因此感到非常难过的那种悲伤,这时候人看起来就会有点像动物,虽然悲伤,却又比平时还要更纯真、更美丽。真的,的确是这样。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就是那样—荒野之狼。”

她将插在玻璃杯中的一枝褐紫带绿的兰花略微抽起,俯身向前,把脸凑近,注视着花。

“赫尔米娜,关于那本简直像在描述我的书,你有什么看法?”

“你喜欢我,”她继续往下说,“基于哪些原因我刚才已经说过。我解除了你的孤单,我在地狱门前将你救了下来,再次把你唤醒。但我要的不只是这样,我要从你身上得到更多更多。我要你爱上我。别,别反驳,让我说完!我可以感觉到你非常喜欢我,而且你很感激我,但你并没有爱上我。但我会让你爱上我,这是我的专业,我以此为生,我的本领就是让男人爱上我,我靠这个过活。不过,我希望你能明白,我要你爱上我并不是因为我觉得你很迷人,不,哈利,我同样没有爱上你,完全没有,就像你对我的感觉一样。但我需要你就像你需要我。现在你需要我,就在眼前,因为你很绝望,你需要有人推你一把,把你推到水里,让你清醒,让你再次活过来。你需要我,需要我教你跳舞,教你笑,教你怎么活着。但我也需要你,虽然不是今天,是之后,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一件极为美好的事。在你爱上我之后,我会向你下达我最后的命令,你必须服从我的命令,那样做对你、对我都好。”

“啊,你知道,我不喜欢一直思考。这件事下次再说吧。下次你可以把那本小册子拿来给我看。噢,不,下次我们见面时,如果真要读点东西的话,不如拿一本你写的书给我看。”

但真正负责说话的嘴却开不了口,犹如困难重重,就像冰天雪地里整张脸被冻僵了难以开口一样。即便如此,在她双唇间,在她嘴角上,甚至是难得一见的舌尖上,都明显流露出玩世不恭却甜美的感性,以及心底深深的向往和欲望,但这样的感性与欲望却又和她的眼神、她的声音互相抵触。她光滑而平静的额头上垂下了一绺短短的卷发,从那里,从发丝垂下的那个额头一角不断散发出一波波活跃的男孩气息,雌雄同体的魔法正在一波波地发挥作用。我惊心动魄地听着她说话,却又听得如痴如醉,听得出神,听得忘我。

她说她想喝咖啡,并露出一副无法专心又精神不济的模样,可是不一会儿她又显得精神抖擞,整个人容光焕发,仿佛低落的思绪又突然找到了新的方向和目标。

她说这番话时,整张脸好美,充满灵性!她的眼睛冷静而明亮,透着一抹因了然于胸而产生的悲伤,那双眼仿佛早已经历过一切想象得到的痛苦,是啊,那双眼已然道尽了一切。

“嘿,”她欢天喜地地说,“我想到了!”

“不告诉你,或许才是比较明智的做法。但我现在不想明智,哈利,这次我不打算明智。我要彻底改变做法。你仔细听好!我会告诉你,但你会忘记,并且在我告诉你之后,你将为此而笑,为此而哭。仔细听好,小男孩!我要跟你玩一场关乎生死的游戏,我的兄弟,我要在我们的游戏还没开始前,就对你亮牌,让你看清楚我手中所有的牌。”

“想到什么了?”

她的身体突然微微一震,仿佛打了个冷战。瞬间她身上那股沉重感,那种全然沉浸在自我之中的状态,似乎开始消退,她慢慢清醒了,但她依旧凝视着我,眼神甚至比刚才更可怕。

“学狐步舞的事啊!我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快告诉我,你的房间可以让我们偶尔在那里跳一个小时舞吗?房间小没关系,只要楼下别住那种天花板一震动就会上来骂人且骂得像发生了什么惨案一样的家伙就行。没错,就这样,好极了!这么一来你就可以在家里学跳舞了!”

“我会的,”我愣愣地回答,“但你的最后命令是什么?”天啊,不知何故,我心底其实已经知道了。

“是这样,没错,”我略显犹豫地说,“这样的确很好,但学跳舞不是还需要音乐吗?”

“你必须说话算话,小家伙,让我告诉你,否则你一定会后悔。我会对你下达许多命令,你必须服从这些命令,一些很棒的命令,令人愉快的命令,听从我的命令能带给你快乐。但是,哈利,有一天你必须执行我的最后命令。”

“当然需要。你听我说,音乐可以买,你帮自己买,费用顶多跟上跳舞课一样,但我就是你的跳舞老师,跳舞老师的钱你已经省了。买了音乐我们就有音乐啦,而且爱听几遍就听几遍,加上我们又有自己的留声机。”

她说得无比严肃,仿佛精神承受着极大的压力。我一时没搞清楚状况,还试图安抚她和转移话题。但她眉毛一挑,完全不为所动,只是眼神强悍地瞪着我,语气更加坚定地往下讲:

“留声机?”

接着她脸色一沉—这张脸对我而言确实犹如一面魔镜—面色凝重,仿佛罩上一层阴影。她的整张脸突然只剩下严肃,只剩下悲伤,她的眼神,犹如面具上的眼睛,空洞得像无底洞。她开始说话,却说得非常慢,就像得用力挣扎才能把话逐字逐句地说出来:“你别忘了你跟我说过的话!你说我可以命令你,你说服从我的命令会让你感到高兴。别忘了你自己说过的话!你要知道,小哈利,这么说吧,我所带给你的,你能在我脸上读到答案,我身上的某些特质非常吸引你,我能带给你信赖感,其实我对你也有相同的感觉。上次在黑鹰,我看见你走进来,疲惫不堪,失魂落魄,简直像个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游魂,当时我就已经感觉到,这家伙会听我的话,他会由衷渴望我对他发号施令!而我也确实想这么做,所以我才会主动跟你说话,我俩才会变成朋友。”

“当然喽。你买台小的就可以了,然后再买些唱片。”

“你这样觉得,”她简洁而有力地说,“那很好。”

“太好了,”我欢呼道,“如果你真能教会我跳舞,留声机就送给你,当作你的酬劳。一言为定?”

“天啊,你真的什么都懂,赫尔米娜,”我忍不住惊呼,“真的就像你讲的这样。但你跟我是如此南辕北辙,完全不一样!你和我是彻底相反;你拥有一切我所缺乏的特质。”

我说得兴高采烈,但其实心口不一。我根本无法想象在我那间摆满了书、专门用来做学问的斗室里,摆上一台我根本没什么好感的留声机,加上我实在排斥跳舞。不过,虽然自知又老又硬,简直没有学会跳舞的可能,偶尔我还是会告诉自己:“试试吧!”可是现在,突然接二连三地要我做这做那,对我而言,真的太急、太快了,我只觉得自己满心排斥。像我这样一个上了年纪又挑三拣四的音乐行家,实在受不了留声机、爵士乐和时髦的舞曲。要我在我的书房里,在诺瓦利斯和让·保罗的著作旁,在我的沉思秘境,在我的避风港里播放美国的流行舞曲,然后跟着跳,这简直太过分了,任何人都不能这样要求我。但这样要求我的不是“任何人”,而是赫尔米娜,她有权对我下令。我必须服从。我当然得服从。

“噢,这其实是你自己的功劳。你还没搞懂吗?博学多闻的学者先生,你之所以喜欢我,之所以看重我,完全是因为我就像是你的一面镜子,因为在我身上有你想要的答案,你得以被理解。其实,人和人之间彼此都是对方的镜子,所有的人都是,大家都是彼此的答案,都在彼此呼应,只有像你这样的怪人才会对此感到惊讶,并一再轻易错失经历魔法的机会,才会在别人眼中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读不到,终至魔法在你身上完全没有发挥效果的机会。但是,像你这样的人,一旦有一天发现了一张脸,这张脸突如其来地凝视你,让你在它身上看到了答案,让你感觉到了相似性,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会比任何人都喜出望外。”

第二天下午,我们约在一家咖啡店见面。我到的时候,赫尔米娜已经在里头喝茶了,她笑着要我看一份上头有我名字的报纸。那是一份来自我故乡的报纸,堪称反动派的宣传报,报上的文章总是极尽煽动和鼓吹之能事。这份报纸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刊出对我严加挞伐的文章。因为我在战争期间曾公开反战,不仅如此,战后我更进一步呼吁大家要冷静,要沉着,要有耐心,要尊重人性,要自我反省。尤有甚者,我还挺身而出,批评越来越尖锐、越来越愚蠢、越来越失控的国家主义狂热现象。如今报上又出现了一篇这种攻击我的文章,写得很糟,看得出一半是编辑自己写的,一半是抄袭立场相近的同行的类似文章。不言而喻,除了这批矢志捍卫过时意识形态的反动分子之外,没有人能写出这么烂的文章。除了他们之外,没有人能把事情做得这么肮脏龌龊,这么无所不用其极。但赫尔米娜竟然看到了这样一篇文章,并因此得知,哈利原来是匹害群之马,是个背弃祖国的无耻之徒,倘若继续容忍哈利这种人和这种思想存在,国家就会继续受到危害,年轻人也会被教坏,也会不切实际地沉溺在浪漫的人道思想中,而非挺身而出投入到对抗敌人的复仇之战中。

谈话空当我趁机问她:“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你怎么能突然就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男孩,并借此引导我一下子就猜出你的名字?”

“这是在说你吗?”赫尔米娜指着我的名字问,“哇,哈利,你真是帮自己制造了不少敌人。他们这样写你,你生气吗?”

她一脸欣喜地猛点头,非常高兴我猜对了。这时汤来了,我们开始用餐,她享用美食的模样活像个小孩。不过,我在她身上看到的最吸引我的一点是—这一点真是棒极了又极为独特—她总能突如其来又迅速地在严肃和嬉笑之间转换,不论是从严肃到嬉笑,或反过来,都行,而且态度完全没变,丝毫不觉得别扭,浑然天成到简直像个天赋异禀的孩子。眼下她正在开玩笑,正在嘲笑我不会跳狐步舞,她甚至踢了我一脚,接着一个劲夸奖食物好吃,同时不忘发表高见。她认为我这次虽然在穿着打扮上用心了,但我的外表仍有许多有待加强的地方。

我稍微读了几行,全是老调重弹。他们骂我的那些话全都是些陈词滥调,这几年我早就读腻了。

“你的名字是赫尔米娜(1)吗?”

“不,”我回答,“不生气,我早就习惯了。我曾经发表过几次这样的言论,我认为身为一个国家的人民,甚至纯粹只是身为一个人,我们都该别再自欺欺人地把责任全推给政治上的究责,然后便自觉可以高枕无忧了。我们不该这么做,我们应该反躬自省,战争的发生及世上的其他惨事,到底有多少是因为我的错误、我的疏忽和种种恶习造成的?这样的自我反省,或许才是避免再次发生战争的唯一方法。但这样的言论却冒犯了所有人,他们不肯原谅我,因为他们怎么可能有错?当然没有,完全没错,无论是皇帝、将领、大企业家、政治家,或各大报纸,没有人觉得自己应该受到苛责,没有人觉得自己有错!对呀,他们的确可以说世界其实无比美好,只不过有数百万微不足道的人在地球的某个角落战死罢了。你知道吗,赫尔米娜?在这些极尽诋毁与谩骂之能事的文章再也不能惹怒我之后,它们有时候只让我感到悲伤。我的同胞,全国有三分之二的人,每天早上,每天晚上,都在阅读这种报纸,这种论调,他们天天受这些看法的影响、恐吓、挑拨和煽动,因此心生不满及愤怒,而这一切最终的目的和结果,便是再次挑起战争。而后面的战争总比前一次更丑陋、更可鄙。如此简单明了的事,任何人只要肯花一个钟头的时间便能看清楚其中的道理,便能得出跟我一样的结论。但没有人愿意了解,没有人想要避免战争,没有人想帮自己、帮子孙避免动辄百万人死伤的战争。其实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方法了,只要花一个小时思考,静下心来想想,扪心自问:这世间的混乱与悲惨,有多少得归咎于我的参与,我得为此负多大的责任?但你瞧,根本没有人愿意自省!所以事情当然不会有所改变,情况当然还会继续这样下去。日复一日,依旧有成千上万的人在那里推波助澜,唯恐下一场战争不会赶快到来。在我看清楚这一切之后,我感到无能为力,感到心灰意冷,我再也不认同我的‘祖国’了,我再也没有所谓的理想了,因为那全是统治者用来自我粉饰的花言巧语,他们只想借此筹备和发动下一场战争。所以,以人性的角度来思考、来发言、来写作根本是毫无意义的,试图用正直的思想来影响其他人同样是白费力气。即便有两三个人真的被你影响,但成千上万的报纸、杂志,各种发言,公开的、私下的讨论及会议,都在往相反的方向引导,往相反的方向鼓吹,而他们也确实达到了他们的目的。”

“谁晓得,也许我真是个男孩,只是乔装打扮成女孩。”她一脸促狭地说。

赫尔米娜感同身受地听着我讲。

“倘若你是个男孩,”我目瞪口呆地说,“你一定叫赫尔曼。”

“是啊,”她说,“你说得没错。但不需要看报纸也能知道,下一场战争一定会来。这一点确实令人伤心,不过,这其实一点都不值得伤心。因为就像一个人不管怎么努力地对抗死亡,总有一天都会死,这一点确实令人悲伤。但,亲爱的哈利,对抗死亡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非常美好、高贵,又棒又了不起的事,对抗战争也一样。不过话说回来,这两件事的确都脱不了堂吉诃德式的徒劳无功。”

没错,我仔细端详她的脸,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没错,这的确像一张男孩子的脸。看了足足一分钟后,这张脸开始自己对我说话了:“它让我想起了我的童年,以及儿时那个名叫‘赫尔曼’的玩伴。”突然间她变成了赫尔曼。

“或许是这样吧,”我激动地说,“但如果我们基于‘每个人早晚都会死’的事实,就觉得凡事都无所谓了,都可以不在乎了,那我们的人生将变得平庸而愚蠢。好吧,我们真该把一切抛之脑后,放弃所有精神上的追求,不再努力,不再珍惜人性的可贵。我们该任凭野心和金钱继续统治这个世界,我们只需要叫杯啤酒,优哉游哉地等着下一次的战争和动员,你的意思是这样吗?”

“也许,你自己就能猜到。如果你能猜到我的名字,我会非常开心。听我说,现在你仔细看看我!注意到了吗?我有时候看起来简直像个小男孩,比方说现在,不是吗?”

赫尔米娜的眼神异乎寻常,她看着我,眼中满是促狭,满是嘲讽和讥笑,却同时又像个伙伴那样对我充满了同理心。那双眼既心情沉重又对一切了然于心,甚至无比认真严肃!“没有人叫你这样,”她的语气突然像个母亲一样,“即使知道自己的努力与对抗终将徒劳无功,你的人生也不会因此沦为平庸和愚蠢。哈利啊,真正的平庸是,那些被你视之为善,视之为理想的事,你为了它们奋斗,并执意一定要让它们实现,这才叫平庸。理想是用来实现的吗?生而为人,我们活着是为了要对抗死亡的吗?不,不是,我们活着首先是为了要恐惧死亡,然后是为了要懂得爱惜死亡。正因为我们会死,所以我们那微不足道的人生才会在某些时刻绽放出一个小时的璀璨与美好。你不过是个孩子,哈利,乖,听话,跟随我的脚步,今天我们还有好多事要做。现在别再烦恼什么战争或报纸的事了,好吗?”

她定睛瞧我,沉默了好一会儿。

天啊,太好了,我正想这样。

“现在最重要的是,让我先知道你的名字!”

于是我们去了一家乐器行,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进城,并且开始挑选留声机。我们一连看了好几台,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合上,并请店员试放音乐给我们听。最后我们终于找到了一台又好又适合,而且物美价廉的留声机。我决定立刻买下,但赫尔米娜不同意这么快就做决定。她阻止我,并要求我跟她再到另一家逛逛。到了另一家我们把各类型和各种大小的留声机,从最贵的到最便宜的全都看过且试过,然后她终于同意折回第一家,去买刚才看中的那一台。

“当然啊!狐步舞一个小时就能学会,华尔兹两个小时,探戈需要比较长的时间,但你用不着学。”

“你看吧,”我说,“刚才直接买下就好了。”

“跳舞—能这么快就学会吗?才几天就学会?”

“你真的这样想?万一明天我们在另一家乐器行的橱窗里看见同样的留声机却足足便宜了二十法郎,那怎么办?除此之外,上街购物本来就是很好玩的事,既然是好玩的事就该尽情去享受它。哈利,你真的还有很多事得学。”

“那你怎么还没有学会跳舞?”

在乐器行一名伙计的协助下,我们将留声机带回了我的住处。

“记得,以后也一样!我说那些话是认真的。”

赫尔米娜一进我的房间,就开始仔细打量每个角落。她赞美了壁炉和躺椅,还试坐了另一把椅子,并且把书拿起来翻阅,然后停留在我情人的照片前好一会儿。我们在堆满书的五斗柜上清出了一隅,来放留声机。我的舞蹈课程正式开始。她放了一段狐步舞的音乐,并示范最基础的舞步给我看。接着她拉起我的手开始引导我移动。我顺从地跟随着她的步伐,不小心撞到了椅子。我认真听从她的指示,但听了却没有懂,于是踩到了她的脚,我表现得既笨拙又急切。试了两次后,她倒在躺椅上,笑得像个孩子。

“这么快就忘了?你学会狐步舞了吗?上次你不是亲口跟我说,你最渴望的就是听从我的命令,你最想要的就是乖乖听我的话。是你说的啊,不记得了吗?”

“天啊,你怎么这么僵硬!你必须像散步一样,就这么跨出去!完全不必刻意。我想,你汗流浃背了吧?嗯,我们休息五分钟!你看,对于会跳舞的人而言,跳舞就像你在思考一样简单,其实跳舞比思考简单多了。所以,你现在应该要对大家的不愿意思考,不习惯思考,因此把哈利先生说成是叛国贼,并且宁愿眼睁睁看着下一场战争爆发等行径,比较能释怀了吧!”

“听你什么话?”

一个小时后她离开了,离开前一再向我保证,下次我的情况绝对会有所改善。但我并不这么认为,我对自己的笨手笨脚和迟钝感到失望,我觉得这一个小时我什么也没学会,且沮丧地认定下次也不可能改善。不可能,因为我完全不具备那些学跳舞所必须具有的能力:懂得开心,愿意纯真和率性,并充满热情。所以,我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学会跳舞。

我把兰花送给她,她高兴地接过,忍不住笑逐颜开。“我很感谢你的心意,哈利。见面时你想送我礼物,对吧?却又不知道该送什么。你甚至不太有把握自己这样贸然送我礼物恰不恰当,不晓得我会不会因此感到被冒犯,于是你就买了兰花。虽然只是花,却非常贵。无论如何,很谢谢你。但现在我要当面告诉你,我不需要你送我礼物。我的确靠男人生活,但我不想靠你生活。哇,看看你,你完全变了!我简直快认不出你来了,前不久你还看起来像快没命了,现在却光鲜亮丽,人模人样。对了,你有没有乖乖听我的话?”

但是,下一次的情况竟真的改善了,我甚至跳出了乐趣,上完一个小时的课后,赫尔米娜下了这样的结论:我已经会跳狐步舞了。但她接下来的决定—明天我必须跟她一起去一家餐厅跳舞—令我大吃一惊,而且拼命拒绝。但她冷冷地提醒我,我承诺过凡事都会听从她的命令,她表示她已经决定明天要带我去贝伦斯饭店喝茶了。

再次见到她的那一刻,令人永生难忘!我坐在一间舒适惬意的老餐馆里,面前是一张不大的餐桌,这家餐厅我甚至不必事前订位。坐定后我开始翻阅菜单,水杯里插着两枝我特地为了新朋友而买的美丽兰花。我等了好一会儿,但在等待的过程中,我一直坚信她会来,心情笃定到完全不再焦躁不安。她终于来了,一开始只是站在入口处的衣帽间,用她那双浅灰色的眼睛注视着我,她的眼神中透着审视。我则心存疑虑地观察着她和侍者之间的互动。幸好,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他们之间并不特别熟,而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侍者举止适宜,彬彬有礼。但他们显然认识,她直接喊他的名字“埃米尔”。

那晚我枯坐家中,想阅读却完全读不下去。我为了明天担心不已。光想到我这个又老又害羞又敏感的异类竟然要踏进那个空洞浮夸,专门给人喝茶和跳舞,并且有爵士乐演奏的时髦地方,我就担心不已。但最令我害怕的,还在于我必须在陌生人面前跳舞,但我根本不会跳舞。我承认,夜里当我独自一人在寂静的书房里打开留声机,任由音乐流泻,然后穿着袜子蹑手蹑脚地反复练习我的狐步舞时,我不仅觉得自己可笑,还觉得很可耻。

约定日期来临前的那几天,等待中的我虽未曾怀疑过新朋友会不信守承诺,但即便如此,赴约的前一天我还是非常心浮气躁且不安。我这辈子从没有这样过,为了期待某个夜晚的来临变得如此没耐性。但就在我紧张和烦躁到自己快受不了时,我发现这种状态所带来的奇妙之处,这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美好又崭新的经验。对我这个极为理智的人而言,世上早已没有什么可以期待,可以欣喜盼望的事了。所以这真是太奇妙了,我竟然又能整天被心浮气躁、被惶惶不安、被满心期待给搞得七上八下,并且不断幻想着明晚两人见面时的情况。我们会聊什么?见完面会有什么结果?我甚至为了见她特地刮了胡子,特地穿戴整齐(堪称精心打扮—新的衬衫、新的领结、新的鞋带)。不管那个聪颖、神秘的女孩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管她在我面前想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她和我会发展出哪种关系,无论是这种或那种关系,我都不在乎了,唯一重要的是,她这个人出现了,奇迹发生了,我又能像个人一样,我又重新找回了对生命的兴趣与关注!现在唯一重要的是,我必须让这种情况持续,我得把自己交给这股吸引力,得继续接受这颗明星的指引。

第二天,我们来到贝伦斯饭店,一支小型乐队正在演奏,我们点了茶和威士忌。我试图转移赫尔米娜的注意力,一会儿请她吃蛋糕,一会儿提议叫瓶好酒来喝,但她完全不为所动。

这几天来最受我眷顾的无疑就是刮胡刀,它依旧令我害怕,威胁性丝毫未减。这也正是最令我深恶痛绝的一点:拿起刮胡刀划过自己的咽喉,这件事竟然还是让我非常恐惧。我害怕死亡,且一心反抗,拼了命地顽强反抗,我倾尽全力抗拒死亡,仿佛我是个身体非常健康的人,是个人生快乐到像活在天堂里的人。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我意识到,我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变得紧张不安,正是这份令人难以忍受的紧张不安,让那个陌生女孩,那个我在黑鹰酒吧认识的年轻、美丽的跳舞女郎,对我变得如此重要。她是我所处的恐惧黑洞里的一扇窗,一个能让微光透进来的孔。她是救赎,是我通往自由的管道。她将教导我生,或者教导我死。是她那只坚定而美丽的手再次唤醒了我业已僵化的心,但这颗再次被生命唤醒的心虽有可能就此绽放,却也可能就此灰飞烟灭。她为什么具有这些能力?她何来这样的魔法?到底是哪些神秘的原因让她对我具有如此深刻的意义?这所有的一切我想不明白,不过也无所谓,因为我根本不想知道。现在我最不在乎的就是知识和观点,是啊,我已经喂养了自己过多的知识与理解,就是这些知识与理解带给了我尖锐又讽刺的痛苦及耻辱,它们让我看清了自己的处境,再明白不过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是啊,我看见了那家伙,那头野蛮的荒野之狼,他出现在我面前,像一只身陷蜘蛛网的苍蝇,我眼睁睁地看着命运迫使他做出决定,我看着他身陷困境,无能为力地挂在蜘蛛网上,眼见蜘蛛就要朝他咬下,一只救援的手却及时出现,现在蜘蛛跟那只手距离他一样近。针对我的痛苦、我的精神疾病、我的犹如被诅咒、我的精神官能症,针对这些,我轻而易举就能给出最睿智、最具洞见的解释,并借此说明其中种种关联性与前因后果,换言之,存在于其中的必然性。这些我自己再清楚不过了。但我迫切需要的,义无反顾且满心渴望的并非知识与理解,而是去经历,去抉择,去冲撞,去跨越。

“你今天不是来大快朵颐的,是来上跳舞课的。”

我和那个在黑鹰酒吧认识的女孩约好星期二晚上见面,我要请她吃饭,但要熬到约定时间对我而言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星期二终于到来,我也终于震惊地认清,原来我那么在乎和看重自己和那个陌生女孩的关系。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她,我对她有太多太多的期待,我义无反顾、满腔赤诚地只想为她付出,只想臣服于她,但又完全不是因为爱上了她。光是想象她可能反悔,或忘了我们的约会,我就彻底明白自己的处境了,世界将再次变得空洞,生活将日复一日尽是灰暗与毫无价值,我将再度被彻底笼罩在可怕的寂静与槁木死灰中,能助我摆脱这死寂地狱的就只有刮胡刀了。

我被迫跟她跳了两三次舞,其间她还介绍了乐队的萨克斯风乐手给我认识,那人皮肤黝黑,英俊又年轻,看起来像是西班牙裔或有南美血统。赫尔米娜说他会玩所有乐器,且精通各国语言。赫尔米娜跟这个人似乎很熟,甚至是朋友。那家伙在自己面前摆着两把不同大小的萨克斯风,不时轮流吹奏。他一边演奏,一边用他那双炯炯有神的黑眼珠打量并饶有兴味地观察那些跳舞的人。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对这个无伤大雅且帅气的乐手心存嫉妒,不是那种因爱而生的嫉妒,毕竟我和赫尔米娜之间并非爱情。我觉得我对他的醋意更像是一种精神层面上的、友情的嫉妒。因为我觉得赫尔米娜对他的重视和肯定,或者说推崇,和他本人很不相称。我悻悻然地在心底抱怨:干吗要我认识这种奇怪的人。

我告诉她,目前大家所使用的各种最新的动力与技术,其实古印度人早就知道了,现今科技借收音机所展现出来的成果,不过是那些古老智慧的极小部分,换言之,现今科技对此,嗯,对声波,能做到的只是让我们制造出效果极差的接收器和发送器。至于古老知识最重要的核心部分,时间的非真实性,科技至今并没有注意到。不过,当然喽,这件事终有一天也会被科技发现,并成为勤劳工程师们致力的对象。人们将发现,甚至很快就会发现,不只有现在的、短暂的影像和事件会不停在我们身边川流,比方说身在法兰克福或苏黎世的人此刻可以听见来自巴黎或柏林的音乐演奏,不仅如此,所有曾经发生过的事通通会被记录下来,会继续存在。终有一天我们将以有线或无线的方式,在伴随着杂音或毫无杂音的状况下,亲耳听见所罗门王或德国中世纪诗人瓦尔特·封·德尔·福格威德的说话声。而这所有的科技,正如目前刚刚问世的收音机一样,对人的作用都仅止于此:让我们得以逃避自己真正的目标,让我们越来越严重地陷在一张由精神涣散和无用活动交织成的密密麻麻的网中。不过在跟姑妈聊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并没有像平常那样,在否定时间和否定科技时总爱尖酸刻薄和极尽嘲讽之能事。相反地,这次我说得诙谐有趣,尽可能像在开玩笑。姑妈听得笑逐颜开,我们边喝茶边聊天,坐了整整一个小时才心满意足地起身。

不断有人来邀请赫尔米娜跳舞,我独自一人留在座位上喝茶,并聆听音乐—这种音乐以往我一直认为无法忍受。我忍不住想:亲爱的神啊,所以,现在我必须被引领至此,我必须熟悉这种环境,熟悉这种我一向陌生又深觉可鄙的地方,这种地方长久以来我都小心翼翼地避免接触,因为我鄙视它,瞧不起它,这是一个属于游手好闲者和耽于逸乐者的世界,一个摆满大理石小桌,充斥着爵士乐,属于荡妇,属于贩夫走卒,既肤浅又庸俗的世界!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喝着茶,一边注视着看似优雅的人们。我的目光被两名美丽的女孩所吸引,她们两个都非常会跳舞,我忍不住既羡慕又赞叹地盯着她们。她们的舞步不但灵活,而且很美,很开心,又充满自信。

我没有婉拒。我们在她那间美丽的、挂满祖传图画和摆满祖传家具的客厅里坐定,她为我端上茶,我们开始闲聊。女房东,这位亲切和蔼的女士,其实没有直接向我开问,却已经足以让我侃侃而谈,并且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我的生活点滴和种种想法。她听得专注,却又懂得像个母亲般不把我的话当真,何其聪明的一位女士啊,她完全理解男人的臭脾气和别扭。我们还聊到了她的侄子,她甚至向我展示了近日来她侄子下班后热衷的休闲活动:放在隔壁的一台收音机。夜里,年轻人总是坐在那儿勤奋地组装着这台收音机,并且醉心于“无线”的概念,他虔诚地祈求科技之神保佑他。可惜这个神在人类存在几千年后才终于让人发明出某些东西,并且充其量只能不甚完善地把这些东西做出来。但这些东西人类的思想家其实早就知道了,甚至能应用得更为高明。我们在这个话题上稍微多聊了一下,因为姑妈的信仰还算虔诚,对宗教话题也不无兴趣。

赫尔米娜再度回到座位上,并对我大感不满。她抱怨我根本心不在焉,不然怎么会垮着一张脸,怎么会槁木死灰地坐在这里喝茶,她说我应该要鼓起勇气去跳舞。但要怎么跳,我半个人也不认识?赫尔米娜说这根本不重要。她问我,难道我没有看中任何一个女孩?我指了指那个站在我们附近,长得相当漂亮,身穿美丽绒布短裙,头发剪得又短又有个性的金发女孩,她的两只胳膊性感丰满,非常迷人。赫尔米娜命我过去邀请她跳舞。我惊慌失措地拼命推诿。

“正是,您不该这样开自己的玩笑。住在我这儿,千万别觉得自己像个陌生人。您高兴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有过好几位非常非常懂得尊重别人的房客,他们真是这世上难得一见的懂得‘尊重’二字的好房客,但他们再怎么懂得尊重,也没有像您这样安静,这样从未打扰过我们。嗯,一起喝杯茶?”

“我真的没办法!”我一脸哀求,“是啊,假如我是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就好了!可惜我是个又老又硬,完全不会跳舞的笨蛋,我过去邀舞的话一定会被她嘲笑!”

“噢,我只开我自己的玩笑。”

赫尔米娜摆出一脸的不屑。

“别开玩笑了,哈利先生!”

“那我呢?你就不在乎被我嘲笑?你这个懦夫!任何一个想接近女孩子的男人都得承担被嘲笑的风险。这本来就是一场赌博。哈利,鼓起勇气去冒险,再严重也不过就是被嘲笑。如果你不去试,我就再也不相信你会乖乖服从我的命令。”

“是啊,”我一边回答,一边也露出笑容,“昨晚精力特别充沛,因为不想破坏您屋里的气氛,所以留在旅社里小睡了一会儿。我一向珍惜您屋里的宁静与互重,不想破坏。唉,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体内像是住了一个陌生人。”

赫尔米娜完全不肯让步。我惴惴不安地站起来,缓缓地走向那个美丽的女孩,此时乐声再度响起。

“上街去了吧,哈利先生?整晚没上床,肯定累坏了!”

“我其实有舞伴,”女孩用她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说,“不过我的舞伴似乎正流连在酒吧那边不想回来。好吧,我跟你跳!”

上楼时,我在南洋杉上面的楼梯间巧遇“姑妈”,也就是我的女房东。我对她的亲切和蔼非常有好感,但我们其实很少见到面。这次的巧遇令人尴尬,毕竟我看起来有点邋遢,熬夜让我一脸倦容,加上头没梳,胡子也没刮,我一打完招呼就想赶快离开。女房东平时对我的酷好独处和不喜欢被人关注都非常尊重。但今天,把我和外界隔起来的那层纱似乎消失了,围墙也崩塌了。女房东笑容可掬地站在那儿,驻足不动。

我挽着她开始移动舞步,但满脑子还在惊讶:她怎么没有拒绝我?她随即发现我不太会跳舞,于是开始主动引导。她跳得很棒,并且一路带领我跳。好一会儿我忘了所有跳舞时该肩负的责任和遵守的规则,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我的舞伴满场飞舞,一心一意地感受着她臀部移动的劲道,还有灵活的双膝快速变换的方向。我望着她容光焕发的年轻脸庞,向她坦承今天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在舞池里跳舞。她对着我微笑,露出一脸的鼓励,甚至完美而灵活地回应着我炙热的眼神和恭维的话语,她不是用语言回答我,而是以轻巧又迷人的肢体动作回应我,那些动作和舞步完美地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将我们心旷神怡地结合在一起。我的右手紧搭在她的腰上,我整个人快乐而迫不及待地追随着她的脚步、她的胳膊、她的肩膀,我满心诧异地注意到,我竟然一次也没有踩到她的脚。音乐戛然而止,我们停下脚步,跟着大家一起鼓掌。音乐再次响起,我的心也再次急切地,像热恋一般,极为虔诚地再一次投入到这场仪式中。

想到这儿我再次沉沉入睡,并且足足睡了四五个小时。十点过后,脑子里虽然还留有某种属于昨日的厌烦,但整体而言,脑袋又变得充满活力、希望与种种美好的想法。回家的路上我不再心存恐惧,不像昨天那样了。

舞曲结束,我只觉得结束得未免太快。穿着绒布短裙的美丽女孩重新回到座位。刚才一直在旁边看着我们跳舞的赫尔米娜突然出现在我身边。

她,我新认识的这个棒极了的朋友,竟然告诉我有关圣像的事,她让我知道了我的那些不可思议至极的偏执行为并非特例,并非难以理解,我并不是个有病的异类,相反地,世上有许多我的兄弟姐妹,他们可以理解我。但我还能再见到那个女孩吗?能,一定能,她是个可靠的人,她说过:“说话要算话。”

“有没有发现什么呀?”她一脸嘉许地笑道,“你难道没发现女人的脚跟桌子的脚不一样?太棒了,你跳得真是太棒了!感谢上帝,你终于会狐步舞了,从明天开始我们来学华尔兹,三个星期后环球舞厅有场面具舞会。”

倘若我向他要睡衣,肯定又得付好多钱。幸好房里有水和一条小毛巾,我简单梳洗后和衣躺下,没有熄灯,我想利用时间想想事情。歌德的事我已经释怀了。真好,他刚才竟然入梦来了!还有那个神奇的女孩,要是知道她的名字就好了!竟然出现了这么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轻而易举就击溃了笼罩着我的了无生趣,并且向我伸出了手,一只又善良又美好又温暖的手!突然间,我又有了在乎的事,只要想到这件事我就能高兴,能担心,能怀抱既紧张又期待的心情!一扇门突然为我开启,生命再次走向了我!也许我又能好好地活着,又能好好地当个人。我那沉睡在冰冷中,几乎已经结冻的灵魂突然又能呼吸,又开始在蒙眬的睡意中轻轻扇动着它小小的一对翅膀。我不但见到了歌德,还遇见了一个女孩,她命令我吃东西、喝酒、睡觉,待我亲切又友善,懂得取笑我,甚至称我为愚蠢的小男孩。

中场休息,我们回到座位上。年轻、英俊的帕布罗先生,也就是那个吹萨克斯风的,朝我们走来,简短地点头致意后,他在赫尔米娜的身边坐下。他俩似乎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但第一次和这个人相处,我必须承认,我完全不喜欢他。不可否认,他长得很英俊,身材棒,脸也帅,但除此之外,我实在找不出什么其他优点。他所谓的会说多国语言,其实一点也不难,因为他根本什么也没讲,他吐出来的只是些单字,比方说“请”“谢谢”“没错”“对”“嗨”,或类似的简单字眼,这些字眼他确实知道很多个国家的说法。所以,我们这位帕布罗先生根本什么都没讲。除了言之无物外,这位美男子似乎也不太喜欢思考。他的职业是在爵士乐队里演奏萨克斯风,对于自己的工作他显得充满热情与喜爱,但有时候音乐演奏到一半他又会突然暂停,举起手来鼓掌,或者任由自己随性地想怎样就怎样,比方说突然高喊:“噢、噢、噢、噢,哈、哈,大家好!”他活在这世上唯一的目的似乎是为了帅,为了展现英俊,为了招蜂引蝶,为了迷倒女性,为了穿戴最新流行、最时髦的领子和领结,为了双手戴满戒指。他跟人聊天的方式仅止于坐在那里望着我们微笑,时不时低头看一下手表,或转动一下手上的香烟,我不得不说他转动香烟的手势和技巧确实娴熟。但在他那双美丽的南美裔深色眼眸中,在他黑色的卷发下,真的没有隐藏什么浪漫情怀,或值得探索的问题和思想。进一步观察你就会发现,这个充满异国情调的美男子不过是个懂得表现彬彬有礼,实则玩世不恭又有点骄纵的毛头小子,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会。我试着跟他聊他的乐器,聊爵士乐特有的音色,我想让他知道坐在他面前的可是个对音乐真正有深厚涵养的老乐迷和音乐专家。但他竟然完全不领情,就在我基于礼貌—为了向他,尤其是向赫尔米娜展现善意—而拼命为爵士乐寻找乐理上的依据时,他竟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只是望着我微笑,任由我辛苦地唱独角戏。我因此严重怀疑他除了爵士乐之外,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其他音乐。他看起来既和善又有礼貌,他那双空洞的大眼笑起来时确实很帅。但他跟我似乎完全没有共同点,对他而言重要而神圣的事,对我而言完全无足轻重。我们就像来自彻底相反的两个极端世界,没有任何共同语言。(但后来赫尔米娜跟我说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她说:帕布罗在和我聊过天后对她说,她应该要多关心我,因为我是一个非常不快乐的人。赫尔米娜闻言反问他,他是根据什么下此结论的,帕布罗回答:“可怜人,他真的是个可怜人。你没看见他的眼睛吗?他甚至不懂得怎么笑。”)

她离开后,一名上了年纪的侍者领我往上走了两层楼—其实早该问了,但他到了上面才问:“行李呢?”一听说没有行李,他立刻要求我先付钱,先付—用他的话来说,“睡觉的钱”。接着他又领我穿过一道又旧又暗的楼梯间,往上到了一个小房间,然后留下我独自一人。房里摆着一张单薄的木板床,又短又硬,墙上挂着一把军刀和一幅意大利民族英雄加里波第的彩色画像,另外,还有一个应该是某次社团欢聚时留下的枯萎花环。

黑眼珠的帕布罗起身致意后离开。不久乐声再次奏起。赫尔米娜也站了起来:“哈利,再跟我跳一支舞吧!还是你不想跳了?”

“这个嘛,有些圣徒,我个人非常喜欢,比方说,圣史蒂芬、圣方济各,还有其他的。有时候我会看到一些他们的画像,或者耶稣和圣母的画像,那些画像愚蠢至极,根本是欺骗,是伪造,我完全受不了那样的画像,就像你受不了那幅歌德画像。我每次看到那种愚蠢而甜美的耶稣像或圣方济各像,目睹其他人认为那种画像很美,甚至高谈阔论自己深受启迪,我就会觉得那根本是在侮辱真正的耶稣,并且忍不住想:唉,既然一幅这么愚蠢的画像就能让世人心满意足,那耶稣干吗要那样活,要历经和忍受那么多可怕的折磨?不过我也知道,出现在我心里的耶稣形象、圣方济各形象,充其量也不过是我根据人类的模样想象出来的,绝非他们真正的样子。是啊,我知道,对耶稣而言,我想象出来的耶稣同样是那么愚蠢,那么充满缺失,就像我对那些甜美仿作的观感。我跟你说这些并不是要让你自觉有权对那幅歌德画像心生不满或大发脾气,不,不是,你没有权利那么做。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懂你的感受。你们这些学者和艺术家全都一个样,满脑子自以为具有独特想法,但事实上,你们也是人,跟别人没有什么两样。我们这些人也有我们满脑子的想象和剧情。其实刚才我也注意到,学者先生,在你跟我描述歌德那件事的时候,你显得有点局促不安,因为你得绞尽脑汁地努力表达,你认为这样或许才有机会让我这个头脑简单的小女生听懂你那充满理想主义的遭遇。好啦,现在让我告诉你,其实你根本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和绞尽脑汁。因为我本来就能听懂。就这样,结束!现在你该好好地睡一觉!”

这次,连跟赫尔米娜,我都能跳得比较轻松、欢喜和开心。即便没有像刚才那样,刚才跟那个女孩跳舞确实毫无顾忌又浑然忘我。赫尔米娜把自己交给了我,由我主导,她温柔、轻盈得犹如一片花瓣,傍着我翩翩起舞。这次我在她身上同样发现到和感受到那一下子袭来,一下子又消失的美好氛围,她身上同样散发出浓浓的女性气息和爱意,她流畅的舞姿犹如一首隐隐唱起,缓缓流泻,既可爱又迷人的异性之歌。但我却无法敞开心胸,愉悦地呼应她,我无法完全忘掉自己,无法全心全意地投入。因为我跟赫尔米娜太亲,她就像我的同伴,我的亲姐妹,她和我是一样的,她等同于我自己,等同于我儿时的挚友赫尔曼,她同样是个狂热分子,是位诗人,是我所有精神活动与放纵行径最棒的同路人。

“我懂了,但你刚才提到的圣像是怎么一回事?”

“我懂,”跳完舞之后,我跟她聊起我的这些感受,她说,“我完全能理解。虽然我终将让你爱上我,但这件事不急。现在我们先当朋友。我们就是两个彼此渴望成为朋友的人,因为我们互相了解,我们深知对方。我们想要互相学习,想要一起玩。我将让你见识到我的人生小剧场,我的种种表演,我将教你跳舞,教你如何获得些许人生乐趣,如何变得傻一点。如同你将告诉我,让我见识到你的种种想法和各种知识。”

“当然喽。虔诚当然需要时间,不仅如此,甚至得摆脱时间!因为当你真的非常虔诚时,你不可能同时生活在现实中,不可能认真看待现实生活,我所谓的现实生活,比方说时间、金钱、剧场酒吧等所有的一切。”

“啊,赫尔米娜,我还有能力告诉你什么呢?我还能让你见识到什么呢?你所知、所懂的远超过我。小女孩,你真是个奇特的人!你完全而彻底地理解我,甚至比我自己更了解我。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对你还有什么意义呢?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趣?”

“没时间?虔诚还需要时间?”

她忽然目光阴郁地望着地板。

“不,我不虔诚。但我虔诚过,以后也可能会再次虔诚,但现在真的没有时间虔诚。”

“我不喜欢听你讲这样的话。还记得那晚吗?你因为痛苦,因为寂寞,失魂落魄且绝望至极地来到我的面前,我们还因此结成了朋友!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你认为我当时就已经看透你了?就已经完全了解你了?”

“圣像?噢,你很虔诚?”

“对呀,为什么会这样?赫尔米娜,告诉我!”

她要走了,却又回头对我说:“关于歌德,其实我有些话想对你说。嗯,你知道吗,就像你对歌德,你无法忍受他的那张画像,同样的情况我也遭遇过,我无法忍受那些圣像。”

“因为当时我的情况跟你完全一样。我也觉得自己好孤独,我跟你一样,我也对生活,对周遭的人,对自己全都不再热爱,不再觉得有意思。是啊,世上的确有一些这样的人,他们对生活的要求很高,他们对自己的愚蠢和野蛮完全无法忍受。”

说完她把手伸向我,我这才注意到,她有只跟她的声音非常搭的手。那双手漂亮、饱满、聪明,又亲切。我牵起她的手轻轻一吻,她笑得一脸促狭。

“你看,你看!”我欣喜若狂地惊呼,“我了解你的感受,好友,没有人能像我这样了解你的感受。我虽然了解,但你对我而言还是像谜一样。你的生活方式就像在游戏,你活得非常轻松自在。你珍惜和看重任何微不足道的小东西和小享受,你根本就是个生活艺术家。像你这样的人,生活中哪里会有痛苦?哪里会有绝望?”

“好啊。那我们约星期二晚上,在‘老方济会修士’厅吃晚餐,二楼,就这样喽,再见!”

“我确实未曾感受到绝望,但哈利,我也饱尝了生活中的痛苦。是啊,我有过许多痛苦的经验。你一定觉得奇怪,我既会跳舞,又那么懂得享受肤浅的世俗生活,我怎么还会不快乐?但亲爱的好友,我也同样觉得你很奇怪,你终日与世上最美、最深刻的事情为伍,你整天沉浸在精神领域里,在艺术中,在思想里,你怎么还会对人生感到失望?我俩就是因为这样才互相吸引,才自觉亲如手足。你将从我身上学会如何跳舞,如何玩乐,如何欢笑,但即使这样你也不会满足。我将从你身上学到如何思考,如何认知,但即使这样我也不会满足。你知道吗,那是因为我俩是魔鬼之子。”

“都行,随便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都行,而且你想什么时候去,我们就什么时候去。”

“没错,我俩是魔鬼之子。魔鬼就是精神,我俩是它不幸的孩子。我们从自然中诞生,却脱离了本性,自甘依附于空洞虚无。不过这就让我想到,之前我跟你提到过的《荒野之狼》那本小册子说,如果哈利认为自己只有一个或两个灵魂,并且只具有一种或两种人格,那么他就错了,因为那全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事实上每个人都有十个、百个,甚至上千个灵魂。”

“你想邀请我去哪儿?”

“我喜欢这种说法,”赫尔米娜欣喜道,“就说你吧,你在精神上具有高度涵养,但所有与生活艺术有关的雕虫小技你却完全不擅长。就此意义下,思想家哈利可说是百岁人瑞,但舞者哈利却是刚出生半天的婴儿,所以让我们来锻炼这个婴儿吧,我们还要锻炼他所有嗷嗷待哺的兄弟姐妹,这些兄弟姐妹就跟舞者哈利一样,都还很稚嫩,很笨拙,都是还没长大的幼儿。”

“那以后我可以邀请你吗?”

她面带微笑地看着我,突然压低声音,换了种语气问道:

我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并且问她:以后要上哪儿才能找到她?她住在哪里?可惜她不肯告诉我。但她说,只要我稍微找一下,一定能找到她。

“你对玛丽亚的印象怎么样?”

“天啊,还在想那些老掉牙的事!歌德那件事还没完吗?(这时我突然想起我刚才做了有关歌德的梦)不过,如果你真的不敢回家,那就留在这里吧,这里有客房。需要我帮你跟他们要一间吗?”

“玛丽亚?谁是玛丽亚?”

“不行啊,我不能回家。”

“就是那个跟你跳舞的女孩呀。很漂亮的一个女孩,甚至称得上极为美丽。我看得出,你有点喜欢她。”

“谢谢你的好意。但是,说话要算话,我已经答应别人了,所以一定要去。至于你嘛,别浪费口舌了!来,再喝点酒,这瓶酒还没喝完呢。你把酒喝完,然后乖乖回家睡觉。答应我!”

“你们认识?”

“但是,”我一脸哀求,“你还是答应我吧!当然要答应我的邀请,我们已经是朋友了。请让我邀请你,无论你想去哪儿都行,拜托!”

“对啊,我们很熟。她让你觉得非常心动,对吧?”

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我确实很喜欢她,而且我很高兴她在跳舞时对我那么细心体贴。”

“那你得开口约我啊。可惜在你之前已经有人约我了。不过这样也好,你可以省下大把钞票。你去过剧场酒吧吗?那里一过午夜只有香槟,除此之外,那里还有好舒服的俱乐部沙发和黑人乐队,棒极了。”

“既然这样,真是太好了!哈利,你应该主动向她献献殷勤,她又漂亮又会跳舞,而且你又那么喜欢她,我相信你如果追求她一定会成功。”

“啊,我还以为你不会扔下我。”

“哈,这方面的成功我不感兴趣。”

“跟一个男的啊,小哈利,那个男的邀我去剧场酒吧。”

“你这么说就太不诚实了。我知道你有个情人正在世上的某个角落,你每半年和她见一次面,但见面时总是吵架。如果你执意自己必须忠于那个奇怪的女人,我只能说,你真的很了不起。不过请原谅我,我真的没办法认真看待你的这份痴情!说真的,我很怀疑你是不是把爱情看得太严重、太认真了。或许你真是这样吧,你是用非常理想化的方式在谈恋爱。如果你想这样,那是你的事,我不予置评,也与我无关。但与我有关的是,我必须教导你,让你对生活中那些微不足道的、简单的艺术和游戏开始变得比较擅长。这方面我是你的老师,而且是一个比你那位理想情人更优秀、更称职的老师,这点你大可放心!现在,荒野之狼,你最需要的就是,再度跟漂亮的女孩上床。”

我闻言大感震惊,立刻追问:“跟谁?”

“赫尔米娜,”我又窘又急地喊,“你仔细看看,我已经是个老男人了!”

“嗯,我可以跟你再坐一会儿,然后就得离开,因为我还有约。”

“你只是个小男孩。而且你一直任由自己过得太舒服、太懒散,以至于无法学会跳舞,以至于延误至今,差点就学不成跳舞。同样地,你就是因为活得太舒服、太懒散,才会没办法学会恋爱。不过,我亲爱的朋友,那种充满理想主义、充满悲剧性的爱情你倒是非常在行,这点我丝毫不怀疑,哈,你真是太了不起了!但现在你必须开始学习用比较普通、比较大众的方式去爱。我们已经成功地为此拉开了序幕,你已经有资格参加舞会了。不过,在此之前,你还得先学会华尔兹,我们明天就开始。明天三点我去找你。对了,你喜欢这里的音乐吗?”

我掏出钱包,递给她。她拿着钱包离开,不一会儿又回来。

“非常棒。”

“给我两三个马克吧,”她说,“我在前面吃了点东西。”

“瞧,你已经进步了,已经在用心学习了。以前你完全受不了这些舞曲或爵士乐,你觉得它们不够严谨,不够有深度,但现在你已经懂得不要用这种标准来衡量与看待这些音乐,你瞧,它们即便不够严谨,不够有深度,也无损于它们的好听与迷人。对了,顺便告诉你,帕布罗可是这个乐队的灵魂人物,没有他乐队就什么都不是了。能带领整个乐队的只有他,能鼓舞士气、营造气氛的也是他。”

醒来后我随即忘了梦的内容,后来才又想起,我睡了大概一个小时。在嘈杂的乐声和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我就这么在酒馆的桌面上睡着了,不可思议到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睁开眼,看见那个美丽的女孩站在我面前,一只手搭在我肩上。

(1) 作者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在此巧妙地借用了自己的名字。“赫尔曼”(Hermann)和“赫尔米娜”(Hermine)是一对同义的德文名,前者是男性名,后者是女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