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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多莉丝点点头,眼睛盯着那个杯子。

“这个咖啡是比利时金牌吧?”乌尔莉卡笑着问,“是吧?”

可别摔了它。

乌尔莉卡在她对面坐下,手里端着一个杯子——是上面有手绘玫瑰的那个杯子。多莉丝一直没舍得用,怕不小心打碎了。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乌尔莉卡问:“你吃饱了吗?”多莉丝点点头,她便起身把餐盘收走。她回来时又端了一杯咖啡,用的是赫格纳斯的深蓝色杯子。

乌尔莉卡匆忙走向微波炉,把门打开,又“啪”地关上,转到一分钟,摁下启动键。她又倒了一杯越橘汁,和餐盘一起放在餐桌上。多莉丝看到那一堆乱七八糟像糨糊一样的食物,皱了皱鼻子,但饥饿让她还是拿起了叉子。

“给你。这下我们可以歇会儿了哈。”

“啊!饭!我真是个傻瓜,居然忘得一干二净。我得把饭重新热一下。”

乌尔莉卡笑着,又坐下来。

“饭好了吗?”回厨房的路上,她问。

“这天气,一直下雨,下雨,下雨。好像不打算停了。”

化妆品就在洗手池旁边的小桌子上。乌尔莉卡拿起口红,但多莉丝摇摇头,把头扭向一边。

多莉丝刚想回答,乌尔莉卡又接着说:

“嘿!这颜色真漂亮,很适合你。你想涂点口红吗?要不要再来点腮红?”

“我不记得幼儿园里有没有多余的内衣裤了。小家伙们今天可能会淋湿。算了,他们应该可以借备用衣物。不然我今天就会接到一个光着脚发脾气的小孩。我总是担心孩子们。但我想你应该知道有孩子的感觉吧。你有几个孩子?”

多莉丝照做了,但胳膊只能抬到胸口的位置。乌尔莉卡把衣服扯来扯去,终于帮她穿上了。她抬起头,乌尔莉卡笑了。

多莉丝摇摇头。

“好,咱们穿这条裙子。抬起胳膊。”

“一个都没有吗?可怜的人儿,所以从来没人来看你吗?你从来没结过婚吗?”

乌尔莉卡搀着她的手,多莉丝小心迟疑地迈着步子。她感到自己的乳房晃来晃去,便用一只胳膊紧紧摁住它们。浴室里暖和多了,因为瓷砖下面有地暖。她把拖鞋踢掉,享受脚下的温度。

看护人的追问很让她惊讶。人们一般不问这些问题,至少不会这么直接地问。

“哦,可怜的人儿,你在发抖!来吧,咱们去浴室。”

“但你肯定有朋友吧?他们会不时地过来?不管怎么说,那个看上去可够厚的。”她指指桌上的地址簿。

“你得站起来。我数一二三,就扶你起来,好吗?”乌尔莉卡一只胳膊搂着她,帮她站起身,脱下睡袍。于是她就那么站在厨房里,在阴冷的阳光下,身上只穿着内衣。内衣也得换掉。乌尔莉卡解开她的胸衣,多莉丝用一只胳膊遮住自己,她的乳房松松垮垮地垂向腹部。

多莉丝没有回答。

乌尔莉卡出来了,手里托着一条裙子,是酒红色的泡泡袖羊毛连衣裙,锁边处还垂着一根线。多莉丝上次穿这条裙子时,想把它扯松一些,但由于背部疼痛,她够不到膝盖以下的地方。她伸出手来想接过裙子,但乌尔莉卡突然转身把裙子扔在了椅子上,接着又过来帮多莉丝脱睡袍。她把多莉丝的胳膊轻轻抬起,后背的疼痛立刻传到了肩膀,多莉丝轻轻哼了一声。无论白天黑夜,疼痛一直在,时刻提醒着她自己的身体正在老去。

“好了,听着,”乌尔莉卡接着说,“我得赶紧走了。我们下次再聊。”

“冷。呃,冬天要来了。今天的雨点简直就像小冰雹一样。我真庆幸我有车,不用走路。我在你这条街上找到一个停车位,就在门外。这里停车比我在郊区住的地方难多了。城里真是没救了,但有时候运气好。”乌尔莉卡说了一堆,然后轻轻哼起了歌,多莉丝听出那是广播里放过的一首流行歌曲。乌尔莉卡转身去打扫卧室。多莉丝听到乒乒乓乓的声音,默默祈祷自己钟爱的那个手绘花瓶不要被碰倒。

乌尔莉卡把杯子都放进洗碗机,包括手绘的那只。然后她用洗碗布擦了一下台面,便启动了机器。多莉丝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出了门。多莉丝透过窗户,看着乌尔莉卡边走边穿上大衣,然后钻进一辆门上贴着当地政府标志的红色小车。多莉丝迈着小心的步子走到洗碗机前。她把手绘的杯子拿出来,认真地洗干净,然后放进柜子最里面,藏在高高的甜点碗后面。她从各个角度检查了一遍,确保看不见了,才满意地重新坐在餐桌旁,轻轻抚平桌布上的褶皱。她把药瓶、润喉糖、血压计、放大镜,还有电话重新整理好,放回原位。当她伸手去拿地址簿时,迟疑了一下,没再动它,她已经很久没有打开地址簿了。她翻开封面,第一页上有一串姓名。每一个都被叉掉了。空白的地方被她写了几处,都只有两个字:已逝。

“外面冷吗?”多莉丝又看着窗外的大雨。她已经记不清上次出门是什么时候了。是夏天吧,也可能是春天。

A. 埃里克·阿尔姆

“我跟你说过,不能再多吃盐了。”乌尔莉卡手里拿着速食桶,严厉地看了她一眼,多莉丝点点头。乌尔莉卡把塑料薄膜撕开,多莉丝叹了口气。酱、土豆、鱼和豌豆都混在一起,一股脑地倒在一个棕色的陶瓷餐盘上。乌尔莉卡把盘子放进微波炉,转到两分钟的地方。微波炉嗡嗡地响起来,鱼的味道慢慢飘满了整个公寓。此刻,乌尔莉卡开始整理多莉丝的东西:她把报纸和信件胡乱地堆在一起,把洗碗机里的碗拿出来。

有很多名字,从我们的人生中经过。你想过吗,詹妮?这些名字走来,又离开,让我们心碎,又让我们流泪。有些成了爱人,有些成了敌人。有时我会翻翻我的地址簿――它就像是我人生的一张地图。我想跟你讲讲它的故事,这样,将来你作为唯一一个还记得我的人,也会记得我的人生。它就像是对我人生的一种证明。我把我的记忆给你,记忆是我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了。

她静静地看着乌尔莉卡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把胡椒瓶拿出来,把盐瓶放进食品柜。桌布也被她弄得皱巴巴的。

1928年――我10岁生日那一天。当我看到包裹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里面一定藏着什么特别的东西。我能从父亲眼中闪着的光里看出来。他那深色的眼睛,平时总是沉心于其他事,此刻却期盼地等着我的反应。礼物用薄薄的漂亮的棉纸包着,我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棉纸的表面很精致,有各种各样的花纹,上面还系着丝带:一条厚实的红色丝带――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包裹了。

多莉丝也没有回答。

“打开,打开!”艾格尼丝,我两岁大的妹妹,正兴奋地趴在餐桌上,两只胳膊都撑在桌布上。母亲轻声嗔怪了她。

“多莉丝,是我,乌尔莉卡。你今天怎么样?”她问道,但是并没有停下来听多莉丝的回答。

“快打开吧!”父亲也有点坐不住了。

“谢谢……不好意思,我记不起你的名字了。”又是一个新人。之前的那位走了,回去上学了。

我用拇指摸了摸丝带,才将两端轻轻一拉,打开了。里面是一本地址簿,亮闪闪的红色封皮散发着染料的刺鼻气味。

“来,喝点水。”看护人迅速端出一杯水,多莉丝喝了几口。

“你可以把所有的朋友都记在里面,”父亲笑着说,“记下你以后去过的所有令人激动的地方遇到的所有人。这样你就不会忘记。”

“我一定是睡着了。”她清了清喉咙。

他把地址簿从我手中拿过来,打开。在字母A下面,他已经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埃里克·阿尔姆,还有他作坊的地址和电话号码。那部电话是最近刚刚装上的,让他颇为自豪。我们家里还没有电话呢。

一个很大的声音将她惊醒。她感到一只手放在了自己肩上,年轻的看护人弯下腰来看她,她忍住困意,挤出一丝微笑,点点头。

父亲很高大。我不是指身体上的高大——他的个子一点都不高——而是家里好像永远装不下他的各种想法,他好像总是漫游在更宽广的世界里,去那些未知的地方。我常常感觉他并不想和我们一起待在家里。他不喜欢那些琐事,不喜欢日常生活;他渴望知识,他把家里装满了书。我记得他的话不多,连跟母亲都没什么话。他就坐在那里,与他的书为伴。有时,我会爬上他的膝盖,跟他一起坐在扶手椅里。他从不反抗,只是把我往边上推一推,不会挡住他看书里的文字和图案。他的身上有种甜甜的像是木头的味道,头发里也总是有锯末。他的手很粗糙,还有裂口。每天晚上,他都会抹上凡士林,然后戴上薄薄的棉手套睡觉。

“你睡着了吗,多莉丝?”

我用手轻轻抱住他的脖子。我们就那样坐着,在我们自己的小世界里。我跟他一起,踏上思想的旅程。他在墙上钉了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图,当他读到关于不同国家和文化的书时,就用别针在地图上做标记,好像自己已经去过一样。有一天,他说,有朝一日他会去看看世界。然后在别针上标上数字,1、2、3,按照他所设定的顺序给那些地方编上号。或许他更适合当个探险家。

一只松鼠沿着树枝冲过来,让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喜色。她往前探了探身子,仔细地看着这个毛茸茸的小家伙。它的身子在树枝间轻盈地跳来跳去,浓密的尾巴摆来摆去。接着,它跳到地上,消失在马路上,去探索新的旅程了。该吃饭了吧,她一边心里想着,一边摸了摸肚子。她颤巍巍地拿起放大镜,想看看金表上是几点。可数字还是太小了,根本看不清,她只好放弃。她双手平静地拍着膝盖,闭上眼睛,等待大门响起熟悉的声音。

可是,他继承了爷爷的作坊,一个必须完成的使命。他每天早上都去作坊里跟他的学徒一起工作,即便在爷爷去世之后,他仍然守着那个毫无生气的地方——四周的墙边堆满了木板,空气里充斥着松节油和白酒的刺鼻气味。我们这些孩子通常只被允许在门口远远地看着。外面,白色的玫瑰花爬上了深褐色的木头墙。花谢时,我们就把掉在地上的花瓣捡起来,泡在盛着水的碗里――这就是我们自制的香水,我们把它洒在脖子上。

然后,她平静地看着窗外的街道和阴沉的天气。打伞的人、没打伞的人,都步履匆匆;树上光秃秃的,雨水和着泥,从沥青路上的碎石缝里流过。

我记得到处都是一堆堆还没完工的桌子、椅子、锯末,还有碎木块;墙上挂着各种工具:凿子、锯子、木工刀、锤子――所有的东西都有自己的位置。父亲从他的木工凳后面可以看到每一个角落。他耳后夹着一支铅笔,穿着一件厚厚的已经有裂纹的棕色皮围裙。无论春夏秋冬,他总是工作到天黑才回家,回到他的扶手椅里。

盐瓶、药盒、装润喉糖的碗、椭圆形塑料盒里的血压计、系着红色蕾丝带的放大镜,带子上打了三个大大的结,是从圣诞节的窗帘上摘下来的;号码键放大的电话机、已经旧了的红色皮面地址簿,封皮的角已经卷曲,露出里面泛黄的页面。她把这些东西都小心地整理好,放在厨房桌子中央。一定要干净整洁,熨过的淡蓝色亚麻桌布上没有一丝褶皱。

父亲,他的灵魂仍然在这儿,在我心里。他自己做的椅子上铺着母亲织的坐垫,上面放着一堆报纸。他一心想出去闯荡闯荡,而他最终只在家里的四面墙中间留下了一点儿印记:手工小雕像;为母亲做的摇椅,上面有他亲手雕刻的精美花纹;还有书架,里面还放着他的一些书。这就是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