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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派出所(1)

小北侧脸瞥了瞥陈星。陈星面无表情地眨眨眼。古力开始蹬车,他们只好跟上去。这时饭馆老板追上来:“给钱,给钱。”

古力一瞪眼:“操你丫!哪儿那么多废话啊?”

古力轻蔑地往地上吐了口痰:“瞧你们丫那点出息!”

红旗下的果儿小北又说:“到底上哪儿啊?用骑车么?”

他们两个一直是很怕古力的。那时候他们刚上高中,作为表现不好的男生,时刻感受到来自整条大街的暴力威胁。和痞子打架、被痞子打、被人当成痞子找上门来打,这种事儿隔三差五不断。而众所周知,古力是“打出名堂”来的大痞。有一天他在N中学门口蹲着,陈星和小北多看了他两眼,立刻被他叫过去,一人给一大嘴巴:“叫你们丫照眼儿!”陈星扔了书包就要拼命,却见古力掏出一把菜刀,顶在小北脖子上。

古力说:“到那儿就知道了。”

陈星一愣,古力笑嘻嘻地说:“乖乖地把值钱东西掏出来吧!”他们只好掏裤兜,交给古力一百多块钱、一个随身听、一块手表。

小北的声音有点发软:“怎么弄?”

不过,小痞子是流氓恶棍,大痞子却是仁义之师。拿完东西,古力却拍拍陈星的肩膀说:“小哥们儿够火的,咱们是朋友啦!以后有事儿找我。”

古力说:“跟我弄点儿钱去。”

这以后,古力就经常蹲在学校门口等他们,有时让他们请吃饭,有时让他们买烟。而他们与别的坏孩子有了冲突,古力也真帮忙。用痞子的话说,这叫“罩着他们”。

陈星也站起来:“找我们有事儿?”

碴架的时候,古力连家伙都不掏,大大咧咧地走到对方面前,当众跳起了脱衣舞。他一边脱,一边问那些孩子:“见过皮皮虾玩球儿么?”

小北站起来,顿着发麻的脚:“没多会儿,古哥。”

那些孩子正在含糊,古力已经脱光了上衣摆造型。我的妈呀!他的身上有好大、好清晰的一片纹身,说皮皮虾玩球儿那是谦虚,实则是一幅二龙戏珠组图。露出真龙,古力再从裤裆里掏出一把菜刀,苍啷一响,两根不知什么毛发随风飘落,真个削铁如泥。

古力扔给他们一人一根“希尔顿”:“来多会儿了?”

古力欣赏着菜刀说:“这玩意儿跟我也不是一年两年了。”

城中村的第一盏灯光亮起来,那个叫古力的大痞才出现了。和那年头的所有大痞一样,古力歪戴着镶金星的混纺学生帽,骑着一台卸了后座的锰钢自行车。他也不下车,一条腿杵在墙上,就像一只正在撒尿的大狼狗。三只大狼狗在一堆破烂之间共商大事。

一般的高中生们哪儿见过这阵势啊,顿时落荒而逃。

在一片抱怨声中,陈星却半闭着眼,好像睡着了。

但恰恰因为被“罩”着,陈星和小北便更加受制于古力。古力在街上晃悠的时候,他们得屁颠屁颠跟着,给大哥推自行车;古力要“堵”哪个孩子,他们得从中关村跟踪到展览馆,再回去报信儿;有一年元旦,古力倒腾了一批贺年卡,砸手里了,他们还得从学校揪出十来个低年级学生,挨个抽嘴巴:“你妈×买不买温馨的祝福?”

就这么又蹲了半个小时。小北不停地抱怨:“都快把我屎蹲出来啦!”小饭馆的老板也在一旁抱怨:“面钱还没给呢——没有就直说。”

最苦的差事要算陪古力在公共厕所拉屎,古力蹲着,他俩一左一右站着,听大哥讲从前的故事:如何如何打遍四城,如何如何被抓进海炮儿(海淀炮局,即海淀公安局),如何如何把“一杆儿犯”的脑袋按到茅坑里冲水。拉完屎,还得由小北来拉水箱绳儿,大哥只冲人不冲屎。

太阳开始西下,脏乱差的小胡同被染上了一层唯美的橘黄色。大团阴影转瞬即逝地移动,不远处的一滩污水被照得熠熠生辉。两个痞子学生的眉毛、嘴唇上的绒毛都被镀上了一层金。

古力心满意足提着裤子说:“身边没个人说话,我使不上劲儿。”

陈星说:“反正丫给我带话儿,说有事儿找咱俩帮忙。”

钱就更甭说了,只要古力缺钱,他们俩的参考书、运动鞋、一个月的午餐都可以泡汤。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吃不起学校的食堂,只能到脏乱差的城中村吃板儿面。有时候实在没钱,他们只好吃完面摔碗就跑。跑出半条街,小北才拍着大腿说:“反正也是个跑,刚才干嘛不要碗肉炒饼呢?”

盯着逐渐结出油壳儿的面汤,小北问陈星:“古力怎么还没来?你说丫是不是涮咱们呢?”

而这天下午,古力骑着自行车,后面俩人跟着,威风得好像一个汉奸带着两个地保。陈星和小北的嘴里呼呼往外冒白烟,军用皮靴跺得地“咵咵”响,脚生疼。跑了二十多分钟,好歹来到一所中学门口。花家村二中,普通学校,不像他们上的N中学,是市重点。可是上了市重点又怎么样呢?还不是混成现在这个德性。

老板赌气地把两碗面汤顿在他们面前,这倒让他们不好意思了。他们垂下头,开始抽第二支“都宝”香烟。每人面前一个粗瓷大碗,好像拴在门口的两条绿色大狼狗。

古力再次停车,脚蹬墙。他经常一整天跨在车上不下来,指使陈星和小北完成各种任务。拿破仑得势的时候也就这派头。

陈星把手伸进军大衣里摸了摸,小北也同样摸了摸。摸了一会儿,他们说:“我们想再喝碗汤。”

“就这儿。”古力指指人头攒动的校门口说。

老板操着安徽普通话说:“那你们现在给。”

“在这儿干嘛?打哪孩子?”小北说。

“不用看着我们。我们给钱,给钱!”小北对老板说。

古力挥挥手,示意他们蹲下:“我观望观望,那孩子一出来我叫你们。”

很快吃完“板儿面”,他们便蹲在小饭馆的门口抽烟。抽的是两块五一包的“都宝”。那时候,他们都穿着一件油脂麻花的军大衣,脚上蹬着一双裂了口的军用皮靴。这是北京西北部痞子学生的标准服装,因此饭馆老板很紧张地盯着他们。

陈星和小北只好重新变成两条军犬,白烟缭绕地蹲在自行车轮两侧。从校门里出来的学生看见他们,大都心怀畏惧,低眉侧目地迅速溜走。过了十来分钟,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瞻前顾后地推车出来,朝古力他们瞥了一眼,便赶紧跨上车,贴墙跟逃窜。

“板儿面”还让他们想起了“板儿带”,那是一种老式人造革武装带。作为军人和退伍军人的后代,陈星和小北对那东西很熟——小时候惹了祸,都要被父亲用板儿带“啪啪”地抽。如果祸惹得太大,则用黄铜的皮带头来抽。那样的话,声音也就不是“啪啪”的了。

“就这孩子。”古力蹬车跟了上去。

那天下午,陈星和小北从N中学的正门踱出来,到中关村的小胡同里去吃一碗“板儿面”。“板儿面”顾名思义,就是一种又硬又宽的面条。面里没有两丝儿肉,但脏乎乎的、味道很浓,面汤像是从泔水桶里熬出来的。

他们并不敢在大街上动手,而是不紧不慢地跟着,寻找机会。此时天已经渐渐黑了,那孩子一边骑车,一边回头观望。其实如果他一直往人多的地方走,是有机会安全回家的,只不过后面的三个痞子把他吓昏了头,没骑多远,他竟然朝一条小胡同拐了进去。这就是自取灭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