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红女王 > 1483年6月

1483年6月

“夫人,我们已经砍了他的头。”他简短地说,接着推开我,走进我的房间。他的手下在我的庭院里成扇形散开,各自就位,而我们也成了自己这栋豪华宅邸里的囚徒。

“你们逮捕了黑斯廷斯领主?”我简直不敢相信,“以什么罪名?”

我和斯坦利在长矛兵的簇拥下走进房间,等他们确认窗口太过窄小,无法逃脱的时候,才退了出去,关起房门,让我们二人得以独处。

他对我露出冷笑。“我们前去逮捕黑斯廷斯领主的时候,你的丈夫钻到了桌子下面,脑袋差点被长矛割下来。其实伤得并不重。”

斯坦利颤抖着脱下染血的外衣和撕烂的衬衫,丢到地板上。他找了张凳子坐下,脱去上身的其他衣物。我倒了一大罐水,开始为他清洗伤口。那伤口又浅又长,似乎只是擦伤,对方似乎并没有下狠手:但再往下一英寸,他就会失去一只眼睛。“发生什么事情了?”我压低声音问道。

“我明白。我可以带我的丈夫回房间吗?他受伤了。”

“会议开始的时候,理查德走进来,对加冕礼的相关事宜进行确认,他面带微笑,询问莫顿主教能否派人去他的花园里摘些草莓来,看起来非常和善。我们开始着手准备加冕礼:安排座位、决定出席顺序,诸如此类的普通事务。他又走了出去,在外面的时候,他肯定是接到了什么人带来的消息,回来的时候像变了一个人,面色阴沉而愤怒。他的士兵们紧随其后,架势就像在攻打要塞,他们用力拍打着大门,全副武装,严阵以待。他们打了我,我跌倒在地,莫顿连连后退,罗瑟勒姆躲到了椅子背后;黑斯廷斯还没来得及反抗,他们就抓走了他。”

我的房间里没留下什么会将我们定罪的证据。危险的东西我每次都是读过立刻烧毁,也从来不会为自己的信件抄写备份。我为亨利做过的一切只有我和上帝心知肚明。

“可这是为什么?他们是怎么解释的?”

“我现在要去屋子里搜查信件和文件,”他说,“这些你也明白吗?”

“完全没有!没有任何解释。理查德就像是已经彻底放开手脚了。他们就这么抓住黑斯廷斯,带走了他。”

“明白了。”我低声说。

“带他去哪儿?以什么罪名?他们说了什么吗?”

“你的丈夫要被软禁在这栋房子里,你和他都不能离开半步。你们住处的每个出口和屋子里都会有守卫驻守,包括他房间的每扇门窗。你们的管家和必要的仆人可以外出办事,但他们要接受搜查,并且服从我的命令。听明白了吗?”

“他们什么也没说。你不明白,这不是逮捕,这是一场暴行。理查德像个疯子那样大吼大叫,说他中了魔法,说他的手臂失去知觉了,还说黑斯廷斯和王后联手用巫术毁了他——”

“我就是。”我答。

“你在说什么?”

我几乎无法把目光从他制服上的图案移开。那正是我丈夫梦中那头獠牙毕露的野猪。

“他挽起袖子,让我们看他的手臂。他的持剑臂——你知道他的右臂有多么粗壮。他说那条手臂正在逐渐失去知觉,说他的右臂正在萎缩。”

“是玛格丽特·斯坦利夫人吗?”这群士兵的指挥官问我。

“天哪,他疯了吗?”我停下了清洗伤口的动作,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我没听他继续废话,将他推到一旁,径直跑下楼梯,跑到铺着鹅卵石的入口处,门卫们正打开大门,而理查德公爵的军队鱼贯而入,他们之中站着我的丈夫,他步履蹒跚,头上的伤口不停地流出鲜血。他看着我,面色苍白,眼神带着惊讶与茫然。

“他们把黑斯廷斯拖了出去。一句解释也没有。他们就这样把他拖到屋外,不顾他的挣扎和咒骂。附近有一些用于建筑的旧圆木,他们拿了其中一根,强迫他靠上去,接着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

“理查德公爵的人,”他急得有些口齿不清,“他们穿着制服,跟着他们的主子,他们抓到了领主大人,也就是您的丈夫。他们打了他一耳光,血滴到他的衣服上,像一只流血不止的猪……”

“神父呢?”

当门房男孩跑上来让女仆叫我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楼梯上。我抓住他的胳膊,问他:“是谁来了?”

“没有神父在场。你没有听懂我说的话吗?这是绑架、是谋杀。他甚至连祈祷的时间都没有。”斯坦利发起抖来,“仁慈的上帝啊,我本以为他们会来抓我,本以为我会是下一个。就像那个梦。我闻得到鲜血的气息,没有人能来救我。”

我祈祷的时候听到了伦敦的街道上有许多士兵行军的脚步声,还有上百名长矛手在鹅卵石地面拖矛而行的声音,接着,屋子面朝街道的那扇门上传来重重的敲打声。

“他们在伦敦塔前面砍了他的头?”

我跪在祈祷台前,等待丈夫从枢密院会议上归来。我们在黎明时分的那次谈话让我惊恐不安,我跪地祈祷,想到了贞德,她有那么多次明知自己身居险地,但每次上战场的时候,仍然骑着白马,打着百合花旗号招摇过市。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玛格丽特,我始终忠于最有可能赢得胜利的那个人。而此时此刻,那人有北方的军队作为后盾,伦敦塔在他的掌握之中,合法的国王也要服从他、受他的监护——他就是理查德。”

“如果王子听到那片嘈杂声,看向窗外,是不是就会看到他父亲最好的朋友死在圆木上?那是他的威廉叔叔,不是吗?”

“可你站在哪一方?”

斯坦利沉默不语地看着我。一丝血滑下他的脸庞,他用手背抹去,这个动作令他的脸颊变得血红。“没人能阻止他们。”

“当然,会议将在伦敦塔举行。但我会写一封信,把我的担忧告诉黑斯廷斯。如果他打算对抗理查德,那么最好把握时机。他可以迫使理查德摊牌,可以要求与王子见面。他对先王的爱戴会让他成为王子的拥护者。我可以置身事外,让他加快脚步。枢密院已经决定让王子加冕。我可以挑拨黑斯廷斯去和理查德争斗,再坐视事态的发展。我可以把这看做警示,然后去警告黑斯廷斯,让他承担风险。”

“王子会将理查德视为他的仇人,”我说,“他不会再称他为护国公大人了。他会将他看作一头怪兽。”

“你今天会出席枢密院会议吗?”

斯坦利摇了摇头。

他对我坚定的语气露出微笑,但这次,我并不觉得他冒犯了我。重要的是我们能看清未来的路,只要我心里清楚这是上帝的眷顾,那么就算他觉得照耀着道路的是我的野心之火,那也没关系。

“接下来我们会怎样?”

“如果他们选择自相残杀,那么亨利就可以清白地坐上空缺的王位,”我坚定地说,“最终,正统的王家将会坐上英格兰的王位,这也是上帝的意志。”

他的牙齿开始打颤。我放下那只碗,为他披上毛毯。

他点点头。

“天知道,天知道。我们以叛国罪名被软禁在自己的住处;他们怀疑我们与王后和黑斯廷斯谋反。你的朋友莫顿也一样,他们还逮捕了罗瑟勒姆。我不知道另外还有多少人。我想理查德打算篡夺王位,所以要把所有可能提出异议的人拘禁起来。”

“可他们也许会彼此争斗。”

“那王子们呢?”

“亨利和王位之间隔着四条性命,”他评论说,“两位约克王子:爱德华王子和理查德王子、理查德公爵本人,还有理查德的儿子。”

过度的惊吓令他有些口齿不清。“我不知道。理查德可以干脆杀了他们,就像杀掉黑斯廷斯那样。他可以闯进修道院的避难所,杀害整个王室家庭:王后,还有那些小公主。今天他已经向我们证明,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也许他们已经死了?”

我的房间又陷入了沉默。我看了他一眼,担心自己是否想得太远了。

外界传来零星的消息,都是女佣外出时从集市上听来的。理查德宣布伊丽莎白·伍德维尔王后与爱德华国王的婚约无效,又说爱德华在与伊丽莎白私订终身前早已与另一位女士立有婚约。他宣布他们所有的孩子皆为私生子,而他本人则是约克家族唯一的继承人。枢密院的懦夫们目睹了无头的黑斯廷斯被埋葬在他爱戴的那位国王身边,没有为他们的王后与王子们做丝毫的辩白,却忙不迭地全票认可理查德成为王位的唯一继承人。

“等他们在战斗中打得两败俱伤之时,笑到最后的就会是亨利了。”

理查德与我的亲戚、白金汉公爵亨利·斯塔福德又开始宣称爱德华本人也是个私生子,说他只是塞西莉公爵夫人陪伴约克公爵于法兰西征战时,和某个英格兰弓箭手生下的儿子。民众听到了这些指责——至于他们的看法如何,就只有上帝知道了——但那支来自北方诸郡、只忠实于理查德本人,而且渴望着奖赏的大军无疑已经到来:无需否认,所有可能忠于爱德华王子的人不是被捕就是被杀。每个人都在考虑自身的安危。人人缄默不语。

“是你的儿子亨利的大好机会。”

在我的人生中,我头一回能够平心静气地看待那个自己服侍了将近十年的女人,伊丽莎白·伍德维尔,她是英格兰的王后,也是这个王国有过的最美丽也最受人爱戴的女王。我从未觉得她美丽,也从未觉得她值得爱戴,但在她彻底落败的此刻除外。我想到她正坐在潮湿昏暗的威斯敏斯特修道院的避难所里,想到她再也无法东山再起,在我的人生中,头一回可以跪倒在地,真心为她祈祷。她仅有的一切只剩下她的女儿们:她曾经享受的人生不复存在,两个年幼的儿子也都在敌人的掌控之中。我想象着她的挫败和恐惧,想象着守寡的她为儿子们担忧,在我的人生中,头一回对她感到同情:她是个不幸的王后,她的垮台并非自身的过错。我会向天国之母玛利亚祈祷,请求对她伸出援手,在她蒙受羞辱的时刻抚慰迷茫而不幸的她。

“而这样的情形正是兰开斯特家的大好机会。”

年纪最长的伊丽莎白公主已经到了适婚年龄,却因为她所属家族的起起落落,直到十七岁都尚未婚嫁。我跪倒在地,为王后的健康和安全祈祷的时候,也想到了那个漂亮女孩伊丽莎白,思索着她是否适合我的儿子亨利。兰开斯特之子和约克之女的结合将会治愈英格兰所受的创伤,并且消弭这持续了两个世代的争斗。如果理查德在夺取王位之后死去,而他的儿子也尚未成年,那么他的儿子将是个体弱多病,还有一半内维尔家出身的孩子,继承权远远不及约克家的公主,要推翻起来再轻松不过。如果我的儿子那时能够夺取王位,娶那位约克公主为妻,人们肯定会非常拥戴他,因为他既是兰开斯特家的子嗣,又是约克家女继承人的丈夫。

“约克对约克。有可能。”

我派人找来了我的医生,卡利恩的刘易斯医生,他对阴谋和药物同样兴致盎然。王后知道他是我的医师,知道他是我派来的。我让他向她承诺我们的支持,告诉她,我们随时都可以说服白金汉公爵,让他对理查德公爵反戈一击,而我的儿子亨利也可以在布列塔尼召集一支军队。我还告诉他,最重要的是弄清她的计划,还有她的支持者们给了她怎样的承诺。我丈夫也许觉得她已经失去了全部希望,但我曾经见过伊丽莎白·伍德维尔走出避难所,然后理所当然地坐上王后宝座,忘记了上帝刚刚施加在她身上的全部羞辱。我告诫刘易斯不要提到我丈夫遭受软禁,但又要以善意的口气告知她黑斯廷斯的遇害,还有理查德突然显露的野心、她的儿子们被宣布为私生子的事实,以及她被毁的声名。他要同情地告诉她,除非她有所行动,否则她的地位就将不保。我必须让她找来所有的朋友,以她手头的资金招募一支军队,然后与理查德开战。如果我能鼓励她展开一场漫长而血腥的战斗,我的儿子就能趁着他们两败俱伤的机会,率领他的部队登陆英格兰,一举夺下王位。

“如果理查德夺取了王位,将他的两个侄子关在伦敦塔里,你觉得这个国家会不会群起反抗,掀起又一场战争?”

刘易斯选择了她最渴望朋友探访的那一天去见她:她的儿子预计加冕的那一天。我很怀疑别人会告诉她,根本不会有加冕这回事了。刘易斯穿行于伦敦的街道之时,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人们也没有在街头巷尾谈天说地,然后他几乎是立刻回到了我这里。刘易斯戴着防范瘟疫用的面具,那是个长长的锥形面具,里面塞满药草,涂抹精油,让他看起来十分可怕,简直像是一张怪物的脸。等到他进到我的房间里,又关上房门之后,他才取下面具,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呢?”

“她渴望帮手,”他直截了当地说,“她已经不顾一切:照我看来,她的心智已经不太正常了。”他顿了顿,又说,“我看到约克家的那位年轻公主也……”

我拉了张凳子坐到了壁炉旁,就像个可怜的女占卜师,就像是懂得巫术的伊丽莎白王后那样,凝望着炉火。“如果理查德倒戈与他的两个侄子为敌,并且设法阻止他们继位,让他自己当上国王……”我顿了顿,继续说道,“他们根本无力抵抗。他们的舅舅指挥的舰队发生了兵变,他们的母亲正在修道院避难,他们的另一个舅舅安东尼也被逮捕……”

“也?”

“那么你的上帝会说些什么呢?”他一如往常地语带讥讽,“往常的他肯定会建议你寻求权势与安全吧。”

“她的思维也有些混乱。她在预言未来。”他略微发起抖来,“我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医生,可她真的吓着我了。”

“我会祈求上帝的指引。”

我没理会他的夸口。“她怎么吓着你了?”

“不会,当然不会。”

“她从阴暗处朝我走来,河水浸湿了她的裙子,像条尾巴似的拖在她身后,仿佛半鱼半人。她说河水已经把我要带给她母亲的消息告诉了她——她知道理查德公爵已经夺取了王位,他声称年轻的王子们都是私生子,只有他自己才是合法子嗣。”

我犹豫起来。“你该不会想要逃走吧?”

“她已经知道了?她们派出了探子吗?我没想到她的消息竟然如此灵通。”

他摇了摇头。“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你认为上帝会对你说话,会在梦中给你警示。如果你梦到那头野猪向你冲来,你会怎么做?”

“我说的不是王后,王后还不知道。是王后的女儿,她说是河水告诉她的。她还说河水告诉她,她的家族中有死亡降临,她母亲立刻明白死的就是她的弟弟安东尼和她姓格雷的那个儿子。她们打开窗户,聆听河水流动的声音,就像两个待在避难所里的水之女巫。谁看了都会害怕的。”

“你打算怎么做?”我问他。

“她说安东尼·里弗斯已经死了?”

我们都陷入了沉默。一根圆木在炉火中动了动,我们都被那声音吓了一跳。

“她们似乎都很肯定。”

“梦里是一头决心争夺权力、不惜制造死亡的野猪。这是某种警告,一定是的。”

我在身上画了个十字。伊丽莎白·伍德维尔早就受到过使用巫术的指控,但能在教会的神圣土地上以巫术预言,这必然是魔鬼的杰作。

“可那个梦——”

“她肯定有探子在外打探,她的准备肯定比我们所想的更充分。但她是怎么比我更快得知威尔士那边的消息的?”

“我告诉过他,安妮·内维尔没去订加冕时穿的礼裙,他马上咒骂说理查德不是真心想给他的侄子加冕。我们刚开始也都是这么想的,担心的也都是这件事。但我想不到有什么比理查德推迟加冕礼更加糟糕的事情了,也许会是好几年,一直到那个男孩二十一岁的时候。推迟加冕礼就意味着他能继续当他的摄政王。”他一跃而起,光着脚大步穿过房间,“看在上帝的分上,理查德可是爱德华最忠实的兄弟!他向王子、他的亲侄子宣誓效忠的时候没有任何怨言。他的敌意全都针对那位守寡的王后,而不是王子。现在那个男孩完全在他的掌握之中。只要理查德能让爱德华王子远离他的母亲和那些亲戚,那么无论加冕与否,王子都只是理查德的牵线木偶。”

“她还提到了另一件事。”

“黑斯廷斯知道理查德要求妻子待在家里这回事吗?他会不会觉得理查德打算推迟加冕礼?用这种方法延长他的摄政期?”

“王后吗?”

他摇了摇头。“我除了跟黑斯廷斯谈话以外什么也没做过,而黑斯廷斯完完全全忠于王家。他非常渴望看到王子顺利即位。这是他为他敬爱的爱德华国王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他非常害怕理查德会对爱德华王子不利。自从理查德把爱德华王子关进伦敦塔,他就担心会出什么乱子。他问我是否能在枢密院会议上支持他,一起呼吁理查德把王子放出伦敦塔,回到他的人民之中,去见见他的母亲,让她看到他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拥有自由。我想黑斯廷斯已经派了信使去见王后,担保她的安全,并且请求她不要再躲藏下去。”

“是公主说的。她说她受了诅咒,将会成为下一任英格兰王后。”

“我相信我的手下,她也不是傻瓜。但他还能怀疑你什么呢?”

我震惊而又费解地看着他。“你能肯定?”

“会不会是你的哪封信弄丢了?”

“她很吓人。她抱怨母亲的野心,说她们的家族受了诅咒,她注定要代替她的弟弟——这样至少能满足她的母亲,虽然这也意味着她弟弟不会有继位的机会。”

“如果他对你起了疑心,那他也会怀疑我。”我说。斯坦利的恐惧如此强烈,甚至影响了我。“我按照我们商量的结果给王后捎了信。他会不会知道我是他的敌人?”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我。“我除了表示支持之外什么也没做。但这样的梦……我无法否认。玛格丽特,我就像个孩子那样从梦中惊醒。我醒来的时候甚至还在尖声求救。”

医生耸耸肩。“她没有解释。她长成了漂亮姑娘,但太吓人了。我相信她。我得说,我相信她说的每一个字。感觉就像是先知在预言一样。我相信她会以某种方式成为英格兰的王后。”

“你觉得理查德在怀疑你?”

我轻轻地吸了口气。这些完全符合我的祈祷内容,因此必然是上帝的话语,虽然是从充满罪孽的身躯之中说出。如果亨利将要坐上王位,而她也会嫁给他,那她的确将会成为王后。不然还能是怎样?

格洛斯特公爵理查德的纹章就是野猪。我们都知道这一点。我下了床,打开门,确认女仆不在门外,没有人偷听,接着紧紧关上房门,重新搅动卧室壁炉里的余烬,仿佛我们在六月的温暖夜晚还需要烤火取暖。我燃起蜡烛,似乎这样就能赶走那头狩猎中的野猪带来的黑暗。我碰了碰胸前的十字架,又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字。斯坦利将他梦中的恐惧带到了我的房间;那头野猪的呼吸声似乎还在他身边萦绕不去,似乎它会跟随气味一路寻来。

“还有另一件事,”刘易斯小心翼翼地说,“我问王后对伦敦塔的两位王子——爱德华和理查德——有什么打算,她说:‘不是理查德’。”

“一头野猪,”他轻声说,“一头獠牙和鼻孔上沾满鲜血的野猪,嘴边带着白沫,它低着头,嗅着我的气味,”他颤抖着说,“我甚至听得到它抽动鼻子的声音。”

“她说什么?”

“什么样的怪物?一条大蛇?”

“她说:‘不是理查德。’”

我等他继续说下去。床随着他的颤抖而不停晃动。“一头怪兽向我靠近,”他的声音很低很低,“那是个非常非常可怕的东西,就这样向我靠近,它张大嘴巴想要把我吞下,它的呼吸仿佛地狱般恶臭,红红的眼睛充满贪婪,那头怪物左顾右盼地穿过乡间,向我走来。”

“她这话什么意思?”

“梦里,我在一个黑暗寒冷、到处是岩石的地方,像是荒郊野外,我说不清是在哪儿。我四下打量,但身边空无一人,只有我形只影单,没有亲人和朋友、没有随从,甚至也没有我的旗帜,什么都没有。就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身边没有儿子、没有兄弟——甚至也没有你。”

“这时公主走了进来,礼裙被河水浸得湿透,而且她什么都知道了:公爵得到拥护,她的家族被剥夺了继承权。然后她又说自己会成为王后。”

“你做了什么梦?”

“但你就没问王后,‘不是理查德’是什么意思吗?”

“我怎么知道?那情景如同置身地狱。”

他摇摇头,这个见过大风大浪的男人却连询问关键问题的判断力都没有。“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吗?”我对他吼道。

“你是说预言之梦?”

“抱歉。公主进来的样子太……怪异了。然后她的母亲又说现在她们正值干旱期,但洪水终将归来。她们太吓人了。您知道她们是怎么说自己的祖先的——说她们都是水之女神的后裔。如果您也在场,您肯定会觉得那位水之女神就要浮出泰晤士河的水面了。”

“我做了个梦。”他重重地坐在我的床边,“上帝啊,我做了那样的梦。玛格丽特,你根本不知道……”

“是啊,是啊,”我的语气里毫无同情,“我明白她们很吓人,不过她还说了些别的什么?王后有没有提到她逃走的兄弟们?她有没有说他们在哪里,或者在做什么?他们两个的权力足以让半个国家与理查德为敌。”

“发生什么事了?”我首先想到的是我的儿子生了病,然后我看到斯坦利脸色惨白得如同鬼魅,双手也在颤抖,“你怎么了?”

他摇摇头。“她没提这些。但我提到你会帮助年轻的公主们逃脱的时候,她倒是听得很清楚。我可以肯定,她在计划些什么,在发觉理查德想要染指王位的时候就已经在计划了。现在的她肯定会铤而走险。”

一周后的拂晓时分,我丈夫用力敲打我卧室的门,然后走了进来,我的女佣尖叫着跳下床。“你出去吧。”他粗鲁地命令她,于是她匆匆离开房间,而我从床上坐起身子,拉过长袍披在身上。

我点点头,挥手示意他退下。我立刻前往宅邸里的那座小礼拜堂,跪倒在地。我需要上帝赐予的平和来清空头脑中纷乱的思绪。伊丽莎白公主对自己命运的了解让我对自己的想法更加确信:她将会成为亨利的妻子,而亨利将会坐上王位。但她母亲的那句话:“不是理查德”却让我满心不安。

我丈夫笑了,他的样子不像人们所说的狐狸,倒像是一头狼。“她可没有那么多朋友可供选择,”他说,“我觉得她肯定会乐于接受。”

她说的“不是理查德”会是什么意思呢?是说伦敦塔里的那个并不是她儿子理查德?还是想说,她害怕的人并不是格洛斯特公爵理查德?我不清楚,那个蠢货本该跟她问清楚的。但我猜到会有这种事。我曾为这种可能性而不安。我不觉得她会蠢到把次子交给已经绑架了她的长子的那个人。我和她相识十年有余,她并不是那种无法预见最糟糕事态的女人。枢密院大张旗鼓地去找她,并且异口同声地说她别无选择,随后让大主教牵着小王子理查德的手列队离开。但我总觉得她早就猜到他们会来,而且做好了准备。我总觉得她会做些什么,把她最后一个尚未身陷囹圄的儿子送到安全之处。任何一个女人都会这么做,而她既坚定聪明,又溺爱她的儿子们。她绝不会让他们置身危险之中,绝不会让小儿子和大儿子同样涉险。

我思绪飞转。斯塔福德家族——除了我软弱谦逊的丈夫亨利之外——向来以骄傲闻名。斯塔福德当初是出于对里弗斯家的怨恨而支持理查德:如今他也许真的会想用自己的继承权赌上一把。“如果您同意的话,我会将这些话告诉王后,”我说,“但我觉得他非常不可信。如果她把他当做盟友,那她就真的是个傻瓜。”

可她做了什么?如果伦敦塔里的第二个王子并非理查德,又会是谁呢?她会不会送去了某个乔装打扮过的乞丐?也许是某个在她监护之下,能为她做任何事的人?更糟的是,如果英格兰王位的合法继承人,理查德王子没有被人囚禁在伦敦塔里,那他又在哪儿?如果她把他藏在了什么地方,那么他仍然是约克家的继承人,是我儿子继位道路上的另一块绊脚石。她是想告诉我这些吗?还是说她只是在装神弄鬼?她是想折磨我吗?她把这种谜语通过那头脑愚钝的信使转达给我,是想以此显示优越感吗?她是故意说出她儿子的名字,以此来炫耀她的深谋远虑吗?还是说她只是说漏了嘴?她提到理查德是不是想警告我,无论英格兰发生什么,她都还有个继承人?

“他有他自己的野心,”我的丈夫阴郁地说,“他也拥有王室血统。他会觉得既然有人能从爱德华王子手里夺走王位,也就能从理查德手中再夺走一次。他会与王后并肩作战,假装保护她的儿子,等胜利之后再自己坐上王位。”

我跪地祈祷了几个钟头,等待天国王后玛利亚[2]告诉我那位俗世王后究竟在做什么:在玩她的把戏,施展她的咒语,像以往那样,即使在她最惊恐、最沮丧的时刻也凌驾于我之上?但圣母玛利亚并没有对我说话。贞德也没有给我建议。上帝对他的侍女,对我也沉默不语。他们都没有告诉我,伊丽莎白·伍德维尔在修道院之下的避难所里做些什么,而且我知道,如果我得不到他们的帮助,她又将取得胜利。

“告诉她,白金汉公爵或许可以笼络。”我朝门那边走到一半的时候,他轻声说道。我立刻停下脚步。“斯塔福德?”我难以置信地重复道。那是我第二任丈夫的侄子——继承了去世祖父的头衔,又被迫与王后妹妹结婚的那个男孩。自从被迫成为里弗斯家的成员之后,他便对这个家族充满了憎恶,甚至无法忍受。于是他率先支持理查德,站在他那一边。当理查德关押安东尼·里弗斯的时候,他就在他身边。我知道他乐于羞辱那个强行与他沾亲带故的家伙。“可亨利·斯塔福德无法忍受王后。他恨她,也恨她的妹妹,他的妻子凯瑟琳。这些我很清楚。我还记得他们逼他结婚那时的情景。他不可能帮助他们对抗理查德。”

不超过一天以后,我的女伴眼睛红红地走进来对我说,里弗斯伯爵安东尼——王后那位富有魅力和骑士精神的弟弟——已经死去,在庞特佛雷特城堡由理查德下令处决。没有人的消息比我更灵通:官方通告在我听闻此事的一小时之后才传到枢密院。看起来王后和她女儿是在事发当晚把这件事告诉刘易斯医生的,或许就在他死去的同一刻。但这怎么可能?

“我会告诉王后,”我坚决地说,“如果她打算召集人马,最好现在就开始。她最好让她的儿子们摆脱理查德的控制。如果我能说服约克王后与摄政王开战,兰开斯特家族的机会就到来了。”

第二天早上,我丈夫在早餐时和我见了面。“枢密院召唤我出席会议。”他说着,拿出那张盖着野猪印章的文书。我们都不敢直视那块印章:这张文书放在我们之间的桌子上,就像一把尖刀。“你要去王家服装保管库那里,为安妮·内维尔准备加冕礼的礼袍。王后用的礼袍。你将会是安妮王后的女伴。他们解除了我们的软禁,没给任何说法。而且我们又效命于王家了。”

我丈夫点点头。“知道了这样重要的消息,我们又能做些什么?我们该怎样加以利用?”

我点点头。我会像服侍爱德华国王那样服侍理查德国王。我们会穿着一样的礼袍,但那件为服丧的王后伊丽莎白准备的、用金线和貂皮装饰的礼袍将会为她的姻亲,新王后安妮进行修改。

“格洛斯特公爵理查德本人?”

女伴和斯坦利的士兵都坐在我们周围,因此我丈夫和我只能用眼神来庆祝我们的幸存。这将是我侍奉的第三个王家,每一次我都卑躬屈膝,考虑着我儿子的王位继承权。“侍奉安妮王后将是我的荣幸。”我平静地说。

“谁会暴乱?人们都希望约克王子加冕为王。只有一个人会阻止他成为国王,只有他能从中获益。”

我注定要笑对世间的变迁,等待我在天国的奖赏,但站在王后房间的门口时,我却犹豫起来:安妮·内维尔——拥王者沃里克伯爵之女,出身良好,嫁入王家,一度守寡,如今又将成为英格兰的王后——正穿着她的旅行斗篷站在壁炉边,周围是她来自北方的女伴们,就像个荒野之中的吉卜赛营地。她们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我,随后她的管家大声说道:“玛格丽特·斯坦利女士到!”那口音凡是住在赫尔[3]以南的人都不可能听懂,然后女人们慢吞吞地让开,让我可以靠近她。于是我走进门里,跪倒在地,向另一位篡位者卑躬屈膝,双手高举以示忠诚。

“也许他警告她不要出席加冕礼,是因为他觉得伦敦也许会发生暴乱。也许他希望她安全地待在家里。”

“殿下。”我对那个依靠理查德公爵而摆脱耻辱与贫困的女人说——因为他知道,娶了这位最为不幸的新娘,他就能占有沃里克家的财富。如今的她即将成为英格兰王后,而我不得不向她下跪。“能为您效劳,我非常荣幸。”

“她没有长裙,所以无法出席加冕礼。肯定是他让她不要去,因为他很肯定不会有什么加冕礼,”他轻声说,“还有这些——”他指着那一堆堆纸,“——这些只是为了让我们无暇分身,让我们以为真的会有什么加冕礼。”

她对我微笑。她的脸苍白得就像大理石,嘴唇发白,眼皮的苍白中略带粉红。她的身体肯定不太好:她把一只手按在石头壁炉上,身体也靠在上面,像是很累的样子。

我没有搭腔。我知道他很快就会想出答案。

“感谢你,我希望你来做我的贴身女伴,”她轻声说着,有些喘不过气,“你要负责在我的加冕礼上托着我的裙摆。”

他的思路和我一样敏捷。他放下笔,示意我走进房间。我在身后关起门,不禁有些兴奋,就像是要和他进行密谋似的。“她不是那种特立独行的人。一定是她丈夫吩咐她不要去,”他说,“可他为何这么做?”

我垂下头,掩饰着我心中的喜悦。这会为我的家族增光:这也会让兰开斯特家距离王冠只有一步之遥。我将会紧跟在英格兰王后的身后,并且——上帝知道——做着登上王位的准备。“我很荣幸。”我说。

“安妮·内维尔没有为加冕礼订制礼服。你觉得是为什么?”

“我丈夫对托马斯·斯坦利阁下的智慧评价很高。”她说。

我赶回家中,找到了我的丈夫。他正在忙着撰写召集文书,让英格兰的每位郡治安官前来伦敦参加年轻国王的加冕礼。“我很忙。有什么事?”看到我推开门,他粗暴地问道。

高到让长矛兵差点砍下他的脑袋,还足足软禁了一个星期。“我们已经侍奉约克家多年,”我答道,“您和公爵离开宫廷去北方的时候,我们都非常挂念。您能回到首都来,我非常高兴。”

“按她的尺码给她准备一件吧。”我仿佛不感兴趣地说着,转移了话题。

她做了个手势,仆人便端来一张凳子,让她能坐在壁炉边。我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的双肩随着咳嗽而颤抖。这个女人的寿命长不了,她没法为约克家生下太多继承人,这点跟伊丽莎白王后不同。如此体弱多病,我很怀疑她能再活过五年。然后呢?然后会发生什么呢?

她耸了耸肩,抽出一件天鹅绒斗篷,揭开上面的亚麻罩布,铺开来给我看。“我不知道。但我没有收到她订制礼服的命令,该怎么做?”

“您的儿子爱德华王子呢?”我谨慎地问道,“他也要来参加加冕礼吗?需要我吩咐您的管家为他准备房间吗?”

“肯定是哪个仆人疏漏了,”我说,“她住在谢里夫哈顿[1]那样的地方,不可能弄到加冕礼上穿的衣服。而且不可能现在重新订做衣服,那样的话肯定会赶不及。”

她摇摇头。“他身体不适,”她说,“要暂时留在北方。”

加冕礼的服装由我负责,我与女服装管理员和她的女仆见了面,看看什么样的服饰适合守寡的伊丽莎白王后、公主们,以及宫中的其他女士们。我们必须以王后愿意走出避难所参加加冕礼,并且希望像以往那样衣着华贵为前提,准备好这些礼裙。我们监督着女仆们为王后的皮草拉绒,看着女裁缝缝上珍珠母纽扣,这时服装女管理员告诉我说,格洛斯特公爵夫人、理查德之妻安妮·内维尔尚未订好礼裙。

身体不适?我心想。连父亲的加冕礼都参加不了,这根本不能算是“不适”吧。那个男孩继承了母亲的娇小个头,总是脸色苍白,甚少出现在宫廷:他们很少让他来伦敦,生怕他感染瘟疫。也许他童年时的病仍未痊愈,只是从虚弱的男孩长成了病恹恹的成年人?也许理查德公爵的继承人甚至没法活得比他更长?我儿子和王位之间,如今是否只有一颗心脏在有力地跳动?

但话说回来,约克家的子嗣怎么可能放弃权力?约克家的哪个人会乖乖让出王位呢?理查德怎么会把王冠和权杖交给憎恶他的那个女人的儿子呢?但无论有多少疑问,我们都得为加冕礼订做礼袍,他们也在王室的威斯敏斯特修道院为王家队列建造走道——躲藏在修道院旁的地下室里、如今已经守寡的伊丽莎白王后,此时肯定能听到头顶上传来的锤子和锯子的声音。枢密院按照正规程序去见她,要求她把九岁的儿子理查德送去伦敦塔,和他十二岁大的哥哥一起。她无权拒绝,而且她除了憎恨理查德公爵之外没有别的理由,所以必须让步。现在,两位王室子嗣都待在伦敦塔的王家套间里,等待加冕礼的开始。

[1]Sheriff Hutton,英格兰西北部的一座小村。

我的丈夫斯坦利阁下如今已是深受理查德公爵信任的顾问,一如他曾经深受爱德华国王的信任。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为国王效力,而理查德在年幼的爱德华加冕之前担任护国公。之后理查德必须放弃一切,包括王位与权力,而那个男孩将作为英格兰的国王执掌大权。我们不妨看看,让这个里弗斯家的孩子当上全世界最强大国家的国王以后,究竟有谁能在他的统治下幸存。他受制于他的母亲:一位隐藏在暗处,毫无信仰的女巫。几乎不会有人信任这个孩子,更没有人会信任他的母亲。

[2]Queen of Heaven通常译为天国之母,此处是为了和下文中的“俗世王后(Earthly Queen)”对应。

伦敦

[3]英国东部亨伯赛德郡一港口城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