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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5年8月21日周日

接着他回头望向自己的军队。在军官们的大声号令下,士兵们飞奔起来,他们直直地向王家军队冲去,展开激烈的交锋。战场上立时一片混沌,到处都是厮杀音,到处都是混战。一名王室骑兵践踏着战线,挥舞着他的战斧,仿佛在用镰刀收割荨麻,在身后留下一连串伤者和垂死者。接着亨利这一方的一名长矛手踏出队列,矛尖幸运地刺进了那名骑兵的腋下,将他从马上甩至步兵之间,然后他们像恶犬那样咆哮着扑上前去,把他撕成了碎片。

两支军队列队站好,然后缓缓向对方接近。理查德安放在高地上的大炮瞄准了亨利军队的右翼,而亨利手下的军官命令士兵略微向左移动,让他们绕到理查德的另一边,避免遭受炮火的轰击。早晨的阳光照耀着他们的背后;微风也从他们身后吹来,仿佛在鼓动他们前进。他们朝着理查德的军队逼近,举起的长矛的耀眼反光让他们的人数显得比实际上要多。亨利的士兵蹒跚地奔跑起来,而亨利本人勒住马儿,打量战场。他回头望去。没有加斯帕的踪影。他看向左方。两倍于他的斯坦利军正以作战队形接近,和国王军队的距离与和他的人马的距离完全相同。斯坦利可以迅速阻隔在两军之间,如果他转向左边,就可以作为亨利的先锋军攻击理查德。如果他转向右方,就可以摧毁亨利的部队。亨利对自己的侍从说:“去斯坦利大人那里,告诉他,如果他现在不加入我,我想我就知道该做什么打算了。”他直白地说。

国王军的火炮轰炸着亨利一方的雇佣部队,他们后撤重组,随后再次转向左方;他们的长官无法强迫他们顶着炮火行军。炮弹呼啸着飞来,落入队列之中,仿佛落入溪水的岩石,但后果并非溅起水花,而是人们的尖叫和战马的嘶鸣。理查德头盔上的王冠闪闪发光,仿如光环,他骑着白马出现在战况最激烈之处,他的旗帜飘扬在前,他的骑士环绕在边。他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小山,诺森伯兰伯爵的军队就在那里,如同他左方的斯坦利的军队那样毫无动静。他想到袖手旁观的人比作战的人还要多,苦笑几声,随后挥舞着沉重的钉头锤,敲下敌人的头颅,砸碎他们的肩膀、脖颈和背脊,仿佛他们只是站在他身边的玩偶。

他看着这些熟悉的笔迹,然后将信折起,放到胸甲里,靠近心口的位置,仿佛它能够挡住刺来的利剑。他母亲对未来的预见主宰了他的一生;是他母亲对自己权利的坚信让他走到了这一步。从他少年时代起,从他看到她所憎恨的、他的约克监护人被拖下战场,不体面地死去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质疑过她的预见,再也没有质疑过她的兰开斯特家族。而现在,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信任着他,也坚信他会胜利。他吩咐仆从备马,随后他们把他准备就绪、装好马鞍的坐骑牵了过来。

等所有人都疲累得无力继续,双方便自然而然地暂时休战。他们步履蹒跚地各自返回,倚靠着自己的武器,大口喘息。他们不安地看着斯坦利与诺森伯兰伯爵静止不动的队伍,有些人呕出几口血来。

你的母亲,玛格丽特·斯坦利

理查德的目光越过阵线,扫视着战场,他勒住战马,抚摸着它满是汗水的脖颈。他望向亨利·都铎的军队,看到在对方的阵线之后,略微远离主力军的,是那面描绘着红色巨龙的旗帜,以及博福特家的闸门纹章。亨利离开了自己的军队,他站在后方,家族护卫围绕在旁:他的军队由于向前推进和他隔开了一段距离。他在战场上太过缺乏经验,竟然让自己离开了主力部队。

我清楚上帝的意志,他会保佑你。

有那么一会儿,理查德不敢相信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良机,随后他发出刺耳的大笑声。他看到了自己的机会、出现在战场上的好运,正是这次休战,让亨利和主力军孤立开来,也让他显得格外脆弱。理查德踩着马镫站起身,拔出剑来。“约克!”他大喊出声,仿佛是在召唤父亲与兄长的在天之灵,“约克!随我来!”

上帝与你同在,你不会落败。我现在全心全意地只为你一人祈祷。圣母玛利亚会听到我为自己的孩子祈祷的声音。

他的王室骑兵队响应了号召。他们排列成密集队形,气势汹汹地越过战场,时而越过尸体,时而践踏而过。一名先锋滚落马下,但大部队仍然队形紧密,仿佛一支绕向都铎军后方的利箭,士兵们发现了危险,蹒跚着试图转身追击,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骑兵全速向着他们的领袖冲锋。约克军的战马以迅雷之势飞快逼近亨利·都铎,他们拔出长剑,举起长枪,用头盔覆面,以骇人的速度接近。都铎的长矛手面对这样的冲锋,顿时散开队形,纷纷后退,理查德看到他们匆忙奔走的样子,以为他们是在逃跑,随即大吼道:“约克!英格兰!”

我的儿子:

亨利·都铎立刻跳下马来——为什么,理查德呼吸急促,朝着马鬃俯下身子,为什么他要下马——亨利·都铎正跑向他的长矛手,后者也飞快地赶去与他会合。他拔出剑,旗手就站在身边。在这场战斗里,在他成年后的第一场战斗里,亨利忘记了思考,甚至忘记了恐惧。随着那些战马向他冲来,他能感觉到地面在震动,敌方仿佛高高的浪头,而他就像在沙滩上注视着风暴的孩子。他能看到理查德伏在马鞍上,长枪伸向前方,头盔上的金色圆环闪着光。亨利的呼吸因为恐怖和兴奋急促起来,他对着那些法兰西长矛手大喊:“就是现在!掩护我[3]!掩护我!”

他收到了一封母亲寄来的信。他那时正伸展双臂,让侍从为他系上胸甲,信使直接把信放在他手里。

他们退向亨利的身边,然后转过身,双膝跪地将长矛伸向前方。第二排的人则将长矛架在战友们的肩上,而第三排站在亨利后面,仿佛一面保护亨利·都铎的盾牌,他们的长矛直指前方,仿佛一面尖刀之墙,迎向冲来的战马。

在亨利·都铎的营地里,他们也听到了那阵号角,他们备好马鞍、系紧胸甲。亨利·都铎来来往往地忙碌着:他身处军官们之中,要求他们做好准备,确认他们都已拟定了战斗计划。他没有寻找加斯帕,不允许自己有半点紧张或焦虑。此时的他必须心无旁骛,只想着即将到来的战斗。他只派了一名信使去请斯坦利大人。你现在能来了吗?但他没有收到回答。

理查德的骑兵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在英格兰见过这种东西。他们无法停止冲锋,也无法转向。中央有一两个骑兵强行扭转了马头,却阻碍了相邻马匹的冲锋,随即在混乱的冲撞和嘶喊声中跌落马下,被自己的坐骑踩断了骨头。其他人因为冲得太快而无法减速,径直撞到无情的矛尖上,冲击之力令那些长矛手摇晃了几下,但他们的阵形十分紧密,仍旧能保持站定。

号手吹响了开战的号角,全体士兵拿起武器,喝干最后一口淡麦酒,检查他们的斧、他们的剑、他们的长枪,轻轻地拨动他们的弓弦。是时候了。国王的所有罪过都得到了宽恕。他再度成为了神圣的国王。他戴好战盔,拿起武器。是时候了。

理查德自己的马匹绊到了一具尸体,跪倒在地上。理查德被甩了下去,他蹒跚起身,拔出剑来。其他骑士也跃下马背,朝长矛手们发起了攻击,长剑砍在木头矛杆上的声音传来,利剑戳刺与长矛折断的声音如同铁匠铺里的锤打声。这些理查德信赖的部下以战斗队形围绕在他身边,直扑方阵的正中央,渐渐取得了优势。第一排长矛手由于其他人的重量无法起身,就这样跪在地上丢了性命。中间那排士兵因敌人凶狠的攻势而后退,他们根本抵挡不住:而站在方阵正中的亨利·都铎也渐渐失去了保护。

理查德朝他的军队抬起手,为他们的欢呼声露出微笑。他转向一侧,缓缓除下神圣的王冠,向士兵们展示那顶固定着典礼王冠的战盔。他会戴着这顶战盔上战场,他会在他的王家旗帜下作战。如果亨利·都铎有勇气向他发起决斗的挑战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理查德在战场上会像代表约克三兄弟的三个太阳那样明显。他会和都铎男孩单独决斗然后杀死他。这位尚武的国王将维护英格兰的和平。

理查德的剑上染着鲜血,他步步逼近,心知这场战斗会因亨利·都铎的死而告终。那两面旗帜就在几码远处,理查德不断前进,在这道人墙之中杀出一条血路,逼近亨利·都铎本人。他的眼角余光看到了那面红色巨龙的旗帜,于是在盛怒之下,他凶狠地挥剑砍向那面旗帜,以及旗手威廉·布兰登。那旗帜眼看就要倒下,这时亨利的一名护卫冲向前来,抓住折断的旗杆,高高举起。约翰·切尼爵士——一位身材魁梧的男子——挡在亨利与理查德之间,理查德的剑随即在他身上留下了一条从胸口直到喉咙的可怕伤口,那位都铎家的骑士倒了下去,心知他们已经溃败,他对亨利大喊道:“快逃,陛下!快到安全的地方去!”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被自己的鲜血哽住了喉咙。

理查德听着这些呼喊,露出了微笑:他曾经听过人们这样祝福他的哥哥,如今他们祝愿的对象换成了他。这并不只是在重申他在加冕礼上的誓言——承诺自己会为国民和王国谋求福利——也是他自己再度献身于上帝的仪式。无论他之前做过什么,现在都已经得到原谅。他要判断的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此刻,他知道自己是正义的,他是涂抹过圣油、正式加冕的国王,要征讨的是个自命不凡的王位觊觎者,在上一任国王时就已一败涂地,他的亲族全都待在家里,要依靠外国罪犯和雇佣兵作战,只能吸引到最不忠诚、最见风使舵的领主的支持——或许连他们的支持都不会有。

亨利听到了他的警告声,知道自己必须转身逃跑。对他来说一切都结束了。然后他们听到了什么声音。理查德和亨利同时抬起头,听着雷鸣般的响动,看着斯坦利的大军向他们扑来,他们挺起长枪,举起长矛,拔出佩剑,精力充沛的战马扑向他们,仿佛渴望着鲜血;他们战斧一挥,便斩断了理查德旗手的双腿,理查德匆忙转身,持剑的那条手臂却突然失去了全部力气,在那一瞬间,他看到四千名士兵猛冲而来,然后他连对手也没看清便已倒下。“叛国者!”他大喊道,“叛国者!”

他跪在神父面前,后者举起忏悔者爱德华[2]的神圣王冠,轻轻地放在国王的头颅上。他感到它沉重得仿佛罪孽,随后那重量又消失不见:他的罪孽全都得到了宽恕。他站起身,面对着他的子民。“上帝护佑国王!”一千个声音不约而同地高喊,“上帝护佑国王!”

“牵马来!”有人绝望地为他大喊,“牵马来!牵马来!为国王牵马来!”

在另一方的帐篷里,理查德正在举行一场仪式,宣布这场战斗的重要性,并且重申加冕礼上的忠诚誓言。只有在面对最严重的危机时,国王才会与他的子民一起重申誓言。在场的所有人都未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仪式庄重的气氛感染了他们。在这个温暖的清晨,首先到来的是神父们与唱诗班,作为这场巡行的先头队伍;然后是王国的领主们和其他大人物,为作战穿戴齐整,仆从将他们各自的旗帜举在前方;随后到来是国王本人,他穿着华丽的战甲,没戴头盔。在他重申对王位的权利的这一刻,看起来比实际上的三十二岁要年轻许多。他看起来满怀希望,仿佛这一天的胜利会为他的王国带来和平,他也会有机会再次结婚,再得到一位继承人,让约克家能够永远安坐在英格兰的王位上。这是一个新的开始,无论对理查德还是英格兰都是如此。

但国王已然与世长辞。

但他还是踢醒了侍从,让他给弄些热水,并请神父为自己做弥撒。但时间太早了:营火尚未点燃,也就没有什么热水,面包还没有烤好,肉也尚未烹煮。他的侍从找不到神父,等终于找到的时候,他还没睡醒,而且得花时间准备,无法立刻来为亨利·都铎做弥撒。他还没有准备好圣体,十字架原本也要到黎明才会竖起,法衣也还在行李车队里,行军了这么久,他要仔细寻找一番才行。亨利只好裹紧自己的衣服,闻着自己因紧张而渗出的冷汗,就这样等待着黎明,等待着整个世界以悠闲的步调醒来,仿佛今天并非是决定一切的日子,仿佛今天并非决定他生死的日子。

威廉·斯坦利爵士从理查德的头上摘下头盔,看到这位国王深色的头发仍留着温热的汗水,他把他华丽的铠甲留给别人,自己转身走开。他用矛头挑下象征国王的金色冠冕,大步朝亨利·都铎走去,跪在他面前的泥地上,将英格兰的王冠献上。

可怕的梦魇折磨着他。他梦到母亲来到他身边,说她犯了个错误,说理查德才是正统国王,而这场入侵,这些战阵、营地、所有一切,都是对抗王国秩序和上帝律法的罪行。她苍白的脸上神色冷峻,指责他是个王位的觊觎者,指责他试图推翻正统国王的行为,指责他违背自然的秩序,指责他是个背弃上帝的异教徒。理查德是正式加冕的国王,他曾将圣油涂抹在自己的胸口。都铎家的成员怎么能对他挥剑相向?他翻了个身,醒了过来,随即又昏昏入睡,梦到了加斯帕只身一人坐船返回法兰西,一路上为他的败亡而哭泣。然后他梦到了约克公主伊丽莎白,那个答应嫁给他却与他素未谋面的女人,她来到他面前,说她爱着另一个男人,永远不会甘心做他的妻子,他在人们面前将会像个傻瓜。她用她美丽的灰色眼眸望着他,目光里充满了冰冷的悔恨,她说所有人都会知道她曾将另一个男人当做爱人,而且仍旧只想着他。她说她的爱人强壮又英俊,她看着亨利的眼神就像在看着离家出走的孩子。他梦见战争已经开始而他却睡过了头,他惊恐地跳下床,脑袋撞上了帐篷的支柱,发现自己赤裸身子,因恐惧而颤抖不止——此时距离黎明仍旧有好几个钟头。

亨利·都铎余惊未消,身体仍有些摇晃,他用染血的手接过王冠,戴在自己的头上。

亨利没法就此安心,但他别无选择。他不情不愿地再次望着西方,再次确认加斯帕并没有举着火把在夜色中赶来,然后进了自己的帐篷。他是个年轻人,这是他自己指挥的第一场仗。他几乎彻夜无眠。

“上帝保佑国王!”斯坦利向着他的士兵们高喊,他们以逸待劳,毫发无伤,其中几个更放声大笑:他们的剑上尚未染血,就取得了如此关键的胜利。他是第一个对戴上王冠的亨利·都铎说这话的英格兰人,而他会确保国王将此铭记于心。在冲锋时一马当先的托马斯·斯坦利大人跳下他喘着粗气的坐骑,他的军队在最后一刻,在真真正正的最后一刻扭转了战局。他对自己的继子笑着说:“我说过我会来的。”

他也在等待斯坦利大人的回信。斯坦利说过,等到两军对峙之时,他就会带着大军赶来,但现在信使却说斯坦利要明天拂晓才能赶到——他已经自己扎了营,士兵都已经安顿下来,在夜晚打扰他们休息是非常愚蠢的行为。晨光初现之时,他便会前来;两军交战之时,他一定会出现,这点他可以保证。

“你们会得到封赏。”亨利说道。他的脸色灰白,脸上挂着冰冷的汗水和不知道什么人的鲜血。他双眼模糊地注视着他们剥去理查德国王华丽的战甲,甚至是他的亚麻衣物,最后把他赤裸的尸体丢在他瘸腿的战马背上,那匹马低垂着头,仿佛感到羞耻。“你们在今天为我而战,将会得到丰厚的赏赐。”

而在莱德莫平原的另一边,亨利·都铎在自己的帐篷周围踱着步,像一头好动的年轻狮子,一直到伸手不见五指。他在等加斯帕;他知道加斯帕一定正骑马于黑暗中飞奔,赶往他的身边,他会蹚过漆黑的溪流、横穿昏暗的湿地,全速前来。他从未怀疑他叔叔对他的忠诚与爱。但他无法面对那个念头:也许加斯帕无法在明早及时赶来,无法与他在战场上并肩作战。

我在礼拜堂跪地祈祷的时候,他们为我带来了这个消息。我听到敲门的声音,听到石阶上的脚步声,但没有转头。只是睁开眼睛,目光注视着十字架上的受难基督,生怕自己将会听到令人痛苦的事实。“有什么消息?”我问。

他们的晚餐很丰盛。理查德下令让士兵进餐,再用干草和水喂马。他并不担心亨利·都铎突然来袭,但还是安排了人守夜。他回到自己的帐篷里,把毯子蒙在头上,沉沉睡去,一夜无梦——正如他在每次开战前所做的那样。不这样的话就太蠢了。理查德并非蠢人,他曾经在更不利的地形打过更难打的仗,他曾经面对过比这个带领杂牌军的新指挥官更可怕的敌人。

基督低头望着我;我抬头回望他。“给我好消息吧。”我的话既像是对上帝说的,又像是对我身后的女伴说的。

理查德派人送信给斯坦利大人,命令他带领自己的军队与王室军队会合,但在那名信使带回的口信中,斯坦利说自己会迟些到达,但一定会赶在黎明之前。斯特兰奇领主乔治紧张地看了眼诺福克公爵——后者只要国王一声令下就会砍下他的头——连忙说他的父亲一定会在晨光初现之时前来。理查德点了点头。

“您的儿子打赢了一场伟大的战斗,”我的女伴声音颤抖,“他现在是英格兰的国王了,整个战场都在为他欢呼。”

他没有等待太久。天才刚黑下来,他们便看到都铎家的军队离开大路,开始扎营。他们能够看到营火开始闪烁。双方都没有隐匿行踪的打算;亨利·都铎能看到右方高地上的王室军队,他们也能够看到下方的亨利。理查德发现自己古怪地怀念起了从前的时光,那时他还在他哥哥的旗下作战,他们曾经趁着夜色悄然转移阵地,同时在他们身后半英里的地方点燃营火来迷惑敌人,等到了早晨,他们便立刻出现在了敌人面前。还有一次,他们在大雾的遮掩下行军,没有人知道彼此身在何处。但那些都是在爱德华指挥下的战斗,他依靠妻子的帮助唤来了恶劣的天气。如今的战斗要平凡许多,亨利·都铎率领军队离开道路,穿行于麦田间,毫不掩饰自己的行踪,又吩咐士兵们燃起一堆堆营火,为次日早晨的战斗进行准备。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那篡位者理查德呢?”

他们整日都在行军,只在正午时分停下进餐。斥候走在大部队前方,打探都铎与两位斯坦利的军队的去向,到了晚上,理查德命令他的军队在阿瑟斯通的那座村庄外停下脚步。理查德是位经验丰富且极度自信的指挥官。这场战斗的胜利可能属于任何一方。结果取决于两位斯坦利的军队站在哪一方;也取决于诺森伯兰伯爵是否会响应他的命令,上阵参战。但理查德所经历的每一场战斗都不得不依赖靠不住的忠诚。他是一位在内战中千锤百炼的指挥官,每一场战斗中,他都无法确定其他人是友是敌。他曾经目睹他的弟弟乔治临阵倒戈,也曾目睹他的哥哥爱德华国王凭借巫术取得胜利。他仔细部署着士兵,让他们在高地上分散布阵,在那里,他可以看到通往伦敦的罗马大道——现在的惠特灵大道,也可以将下方的平原一览无余。如果亨利·都铎打算在黎明时从这条路全速赶往伦敦,理查德就将以浩大的声势冲下山迎战。就算亨利率领军队直接攻打过来,理查德在地形上也非常有利。他率先赶到这里,因此可以挑选地形。

“死了。”

陪在国王身边的是他信任的朋友诺福克公爵,以及让他不太放心的诺森伯兰伯爵,他们一个在右,一个在左,仿佛是两道可靠的防线。莱切斯特的人民并不知道国王的猜疑,他们为那两位贵族及他们身后的军队欢呼:那些士兵来自英格兰的四面八方,遵从他们的领主,跟随国王前去保卫他的王国。他们身后是长而蜿蜒的马车队列,上面装载着武器、盔甲、帐篷、烘烤炉,加上跟在后面的备用马匹,如同一座移动的城镇;而在他们的队伍后面,拖曳着步子,仿佛在表示自己的疲惫或是不情愿的,则是诺森伯兰公爵的军队。

我直视着上帝的双眼,几乎想对他眨眼示意。“感谢上帝。”我的口气仿佛在对同谋者说话似的。他已经履行了他该做的事。现在轮到我了。我站起身,她递给我一封信,用纸条写下的信,是加斯帕寄来的。

他下令让他的军队列队离开莱切斯特。女人们纷纷打开屋子高处的窗户,看着这支经过的王家军队,仿佛那是仲夏日的庆祝游行。走在前面的是骑兵队,每个骑士都让自己的侍从在前方举着旗帜,就像马上比武那样,他的士兵跟在身后。许多只马蹄踩在鹅卵石路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女孩们呼喊着抛下花朵。接下来的是步兵,他们将武器扛在肩上,步行前进。后面是弓箭手们,他们肩挎长弓,箭囊的束带围在胸前。女孩们纷纷抛出飞吻——人们都说弓箭手是慷慨的情人。紧接着是一阵叫喊与欢呼:国王本人穿着华贵精美、打磨得仿佛白银的甲胄,骑在一匹白马上,金制的典礼王冠固定在他的头盔上。他身前身后各有一名旗手,举着代表他的白色野猪旗帜,旁边的旗帜上是圣乔治的红色十字架[1],代表这位是涂抹过圣油的英格兰国王,正要出征保卫自己的国家。鼓手们不紧不慢地敲着鼓点,号手们吹着高亢的调子——简直就像圣诞节,但又比圣诞节更欢快。莱切斯特从未有过这样的景象。

我们的孩子赢得了自己的王位;我们可以回到自己的祖国了。我们会立刻赶往你那里。

理查德收到消息:亨利·都铎的小军队正沿着惠特灵大道前进,也许是在寻找合适的战场,也许是希望尽快沿路赶往伦敦。威廉·斯坦利爵士与托马斯·斯坦利大人的两支军队正在尾随亨利·都铎——是准备发起袭击,还是准备与他会合?理查德无从得知。

我又读了一遍。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愿已经达成,从今天开始,一切都会改变。一切都将在我的掌控之下。

亨利想到自己发号施令时加斯帕不在身旁,心中不由有些不安。“对!”他大声说道,“传令集合——我们现在就出发。”

“我们必须为我的儿子准备房间;他说他会立刻回来看我。”我冷静地说。

“我们是不是该出发了?”牛津伯爵拍着马儿的脖颈问道,“理查德已经行动了;我们要在他之前赶到惠特灵大道。”

那名女伴涨红了脸。她还以为我们会挽起彼此的手臂,跳起胜利的舞蹈。“您赢了!”她大声说。她以为我会和她一起喜极而泣。

那位瑞士指挥官露出冷酷的笑容。“这才是最美妙的地方,”他用那些士兵听不到的声音说道,“他们无法逃离。他们的一排会限制住另一排,就算全部死去,武器也都还留在那里。我们让他们自身变成了武器;他们不再是那种能够选择是战还是逃的长矛手了。”

“我只是得到了应得的东西,”我说,“我已经实现了我的宿命。这是上帝的意愿。”

“做得好,”他对那些瑞士军官说,“做得好。如果马匹直冲过来,他们也能保持阵形吗?如果在真正的战场上,他们能办到吗?”

“这是您的家族辉煌的一天!”

他们飞快地列队,抢在骑兵们赶到之前就位,亨利拨开马头,绕开那片仿佛长满刺针的致命之墙,在马蹄掀起的泥浆和草皮之中勒住马儿,然后驾马快步返回。

“这都是我们应得的。”

这一次,长矛兵们先是像以往那样散开队形,看着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冲锋而来的骑兵,听从他们长官的高声号令,飞快地聚拢起来,围成一个方阵——每一边各有十人,而阵中还站着另外四十人,他们连移动的空间都没有,更别提作战了。第一排的士兵双膝跪地,将长矛举至身前,直指斜上方。第二排的人握着矛柄,将矛杆架在前方士兵的肩上,将矛尖指向前方,第三排的人站直身子,紧挨彼此,将长矛举到自己肩膀的高度。这个方阵如同某种拥有四个面的武器,就像一道镶嵌着长矛的路障,士兵们肩并着肩,倚靠着彼此,几乎水泄不通。

她草草地行了个屈膝礼。“是的,女士。”

接下来所发生的是从未在英格兰上演过的一幕。以前步兵面对骑兵冲锋的时候,总是会把矛杆插进地面,矛尖向上,希望能刺中对方的马腹,或是朝着骑兵胡乱挥舞长矛,或是不顾一切地向上一刺,随后俯下身、双臂抱头。通常来说,大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丢下武器逃跑。一支训练有素的骑兵队在冲锋时总是能冲破一排步兵的队伍。很少有人能够直面这样的恐惧;他们连站定对峙都办不到。

“要说,是的,殿下,”我纠正她道,“从现在起,你要叫我‘我的女士,国王的母亲’,你向我屈膝的幅度要像对王后那样。这是我的宿命:将我的儿子送上英格兰的王位,那些嘲笑过我的预见、质疑我的天命的人都要称我为‘我的女士,国王的母亲’,我的签名也将是玛格丽特王太后:玛格丽特·R。”

六个人骑马等待着,听到命令“冲锋!”的时候,他们冲向前去,起先只是快步,然后是小跑,最后以骇人的声势全速疾驰起来。

·全书完·

德·维尔大笑。“那就说明他们的技术到家了。”

[1]当时的英国国旗。

亨利和几名骑兵扮演冲锋而来的敌军骑兵。“当心,”亨利对右边高头大马上的牛津伯爵说,“如果冲得过头,他们就会刺穿你。”

[2]英格兰的最后几位盎格鲁撒克逊国王之一,因虔诚与超脱名利而备受推崇,教皇亚历山大三世更将其封为圣徒。

亨利鼓起勇气等待着,等待着加斯帕回来见他。在等待过程中,他命令长矛兵继续训练。这是种新的战术,由仅仅九年前对抗过可怕的勃艮第骑兵的瑞士人发明,再由瑞士军官教授给这些不守规矩的法兰西征召士兵,但通过勤奋的练习,他们已经熟练了这套技巧。

[3]原文为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