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人。”乔纳森的声音。
惠特比展望酒吧的后院里空无一人。我转身再转身,原地转啊转,俨如音乐盒上的小人。没有人。
我这是要疯了吗?是谁在回应我脑子里的想法?
我听到那声音了。今晚我已经听够那个声音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直接回酒吧。我的手都搁在门上了。然而,相反,恐慌中的我打算逃跑。
“船马上就要离岸。”
酒吧旁边有一条小巷直通泰晤士河。
丽莎穿过旋转门,回到喧闹而明亮的酒吧。我想离开。我在心里问自己:他们说船什么时候离岸来着?
在昏暗的街灯下,我一个人,走下去。
“你能帮我把我的包拿出来吗?”我对她说,“棕色的帆布公文包。我不想进去了。”
今晚肯定会变冷。河上有雾。雾在河上盘旋。我能看到我们的船轻轻地上下颠动。我终于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可以上船,坐在舱里等其他人。没人会惦记我在不在酒吧里。
丽莎摇摇头,“我怎么知道!他们个个都很苍白。一天到晚坐在电脑屏幕前。”
这一次——仿佛就在我耳朵里面,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我的皮肤都收紧了——我听到他说:“确实如此。没人会惦记你的。”
“他是谁?他的脸色好苍白。”
名叫乔纳森、脸色惨白的男人就在我身后。他用双臂环抱住我。我奋起反抗,但他比我高大,比我强壮。当他把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我身上时,那可不是普通的沉重,不是肌肉的质量或使出的力量。该怎么定义那种重?
外面,路灯下,有几个人正在抽烟。一切又恢复正常了。
我一阵恶心,突然明白了原委:他浸饱了水,所以才那么重。
门开了。门那边展露出一片虚无。黑色。邈远。空洞。轻摇我手臂的是丽莎。“你的状态不太好,琳达。到外面来吧。来呀。”
他与我角斗,推我,踢我,几乎把我强抱到一艘荒废的船上。“这不是我们的船!”
天花板上的水胶一块块地掉下来。一扇圆形的小玻璃窗面朝潮湿的庭院。一张大长桌把这个房间塞得满满登登。桌子两边都有长凳。锡烛台上立着一支蜡烛。桌上盘着一根绳索。那可不是普通的绳索。而是绞索。
但他正在解开锚绳,用桨把船推离码头。趁他一阵忙活的时候,摔倒在甲板上的我站了起来。我四下环顾,疯狂地想要找到出路。
我转身看着他。房间里除了我和他,没有别人。酒吧饱经风霜,破落不堪。非常阴暗。墙上的木镶板都磨损了。
这艘船通体漆黑,涂满柏油,肮脏,破旧,没有遮篷,显然是古时的船。船舵所在的地方有个人影正在摆动一个很大的舵盘。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周遭光影,又看到两列人影。他们的手臂都在划桨,动作单调。
“那是谁?”我问丽莎,“他,就在那边,穿着蓝色长外套、脸色惨白的年轻人。”
大部分人都穿着不属于我的世界的衣服:无袖外套、厚靴子、披肩、套在无领衬衫外面的破烂夹克,帽子扣在膝头。
我们走到后门。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追随着我。
“你们是什么人?”
丽莎认为我喝醉了,或许比醉更糟。“咱们去外面待一会儿。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没人回答我。划桨的那排人的最前面是个女孩。她穿着喇叭牛仔裤,戴着发带和彩色串珠项链,羊皮外套脏兮兮的,但还能看得出来是羊皮外套。
“现在是了。”
“这里什么情况?”我问她。
她看着我,“谁干的?没人会干这种事啊,琳达——你自己看,这块皮就长这样。”
“我们被困住了。”她说。
“这就是他碰我的地方。”我对丽莎说。
“被困住了?什么意思?被什么困住了?”
我去散热器那边拿夹克。袖子还是湿的,但在开始干燥的地方,我能看出一圈盐渍。晶体状的。盐?泰晤士河是淡水河。我把夹克翻转过来。没什么特别的,便宜的红色皮衣,内有保暖的衬里。衣服后背——肩膀之间——有一个手印。俨如烧焦留下的痕迹。
“这是拖网渔船。我们就是猎物。”
“是的,肯定,”我说,“我要回家。”
“我们要去哪里?”
是我的朋友丽莎。她把手放在我的背上,扶着我离开吧台。然后,她说:“你干什么去了啊?你的背都湿了。是那个混蛋把他的酒洒到你身上了吗?”
“我们一直要去的地方。”
“琳达!怎么了?”
“我不明白。”
离我远点!
“到河之夜界。”
我起身去酒吧又要了一杯酒。现在我觉得暖和多了,也更平静了。我站在那儿等酒时,前前后后挤满了人,我感觉到有人将整个身体压在我的背上。湿透的身体。
此时,船已行驶在泰晤士河的中央,正向东而行,远离伦敦的灯光,驶向无尽的黑暗。
很烦人。很常见。
“你在这条船上待了多久?”我问她。
但今晚的酒吧里灯光明亮,欢闹一堂,桌上摆满了食物,没过多久,我就和相熟的老同事们一起吃起了炸鱼薯条,还把我的夹克摊在散热器上烘干,我决定了:我决不会说出刚才发生的事。发生了什么事?一个醉汉。一个疯子。
“从我生日那天开始。1972年6月3日。”
很早以前,这里有座绞刑架。
“1972年?”
旅馆就在河边,靠河有台阶,可供船上的人上岸。这家旅馆还有过其他名字:鹈鹕旅馆;再之前叫:魔鬼酒馆。
“是啊。现在是哪一年?”
我在什么书上读到过:当我们受到惊吓时,耳朵只能听到远处的、响亮的声音,反而听不到近距离的言语。所以,当我们的船丝滑地驶向惠特比展望酒吧时,我完全不知道别人对我说了些什么。
我没有回答。我看着其他人,他们年纪更大,模样也更古怪。我走向其中一位裹着披肩的女人。“你在这条船上做什么?”
我如坠梦中,捏了捏滴着水的胳膊。哪儿都看不到那个惨白青年的身影。
她没有回答。我是个很温和的人。但我还是弯下腰,摇晃起她的肩膀。但她还是没有回答我,甚至都没有抬起头。我继续摇晃她,“回答我!”
会计部的一个朋友走到我身边。她看上去有点疑惑,“你的夹克怎么了?都湿透了!”
她的形状——我不能称之为身体——在我的手里皱缩起来。她一头栽下去;除了一堆腐烂的衣服,什么也没有了。
船上又满是人了,又变得明亮了,同事们围在我身边,微醺,欢乐,船从伦敦塔桥下驶过,大桥就像玩具堡垒一样被灯光照得雪亮。
我倒退一步,想远离脚下这堆尘冢,又感觉到自己被脸色惨白的年轻人湿漉漉的力量攫住了。
“嘿,琳达!好赞的烟花啊!”
“你要接她的班。”他说,“坐下!划桨!”
身后的金属楼梯咣当一响,打破了这个魔咒。我听到了一种酷似枪声的震耳欲聋的声音。我用手捂住耳朵。紧接着,就像奇迹一般,我认识的那些人一窝蜂地拥上了顶层甲板。
我挥拳去打他,力道太大,结果自己脸朝下摔在了甲板上。
“我是为你而来的。”他说。
我的那一拳根本没得到抵抗。但他还是弯下腰,把我拉了起来。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一瞬间如此饱满、坚实,下一瞬间就如空气般消失了?
“你要干什么?”
“你要带我们去哪儿?”
我反抗。他很强悍。我使出了更大的力道。他抓牢我,拖着我跟他走。
他露出一个空洞的微笑。“没有目的地。没有所谓抵达。旅程没有终点。”
他没有回答。他向我迈出一步,抓住了我的胳膊。他戴着黑色皮手套,但手套奇形怪状,很肿胀。我明白那是被水浸泡的。他抓住我的地方,发臭的咸水顺着我的胳膊流淌下来,好像这个人正在把水从他身体里拧出来。
我推开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猛地扑向舵盘上那个无动于衷的身影。我想掉转船头,让船靠岸。然而,不管我怎样推开那个人影,他总是立刻回到原来的位置。
“你是谁?”
“你是死是活?把脸露出来!”
“快,”他说,“时间不多了。”
那张脸孔完全被深深的兜帽罩住了。这个人影继续直视前方。脸色惨白的年轻人把我推开。“去你的位置!划桨。”
没有星星。没有声音。没有动静。这艘船是空的,在黑暗中左右摇摆。
“他为什么不跟我说话?他为什么不露脸?”
我朝后看,屏住呼吸。
乔纳森的眼睛死死盯住我,“如果他没有脸,怎么露?”
他说:“谁在这里?这里没有人。”
乔纳森猛然掀开掌舵人的兜帽。什么也没有。那个无头的人影仍在掌舵。乔纳森把兜帽戴回去,帽子又呈现出一个男人的脑袋的轮廓。
现在,他转身面对我了。他看着我,或者说,有种看透我的感觉。他那双水蓝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恶意。我看到他浑身湿透了。好像他刚才掉进水里了。
我失去知觉,俨如石头,跌跌撞撞地走到自己划桨的位置,开始划船。很快,我的手就变得酸痛又滑腻了。我觉得自己——无论我是什么——正在溶解。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我,水做的我。我快淹死了。我正在消失。头脑烂湿。我无法思考。我无法存在。
“我们都来了,”我说,“聚会嘛。”
所以,这就是死亡。
那个人的身影就立在我面前,他背对着我。正当我转身要走时,他头也不转地说道:“我叫乔纳森。他们告诉我你会来的。”
这是一场无从醒来的沉睡。但我必须保持清醒。我决不能听之任之。我必须记住我的名字。说出你的名字。再说一次。再说一次。再说一次。
光明和温暖都被抛在身后了。前方只有黑暗和寒冷。
我抬头。月亮已经穿透云层。月亮。河流。这些都是现实世界中真实存在的物事。这艘死之船仍在现实世界中。但很快我们就会穿越到无从返回的暗影时空。我明白,这艘船有极其有限的权限,因而可以漂流到时间中,聚集像我这样的人,再返回黑暗、永恒的虚空之海。
雨。黑漆漆的雨滴。黑漆漆的夜色。浑身发抖。我该回舱里去。回到灯火通明的室内。回到温暖的地方。
乔纳森和一动不动的掌舵人站在船头。我的周围,我的身边,只有船桨起落的声响。勺形的船体让我很难看到外面的景象,但眼睛看不到的东西,我可以用身体去感知。寒冷。死一般的寂静,月色开始黯淡。我们正在穿过酒吧。
我这是怎么了?充盈心中的这种冰冷的恐惧是怎么回事?我想离开这里,但我没法下船。
机不可失。
我仿佛是隐形的,穿过人群,却没有人停下来跟我说话。我走到了一段金属楼梯,从封闭的下层甲板通向露天的顶层甲板,共有十级台阶,我数了。有几个人在顶层,靠在栏杆上有说有笑,颇为享受,看着河水滑过。
我把桨放在桨架里。我站起来。令我惊恐的是,我眼睁睁看着水像血一样从我腿上渗出来。黑色的水。我是在自我溶解中划桨。悄无声息地,我从划桨的座位上移到船边。我跳了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跟着他走。
响起一声愤怒的尖叫声,暴怒。乔纳森手持钩镰,站在船边。钩镰钩住了我的衬衫。他想把我捞上去。我感到自己正在被拖回去。我用尽全力蹬腿,扭动身体,拼命地想游动起来。
他没有笑。他在凝视。他朝船头挥了挥手。
我的衬衫肯定会撕裂,对吧?就在布料撕裂时,我半转身,仰面朝天,钩镰蹭着我的肋骨滑过。我永远不会忘记他那充满仇恨的眼神。
在这片黑暗里——只有我能看见的黑暗——我能看到他从人群中隐约浮现出来。一个年轻人。一动不动。盯着我看的眼神像某种动物。他脸色惨白,身形枯槁。他的黑发披散着,长长垂落在肩,那是一件带有黄铜纽扣的水手服外套。他肯定是个船员。我敢断言他就是那个拍我的背、跳上船的人。
我自由了。
再做一次深呼吸,但空气还没到达我的肺就被卡住了。我是不是惊恐发作了?我摇晃了一下,房间倾斜了,一股咸咸的海水味。这是海上的一艘船。黑暗。
水又深又冷。我往前游,没有回头看,害怕自己会看到什么:那艘船会掉转船头来找我。死寂而致命。
我有种感觉:有人正在暗中看我。别傻了。没有人愿意看我。那些美国女人穿着超级高的高跟鞋,个个都像超级名模。那只是一群人,仅此而已。各色眼神无处不在,透着心机,暗中较量。我环视这个房间,有点焦虑。有几个人是我认识的。还好。深呼吸。我不该喝鸡尾酒的。但我不能傻站在这儿,既不喝酒,也不闲聊。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我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我一直在黑暗中游。最终,在我的上方,我又看到了月亮,那个遥远的星球看来就像一位朋友。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了泥泞的岸边,潮水退了,我衣衫褴褛,瑟瑟发抖。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得救的,但我当晚就得救了。
我从酒吧里要了一杯酒,然后站在台阶上,稍稍高于喧嚣的人群,可以清楚地看到我的新同事们。这让我松了口气,让那些无足轻重的寒暄、蹩脚的笑话像流水一样在我耳边打漩儿而过。聚会会让我有溺水般的感觉。我要在淹没我的水中夺路而出,却不会游泳。我要留在这里,抓住扶手。安全第一。
坊间流传的版本是这样的:我喝醉了,失足落船,被泰晤士河水卷走了。我还活着,十足幸运。
我一个人生活。我宁愿一个人。
我还活着,十足幸运。
我的搭档借口说有事要和他的上司谈,当即脱身。我没意见。他已经讲了足足十八分钟,都在讲他自己,甚至没问过我的名字——事实上,他是凭借我的名卡直接念出了我的名字。“你是琳达!”听他那口气,这种重大发现理应让我本人知道。
我在惠特比展望酒吧的网站上好好研究了一番,有很多吓人的故事,但没有哪个能回答我的疑惑。什么样的暴力和恐惧、什么样的邪恶结局导致乔纳森被毁了之后,又去同样毁灭别人?
我们被分成两两一组,就像配对的动物被赶上配有Wi-Fi的挪亚方舟。配对是随机的,唯一的要求就是和不认识的人配对。绝望打工狗的速配约会。在闲聊方面,我一无是处。在我们跨过跳板前,那位野心爆棚、长相俊朗的销售人员就已确信我不是他想接近的对象。我们是最后一对上船的,等待的时候,有个水手从码头边跑过我们身边,顺手在我的背上拍了一下。我感觉到他的手掌落在我的肩胛骨之间。这一击没有造成伤害,但属实是一种侵犯。我回头看了一眼,有那么一瞬间,我打算当即溜走。但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就在红绳边。是时候登船了。
现在我知道了,1838年,有个名叫乔纳森·斯特朗的人因走私罪被判绞刑。他的尸体被抛进了泰晤士河。
我需要一份工作,所以,排队等待登船时,我保持假笑,静候他们来查验证件。
不管怎样,我至今还会惊醒,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内外都湿透了。不管怎样,我睡着时还是不确定自己从哪里开始,又会在哪里结束。
参加这个聚会是强制性的。我们公司被某位美国商业巨鳄收购了,公司承诺会让新员工们和我们这些保有职位的老员工建立亲密的伙伴关系。这感觉有点像和姻亲家族成员们共享圣诞午餐。
我曾以为这个世界是干燥的陆地,边缘坚实。我曾相信生与死是明确分隔的状态。
我不是那种热衷于交际的人。我宁愿在家陪我的猫一整夜,也不愿出去参加聚会。
现在我知道了,万物都是液态的,可穿透的:完全谈不上坚实。
泰晤士河东岸矗立着伦敦现存最古老的河畔酒吧:惠特比展望。这个名字来自一条船:一条常年将海煤从纽卡斯尔运往伦敦的运煤船就曾停泊在那儿。回程漫漫,只见遍地石块、荒凉的英国海岸,直到惠特比出现,水手们才能确信家已不再遥远。家在我们心中,又在我们之外。家是我们牢记在心的图景。有句老话说:视死如归。但那个家非同寻常。我们从来不去那个家做客,一旦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现在我会特意避开泰晤士河。在某个地方,乔纳森会在没有月亮的黑暗和雨中,一动不动。
我的故事始于伦敦的一个秋夜。泰晤士河。威斯敏斯特码头。在等船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