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多大了,桑迪?”
我打了个寒战。大概因为炉火渐渐熄灭了,也可能因为白兰地让我的脸先涨红再冷下来,又或是因为月光从一无遮拦的明亮窗户里照了进来。我端详他,那些又长又细的手指,斧头状的下巴。这个男孩,简直像是用月亮上的岩石雕琢而成的。
“二十一。我不能问您同样的问题,因为询问女士的年龄是很无礼的。”
桑迪正看着窗外。他像一尊大理石雕像,素白,遥远,庞然。
“我四十岁。”
“我的回答肯定没有马洛里的漂亮:因为它就在那儿。您不明白吗……?我希望您……我希望您能理解——使命到来时,你决不能拒绝。”
桑迪摇摇头,“您这么帅气,怎么可能四十岁了。希望您不要介意我夸您帅。比起美貌,我更喜欢帅气。”
“你为什么想攀登珠穆朗玛峰?”
我一点儿也不介意。
“那就是个廉价的噱头。我不想做廉价的事。”
“四月,我就要启程去喜马拉雅山了。途经大吉岭。然后到山脚下的一座寺庙。绒布寺。我们会在那儿借宿。僧侣们相信神山——珠穆朗玛峰——会唱歌。那种神乐的音调太高,我们是听不到的,但有些高僧能听到。”
我耸耸肩,“欢迎来到现代世界。”
“这对我来说有点太神秘了。”
桑迪喝下他的白兰地,“阿蒙森一开始就不该和斯科特搞竞赛。我们这次是科学考察。阿蒙森想要功名。”
“是吗?你来到米伦的时候,不觉得头晕吗?”
我举起手,“哇哦!阿蒙森用的是狗,不是马。这是他先到极点的原因。他没有作弊。”
我点点头,“好吧,这倒是真的,但那是因为空气稀薄。这是生理性的。这——”
“我还是个小孩子时就如饥似渴地读过我能找到的所有关于斯科特船长和南极的资料,还有骗子阿蒙森。”
桑迪打断了我,“人们在山上感到头晕,是因为固态世界消解了。我们不是自以为的那种立体的实体。”
“是的。英国官方探险之旅。我负责氧气瓶,说出来也不算太刺激。我不指望自己能登顶,但能被选中绝对是我的荣幸。其他人都比我经验丰富。大山、旷野一直都让我着迷。寒冷的大山。寒冷的旷野。
“你是佛教徒吗?”
他的脸因火光而熠熠闪亮。他急切地点点头。
桑迪不耐烦地摇摇头。我看得出来,我让他失望了。他再次尝试,直视着我。那双眼睛……他蹲坐在脚后跟上,他的脸就在我的下方了。“我登山时,明白了重力的存在是为了保护我们免受自体之轻的祸害,以同样的方式,时间帮我们抵挡了永恒之苦。”
“你刚才说,你要去攀登珠穆朗玛峰?”
他这样说时,浑身发抖的我感受到了更深的战栗。某种冰冷的东西进入了我。气温骤降。我的双手已失去知觉。随后,我看到窗玻璃内侧结了冰。
我不想去争论我们死后会发生什么,所以我改变了话题。
现在,桑迪的目光穿透了我。好像他已经忘记了我在那里。我还注意到那双眼睛有点奇怪:他不眨眼。
“那不是信不信的问题,”最后,他开口说道,“我们相信什么或不相信什么并不会带来什么区别。到最后,事情是怎样就怎样。”
当他再次开口说话时,语调绝望至极:“我从来都不想逃避那无法抗拒的存在之火。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永恒。您明白吗?”
他沉默了。我喜欢他的认真。他完全没有看过他的手机,一次也没有。而且,他读书。老书。我能看到他借来的那本书,被他随手搁下,此刻正摊放在他的小书桌上。
“我不这么认为,桑迪。”
“一点儿都不信。你呢?”
“死亡——是一条出路,不是吗?不管我们有多么害怕,只要有出路,不就能让人松一口气吗?”
他皱起眉头。他缓缓地点点头。他用那双蓝色激光般的眼眸盯着我看,“您相信死后有来世吗?”
“我从没想过死。”
“那是一场残酷的战争。但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突然起身,走到窗边。“那么,如果我告诉您,死亡不是出路呢?”
“世界大战。”
我也起身。我需要走动走动,暖和起来。我说:“我不信教。”
我笑了,“我会把这句话当作一种恭维。好呀,为什么不呢?会很有趣的。桑迪,请先帮我厘清一个问题,好吗?当你谈起打仗时,你指的是……”
“您会明白的。时候到了,您会自己找到答案的。”
他凝视炉火,“明天您愿意和我一起去滑雪吗?我知道一些有趣的路线。您看上去足够强大。”
我觉得夜色已晚。已经过去几个小时了?这个房间里没有钟。我看了看手表。玻璃表面已经碎了。“坏了,是吗?”桑迪说。他的声音听来遥远,像是在跟别人说话:“您应该把手表放进口袋的。”
要是平常,我早被冒犯了,但是,他身上有一种真实又真诚的感觉,并没有冒犯女性的意思。
“我肯定是在哪儿撞到它了。”
“我想应该不至于。我没有从女人的角度考虑过。”
“这该死的页岩!这座山腐烂了。”
“行使民主权利并不妨碍养育孩子!”
“什么山?艾格峰?”
“必须有人养育孩子。不过,女人现在也有投票权了,我不知道以后还会怎样。”
“不是艾格峰!珠穆朗玛峰。用英国人的话来说就是埃佛勒斯峰(Everest)。这个山名岂不是个拙劣的笑话?没有休息(rest),永远都没有(ever)。在那座无情、毫无怜悯心的岩石上永远都没有。没有停顿,没有睡眠,如果你不走运,风速可达每小时一百五十英里,而且你总是不走运——英国人就称之为Ever Rest。您认为他会想到死者吗?”
“因为我们要养育孩子?”
“谁,桑迪,谁在想死者?”
“为了荣光大业!你怎么能不拼上性命呢?这是一个人能达成的最好的事情。”然后他停下来,思考了片刻,“当然,对女人来说是不一样的。”
“乔治·埃佛勒斯爵士。您不会以为喜马拉雅山的一座山峰是被西藏人或尼泊尔人命名为珠穆朗玛峰的吧?英属印度皇家地理学会在1865年以印度勘测总长乔治·埃佛勒斯爵士之名命名了世界第一高峰。令人称道的是,他本人表示了反对——他说印地语既不能书写,也不能发出这几个音节。对印度人来说,埃佛勒斯峰永远都是圣母峰。”
“为什么非得有人毫无必要地搭上自己的性命呢?”
“这位圣母还真是奇怪,杀死了这么多孩子。”我说。
“有很多小伙子,太年轻了,没法上战场,他们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没能做出终极的牺牲。那些小伙子愿意吃任何苦,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
“世间有很多圣地,”桑迪说,“都是我们不该去的地方。直到我们住在绒布寺时,我才领悟这一点。”
“真的吗?”
我说:“你已经去过了吗?我还以为你是打算去。”
桑迪摸了摸自己的头,“请原谅我。我在胡言乱语。我想说,我的意思是,英国人更喜欢活得好,而非活得久。”
他把十指插进头发,抓住自己的头。“是的。是的。没错。现在几点了?太阳落山了。”
我被搞糊涂了:“对不起,桑迪?你在说什么?”
他看上去很困惑。我决定用英国人的方式继续,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原来的绒布寺已经被毁了,不是吗?”
他的脸色一变。痛苦,畏惧。他猛然站起来。他好像在对什么人说话:“抓住绳子! 你能听到我吗?抓牢啊!”
桑迪没在听我说话。他正在背包里翻找,魁梧的身体像个孩子那样蜷缩在背包上。他的声音疲惫又绝望:“我把我的冰镐弄丢了。”
我说:“如果你必须死,不如死得轰轰烈烈。而且,说不定还能死而复生呢。”
我知道我必须离开这房间了。我拿起外套,穿上。我的双脚几乎没有移动。我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冷。这个房间正在慢慢地冰封。
“哦,是的——他皈依了灵学。绝对地信。尽管亨利爵士不喜欢看到夏洛克·福尔摩斯离我们而去,但他还是很想帮帮朋友,于是,他说:‘那就把福尔摩斯推下莱辛巴赫瀑布吧。’柯南·道尔从未听说过莱辛巴赫瀑布,也不知道它在哪儿。亨利爵士是个了不起的阿尔卑斯山专家,就带柯南·道尔去了那个瀑布,柯南·道尔立刻明白了:他找到了解决方案。福尔摩斯和莫里亚蒂就这样同归于尽了。我非常喜欢那篇故事:《最后一案》。”
变白。原木家具抛光后的温润色调已褪淡,俨如日光下的白骨、弃留山坡的尸首。炉火已熄,灰烬凉成小山,灰灰蒙蒙,毫无用处。窗帘宛如磨砂玻璃窗上的一层冰。
“我以前都不知道阿瑟·柯南·道尔相信超自然力。”
怎么回事?我把手伸向后脑勺。脖颈后面湿漉漉的。又湿又冷。粉红色天鹅绒椅子已被浸湿,水渍斑斑。桑迪仍跪在地板上,半祈祷,半绝望,我看到他的卡其衬衫上落上了雪花。可怕。美丽。那能是同一件事吗?
“有人陪伴真令人愉快。”他说。我对他微笑。他真的很好看。
房间里下雪了。
桑迪点点头,为了这个念头笑起来。他喝了一大口白兰地,又给我们俩续了一杯。他有一双大手,很有力道,也是我此生见过的最白的男人的手。
“桑迪!穿上你的夹克。快!跟我走!”他的眼睛是那么淡、那么蓝。
“那位老先生,亨利爵士,也就是阿诺德的父亲,非常喜欢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冒险故事,一到晚上就绕着壁炉大声朗读——他总是说,那些故事就是为了大声朗读而写的,对此我表示同意。不管怎样,在柯南·道尔的多次阿尔卑斯山之旅中,有一次是和亨利爵士一起来伯尔尼高地度假的,但柯南·道尔当时状态不佳,非常悲伤,因为他想把夏洛克·福尔摩斯写死,以便全身心投入对超自然现象的研究。您能相信吗?超自然研究!竟要为此停笔,不再写那些吓人的侦探故事。”
刮风了。风和雪一样,来自这个房间。
我不知道,但我看得出来他很想告诉我。岂止是想,而是热切得迫不及待。他倾身向前,挽起袖子。他的皮肤是骨头般的白色。
风把地板上的皮箱盖吹起又吹落。房间四处砰砰乱响。风吹灭了壁炉架上的蜡烛。油灯还亮着,但清亮的火焰正在摇曳覆灭,玻璃灯罩里满是雾蒙蒙的二氧化碳。房间里的空气也同样稀薄。风在猛刮,却没有空气。桑迪站在窗边,一动不动。
“是的,他是个很有名的人物,不是吗?你知道他和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关联吗?”
“桑迪!快点啊!”
“我知道他——只要你住在这儿,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呢?”
“我可以吻你吗?”
“你认识阿诺德·伦恩?”
荒谬。我们都快死了,他却想吻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真的向他走去。我伸手按住他的胸口,踮起脚尖,他也顺势低下了头。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嘴唇带来的感觉,那双唇的冰冷是灼人的。我张开嘴——只是微微分开双唇——他就开始吸气,好像我是只氧气瓶——我脑海中浮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你知道的啊,他们做的各种展示——像阿诺德·伦恩那样滑雪,诸如此类的。”
他吸气。空气从我体内剧烈地抽出去,我感到我的肺部随之收紧。他的手搭在我的胯上,就那么轻轻地搭着,那么冷,那么冷。现在,我的嘴唇也开始灼烧了。
桑迪再次露出困惑的表情,“历史什么?”
我抽身而退,大口喘气,我的肺用力地鼓胀起来。现在,他的脸色不再那么苍白了,双颊有了些许血色。他又开始疯狂地喊叫:“抓住绳子!”
“我从没见过酒店的这个区域。太奇怪了。我猜他们从未翻新过。这是他们历史展示的一部分吗?”
我已在门边。我必须用上两只手的力道才能拉开门,因为积雪已半封住了门。我连跑带滚地摔下陡梯,在黑暗中磕磕撞撞。我稀里糊涂地竟然摸到了回酒店主体区域的路。我必须找人帮忙。
他在背包里摸索起来,那只背包看起来是用帆布和皮革做的,缀有大大小小的好多口袋。他掏出了一只小扁酒壶。“您想来杯白兰地吗?”他为我们两人倒了两杯白兰地,就倒在他手边仅有的两只杯子里——那两只平底杯里本来放着他的牙刷和牙膏。
酒吧已打烊。我们晚饭后坐着聊天的图书馆里一个人影都没了。炉火早已熄灭。我跑进大堂。前台后面坐着值夜班的人。看到我,他好像大吃一惊。我问:“大伙儿都去哪儿了?”
“别啊!我是说真的,请……原谅我疏于礼仪。坐在壁炉边吧。来吧。别客气。恕我强求。”
他眉毛一挑,双手摊开:“现在是凌晨4点40分,女士。酒店里所有人都睡了。”
我笑了,“我知道是我打扰你……我还是走吧。”
我不可能离开这么长时间啊。但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住在酒店老区的年轻人——雪都下进来了。他会被冻死的。”
“你听起来没有美国口音,但似乎对自己很有把握。”
“女士,酒店的老楼区域没有人。”
“为什么这么说?”
“有!穿过图书馆尽头的那扇门——我带你去!”
“桑迪,”他说,“您一定是美国人。”
夜班员工拿起钥匙和手电筒就要跟我一起去。我们穿过图书馆,回到隐藏在镶板后的那扇门前。我扭动门把手。门没开。我用力地上下扳动,不停地摇晃把手。“开呀!你倒是开呀!”
“你好,我叫莫莉。”我伸出手,说道。
夜班员工轻轻地把手压在我的手臂上。
他随着我的目光一一看去。“我不算富有。别的房间更好。嗯,我相信您都了解。但这儿很温馨。您想坐下吗?这把扶手椅相当舒适。请坐……小姐?”
“这不是门,女士;这只是装饰。”
我进去了。这个房间一点也不像酒店客房。壁炉栅里燃着低微的火,一张长沙发靠墙放。床头柜上有水壶和水盆。房间中央摆着一只沉重的皮箱,看起来刚收拾了一半,最上面是一套皱巴巴的条纹睡衣。壁炉架上点着两根蜡烛,蜡油直往下滴。靠窗的书桌上有一盏油灯。一把和书桌配套的直立靠背椅,还有一张粉红色天鹅绒扶手椅紧挨着壁炉。看起来,这间屋完全没用到电力。
“可是,门的那一边真的有楼梯。还有一个房间——我跟你说的都是大实话!我刚刚还在那儿!”
“我正打算读完这本关于珠穆朗玛峰的书,”他说,“今年晚些时候,我会去那里。请进来吧。您不想进来吗?”
夜班员工微笑着摇摇头。“也许,我们可以等到早上再看看。可以让我送您回房间吗?”
年轻人看上去有点困惑。他的肩膀宽阔,四肢修长,拥有赛艇或登山运动员的体格。他已脱掉了花呢夹克。裤子是用背带固定的。他穿着衬衫、打着领带站在那儿,一本正经又脆弱不堪,令人感动,确实是英国男人才有的那种正经又脆弱的样子。
他认为我喝醉了。他认为我疯了。
“不用道歉,”我说,“是我在打扰你。我和楼下那群吵闹的人是一起的。”
我回了自己的客房。凌晨五点。我躺在床上,清醒无比,直到天光大亮才断断续续地眯了一会儿。醒来时,阳光透过敞开的百叶窗尽情地洒在我脸上。我能听到外面的喧闹声,好多人在滑雪。而我在痛苦。我用手指捂住嘴巴。起床。去洗手间。盯着自己看。紫色,裂了。
“你是送热水来的吗?”他说完就意识到自己搞错了。
我的嘴唇被冻伤了。
到了楼梯顶,能看到一道微光从小门里照出来,门里的房间位于屋檐下。这个房间像是被加塞在这儿的,像是主人盖完房子后才想起来要设置的。我犹豫了一下。透过半掩的门,我看到那个男人背对着我坐着,正在翻看一本书。我敲了敲门。他环顾四周。我把房门推开了。
又过了一个小时,我才准备好下楼。我坐下来,把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写下来,对我来说是如此真切,毫无疑问。我要进入那个房间。我要知道真相。
我能看到那个男人的双腿消失在狭窄的楼梯上。我为什么要跟在他后头?我并不想去勾搭他或诸如此类的。但在这儿,我体验到了一种自由——实际上,该说是一种没有后顾之忧的轻松感。是因为这里的空气。是的。这儿的空气光彩照人;如同在光里呼吸。
我冲了个澡,换了衣服,涂好润唇膏,然后下楼去前台。我们那伙人中的几人正拿着滑雪板站在大堂里。“嘿!你昨晚怎么回事?就那样消失了!我们给你发了好几条消息! 你是不是遇见了什么人?”(笑声)
然而,跟着陌生男人走进那扇门后,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在酒店最古老的区域。肯定是不对外开放的工作区,因为我以前怎么逛都没逛到这儿来过。
迈克也在。“你看到鬼了吗?”
我回到屋里——别人正在兴头,但我还是没心情。但我心血来潮,跟着那人的路径往更深处走。这家酒店最近完成了一些改建工作。这儿肯定是新建的区域。
更多笑声。“我和一个男人共度了一个晚上……”
接着,就在我往屋里观望的时候,又有一位客人穿过了图书馆。我不认得,也不记得的一个人。那些常见的面孔你是会记住的。这个人很年轻,很强健。体态很矫健。从衣着来看,他应该是英国人。羊毛裤,卡其衬衫,短领带塞在合身的花呢夹克里。英国人最拿手的经典造型。他甚至没看我们那群人一眼;径直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然后消失在一扇隐匿在墙壁镶板中的门后。这个图书馆是仿照一百多年前——酒店刚开业时——的绅士俱乐部而建的。包括房间里的皮革、木材、壁炉、书籍、动物绘画、镜框里的老照片和报纸都是复古风。
“我们猜对了!他有钱吗?帅吗?”
我喜欢回头去看挤满人的房间。我喜欢那种看无声电影般的感觉。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就会这样远远观望我的父母和姐妹,知道他们看不到我。现在,在点点繁星照亮的凛冽空气里,我从外往里观望着我的朋友们,我们的聚会,欢声笑语,生机勃勃。我兀自微笑着。这就是拥有朋友的意义——这种轻松,这种满足。
“迈克——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我进了那扇门。就在那儿。”
迈克把刚才的故事又说了一遍,俨如醉汉在酒吧里唠唠叨叨地说他女朋友的事儿。是的,他喝醉了,但我看得出来,他也有点恼怒。我需要一个更安静的夜晚,便起身告辞。我想去透透气。你第一次到达这里时,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壁炉火和白兰地让我昏昏欲睡,但我不想上床睡觉。我走到外面,打算在酒店周围走走。
我们一起走到镶板门前。再试一次,我试着打开那扇门。把手转动了。之前肯定是锁上了。迈克伸出手,搭住我的手臂。“稳住!这不是门。这是假门。为了再现旧日图书馆的模样。”
我们争论不休时,法布里斯——酒店的一个经理——走了过来,为我们献上一轮免费酒水,还问他能不能和我们一起聊聊天。“今晚我们说鬼故事,法布里斯,”迈克说, “你在这儿做事,有没有听过这种事?”
我知道他说得对,所以,我让他陪我一起出去,绕到后面去,假如那个房间有窗,应该能看到。
每一样元素都不能和幽灵直接画上等号。迈克摇摇头,“我跟你们说了,我看到了什么。这一整年,我都在试着去搞明白。但解释不通。就那么一个人,不知从何而来,又回到了何处。”
但没有窗。看不到那个房间。只有一堵墙。我像个傻子一样念念有词。那个吻。绳子。珠穆朗玛峰。那个男孩要去攀登珠穆朗玛峰。说到这儿,迈克的脸色陡然一变。他说:“来,去找法布里斯谈谈吧。”
我们安静地听他讲完。然后,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每个人都有一番解释:有时,米伦小镇会有一些滑雪历史的展示活动——老式滑雪板,旧时的厚重装备,诸如此类。迈克也承认他当时很累,不只是有点恍惚。高山空气是会让你那样的。
法布里斯在他的办公室里,身边尽是文件和咖啡杯。他挂断了电话,认真地听我讲述来龙去脉。我说的一切似乎都没让他惊讶。等我说完,我用手指指了指干裂的嘴唇,他点点头,看了一眼迈克,然后正视我。
“但奇怪的不只是这些装备。我有一种感觉:我正在看穿他。感觉他是玻璃或冰做的。他好像不觉得冷,那却让我感到很冷。我冻得浑身打战。他好像不想有人陪,所以我滑出了一段距离,然后再折返。那儿已经没人了。”
“在这座山上,这个年轻人不是第一次被看到,但在酒店里还是头一回。你描述的那个房间——是的,以前确实有过那个房间,在一百多年前;我认为你不可能知道这一点——不过,我可以让你看看照片。”
“要说穿着,他真的很奇怪。看起来就像平时穿的衣服,好像系好滑雪板就出门了那样。厚厚的海员毛衣——你们知道吗,那种绞花的厚毛衣?不是高弹力超细纤维的户外装备。他穿着滑雪靴——但是旧的皮革制品,上面绑着长长的环绕式鞋带。至于他的滑雪板——我不是开玩笑,他的板是木质的,你们敢信?
法布里斯从办公桌后面的书架上取下一本皮革封面的大书。每一页上都有四角纸板护套,里面小心翼翼地塞着一张张照片。
“他笔直地看向我——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眼神:瞳孔是奶蓝色的,像早晨雪地上的阳光的那种蓝色。他问我几点了。我回答了。他说他的冰镐不见了。当时我想,他可能是个地质学家,你们明白吗?他有一个看起来很专业的背包。
“想必你能看出来,这是阿尔卑斯山旅游初期的皇宫酒店。”一队手持木质滑雪板的男子在白雪覆盖的屋檐外站成一排。法布里斯用笔端把那些人一一指出来。“亨利·伦恩爵士。这是他的儿子,阿诺德·伦恩……”
“我就滑过去,想帮他个忙。我喊道:兄弟,你丢了什么东西吗?
我打断他:“就是他!他就是桑迪。”
迈克说:“我是独自一人,滑得挺快的,但我看到上方的山口还有一个人,位置高得吓人,简直像是在钢丝上滑雪。我停下滑雪板,挥挥手,喊了几声,但那个人影仍在往前滑。他就像是在空中飞。我自顾自往下滑,想着回头要去酒吧找找这个在稀薄的空气里滑雪的家伙。然后,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我看到了那个人。看他那样子,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对了!”法布里斯说,“那是安德鲁·欧文先生。也许你听过这个名字?”我摇摇头。
突然,他严肃起来了。我们都开始安静地听。
迈克的声音低沉,还有点不够镇定,“安德鲁·欧文?和乔治·马洛里一起攀登珠穆朗玛峰的那个人?”
“我没有喝醉,”迈克说,“那是在大白天。你们都上缆车了,要去参加回转赛。我决定去越野,放空头脑——你们都知道的,去年我的婚姻触礁了。”
法布里斯点点头,“就是他。他很年轻。只能说是个大男孩。1924年6月8日,欧文和马洛里最后一次尝试登顶,但没能返回。和马洛里不一样,人们从未发现欧文的遗体。”
我们确实都在取笑他。除了小孩和老太太,还有谁信鬼呢?迈克倾身向前,举起一只手,示意大家别再说捉鬼敢死队之类的俏皮话,也别乱下评论说见鬼是因为喝了太多酒。
“欧文留在了这里。”我说。
“我不太确定。而且,我觉得你们会嗤笑我的。”
“如你所见。留在了这家酒店的三等客房。他是个了不起的年轻人。1902年出生。非常有天赋的机械师和工程师。据说,马洛里选中欧文作为最后一次登顶的搭档就是因为只有他能修好氧气瓶。”
我们问他为什么,他声称事情就是从这里——米伦——开始的。好吧,那他之前怎么不告诉我们呢?
“他怎么死的?”
迈克是那种不囿于自身、关心宏大议题的人,对任何新鲜事物都有兴趣。他说他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研究超自然现象。
“没人知道。马洛里的遗体直到1999年才被找到。绳子仍然绕在他的腰间。”
晚餐是美味的鳟鱼和土豆,我们吃完后团团坐在熊熊燃烧的壁炉前,喝着咖啡或白兰地,也有人两种一起喝,就在那时,有人提议来讲鬼故事——真实的、发生在我们身上的超自然事件。
突然,我能看到桑迪了,在一片白茫茫中。我能听到自己说:“抓住绳子!”
但只要我们还活着,每个新年都会在米伦相聚。我们都住在皇宫酒店,并会安排好1月3日的第一顿聚餐。
“什么?”法布里斯说。
我和我的朋友们并不是下“地狱”的好手。但我们会在每个新年伊始收拾行李,抛开世界各地的个人生活,到这里齐聚一堂,分享旧日好时光。我们曾一起工作,或一起上过大学,或曾是邻居——直到有人搬走。这种旅行不允许携带家属,老公老婆都不行。这是友谊俱乐部。不是元宇宙,也没有抖音直播。我们不会在照片墙(Instagram)之类的平台上发布图文。在这一年里,我们彼此之间也不会频繁联系。
我们沉默了。三个人都沉默了。只是盯着照片看。
之后,每年,世界各地的滑雪客都会来这里,也如此滑上一程。
最后,法布里斯打破了沉默:“1933年,人们在山上找到了欧文的冰镐。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线索了。不过,假如有一天找到了他的遗体,也许,你懂的,随着全球变暖,人们确实可能找到他,那么,他的脖子上会挂着一部相机,柯达公司的人说,里面的胶卷是可以冲洗出来的。我们就可能看到马洛里和欧文登上了珠穆朗玛峰的顶峰。”
1928年,阿诺德和朋友们登上了米伦小镇上方的雪朗峰顶,速降滑行十四公里到了劳特布龙嫩,那段滑行足以让人头发倒竖、眉毛飞扯、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膝盖疼、腿骨折、神经麻木、心潮澎湃。他们太喜欢了,于是又滑了一次。然后再一次。他们称这个滑雪赛场为“地狱”。
桑迪说了什么?“使命到来时,你决不能拒绝。”
正是酷爱滑雪的年轻人阿诺德创立了现代高山滑雪——作为一种竞技运动,而不仅仅是速降到山底的最快方式。
承担使命就意味着在稀薄的空气中活下去。下山,出发,不再回来。
等英国人再度回到米伦,已是1924年。阿诺德·伦恩与他的父亲亨利爵士同行,亨利爵士是牧师,但没能让加尔各答的印度人皈依卫理公会。阿诺德·伦恩决定反向传播福音:让英国人臣服于阿尔卑斯山的荣耀。
我把手插进口袋。我感受着破裂的手表玻璃表盘的粗糙触感。我把表拿出来,放在桌上。“这有点奇怪,”法布里斯说,“马洛里被发现时,他的手表也在,但是在他的口袋里,已经摔破了。也许,就是他的时间停止时,破的。”
接着,战争打响了。
“我无意间找到了这个,”迈克说,“看看吧。”他把他的iPad递给我。
那一年,斯科特船长死于南极。那一年,他引发了无数人的热议,谈他的英雄主义,谈他的壮烈牺牲,谈英国人如何必须担负起帝国的重任,半个世界都被涂成粉红色,俨如一罐鲑鱼。
生命的终点,毕竟,是快乐。我们活着不是为了吃饭和赚钱。我们吃饭和赚钱是为了能够享受生活。这是生命的意义,也是生命的目的。
你会被三座山峰俯视:艾格峰、僧侣峰和少女峰。1912年之后,英国人才开始来米伦观光度假。
乔治·马洛里,纽约市,1923年
著名的滑雪胜地米伦位于瑞士的伯尔尼高地。走公路无法抵达米伦。你必须乘火车到劳特布龙嫩,再转乘缆车,才能抵达米伦小镇。
雪花落在他们身边。天空如席,盖在他们的脸上。在他们眼中,古老的星星闪出寒冷、黯淡的光,在不一样的天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