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详细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之后,询问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是怎么回事。
“可是我在一个月前,……”
“噢,是这样的内容——‘不论任何一种犯罪行为,当使之发生的事由消失之后,便不得惩罚该犯罪者。’就拿你这件事来说吧,那个河童曾经是一位父亲,但他现在已经不是了,他的罪责也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佩普吸了一口金色过滤嘴的香烟,悠然地吐出烟雾后,有些不以为然地回答道:“当然是要受到惩罚的,严重的还要执行死刑呢。”
“这太不合理了。”
“佩普先生,这样说可能有些失礼,难道这个国家的罪犯不受惩罚吗?”
“别开玩笑了,把曾经是父亲的河童和现在是父亲的河童一同看待,那才不合理呢。这么说来,在日本的法律里是视为同等的喽?在我们看来那才滑稽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巡警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径自走开了。我毫无办法,只好在嘴里反复念叨着“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匆匆向马古家里走去。哲学家马古十分好客,这时,在他那微暗的房间里,聚集着法官佩普、医生查克和玻璃公司经理盖路,他们正在七彩玻璃灯下吞云吐雾。法官佩普在场对我来说可是求之不得的,因此坐下后,我便马上询问佩普关于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的事情。
佩普抛掉烟蒂,脸上泛着不经意的微笑。这时,本来和法律毫不沾边的查克开腔了,他扶了扶眼镜的鼻梁处,向我问道:“日本也有死刑吗?”
“他不是说,是为了拿给孩子当玩具吗?而且那个孩子已经死了。如果您有任何怀疑的话,可以查一下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
“当然有,日本执行的是绞刑。”
“可是他偷走了我的钢笔……”
我对佩普的冷漠有些反感,正好趁机挖苦他一下。
“那个河童没有罪。”
“这个国家的死刑,一定比日本要文明得多吧?”
“为什么不把他抓住?”
“当然要文明多了。”
我惊得呆住了,一直盯着巡警的脸。这时,那只干瘦的河童嘴里不停地嘀咕着什么,大摇大摆地走远了。我这才缓过神来,赶紧质问那名巡警。
佩普依旧冷静地应对着。
“好了。你辛苦了。”
“我们国家是不用绞刑的。极少情况下使用电刑,但是一般情况下电刑都不必用,只要让罪犯听到他们自己的罪名就可以了。”
干瘦的河童从腹袋里拿出一张纸来。巡警接过来看了看,便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只是这样,河童就死了吗?”
“你带死亡证明了吗?”
“当然死了。我们河童的神经结构可比你们纤细得多了。”
“一个星期前死了。”
“不仅是死刑,有的时候也会将这种方法用于杀人。”
巡警开始用一种锐利的目光盯住那只河童。
盖路和善地微笑着说,在彩色玻璃的映照下,他的脸泛着紫色。
“那孩子呢?”
“我这段时间被一名社会主义者说了句‘你是个强盗’,就差点导致我心脏麻痹发作。”
“因为想拿给孩子当玩具。”
“这样的事好像时有发生。我还知道一位律师也是这样死掉的。”
“为什么?”
我将视线转向插了这句话的哲学家马古身上。马古一如平常那样,脸上泛着嘲讽似的笑容,谁也不看地自顾自说道。
“是的,一个月前偷的。”
“那只河童被说成是青蛙。你一定是知道的,在这个国家被称作青蛙,就等于是‘人非人’的意思。他每天都在想:我是青蛙吗?我不是青蛙吗?最后终于忧愤而死。”
“好吧。根据这个人的陈诉,你偷了他的钢笔,是吧?”
“也就是说,是自杀对吧?”
“直到两三天前,还是一名邮递员。”
“但是说他是青蛙的那个家伙,可是为了杀死他才那样说的。如果在你们看来,这也属于自杀的话……”
“职业?”
马古正说到这里,突然从隔壁房间,——应该是从诗人特库的家里,传来一声刺耳的、在空气中震荡着的枪声。
“古路克。”
十三
“你叫什么名字?”
我们马上来到特库家,只见特库右手握枪,头顶的圆盘流着鲜血,仰天躺倒在盆栽的高山植物之中。一只雌河童将脸埋在他胸前高声啼哭。我将雌河童搀扶起来(其实我并不喜欢触碰河童黏糊糊的皮肤),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巡警举起右手上的棒子(这个国家的巡警不佩刀,而是举着一根水松木的棒子。),“喂,你过来!”他向那只河童喊道。我以为那只河童一定会撒腿逃走,可他却格外镇定地走到巡警面前,而且交叉着双臂,傲慢地打量着我和巡警的脸。巡警并没有发火,他从腹袋里掏出笔记本,开始审问起来。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正在那儿写东西,突然就拿起枪朝头上开了一枪。哎呀!我可怎么办啊?qur-r-r-r-r,qur-r-r-r-r。”(这是河童的哭泣声。)
“请快去审问一下那只河童,他一个月前偷走了我的一支钢笔。”
“不管怎样,特库太任性了。”
那是一个比较寒冷的午后,我因为读倦了《痴人之言》,想要出门去拜访哲学家马古。在一条寂静街巷的角落里,我看到一只瘦得像只蚊子一样的河童,正呆呆地倚靠着墙根儿。而且确定无疑他正是那只曾经偷走了我的钢笔的河童。我心中暗喜,马上叫住了一位碰巧从这里路过的身材魁梧的巡警。
玻璃公司经理盖路悲伤地摇着头,对法官佩普说道。佩普则无语地点燃了一支金色过滤嘴香烟。这时,一直在检查特库伤口的查克用一种医生特有的口吻向我们五个人(其实是一个人和四只河童)宣布:“已经没有希望了。特库本来就有胃病,这一点就很容易让他陷入忧郁。”
十二
“不是说他好像写了什么吗?”
如果以理性为始终的话,无疑,我们必须否定我们自身的存在。将理性奉为神明的伏尔泰在幸福中终结了他的人生,这正是人类不如河童进步的明证。
哲学家马古似乎想要为特库辩解似的自言自语地说,随后,他拿起桌上的一张纸。我们也随着伸过头去(除我之外),隔着马古宽厚的肩膀,所有的视线都聚焦在那一张纸上。
*
“别了,我将出发,走向那与俗世隔绝的山谷。
当波德莱尔癫狂之后,他将自己的全部人生观归结为一个词汇——“女阴”。但他的天才之处,毋宁说是他忘记提到一个词,让他的天才,让他足以维持生活的诗歌天才所深深信赖,而终于彻底遗忘的“胃口”。(这一章也同样留有科拉巴克的爪痕。)
走向那丛岩陡峭、山泉清冽,
*
飘溢着药草花香的山谷。”
所做之事也就是能做之事,能做之事也就是所做之事。我们的生活,根本无法摆脱这种循环论。——因此,也始终是不合理的。
马古转过头来,对我们苦笑着说道:“这首诗剽窃了歌德的《迷娘之歌》。如此看来,特库的自杀也可能源于身为诗人的疲惫。”
*
这时,音乐家科拉巴克恰好开车路过这里,当他看到屋里的光景后,片刻间惊呆在门口。随后,他走到我们面前,愤怒地质问马古:“那是特库的遗书吗?”
我们比人类还要不幸。因为人类没有进化到河童的程度。(看到此处时,我不禁笑出声来。)
“不,是他最后写下的诗。”
*
“诗?”
减少对物质的欲望,未必一定能够带来和平。而若想求得和平,我们必须减少精神上的欲望。(科拉巴克也在此章的文字上留下了爪痕。)
始终保持着镇静的马古,将诗稿递给了头发倒竖着的科拉巴克。科拉巴克接过诗稿,目不转睛地阅读起来,对马古的询问也不再理会。
*
“你对特库的死是怎样看的?”
自大、情欲、多疑——三千年来,所有罪恶都源于此三者。同时,恐怕所有的道德也是如此。
“别了,我将出发……,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去的,……走向那与俗世隔绝的山谷。……”
*
“你不是特库的好友之一吗?”
为自己辩护,远远比为他人辩护更为困难。不信的话可以去看看那些律师。
“好友?特库总是那么孤独。……走向那与俗世隔绝的山谷。……特库不幸的是,……丛岩陡峭……”
*
“不幸的是?”
如果说幸福往往伴随着痛苦,和平常常伴随着倦怠,那么……?
“山泉清冽……,你们都很幸福!……丛岩陡峭……”
*
我十分担心一直在哭的雌河童,便悄悄搂住她的肩,把她带到房间一角的长椅上。长椅上一只只有两三岁的小河童,对所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还天真地笑闹着。我代替他的母亲哄了哄这个孩子,不知不觉眼睛就湿润起来。这是我来到河童国后,唯一的一次流泪。
我们的特色,在于我们常常超越自己的意识。
“和这样任性的河童一起生活,家人也真够可怜的。”
*
“是啊,一点儿也不考虑后果。”
对于我们的生活所必要的思想,可能早在三千年前就已无所不备了。我们仅仅是在旧柴堆上添加些新火苗而已。
法官佩普又重新点燃了一支烟,回应着资本家盖路。突然,音乐家科拉巴克的喊声让我们大吃一惊。科拉巴克手里攥着诗稿兀自大声喊叫:“太好了!一篇出色的送葬曲问世了!”
*
科拉巴克细小的眼中目光闪亮,匆匆和马古握了一下手后,冲出了房门。这时候,左邻右舍的河童邻里都聚到了特库家门口,正好奇地往屋里观瞧。科拉巴克横冲直撞地将他们推开,敏捷地跳上了车。只听发动机一声咆哮之后,汽车转眼间就没了踪影。
任何人对于打破偶像,都不会持有异议,同时,任何人对于想要成为偶像,也都不会持有异议。但是,能够稳坐于偶像宝座上的,一定是受到神灵格外眷顾的。——要么是白痴,要么是恶棍,要么是英雄。(科拉巴克在此章的文字上留下了抓过的爪痕。)
“喂,喂,别看了。”
*
法官佩普代行着巡警的职责,将一群邻里的河童推出门外后,关上了房门。房间里立刻变得鸦雀无声。我们在一片寂静之中,——在高山植物的花香和特库的鲜血的腥味儿混杂着的空气中,谈论着如何办理后事。只有哲学家马古直盯盯地望着特库的遗骸,呆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我拍了拍马古的肩,问他:“在想什么呢?”
最让我们自豪的,往往不过是我们所没有的东西而已。
“在想河童的生活。”
*
“河童的生活怎么了?”
最明智的生活方式,是在鄙视同时代的习俗的同时,而又不去破坏它,做到与之共存。
“我们河童无论如何,为了能够完结河童的生活……”
*
马古有些羞怯地喃喃补充道:“总而言之,都需要对我们河童之外的某种力量深信不疑。”
我们热爱大自然,其实和大自然不会憎恶我们、不会嫉妒我们不无关系。
十四
*
马古的话,激起了我对宗教的兴趣。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宗教的问题。也许因为特库的死让我深有感触,我产生了想了解一下河童的宗教的念头。我马上向学生拉普询问了这个问题。
白痴总是相信除了他自己之外,所有人都是白痴。
“包括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拜火教等等,我们这里都有。但是其中势力最大的,是现代教,也称为生活教。(‘生活教’的译法可能也不准确。其原词为quemoocha,cha应该是英语ism的意思。quemoo的原形quemal不仅有‘活着’之意,还包括‘吃饭、饮酒、交合’的意思。)”
*
“这么说,这个国家也有教堂或寺院了?”
这是哲学家马古的著作《痴人之言》几个章节的文字。——
“开玩笑!现代教的大寺院可是本国第一大建筑。怎么样,带你去参观参观?”
十一
一个微热的阴天的下午,拉普兴致勃勃地陪我来到了这座大寺院,这里有尼古拉教堂[13]的十倍大,并且综合所有建筑式样于一体。当我们站在这座大寺院前,眺望着它的高塔和穹顶时,不禁有种异样的感觉。那些高塔和穹顶看起来犹如无数伸向天空的触爪一般。我们站在寺院的巨大的玄关前(和玄关相比,我们显得何其渺小!),仰视着这座与其说是建筑,莫不如说是骇世惊俗的怪物般举世无双的寺院。
拉普却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出人意料地从容回答道:“啊,我实在太郁闷了,所以想颠倒过来看看这个世界。可结果却是一样的!”
寺院的里面也十分宏伟,高耸的科林斯式圆柱之间,参拜者成群结队地走过。他们看起来也同我们一样,显得异常渺小。这时,我们遇到了一位驼着背的河童,拉普向他低头行礼之后,恭敬地问候道:“长老,您身体如此健康,真令人高兴。”
“开什么玩笑?你要干什么?”
那只河童也施礼之后,亲切地回应道:“这不是拉普先生吗?你也很好吧?——(说到这里时,语气稍有停顿,可能是他发现拉普的嘴溃烂了。)啊,不管怎么说,你看起来还算健壮。今天怎么想起来……”
我们呆呆地站在那里,目送特库远去。我们——不,实际上不是我们。学生拉普不知何时站在大街中间岔开了两腿,大头朝下地低着头从两腿中间观察着往来的车辆和路人。我以为这只河童也一定发了疯,急忙把他拽起来。
“我今天是陪着这位先生一起来的,这位先生您可能早有耳闻,……”
“我绝对不是无政府主义者。这一点请一定要记住。——那就再见吧。查克那里我是决不会去的。”
接着,拉普便滔滔不绝地讲起我的事情,可是听起来,又似乎像是在为自己很少到大寺院来在做辩解。
我有些担心,于是劝他去医生查克那儿看看。可是不管怎么劝,特库也没有答应的意思。不仅如此,他一边疑虑重重地观察着我们的神情一边说道。
“那么,就请您帮忙做一下向导吧。”
“噢!我好像看见从那辆车的车窗里,伸出一只绿猴子的脑袋。”
长老豁达地微笑着,和我寒暄之后,平静地指着正对面的祭坛说:“我来做向导,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我们这些信徒前来礼拜的,就是正对面的祭坛上的‘生命之树’。你看,‘生命之树’上结着金色和绿色的果实。金色的代表‘善之果’,绿色的代表‘恶之果’。……”
“你这是怎么了?”
听这些讲解时,我开始感到无聊,长老的热心解说,听起来如同古老的比喻一般。我当然要装作一副很专注的样子,但还是忍不住移开视线,去留心观察寺院里面的景观。
“你怎么了?”
科林斯式的圆柱,哥特式的穹顶,阿拉伯风格的方格花纹的地板,维也纳分离派风格的祈祷桌,……这些东西搭配出来的协调之中,带有一种奇特的野蛮之美。这时,两侧神龛中的大理石半身像吸引了我的视线。他们让我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这并不奇怪。就在驼着背的河童介绍完“生命之树”后,便将我和拉普领到右侧的神龛前,指着其中的半身像讲解起来:
特库突然惊叫起来,一下子抓住了我的胳膊,而且他全身直冒冷汗。
“这是我们的圣徒之一——反叛世间一切的圣徒斯特林堡[14]。这位圣徒在尝尽各种磨难后,据说受到斯威登堡哲学的启发得到了救赎。但事实上,他并没有得到拯救。这位圣徒也和我们一样,信仰生活教。或者说他只能如此,你可以读一下他留给我们的《传说》一书。他坦白过自己是一个自杀未遂者。”
“不,今天我就不去了。哎呀!”
我感到有些郁闷,便将目光移向下一座神龛。下座神龛中的半身像,是一位胡须浓重的德国人。
“那就和我们一起去散散步,怎么样?”
“这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作者诗人尼采。这位圣徒向他自己创造出的‘超人’寻求救赎,但他也没有得到拯救,就发疯了。如果不是他发了疯,也许就不会被列入圣徒行列之中了。……”
“是吗,那还是不要去了。科拉巴克的确是患有神经衰弱。……其实我这两三周也因为睡不着觉而痛苦不堪。”
长老沉默片刻后,走到了第三个神龛前。
为了避免让艺术家之间发生无谓的争吵,我委婉地将科拉巴克现在心情不好的信息传达给了特库。
“第三位是列夫·托尔斯泰,这位圣徒付出的苦行无人能及。因为他出身贵族,因而不喜欢将自己的痛苦作为公众和好事者的谈资。这位圣徒一直努力让自己相信他本不信仰的基督教,甚至公开声称自己信仰基督教。可是到了晚年,他再也无法忍受自己的谎言。这位圣徒也因时常对书房里的房梁备感恐惧而出名。但既然进入到圣徒的行列,当然,他并没有自杀。”
“啊,有些日子没见了!我今天去拜访了一下好久未见的科拉巴克。……”
第四个神龛中的半身像是我们日本人。当我看到他的面孔时,不由得备感亲切。
我和再次消沉下去的拉普重又一起走到了大街上。人来人往的街道两旁的山毛榉的树阴下,林立着一家家的店铺。我们默默无语地走着,恰巧碰到了正路过此处的长发诗人特库。特库一看到我们,便从腹袋中拿出毛巾,频频地擦拭额头。
“这位是国木田独步[15],是一位对死于车轮下的脚夫的心情有真切了解的诗人。对他,我想不需要再做更多的介绍了。来看看第五个神龛吧。”
科拉巴克递过来一本书,——准确地说是扔过来的。然后又交叉着双臂,粗暴地说道:“你们先回去吧!”
“这不是瓦格纳吗?”
“你不妨看一下马古最近写的《痴人之言》这本书。”
“是的。他是一名革命家,却曾经是国王的朋友。圣徒瓦格纳晚年的时候,甚至一直坚持餐前的祈祷。其实说他是基督徒,不如说他是一名生活教的信徒。据他遗留下来的信函上记载,尘世之苦曾经让这位圣徒多次来到死神面前。”
“为什么这么说呢?”
这时,我们已经站在第六个神龛的前面了。
“如果能够冷静的话,……我一直在想,一定有我所不知道的存在,为了嘲笑我科拉巴克,故意将罗库摆在我面前。对于这种事情,哲学家马古是最清楚不过的,尽管他总是在那盏彩色玻璃灯下读那些旧书。”
“这位是圣徒斯特林堡的朋友,曾是一名商人的法国画家保罗·高更,他抛弃了为他养了许多孩子的妻子,娶了一名塔希提岛的十三四岁的女孩儿为妻。这位圣徒的粗大血管里流淌着水手的鲜血。你看他的嘴唇,上面还存留着砒霜之类的东西。第七个神龛里,……看起来你已经很累了,那我们就从这里出去吧。”
“还是冷静一下吧。”
我实在有些疲劳了,便和拉普一起跟随长老穿过一条香气弥漫的走廊,走进了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很小,屋角摆放着黑色的维纳斯雕像,下边供奉着一串山葡萄。我原本想象的是没有任何装饰的僧房,因此,房间里的陈设让我感到意外。长老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在引我们落座之前,略有些尴尬地解释道:“请不要忘记我们的宗教是生活教。我们的神——‘生命之树’教诲我们的,是‘旺盛地生活’。……拉普,你让这位先生看过我们的圣书了吗?”
“闭嘴!你知道什么?我了解罗库,我比那些对他低三下四的走狗还要了解他。”
“没有,……其实我自己也没怎么读过。”
科拉巴克眯起了原本就很小的眼睛,懊丧地瞪着拉普。
拉普搔了搔头顶的圆盘,老老实实地回答。长老却依然平静地微笑着说道:“那么,你们可能不知道吧,我们的神是在一天之内创造了这个世界的(‘生命之树’虽说是树,却无所不能),神创造了雌河童,雌河童耐不住寂寞,乞求神赐予她伴侣。于是,神大发慈悲,取出雌河童的脑髓创造了雄河童。我们的神又为这两只河童送上了这样的祝福,‘吃吧!交合吧!旺盛地生活吧!’”
“但毕竟,你的英雄交响曲……”
长老的话,让我不由得想起特库。不幸的是,他和我一样都是无神论者。我不是河童,因此不了解生活教完全在情理之中。可是生长在河童国的特库,自然应该知道“生命之树”。我对没有遵循教义的特库感到由衷的同情,便将话题转到了特库身上。
“你听我说,这不是感受性的问题。罗库总能够安于去做那些只有他才能做的事情,可我却总是心浮气躁。也许在罗库看来,我和他只有一步之遥,可对于我来说,简直差之千里。”
“啊,是那个可怜的诗人吧。”
“这是因为你的感受性比较……”
长老听了我的话,深深叹了口气。
“我这样说你可能就明白了。罗库不会受我的影响,而我却不自觉受到他的影响。”
“决定我们命运的,是信仰、境遇和偶然(当然,在你们那儿也许还要加上‘遗传’),特库先生的不幸,正在于他没有信仰。”
“我实在有些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
“特库一定很羡慕您吧。其实我也很羡慕。拉普还比较年轻……”
“我畏惧的是一种不可知的东西,——是支配着罗库的星座。”
“我的嘴如果不是现在这样的话,我会比现在更乐观一些。”
“那你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长老听完我们的话,又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他眼里噙着泪水,默默注视着黑色的维纳斯雕像。
“谁假装谦虚?在你们面前装,那还不如在评论家面前装呢。我科拉巴克是个天才!在这一点上,我是不惧怕罗库的。”
“事实上,我也——这可是我的秘密,请不要告诉任何人。——其实,我也并不相信我们的神。可不知何时起,我的祈祷……”
“你?不必假装谦虚啦。”
长老的话刚说到这里时,房门突然被推开了,一只强壮的雌河童猛然间扑向了长老。我们都立即迎上去想抱住雌河童,可是,她还是眨眼之间就把长老摔倒在地。
科拉巴克忽然站了起来,抓起一个塔那格拉的玩偶用力摔到地上。拉普吓得发出一声尖叫,随后马上准备逃走的样子。此时,科拉巴克向拉普和我做出了“别紧张”的手势,语调冷峻地说道:“这是因为你的耳朵也和那些俗人的一样,我其实一直十分畏惧罗库。……”
“你这个老东西!今天你又从我的钱包里偷了酒钱,是不是?!”
“是的。”
大约十分钟后,我们逃命似的告别长老夫妇,走出了大寺院的玄关。
“你真的这样认为吗?”
“这么看来,那位长老其实也是不相信‘生命之树’的。”
“罗库无疑也是个天才,但是他的音乐里,没有你的音乐里洋溢着的现代的激情。”
默默走了一会儿后,拉普这样对我说。我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又看了看身后的寺院。大寺院的一座座高塔和穹顶,像无数触爪般伸向阴沉的天空,有如沙漠的天际中的海市蜃楼一般阴森恐怖。
罗库是经常会被拿来和科拉巴克比较的音乐家。不巧的是,他并不是超人俱乐部的会员,所以我没有和他交谈过,只是经常看到他的照片。他总是把尖尖的嘴向上噘起,一副很有个性的样子。
十五
“如果仅仅如此还可以忍受。他们还说我和罗库相比,有辱音乐家之名。”
大约一周之后,我无意中听到医生查克讲起一件怪事,诗人特库家里出现了幽灵。他家里的雌河童早已不知去向,我们的朋友诗人特库的家已经被改装成了摄影师的工作室。据查克说,在这个摄影室拍摄出来的照片中,特库的身影总会隐约地出现在顾客身后。查克也是一位唯物主义者,自然不相信人死后的灵魂之说。讲起这件事的时候,他也是一脸恶意的坏笑,煞有介事地补充说:“看来灵魂这东西也不过是物质性的存在罢了。”我也不相信什么灵魂,在这一点上我和查克的观点一致。但因为对诗人特库有一份特别的亲近感,于是赶紧跑到书店,买来了刊载特库灵魂的报道以及特库灵魂照片的报纸和杂志。果然,从照片上看,确实有一只貌似特库的河童,在男女老少的河童身后若隐若现。但让我吃惊的并不是这些幽灵的照片,而是那篇关于幽灵的报道。——特别是灵魂学协会的那篇关于特库幽灵的报告。我尽可能地逐字逐句将其翻译出来,以下便是大致的内容。括号中的内容,是我自己加上的注释。
“可是,您是位音乐家啊……”
关于诗人特库先生的幽灵的报告
“怎么了?这些白痴的评论家们!他们竟然说我的抒情诗无法和特库相提并论。”
(灵魂学协会杂志第8274号刊载)
我用这样的问话,代替了跟这位大音乐家的寒暄。
本灵魂学协会在此前自杀的诗人特库的故居、现为××摄影师的工作间××街第251号召开了临时调查委员会。出席会员名单如下(姓名略)。
“你这是怎么了?科拉巴克先生。”
本会十七名会员及灵魂学协会会长别库先生一行,于九月十七日上午十点三十分,与我们最信赖的豪普夫人相伴,聚集于该工作室。豪普夫人一进入工作室,旋即感受到室内有幽灵之气,全身剧烈痉挛,导致呕吐数次。据夫人所言,这是由于诗人特库生前酷爱吸烟,因此其幽灵之气含有尼古丁的缘故。
自从那次音乐会以后,我和科拉巴克成了朋友。最后我还是带着拉普去了这位大音乐家的家里。科拉巴克过得要比特库奢华许多,但也并非像资本家盖路那样奢侈。只是他收藏了很多古董,塔那格拉的陶偶[12]、波斯的陶瓷等摆满了屋子。屋子中间摆放着土耳其风格的长椅,科拉巴克总是在他本人的肖像下,陪他的孩子们玩耍。但今天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双臂交叉在胸前,苦着脸坐在那里。而且,脚下还撒落了一地的纸屑。拉普经常和诗人特库一起来拜访科拉巴克,但此时,他也好像有些畏惧的样子,规规矩矩地行过礼后,便坐到房间的一角去了。
我等会员同豪普夫人肃然围坐在圆桌四周。大约三分二十五秒之后,夫人陷入深度梦游状态,随即诗人特库之灵魂附于夫人身上。我等会员按年龄的高低次序,逐一向依附于夫人身上的特库的灵魂发问。
“那我们去科拉巴克家吧。”
问:你的灵魂为什么出现?
“特库瞧不起我,因为我不像他那样敢于大胆放弃家庭。”
答:因为我想知道自己死后的名声如何。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好,我们去特库家吧。”
问:你——或者已在他界的诸位,难道死后还依然在意自己的名声?
“可是……要是我的嘴巴不烂的话……”
答:至少我无法不在意。尽管我邂逅到的一位日本诗人,对于死后的名声十分轻蔑。
“这样的事情是很常见的,还是要打起精神来。”
问:你知道那位诗人的名字吗?
拉普将脸埋在两手中,无声地哭泣着。我理所当然地同情他的同时,想到了诗人特库对家庭制度的鄙夷。我拍了拍拉普的肩膀,尽量去安慰他。
答:不幸的是我忘记了。只记得他自己得意的十七字诗[16]的诗作一首。
“哎,大概被理解成捕捉雄河童的意思了吧。就连和我妈平时不对付的姨妈也加入到吵架的行列,结果越吵越凶。每天烂醉如泥的父亲听到后,不问青红皂白就大打出手。这还没完,我弟弟趁机偷了我妈的钱包去看电影了。我……我真是快要……”
问:是哪一首?
“就说了句捕虫堇开花了,怎么会惹到你妹妹呢?”
答:“悠悠古池畔,一只青蛙跳下岸,水声轻如幻。”[17]
拉普终于把头抬了起来,用带着悲伤的鼻音说道:“我今天从窗户向外看时,无意中嘟囔了一句‘捕虫堇开花了’,结果我妹妹马上和我翻了脸,大发脾气地说:‘反正我就是捕虫堇!’再加上我妈又宠着她,也一起向我发起攻击。”
问:你认为这首诗是佳作吗?
“没、没什么,一些无聊的事而已……”
答:至少我认为它不是拙劣之作。只是如果把“青蛙”改为“河童”,将会更加光怪陆离。
“拉普,你到底怎么了?”
问:那又是什么缘故?
火灾发生的第二天,我叼着香烟,对坐在我客厅椅子上的学生拉普问道。拉普正左脚搭右脚地跷着二郎腿,呆呆地盯着地板,嘴巴溃烂得几乎已经看不清形状。
答:因为我们河童对于一切艺术,都痛切追求河童的自我表现。
“怎么了?今天怎么又是闷闷不乐?”
此时,会长别库先生提醒我等十七名会员,这次是灵魂学协会的临时调查委员会,而并非评议会。
十
问:冥界诸位的生活如何?
我至今依然清楚记得当时盖路脸上的微笑,那种微笑既让人无法轻蔑,也让人无法憎恨。
答:与诸位的生活无异。
盖路握住了我的手,忽然抿嘴一笑,小声对我说:“隔壁是我用于出租的房子,我至少能拿到一笔火灾保险。”
问:那么,你会为自己的自杀而后悔吗?
“谢谢!”
答:并不后悔。如果我厌倦了冥界的生活,还可以拿出手枪“自活”。
“火虽然扑灭了,阁下的夫人一定受了惊吓。请把这支花带回去吧。”
问:自活很容易做到吗?
盖路目送着招待,脸上浮现出一副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神情。看到他的表情,我不禁感受到了自己对于这位玻璃公司经理发自心底的憎恶。然而,此时的盖路俨然已经不像一个大资本家,而不过是一只普通的河童站在那里。我从花瓶中取出一支冬玫瑰,递给盖路。
特库的灵魂用问话的方式回答了这句问话。了解特库的都知道这是他十分自然的应对方式。
“火、火灾!”盖路惊慌得站起来,我也马上站了起来。而那个招待不慌不忙地说:“火已经扑灭了。”
答:自杀难道很容易做到吗?
正在这时,俱乐部的一名招待走了过来,向盖路深施一礼之后,有如朗诵一般地说道:“您家的隔壁发生了火灾。”
问:诸位的生命是永恒的吗?
“在本国也是个丑闻,但只要我自己这样认定了,就不会再有人把它当成丑闻了。哲学家马古不是说过吗:‘你自己的罪恶要自己去说,说了罪恶就会自行消失。’……何况本人除了利益之外,还是深受爱国心驱使的。”
答:关于此界生命之说,众说纷纭,不可相信。所幸在我等中间,也有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拜火教等诸般宗教的信仰存在。
“这……请别生气,这对那些阵地上的河童们……这在我们国家会成为一个丑闻的。”
问:那你相信的是什么?
“自然是粮食了。我们河童只要饿了,是什么都能吃下去的。”
答:我始终是怀疑主义者。
“煤渣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问:但你一定对灵魂的存在确信不疑吧?
“当然是我们国家,369500只河童为此英勇阵亡了。但是与敌人相比,这点损失又算得了什么呢?在我们国家能见到的所有毛皮,基本上都是水獭的毛皮。那场战争期间,除了制造玻璃外,我还往阵地上运送过煤渣。”
答:我无法像诸位那样对此确信不疑。
“是哪一边打赢了这场战争呢?”
问:你的交友情况怎样?
“是的,不巧的是,那头水獭是被颁发过勋章的。”
“接着,战争就打起来了?”
问:你交的朋友怎么都是自杀者?
“啊,不!我只认识她丈夫。我的妻子认为他是个恶棍,但其实在我看来,与其说是个恶棍,不如说是个害怕被雌河童捉住的有被害妄想的狂人,……他妻子在他的茶杯里放了氰化钾,可偏偏出了差错,让来做客的水獭喝下去了。当然,水獭立即毙命了,接着……”
答:也不全是。比如为自杀者辩护的蒙田也是我的畏友之一。但我与不自杀的厌世主义者叔本华之流从无交往。
“你认识这对夫妇吗?”
问:叔本华还健在吗?
“在那场战争发生之前,两个国家都小心翼翼地窥探着对方的动静,不敢有丝毫大意。因为,双方都对对方感到畏惧。这时,来到这个国家的一头水獭去拜访了一对河童夫妇。不巧的是,那位河童妻子正要谋杀她的丈夫,因为她的丈夫不务正业,而且还投了人身保险,这也多少让她感到诱惑。”
答:眼下他创立了灵魂厌世主义学说,正在论证可否允许自活的问题。当他了解到霍乱也属于细菌传染病后,便颇为安心。
这时我才了解到,河童之国作为国家也并不是孤立存在的。按照盖路的说法,河童总是将水獭作为自己的假想敌。而且,水獭所拥有的军备实力并不比河童逊色。我对这场河童和水獭之间发动的战争产生了强烈兴趣。(河童的劲敌是水獭,这一全新的事实不仅《水虎考略》的作者没提到过,就连《山岛民谭集》的作者柳田国男[11]也不曾了解。)
我等会员相继询问了拿破仑、孔子、陀思妥耶夫斯基、达尔文、克丽奥佩脱拉[21]、释迦牟尼、狄摩西尼[22]、但丁、千利休[23]等人在冥界的近况。但特库并未给予详细的回答,反而询问起关于他自己死后的种种传闻。
“当然发生过,而且,将来什么时候再发生,也很难说。只要有邻国存在……”
问:我死后的名声如何?
“战争?这个国家也发生过战争吗?”
答:某评论家说是“凡庸诗人的一员”。
“也可以这样说嘛。……不过,七年前的那场战争,确实是由一只雌河童引发的。”
问:那是因为我没有把诗集赠送给他,所以他怀恨在心。我的全集出版了吗?
“也就是说,库奥拉库斯党的内阁,实际上是受阁下夫人管制的。”
答:你的全集已经出版,但销量甚为不振。
“我是非常满足的啦。这也就是在你面前说,——因为你不是河童,我才在你面前大胆吹嘘的。”
问:我的全集在三百年后——也就是当版权消失之后,必将为万人所争购。与我同居的女友怎么样了?
“那你真是身在福中啊!”
答:她已经成为书店店长拉库的夫人了。
盖路开口大笑。
问:不幸的是,她可能根本不知道拉库的眼睛是假的。我的孩子怎样了?
把玩着纯金咖啡勺的盖路,脸上依然挂满笑意。看到此时的盖路,和对他的憎恶相比,我更强烈地感到了对《普弗报》记者们的同情。盖路好像从我的沉默中读出了这份同情,他鼓起肥胖的肚子说道:“呐,可不是所有的《普弗报》记者都站在劳动者一边的。我们河童在为别人说话之前,首先要为自己着想。……而现在,最糟糕的是,就连我自己也要受制于人。你想知道是谁吗?就是我的妻子啊,美丽的盖路夫人。”
答:听说被送到国立孤儿院里了。
“《普弗报》的记者们当然是代表劳动者的了。可是管理那些记者的是奎奎,而奎奎是必须依靠我的支持的。”
特库沉默片刻后,继续问道。
“可是……恕我冒昧。我听说《普弗报》是代表劳动者利益的报纸,他们的经理奎奎怎么可能听从你的指使……”
问:我家的状况如何?
“唉,你先听我说。那个演讲当然通篇都是谎话。可是,因为谁都知道那是谎话,这岂不就是和正直无异了吗?将其一概视为谎话,那是你们的偏见。我们河童可不像你们那样……但这些都无所谓了,我想说的是罗培的事情,他掌管着库奥拉库斯党,而操纵着罗培的,是Pou-Fou(‘普弗’也是没有什么含义的语气词。非要翻译的话,只能译成‘啊’)报社经理奎奎。可是奎奎也不能做自己的主,指使着奎奎的正是坐在你面前的本人盖路。”
答:已成为某摄影师的工作室了。
“可是,罗培的演讲实在……”
问:我的桌子怎样了?
“统领库奥拉库斯党的,是声名显赫的政治家罗培。俾斯麦不是曾经说过‘正直是最好的外交’吗?而罗培还将正直同样运用于内政的治理……”
答:你的桌子怎样了,没人知道。
一个大雾弥漫的晚上,盖路包围在插着冬玫瑰的花瓶之中和我闲聊。我记得那是在一个装饰成维也纳分离派[10]风格的房间里,白色桌椅都镶着金边。盖路的脸上洋溢着多于平时的得意笑容,他和我谈起了刚取得了政权成功执政的Quorax(库奥拉库斯)党的内阁。Quorax一词不过是个没有任何含义的语气词而已,只能翻译为“噢”。但总而言之,那是一个动辄便以“河童的整体利益”为标榜的政党。
问:在桌子的抽屉里,我藏了一封信——幸而和公务繁忙的诸位无大关系。此刻,我们冥界正值日暮时刻,我将与诸位告别了。再见吧,诸位!再见吧,善良的诸位!
玻璃公司的经理盖路,是一个待人十分亲和的人。我时常和他一起去他所属的俱乐部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这首先是因为,那个俱乐部要比特库的超人俱乐部让人心情舒畅得多,而且,虽然盖路的谈话没有哲学家马古那样有深度,却让我看到了一个全新而广阔的世界。盖路总是用一只纯金咖啡勺搅拌着杯中的咖啡,快活地和我畅谈各种各样的话题。
最后一句话出口之后,豪普夫人在身体剧烈的震颤后终于苏醒过来。我等十七名会员,以上天之神的名义起誓,保证上述对话的真实性(我们信赖的豪普夫人的所得报酬,将按照夫人做演员时一天的薪金标准支付)。
九
十六
我当然立即回绝了。不仅如此,不顾佩普和查克的阵阵狂笑,我飞奔着跑出了盖路家的客厅。这是一个看不见星星的乌云密布的夜晚。在走回自己住所的漆黑的路上,我翻江倒海地呕吐不止,吐出的污物在黑夜里也泛着白色。
看完这篇报道后,我开始对这个国度的生活感到郁闷,于是打算回归到我们人类中去。可是,我找遍了所有地方,一直没有找到当初我掉进来的那个洞口。这期间,那个叫巴古的渔夫告诉我,在这个国家的一个偏远之地居住着一只上了年纪的河童,他平时读书、吹笛,过着与世隔绝的平静生活。我想如果找到他,或许能打听到从这个国度逃出去的办法,于是马上赶往城外。可是赶到之后才发现,在一处不大的房子里,一只头上的圆盘还没长结实的,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河童正吹着笛子,根本看不到上了年纪的河童。我以为一定找错了地方,慎重起见,便上前确认了一下对方姓名。这才知道,他果然就是巴古所说的那只河童。
听着我们的谈话,盖路将他手边的三明治盘子推到我眼前,满不在乎地说道:“怎么样?你不吃一块吗?这也是工人的肉哦。”
“可是,您长得像个孩子……”
“别开玩笑了。这话要是让马古听到了,他不笑死才怪呢。在你们国家,第四阶级家庭出身的姑娘不也去做了妓女吗?对吃工人的肉就要如此愤慨,完全是感伤主义作祟。”
“你还没有听说吗?可能是命运作怪,我从娘胎里一出来就已经白发苍苍,而后渐渐变得年轻,现在变成了你看到的这个样子。计算一下年纪的话,如果我出生时算是六十岁,那现在我应该已经有一百一十五六岁了。”
“可是,要吃他们的肉……”
我环视了一下房间的四周,也许是我的心情所致,质朴的桌椅之间仿佛散发着清雅的幸福感。
佩普站在一棵盆栽的杨梅前苦着脸说道。我感到有些不自在。但对于主人盖路以及佩普和查克来说,似乎这样的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查克还一边笑一边嘲讽道:“这也就等于以国家的方式,省去了让他们自己饿死或自杀的麻烦。只是让他们闻一下有毒气体就解决了,不会很痛苦的。”
“看得出,与其他河童相比,您生活得悠然自得。”
“反抗也无济于事,因为有职工屠杀法啊。”
“哦,可以这样说吧。我年轻时就是一位老人,上了年纪后却变得年轻。因此,既不像老年人那样有对欲望的渴求,也不像年轻人那样沉溺于情色。总之,我的一生即使不算幸福完满,至少也是平和宁静。”
“工人不反抗吗?”
“难怪,你的生活想必是平静的。”
“把这些工人全部杀掉后,用他们的肉做食物了。你看看这份报纸,本月有64769只工人被解雇了,所以肉的价格也随之下降了。”
“若仅仅如此,还不能算得上平静。再加上我身体健康,而且拥有一辈子衣食不愁的财产。但最幸福的,还是我刚出生的时候就是一名老人。”
饭后的盖路叼着雪茄毫不在意地回答道。“被吃掉”是怎么一回事儿,我一时无法领会。架着眼镜的查克似乎发觉到了我的疑惑,在一旁解释起来:
我和这位河童聊起了自杀的特库,聊起了每天必看医生的盖路。但不知为何,这位上年纪的老河童好像对我的话兴味索然。
“他们都被吃掉了。”
“这么说,你并不像其他河童那样,格外执着于河童之国的生活了?”
当然,这样的工业奇迹,并不只体现在书籍制造公司,在绘画制造公司、音乐制造公司也同样发挥着威力。据盖路说,这个国家平均一个月有七八百种新型机器被设计出来,而且无需任何人力便能实现源源不断的大量生产。随之被解雇的工人也不下四五万。然而,即使这样,我每天早晨阅读的这个国家的报纸上,却没见到一个“罢工”的字样。对此,我感到十分奇怪,于是借着一次和佩普、查克一道被邀请参加盖路家晚宴的机会,询问了一下其中的原因。
上了年纪的河童注视着我,平静地继续说道:“我也和所有河童一样,出生时是被父亲询问过是否愿意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才从娘胎里出来的。”
不知为什么,我对玻璃公司的经理盖路颇有好感。盖路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资本家。恐怕在这个国家所有的河童中,长着像他这么大的肚子的,一定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当他坐在安乐椅上,左右环绕着容貌如荔枝一般的妻子和形似黄瓜状的孩子时,看起来幸福无比。我时常被法官佩普或是医生查克带着,一起去盖路家吃晚餐。并且拿着盖路开具的介绍信,参观了不少和盖路或他的朋友有些关系的工厂。在这些工厂中,让我最感兴趣的是一家书籍制造公司的工厂。当我跟随一名年轻的河童走进厂房,看到以水力发电为动力的庞大机器时,深深惊叹于河童之国机械工业的先进程度。据说在这里,一年可以制造出七百万册书。但让我惊奇的并不是这个数字,而是制造出这些书根本不用花费任何工夫。在这个国家,制造图书,只需要将纸和油墨以及一种灰色粉末,倒入一台机器漏斗般的开口里面就可以了。那些原料一旦倒入机器中,不需四五分钟,菊版[9]、四六版、菊半截版等各种版本的图书就制造出来了。我望着瀑布一样倾泻而下的各种图书,回过身来向担任技师的河童询问,那种灰色的粉末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位技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台黝黑发亮的机器前,不耐烦地答道:“这个吗?这是驴的脑髓。嗯,晒干后,碾成粉末就可以用了。市面价格也就两三分钱一吨。”
“可是,我却是出于一个偶然的意外才掉进这个国度里来的。恳请您告诉我,怎样才能从这里出去呢?”
八
“出去的路只有一条。”
正说到这里,一只空瓶子击中了马古的头顶处。他叫了一声Quack(这只是个语气词),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哪一条?”
“什么?应该比任何一个国家都文明。你就看看日本吧,就在一个月前……”
“那就是你来时的路!”
“这样的审查是不是太粗鲁了?”
不知为何,当听到这样的回答时,我感到不寒而栗。
片刻之间,场内的骚乱已经愈演愈烈。科拉巴克端坐在钢琴前,桀骜地转头望着我们。但不管他的态度多么傲然,也不得不躲闪各种横飞过来的东西。因此他的表情每隔两三秒钟便会稍有转换,但还基本保持着大音乐家的威严气度,细小的眼睛里放射着可怕的光芒。而我则为了避开危险,只得把特库当作自己的盾牌,可还是受好奇心的驱使,和马古继续讨论着。
“可不巧的是,我找不到那条路了。”
“嗯,这倒是一个疑问。大概是他在听刚才的旋律时,想起了和他老婆共枕时的心跳了吧!”
老河童用水灵灵的双眼紧紧盯住我的脸。然后,站起身来走到房间的一个角落,拉住了从天井垂下来的一根绳子。于是,一个此前完全没有被注意到的天窗被打开了。顺着圆形的天窗望去,青翠欲滴的苍松和翠柏的远方,晴空万里,一片蔚蓝。而且,有如巨大箭头般的枪岳峰巍然耸立。我像一个看到飞机的孩子一般,兴奋得跳了起来。
“可是,难道那名巡警听得出来吗?”
“来吧!从那里就可以出去了。”
当有东西飞过来时,马古会稍稍缩一下头,然后继续平静地解释道:“不论绘画还是文艺,它们表现的内容是什么,无论是谁都看得明白。所以,在我们国家绝不会对那些东西采取禁止发行或禁止展览的措施。但是有禁止演奏,那是因为,对于听不出音乐好坏的河童来说,即便是再不堪入耳的伤风败俗的曲子,他们也是听不出来的。”
老河童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那根绳子。这时我才发现,那根绳子其实是一个绳梯。
“这个吗?在这个国家是常有的事。不论绘画,还是文艺……”
“那我就从这里走了!”
紧接着是一片混乱。“警察粗暴!”“科拉巴克,继续弹!继续弹!”“白痴!”“畜生!”“滚回去!”“不要屈服!”——各种呐喊声交织着,剧场里座椅纷纷倒下,节目单满场飞舞。不知谁扔出来的汽水瓶、石块、啃过的黄瓜[8]等纷纷从天而降。我惊呆了,赶紧问特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他兴奋地站在椅子上喊:“科拉巴克,继续弹!继续弹!”不仅如此,特库的情人也似乎忘记了她刚才的那份敌意,和特库一起喊叫着“警察粗暴”。我只好转过来问马古:“这是怎么了?”
“我要事先提醒你一下,你出去之后千万不要后悔哟。”
科拉巴克倾尽了全部激情,有如在搏斗般弹奏着钢琴。这时,忽然一声“禁止演奏”的声音雷鸣般在全场回响。我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不由得转过头看去。声音的来源,无疑是坐在最后一排的体格健壮的巡警,当我转回头看时,巡警正悠然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用更高分贝的声音再一次怒吼道:“禁止演奏!”紧接着——
“不会的,我决不会后悔的。”
科拉巴克在热烈的掌声中向我们微微施礼之后,静静走到钢琴前,然后开始行云流水般地弹奏起他自己创作的艺术歌曲。用特库的话说,科拉巴克是这个国家有史以来空前绝后的天才音乐家。我不仅对科拉巴克的音乐,甚至对他的抒情诗也很感兴趣。所以十分专注地倾听着硕大的弓形钢琴里传出来的曲调。特库和马古的陶醉程度更胜于我,只有那只美丽的雌河童(至少,按河童们讲是如此)手里紧紧地攥住节目单,时不时地不耐烦似的吐出长长的舌头。据马古说,大约十年前,她追求过科拉巴克,却没有得手,所以直到现在还与这名音乐家为敌。
在回答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爬上了梯子,从上面远远地看着站在下面的老河童头顶的圆盘。
“Lied(艺术歌曲)——Craback。”(这个国家的节目单一般用德语拼写。)
十七
我经常和诗人特库一起去听音乐会。其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第三次去听的那场音乐会。剧场里的布置和日本的剧场几乎别无二致。一层层向上高出的座位,坐满了三四百只河童,他们手里都拿着节目单,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演奏。去听这场音乐会时,我是和特库、特库的情人以及哲学家马古一起的,而且坐在最靠前的一排。在大提琴独奏结束之后,一只眼睛细小的河童,漫不经心地抱着一本乐谱登上舞台。正如节目单上所介绍的,他是著名的作曲家科拉巴克。其实,完全不用节目单的介绍,因为科拉巴克是超人俱乐部的成员,他的相貌我是认识的。
我从河童国回来之后,好一阵子无法适应我们人类的皮肤的味道。与我们人类相比,河童要干净得多。不仅如此,因为看惯了河童的面孔,所以人类的面孔在我看来有如怪物般恐怖。这种感觉或许你根本无法理解,且不说眼睛和嘴巴,单单鼻子这个东西就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惧。我尽量不出去见任何人。大约半年之后,逐渐习惯了人类的面孔,终于能够随意出行了。只是让我为难的是,在我说话时,嘴里经常不自觉地冒出河童的语言来。
七
“明天你在家吗?”
“你不是河童,可能你无法体会。有的时候,我也多么希望被那些可怕的雌河童追求一回啊。”
“Qua!”
马古听了之后,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紧握着我的两手,一边叹息一边说道:
“什么?”
“哦,这样说来,能像你这样生活其实是最幸福的喽。”
“啊,就是说在家。”
“那是因为,首先,在官僚当中雌性河童就很少,雌河童比雄河童的嫉妒心要更加强烈。只要在官僚中雌河童再多些的话,雄河童就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被疯狂地追逐了。不过其效力也可能十分有限,不信你看,就连官僚之间,雌河童也是在追雄河童。”
基本上就像这个样子。
“为什么政府不严格取缔雌河童追逐雄河童的现象?”
从河童国回来正好一年之后,我因为一件事业的失败……
我所认识的雄河童,几乎无一例外都是被雌河童追逐的一方。就连已有妻室的巴古也被追逐过,而且还有两三次被捉到的经历。只有哲学家马古(他是诗人特库的邻居)没有一次被追的体验。这首先是因为像马古那样相貌丑陋的河童十分少见,再有一个原因,就是马古很少出门,总是待在家里。我也经常去马古的家里闲聊,总是看到他在那间昏暗的房间里点着七彩的玻璃灯,坐在高脚桌前读着一本厚厚的书。有一次,我和他讨论起关于河童恋爱的话题来。
(当他说到这里时,S博士马上提醒他:“别提那件事情了!”据S博士讲,他一说起这件事情,就变得异常暴躁,让看护者束手无策。)
当然,雄河童去拼命追逐雌河童的情形,也不是没有。但那些情形,基本上都源自于雌河童故意设下的圈套,让雄河童不得不去追逐。我碰到过一只正在拼命追逐雌河童的雄河童,只见那只雌河童在逃奔的时候,时不时故意停下来,甚至四肢着地匍匐在地面上。待恰到好处的时候,便装作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从而被轻而易举地捉住。我看到的那只雄河童一抱住雌河童,片刻间便翻滚到了一起。当雄河童终于站起身来时,满脸一副无法形容的可怜相,既像是失望,又像是后悔。不过这样已经算是好的了。我还看到过一只身材矮小的雄河童正追逐一只雌河童,雌河童也采用了同样的诱惑式的逃遁方式。正在这时,一只五大三粗的雄河童,从对面的街上喘着粗粗的鼻息走了过来。雌河童不经意间一见到这只雄河童,就大声尖叫着说:“不好了!救命啊!那只河童要杀了我!”于是,大个子河童一下子就把矮小的河童抓起来,扔到了大街中间。那只矮小的河童用他长着蹼的双手在空中抓了几下,就断气了。这时候,那只雌河童早已满心欢喜地紧紧搂住了大个子雄河童的脖子。
那就罢了,不说它了。可是,正因为事业上的失败,我又有了想回到河童之国的念头。是的,不是“想去”,而是“想回去”!河童国对我来说就像自己的故乡一样。
我赶紧丢下诗集,把门锁锁上。从锁孔向外一望,只见一只脸上涂着硫磺粉末的个子矮小的雌河童正在门口张望。拉普自那天以后的几个星期,一直睡在我房间的地板上,而且这期间他的嘴巴也开始溃烂、脱落。
当我悄悄溜出家门,正准备乘中央线的火车时,不巧被巡警逮到,马上送进了医院。我在住院后的一段时间,也一直怀念着在河童国度过的日子。医生查克现在在做什么?哲学家马古可能还在七彩玻璃灯下思考着什么吧?还有我的好友,嘴巴溃烂了的学生拉普……一个像今天一样的阴天的午后,如此这般沉浸在回忆中的我差一点大叫起来。因为不知何时,那个叫巴古的渔夫河童走了进来,站在我的床前,正再三向我行礼问候。当我恢复平静之后,——当时是哭还是笑,已经记不得了。总之,好久没有使用河童的语言了,因此我无比激动。
事实上,河童的恋爱和我们人类相比,实在是大异其趣。当雌性河童看上了一只雄性河童时,为了捉住对方,会不惜一切手段。如果是那种最实在类型的雌河童的话,更会不顾一切地追逐雄河童。我就曾经看到过发疯般追逐雄河童的雌河童。不单如此,去追逐的还不仅是那只年轻的雌河童,连她的父母、兄弟也一起帮着追赶。被追逐的雄河童简直悲惨至极,即便是拼命逃脱,最终幸运地未被逮住,也需要在床上躺上两三个月的时间。有一天,我正在家里读特库的诗集,一只河童突然跑进来,正是那个叫拉普的学生。拉普跌跌撞撞地进门后一头栽倒在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可要了命了!我还是被她抱了一下!”
“哎,巴古!你怎么来了?”
六
“嗨,当然是来看你了!听说你病了。”
可特库却只顾在月光下,双臂交叉在胸前,痴痴地凝视着窗户另一边那五只河童安宁的晚餐。过了一会儿,特库才说道:“那张桌子上的荷包蛋,怎么看都比恋爱更加卫生。”
“你是怎么知道的?”
“若是那样的话,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听了收音机里的报道呗。”
一个月明之夜,我和特库挽着臂弯,从超人俱乐部出来往家走。特库一反常态地消沉起来,变得一语不发。这时,我们正走过一扇映现着灯影的小窗前。窗户里面,一对夫妇模样的男女河童正和孩子模样的两三只河童围坐在餐桌旁共进晚餐。于是,特库叹了口气,忽然对我说道:“我一直认为自己是超人恋爱者。可看到这样的家庭场景,还是备感羡慕啊。”
巴古很得意地笑着说道。
特库桀骜地放言道。特库在艺术上也有着独特的见解。特库认为,艺术是不应该受到任何束缚的,纯粹的艺术就是为艺术而艺术的存在。因此,对他来说,一名艺术家首先必须是一个超越善恶的超人。当然,这也并非特库一只河童的想法,特库的诗人朋友们也都基本持有同样的观点。我曾经多次跟特库去过他们的超人俱乐部。超人俱乐部里聚集着诗人、小说家、戏曲家、评论家、画家、音乐家、雕刻家等专业艺术人士,他们每一位都是超人。在灯光辉映的沙龙里,他们总是快乐地交谈着,时而还会得意地展示出各自超人的一面。比如,在栽着巨大的全缘贯众的盆栽之间,一位雕刻家正缠着一只年轻的河童频频卖弄男色。还有一位雌性小说家跳到桌子上,一口气喝下了六十瓶艾酒。不过在喝到第六十瓶时,便一头栽到桌子下面,当即一命呜呼了。
“怎么想来就能来了呢?”
“你说我吗?我是超人(直译的话,是超河童的意思)!!”
“根本不是什么麻烦事儿。东京的河里、沟里,河童也是经常往来穿梭的。”
“那你是什么主义者呢?好像有人跟我说过,特库信仰的是无政府主义……”
我这时又重新认识到河童是和青蛙一样的两栖动物。
“那么,你也会为了一百个凡夫的利益而不惜去牺牲一名天才的喽?”
“可是,这一带并没有河呀?”
我自然回答说“qua”(这在河童的语言里表示“是”的意思)。
“不,我是从自来水管道钻过来的,然后又打开了消防栓……”
“哦,看来你在这个国家也完全具备成为市民的资格。这么说,你是一名社会主义者吧?”
“打开了消防栓?”
在窗外的大街上,一只年纪尚轻的河童气喘吁吁地走在路上,在他的脖子上悬吊着七八只男男女女的河童,为首的两只看上去像是他的父母。我被这只年轻河童自我牺牲的精神深深打动了,于是对他的顽强毅力表示了赞赏。
“老板您都忘了吗?河童里也有机械工啊。”
特库经常和我聊些河童的生活、河童的艺术之类的话题。特库认为,再没有比寻常河童的生活更加荒谬的了。生活在一起的父子、夫妻、兄弟都以折磨对方为唯一乐趣。特别是家庭制度,简直荒谬至极。有一次,特库指着窗外,面露憎恶地说道:“你看他们有多愚蠢!”
这以后,每隔两三天我就要接待一次来看望我的河童客人。我得上的病,据S博士讲是早发性痴呆症。可是,医生查克却说(这可能对你来说实在太失礼了),我不是什么早发性痴呆症,S博士和你们这些人才是早发性痴呆症患者。连医生查克也来了,自然,学生拉普、哲学家马古等都来看望过我。只是,除了渔夫巴古以外,白天是没有河童来的。尤其是两三只河童一起来的时候,一般都是在夜里,而且是月明之夜。昨晚就是一个月明之夜。玻璃公司经理盖路和哲学家马古和我聊了很久。而且,音乐家科拉巴克还为我弹奏了一曲小提琴曲。看到放在那张桌子上的黑百合的花束了吗?那也是昨晚科拉巴克作为礼物带过来的。……
这个叫拉普的学生和巴古一样,对我十分关照。其中最让我难忘的,就是他将名叫特库的河童介绍给我认识。特库是一位河童中的诗人。诗人都留着长发,这一点和我们人类完全一样。为了消磨时间,我经常去他家里玩儿。特库总是在他不大的房间里摆满各种盆栽的高山植物,他身居其中,有时写诗,有时吸烟,看起来生活得十分逍遥。房间的角落里,坐着一只雌河童(特库是个自由恋爱者,因此没有妻子)正在打着毛线活儿。特库见到我,便会微笑着说道(其实河童的微笑看上去并不怎么舒服,至少我在一开始的时候,总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噢,来了!来,坐在这把椅子上吧。”
(我转过身看了看,可是桌上根本没有什么花束。)
五
还有,这本书也是哲学家马古特意带给我的,你打开看看这里的第一首诗吧。对了,你一定看不懂河童的语言,还是让我来朗读给你听吧。这是最近出版的特库全集中的一本。
拉普神情认真地说着,肥胖的腹部却笑得如波浪般一阵阵鼓动。而我哪里还有笑的工夫,这时候正急着要去抓住一只河童。因为我注意到,那只河童趁我不备偷走了我的钢笔。可是,皮肤光滑的河童是很难轻而易举地抓住的。那只河童体态灵活地闪躲开来,一下就蹿出好远,瘦得像只蚊子般的身体向前弓得仿佛要跌倒一般。
(他翻开一本旧电话簿,大声朗诵起下面的诗句来。)
“绝不做这样的事?可是如果按你所讲的,其实你们也做着和我们同样的事情。你说说,为什么你们会有贵族公子爱上女仆,小姐爱上司机的事情?那些都是在有意识地扑灭恶性遗传因子。至少,比起你此前所讲到的你们人类的义勇队,——就是为争夺一条铁路线而相互残杀的义勇队,我们的义勇队不知道要高尚多少呢。”
——在椰子花儿和翠竹之间,
那时,我自然也对拉普表示,人类绝不会做这种事情。可是,不仅是拉普,围在海报周围的所有河童都咯咯咯笑出声来。
佛陀早已入眠。
和不健全的男女河童结婚!!!
伴着路边枯萎的无花果,
为扑灭恶性遗传因子
基督已经死去。
号召身体健全的男女河童!!!
但是我们必须安歇,
招募遗传义勇队!!!
即便在舞台的布景前。
接着生育的话题,顺便介绍一下我来到这个国度第三个月时,在街头偶然见到的一张大海报。在那张大海报的下端,画着十二三只吹着喇叭或者手持利剑的河童。海报上方写满了河童使用的形似钟表里的弹簧一般的螺旋形文字。将那些螺旋形文字翻译出来,大体是下面这样的意思。细微之处可能有些出入,总之,我是将和我一起走在街上的、还是名学生的叫拉普的河童当时为我大声朗读的内容,逐字记录在笔记本上的。
(再看那布景的背后,都是拼接起来的画布!)——
河童的孩子既然能够这样回答问题,自然,他们一出生就能走路、说话。据查克说,有一个河童的孩子在出生后第26天,就关于神的有无的问题做了演讲。当然,听说这个孩子在出生后第二个月就死掉了。
但我并不像这位诗人那么厌世。至少,在河童经常来看我的前提下。——啊,有一件事我忘记说了。你还记得我的那位朋友法官佩普吧?据说他在失业之后,真的发疯了。他好像住进了河童国的精神病院。只要得到S博士允许的话,我很想去看望他…………
巴古听到这样的回答,害羞似的挠了挠头。于是,前来帮忙的助产妇立即将一支粗大的玻璃管子插进巴古妻子的生殖器,向里面注射了一种液体。随之,巴古的妻子如释重负地深呼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原本异常鼓胀的肚子,像泄了气的氢气球一样扁瘪下去了。
(昭和二年[24]二月十一日)
然而在我们人类看来,没有比河童的生育更加滑稽的事情了。事实上,不久之后,我就去巴古居住的小屋专门参观了巴古妻子生产的情景。河童生产时和我们人类一样,也是有医生和助产妇来帮忙的。只是临产时,父亲会像打电话一样,嘴巴对着母亲的生殖器大声问道:“你到底想不想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仔细想好后,再回答我。”巴古也照例蹲下身子,反复询问了几次这样的话。然后,他用桌子上消毒用的药液漱了口。这时,只听他妻子腹中的孩子似乎多少有些过意不去的样子,小声回答说:“我不想出生。首先,我爸爸可能遗传给我的精神病就十分可怕。而且我相信,河童的存在是罪恶的。”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7年3月号的《改造》。)
“可是,只考虑父母的方便,那就太可笑了,实在是自私透顶。”
[1]位于日本本州中部长野县西部梓川上流,海拔约1500米,1934年后划入中部山岳国立公园。有温泉及大正池等景观,是攀登日本阿尔卑斯山脉的穗高山、枪岳峰的入口,也是著名的避暑胜地。
我逐渐掌握了河童日常使用的语言,随之也理解了河童的风俗和习惯。其中,最不可思议的,是他们和我们人类完全南辕北辙的习俗,河童对我们人类认真思考的事情感到可笑,而对我们人类感到可笑的事情却十分认真。例如,我们人类对于“正义”、“人道”等等,是十分认真地去考虑的,可是,河童只要一听到这些词汇就捧腹大笑。也就是说,他们关于滑稽的认识,与我们的滑稽观有着全然不同的标准。有一次,我和医生查克谈起生育控制的话题,没想到查克放声大笑,几乎笑得眼镜都快掉下来。我自然十分生气,质问他到底有什么可笑的。我记得,查克的回答大致是这样的。或许细微之处可能有差错,毕竟那时我还没有完全理解河童的语言。
[2]耸立于上高地北部的一群山峰,又称穗高岳。最高峰奥穗高岳海拔为3190米,其他高峰如前穗高岳、北穗高岳的高度也都超过3000米。
四
[3]长野县犀川的支流,发源于穗高山,向南流入上高地的峡谷地带,全长约60公里。
在继续讲下去之前,我必须对河童做一下说明。河童这种动物是否存在,至今都还有许多疑问。但既然我已经住在他们中间,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了。那么,河童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呢?他们的头上当然是有毛发的,手脚上长着蹼这一点,也和《水虎考略》[7]上的记载基本一致。河童身高大约一米左右,据医生查克说,体重在二十磅到三十磅之间,——据说,偶尔也能看到五十几磅的大河童。他们头上的正中间,长着一块椭圆形的圆盘,而且圆盘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越来越坚硬。上了年纪的巴古头顶上的圆盘和比较年轻的查克的,摸上去手感就完全不一样。然而,最不可思议的还是河童的肤色。河童不像我们人类有着固定的肤色,他们的肤色随着身体周围的颜色而变化。比如,在草丛中就变成草绿色,在岩石上就变成岩石的灰褐色。当然,也并非只有河童如此,变色蜥蜴也是一样的。或许,河童在皮肤的组织结构上,和变色蜥蜴有相近之处。当发现这一事实时,我想起了曾看过的西部地区的河童为绿色、东北地区的河童为红色的民俗学方面的记述,并且想起了在追赶巴古的时候,他突然间从我的视线中消失的情形。而且河童的皮肤下面似乎有很厚的脂肪,虽然这个地下之国的气温偏低(平均华氏五十度左右),但河童却连衣服也不穿。河童自然也会戴眼镜、随身携带香烟或钱包,但因为他们也像袋鼠一样,腹部长着一个口袋,所以携带那些东西非常方便。唯有他们连腰间也不用东西遮盖一下这一点,让我感到可笑。有一次,我向巴古打听这一习惯的缘由,只见巴古向后仰着身子,哈哈大笑不止,而且还说道:“我看你遮掩着,倒是滑稽的很呢!”
[4]穗高岳北侧的日本阿尔卑斯山脉第二高峰,海拔3180米。
三
[5]上高地中间地带横跨梓川的一座桥,也是最佳的观景处。
“实在对不起。我觉得这位老板害怕时的样子实在有趣,因此一时兴起,开了个玩笑而已。还请这位老板原谅!”
[6]东京中央区著名繁华街。从京桥到新桥贯穿南北,是高档商店与餐厅的密集区。
戴着眼镜的查克盯着巴古问道。巴古见状,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用手反复摩挲着头顶,向查克道歉。
[7]江户时期儒学家古贺侗庵编著的河童考证文献集。“水虎”即河童。该书成书于1820年,搜集了日本各地的河童掌故以及日本、中国的文献记录,是关于河童的一部重要的历史文献。
“喂,巴古,你在干什么?”
[8]传说中河童爱吃黄瓜。
一个天气和暖的傍晚,我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和渔夫巴古围着桌子相对而坐。巴古不知出于什么念头,突然间沉默不语,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死死地盯住我。我感到莫名其妙,连忙对他说:“Quax,Bag,quo quel quan?”这句话翻译成日语就是:“喂,巴古,怎么了?”可是巴古并没有回答我,而是猛然间站起身来,吐出了长长的舌头,像只跳跃的青蛙一般做出要猛扑过来的样子。我愈加感到恐惧万分,赶紧离开椅子站起身,想要飞身跑出房门。幸运的是正在这时,医生查克出现在门口处。
[9]横竖为菊版开张的四分之一、即5寸×7寸2分(152mm×218mm)大小的书称菊版。比A5版稍大。
每到傍晚,我就会在这间房屋里迎接查克或者巴古,向他们学习河童的语言。不只是他们,大家都对我这个特别保护居民感到好奇,就连每天都要请查克测量血压的玻璃公司经理盖路,也来过我的家里。但最初的半个月里,和我相处得最亲近的,还是渔夫巴古。
[10]又译新艺术派。19世纪末至20世纪前期诞生于奥地利的新艺术运动。
一周之后,根据这个国家的法律规定,我作为“特别保护居民”,在查克的隔壁住了下来。我住的房子虽然不大,却修建得十分别致。当然,这个国家的文明与我们人类的文明,——至少同日本的文明是相差无几的。朝向街道的客厅的一角摆放着一架钢琴,墙上装饰着镶在画框里的铜版画。唯一感到不便的是,从房子到桌椅的尺寸,都是按照河童的身量设计的,身居其中,真是有如被关进了儿童房一般。
[11]柳田国男(1875—1962),日本民俗学的奠基人。他在1914年出版的《山岛民谭集》第一卷中,集中整理了河童的民间传说。
查克每天都要来为我巡诊两三次。我最初见到的那只河童——渔夫巴古,也至少每三天来看望我一次。河童对人类的了解,要远远超过我们人类对河童的了解。这可能是因为,比起我们人类捕获到的河童来,河童捕获过的人要多得多。即便并非都属于“捕获”,也有很多人曾经在我之前,来到过河童国。而且,终生定居在河童之国的人也不在少数。请各位猜猜看,这是为什么呢?仅仅因为我们不是河童,而是人类,就可以享受不劳而食的特权。据巴古说,有一名年轻的筑路工偶然来到河童国,娶了一只雌河童为妻,在这里一直住到死去。当然,那只雌河童不但是这个国家的第一美人,而且哄骗她的筑路工丈夫的手腕据说也高超至极。
[12]塔那格拉为古希腊的城市,该城古墓中出土的陶偶,是希腊风格工艺品的杰作。
不多时,抬着我的担架拐进一条窄巷,来到了一户住家的屋子里。据我后来所知,那里是戴眼镜的河童——医生查克的家。查克让我躺在一张干净的小床上,然后让我喝下了一杯透明的药液。我躺在床上,听凭查克的摆布。实际上,我的身体根本动弹不得,每个关节都疼痛异常。
[13]位于东京市神田区骏河台的东正教教堂,1891年建成。
当我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仰身躺着,被一群河童所包围。一只宽大的嘴巴上架着眼镜的河童,正跪在我身旁,把听诊器放在我的胸口。那只河童见我睁开眼睛,连忙打出手势示意我“安静”,然后对站在身后的河童说道:“Quax quax。”于是,两只河童抬着担架走过来。我被抬到担架上,在一群河童的簇拥下,静静地行进了几百米远。两旁的街道,与银座大街[6]别无二致。同样是在山毛榉树的树荫下,林立着各种店铺的遮阳棚。林荫道上一辆辆汽车往来穿梭。
[14]斯特林堡(1849—1912),瑞典剧作家、小说家。1898年完成的自传体小说《传说》回顾了自己的精神危机和失败的婚姻,坦承曾经自杀未遂。
二
[15]国木田独步(1871—1908),诗人、小说家。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先驱者。“死于车轮下的脚夫”出自国木田独步的《穷死》。这篇小说描写了一名身患肺病的脚夫因生活困顿而卧轨自杀。
河童奔跑起来决不比猴子慢。在我拼力追赶时,它的身影几次从我眼前消失。而且我还几次脚下打滑,甚至摔了几跤。幸好,当跑到一棵枝繁叶茂的七叶枫树下时,一头正在放牧的牛挡住了河童的去路。而且,那还是一头牛角粗壮、两眼通红的母牛。河童一见这头母牛,立即发出一声悲鸣,一个跟头翻到了高高的山白竹丛中。我心中大喜,立刻紧追其后。但在那里,一定有一个我根本不知晓的坑洞,当指尖刚触碰到河童光滑的后背时,转瞬间,我就一头栽进了一片黑暗之中。我们人类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刻,内心也会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我在心里“啊”的一声惊叫之后,一下想起上高地的温泉旅馆旁边,有一座桥叫“河童桥”[5]。然后——然后的事情我一点也记不得了。只是感到眼前有如闪电划过,之后就失去了知觉。
[16]指日本的短诗形式俳句,由五七五格式的十七字音构成。
我愣了一下,身体一时僵住了。河童好像也吃了一惊,遮在眼睛上的手一动未动。霎时间,我纵身跃起,向岩石上的河童猛扑过去。那一刹那,河童也立即开始逃窜。正确的说,是我推测它一定是逃窜了,因为只见它敏捷地一回身,转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愈加惊异了,向山白竹林里四下张望,发现河童正在距离我两三米处,作着随时准备逃走的身型回头向我盯望。河童的反应虽然不出所料,但是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河童的体肤颜色。它在岩石上望着我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灰色的。可这时,却通身变成了绿色。我大叫了一声:“畜生!”再一次扑向河童。河童也自然转身便逃。此后的约三十分钟里,我穿越竹林、跨越山石,不顾一切地对河童穷追不舍。
[17]松尾芭蕉的著名俳句。俳句的翻译部分采用了王树藩先生的译文。
我在一块水边的石头上坐下来,准备先吃点东西。打开咸牛肉罐头,找来些枯树枝把火生起来,忙活这些事情用了十分钟左右。这期间,恶作剧一般始终不肯散去的浓雾不知何时竟然渐渐消散了。我嚼着面包,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已经是一点二十分。但让我大吃一惊的是,手表的圆形玻璃表盘上,突然映现出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面孔。我惊得赶紧扭过头去看,于是——我见到了河童,这时其实还是头一次——在我身后的一块岩石上,有一只和画上一模一样的河童,一只手抱住白桦树的树干,一只手遮在眼睛上,正在好奇地俯视着我。
[18]克莱斯特(1777—1811),德国剧作家、小说家。在柏林郊外杀死身患绝症的女病友后举枪自杀。
然而,眼前一切都被笼罩在白茫茫的浓雾之中。偶尔从雾中能看到粗壮的山毛榉或冷杉的枝干上垂着的浓绿的树叶,也时有正放牧的牛马突然出现在眼前。但都是乍一闪现,就随即淹没在了浓雾之中。渐渐地,我开始感到腿脚酸痛、饥肠辘辘。被雾打湿的登山服和毛毯,也沉重得不比寻常。我终于再也坚持不住了,便循着石涧溪流的水声,开始走下梓川峡谷。
[19]迈兰德(1841—1876),德国哲学家,深受叔本华的影响,倡导厌世主义哲学,35岁时自杀身亡。
那是三年前的夏天。我和寻常的登山者一样,身背登山包,从上高地[1]的温泉旅馆出发,准备攀登穗高山[2]。如你所知,要攀登穗高山,只能沿梓川[3]溯流而上。此前我不仅登过穗高山,还征服过枪岳峰[4]。因此我连向导都没有带,径自从晨雾霭霭的梓川峡谷开始攀登。晨雾霭霭的梓川峡谷——可是,雾却怎么也不见散,反而越来越浓重。走了一个小时以后,便犹豫着是否有必要先折回上高地的温泉旅馆。但即使折回上高地,也必须等到雾散之后。可是,浓雾却每时每刻都在一分分加重。“好了,索性就登上去吧!”我有了这个念头,所以尽量不离开梓川峡谷,朝着山白竹林的深处走去。
[20]魏宁格(1880—1903),奥地利思想家,主要著作《性与性格》出版数月后,开枪自杀。
一
[21]克丽奥佩脱拉(前69—前30),即克娄巴特拉七世。古埃及托勒密王朝末代女王,世称“埃及艳后”。与丈夫安东尼在亚克兴海战中战败,翌年以毒蛇咬身自杀。
我自认为将他所说的话,非常忠实地记录了下来。如果有人对我的笔记感到意犹未尽的话,不妨自己前去造访东京市外××村的S精神病院。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些的23号病人,一定会毕恭毕敬地深鞠一躬之后,用手指着那把没有坐垫的椅子示意你坐下,然后面带忧郁的微笑,语调平静地开始讲述这个故事。最后,——我始终真切地记得他讲完之后的神情。他在最后会猛然站起身来,挥舞着拳头,向每个人大吼大叫:“滚出去!你这个恶棍!你不也是一个愚蠢至极、嫉妒心强、猥琐下流、厚颜无耻、自以为是、残酷自私的动物吗?滚出去!你这个恶棍!!”
[22]狄摩西尼(前384—前322),古希腊政治家、演说家。雅典被马其顿军攻下后,服毒自杀。
这是某精神病院的患者——23号病人逢人便讲的一个故事。他应该有三十多岁了,但看上去却是个容貌年轻的疯癫者。他半生的经历,——其实那些都是无所谓的。他紧抱着双膝,不时目视窗外(镶着铁栅栏的窗外,一株枯叶落尽的橡树将枝桠伸向了大雪将至的阴沉的天空),面对院长S博士和我,喋喋不休地讲起了这个故事。这期间,他也会做出一些动作。比如,当说到“大吃一惊”时,便会突然扭过脸来……
[23]千利休(1522—1591),日本安土桃山时代的茶道宗师。因触犯丰臣秀吉剖腹自杀。
序
[24]1927年的日本纪年。
*请发音为Kapp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