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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个球根

“长得直吗?”他问。

高乃里于斯明白应该赶紧用话岔开。他猜想这冷不防的接触准把萝莎吓坏了。

“跟弗里斯的纺锤一样直,”萝莎说。

萝莎轻轻地叫了一声。

“很高吗?”

他碰到的比这些都好,他碰到了微微张开的双唇。

“至少有两寸高。”

“啊!萝莎!”高乃里于斯说,把嘴唇从铁栅栏间伸出去,希望能碰到脸蛋、手,或者前额,总之,希望能碰到一样东西。

“哦!萝莎,好好照料它,你就会看到它长得有多快。”

“哦,当然!”萝莎说,用的是一个慈母满足孩子的快乐愿望时的那种声调。

“我还能更好地照料它吗?”萝莎说,“我心里只想着它了。”

“怎么,”高乃里于斯叫了起来,“你答应我了?”

“只想着它,萝莎?小心,现在轮到我要忌妒了。”

“郁金香,”萝莎说。

“你也知道,想着它就是想着你。我的目光从来不离开它;从我的床上,我可以看见它,我醒来头一样看到的东西是它,我睡觉以前最后看到的也是它;白天,我坐在它旁边干活儿,因为自从它在我屋里以后,我就不再离开我的屋子了。”

“它长出来了!什么?谁?”高乃里于斯问,不敢相信萝莎会主动缩短对他的考验时间。

“你说得对,萝莎,这是你的嫁妆,你知道吗?”

“噢!”她说,“它长出来了!”

“知道,还亏得有了它,我将来才能够嫁一个我爱的二十六岁到二十八岁的年轻人。”

因此,第二天晚上,在交换了头几句话,爱抚了头一阵子以后,她隔着铁栅栏在黑暗中,用即使看不见也可以感觉得到的目光望着高乃里于斯。

“闭嘴,坏姑娘!”

当她的心怦怦地跳,脸颊发烧,嘴唇发干,眼睛润湿,回到她屋里的时候,她明白了这一点。

这时候,高乃里于斯抓住了姑娘的手指头,这样虽然没有转变话题,至少使沉默代替了对话。

可怜的孩子!对她来说,所有这些爱情上的游戏比谈郁金香危险得多。

这天晚上,高乃里于斯成了最幸福的人,萝莎让他握着她的手,他爱握多久就握多久;他还能尽情地谈他的郁金香。

然而,美丽的女客人也很明白,这一方面别人服从你了,另一方面你也得让让步;所以,萝莎让高乃里于斯把她的手指拉进窗洞,让他隔着铁栅栏吻她的头发。

从这时候起,每一天都给郁金香和两个年轻人的爱情带来新的进展。有一次是叶子张开了,还有一次是已经冒出花骨朵了。高乃里于斯听了这消息万分高兴;他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问得那么急,说明了这些问题很重要。

萝莎在老时间来了;高乃里于斯无比英勇地忍受着惩罚。高乃里于斯很可以做一个杰出的毕达哥拉斯[6]的信徒;只要别人准他一天问一次他的郁金香的消息,他就可以按照命令规定的,五年之中一句别的话也不说。

“冒出花骨朵了!”高乃里于斯嚷道,“它已经冒出花骨朵了!”

另外三十六小时也会很快地过去,十八个小时用来等待,十八个小时用来回忆。

“它已经冒出花骨朵了,”萝莎重复了一遍。

说句实话,七十二小时中三十六小时已经过去了。

高乃里于斯高兴得站不稳,不得不抓牢窗洞。

这固然是给了情人七十二小时;可是这么一来,却从园艺家那里夺走了七十二小时。

“啊!我的上帝!”他嚷道。

可是萝莎不准他在三天之内谈郁金香,而且拿不和他见面来恫吓他。

随后他又对萝莎说:

啊!只要萝莎肯谈谈郁金香,他情愿要她,也不要塞米拉米丝女王[2],克娄巴特拉女皇[3],伊丽莎白女王[4],奥地利的安娜王后[5],也就是说不要世界上的那些最伟大或者最美丽的女王。

“椭圆形规则吗?圆柱体饱满吗?瓣尖儿颜色很绿吗?”

整整的一天,他都在想着他临醒时的那个念头。

“椭圆形差不多有一寸左右,而且细得像针,圆柱体侧部已经膨胀出来,瓣尖儿就要微微张开了。”

天亮了,他想最好别再睡着。

这一夜,高乃里于斯睡得很少,因为瓣尖儿微微张开的时候是最重要的关头。

高乃里于斯高兴得一下子惊醒了,临醒时还在喃喃自语: 萝莎,萝莎,我爱你。

两天以后,萝莎说它们已经微微张开了。

可是梦中的萝莎要比现实世界中的萝莎完美得多。她不但谈郁金香,而且还给高乃里于斯带来了一朵插在瓷瓶里的艳丽无比的黑郁金香。

“微微张开了,萝莎,”高乃里于斯嚷道,“involucrum[7]已经微微张开了吗?那么能看出来,已经能分辨出颜色来了吗?”

他一睡着就梦到她。

说到这儿犯人喘着气,停住了。

这天夜里,有一部分时间他在想着这个美中不足的缺点。这也就是说,他醒着的时候一直在想萝莎。

“是的,”萝莎回答:“可以辨出一线不同的颜色,跟头发丝一样细。”

高乃里于斯叹了一口气,对自己说,女人总不是十全十美的。

“什么颜色?”高乃里于斯哆嗦着问。

这是萝莎的一个大缺点。

“哦!”萝莎回答,“颜色很深。”

可是萝莎干吗不准人提郁金香呢?

“棕色?”

他发觉萝莎跟所有人世间的情人一样美丽;他发觉她温存、可爱、迷人。

“啊!还要深。”

高乃里于斯很快乐,一个郁金香培植者在没有人和他谈起他的郁金香的时候,能有多快乐,他就有多快乐。

“还要深,好萝莎,还要深!谢天谢地!跟乌木一样深,跟……”

到了十点钟,他们和平时一样分手了。

“跟我写信给你用的墨水一样深。”

除了黑郁金香,他们什么都谈。

高乃里于斯喜极欲狂地叫起来。

他们谈的那些事,给时间的双脚添上翅膀,给光阴的翅膀加上羽毛。

随后,突然停下来,合着自己的双手,说:

这一对年轻人那天晚上谈了些什么呢?无非是法国的情人们在门口谈的,西班牙的情人们在阳台的这一头向那一头谈的,东方的情人们从平台上向平台下谈的。

“哦!没有一个天使能和你相比,萝莎!”

最后是,有了灯光,她脸红时容易让人看出来。

“真的!”萝莎说,看见他那副发狂的样儿微笑了。

再说,灯光会误事,因为雅各卜比以前更严密地监视萝莎。

“萝莎,你做了多少工作,你为我做了多少事情啊!萝莎,我的郁金香要开花了,我的郁金香要开出黑的花来了,萝莎,萝莎,你是上帝在尘世上创造出来的最完美的造物!”

萝莎九点钟来了,但是萝莎没带灯。萝莎已经识字了,所以用不着灯光。

“不过要除了郁金香,是不是?”

最后笑的应该是高乃里于斯,至少那天晚上是这样,因为他在等萝莎。

“啊!闭嘴,坏姑娘。闭嘴,可怜可怜我吧,别扫我的兴啦!不过,告诉我,萝莎,郁金香既然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至少再有两三天就会开花了吧?”

“很好,很好;最后笑的人,才笑得最好。”

“是的,明天,或者后天。”

这使得读过一些书的格里弗斯隔着铁栅栏向他嚷道:

“啊!我不能看见它!”高乃里于斯仰着头喊道,“我不能吻它,像吻人们应该崇敬的上帝的杰作,像我吻你的手,萝莎,像我吻你的头发,像我吻你的脸蛋一样,当你的脸蛋碰巧凑近窗洞的时候。”

高乃里于斯禁不住大声笑起来。

萝莎把脸凑过去,不是碰巧,而是故意的,年轻人的嘴唇贪婪地贴紧它。

六点钟,格里弗斯又来了,不过这一次只有他一个人;高乃里于斯想平息他的怒火;可是他大声咆哮,露出嘴角的一个獠牙,好像怕有人从背后袭击似的,一步步倒退出去。

“好啦!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替你摘来,”萝莎说。

格里弗斯拿着萝莎给高乃里于斯的一支铅笔和三四张白纸走了;这是这次出征的惟一的战利品。

“哦!不!不!等花一开,萝莎,把它小心地放在阴暗的地方,马上送个信到哈勒姆,通知园艺协会的主席,大黑郁金香已经开花了。我知道哈勒姆很远;不过,只要有钱,你总找得到一个送信的。你有钱吗?萝莎?”

因此,从来没有一个犯人在搜查牢房的时候,脸色会像他这样镇静。

萝莎微笑了。

高乃里于斯这时候暗自庆幸没有收下第三个球根。不管他藏得多么好,格里弗斯还是一定会查出来,而且像对付第一个球根那样对付它。

“有!”她说。

他们在被单里、褥子里和床上的草垫子里搜查,结果还是什么也没有搜到。

“够吗?”高乃里于斯问。

他们在高乃里于斯的口袋里搜查,在他的上衣和背心中间,在他的背心和衬衣中间,在他的衬衣和皮肤中间搜查;结果什么也没有搜到。

“我有三百弗罗林。”

“好!现在就搜吧。”

“哦!如果你有三百弗罗林,就用不着找送信的,你亲自到哈勒姆去一趟,亲自去,萝莎。”

门打开,格里弗斯进来,让那几个人也进来,随手又关上了门。

“那么花……”

中午,钟敲了十二点,楼梯上有脚步声,不仅仅是格里弗斯一个人的脚步声,还有三四个跟他一起上来的士兵的脚步声。

“哦,花你得随身带着;你也明白,你一刻也不应该和它分开。”

等到中午,对高乃里于斯来说可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因为他本来正在等晚上九点钟呢。

“可是,不和它分开,也得和你分开呀,高乃里于斯先生,”萝莎发愁地说。

“中午,”高乃里于斯重复说,“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好,就等到中午吧,到中午再看吧。”

“啊,这倒是真的,我温柔亲爱的萝莎。我的上帝!人有多么坏啊,我对他们做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剥夺我的自由?你说得对,萝莎,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好吧!你就派个人到哈勒姆去。我敢说,出了这么个大奇迹,主席也不会嫌麻烦的,他会亲自上洛维斯坦因来看郁金香的。”

他走了出去。

高乃里于斯随即又突然停住,用发抖的声音低声说:

“到中午再看吧,”格里弗斯说。

“萝莎!萝莎!万一不是黑的呢?”

“监视吧,格里弗斯朋友!”凡·拜尔勒说,“监视吧!我的阴谋,跟我本人一样,完全听候你的吩咐。”

“哦!明天或者后天晚上你就会知道了。”

“得啦!明人不用细说;不过,我们会监视的,学者先生,放心吧,我们会监视的。”

“要等到晚上才知道,萝莎!我会急死的。我们不能约定一个暗号么?”

“什么阴谋?”高乃里于斯问。

“我有更好的办法。”

“阴谋看来进行得很顺利,”格里弗斯说。

“什么办法?”

“咦,为什么不饿?”凡·拜尔勒问。

“如果夜里开,我自己来告诉你,如果白天开,我就在爸爸第一次和第二次巡查中间经过你门口,从门底下或者从窗洞塞张纸条给你。”

“啊!你饿了?”格里弗斯说。

“好的,就这么办,萝莎!从你那儿得到这个消息,真是双重的幸福。”

“谢谢,亲爱的刻耳柏洛斯[1],”犯人说,“来的正是时候,我饿坏了。”

“啊,十点钟了,”萝莎说,“我得离开你了。”

“这是你的早饭,”他说。

“对,对!”高乃里于斯说,“对!去吧,萝莎,去吧!”

格里弗斯牙齿咬得格格响。

萝莎几乎有点伤心地走了。

“狗,还有雅各卜先生,还有我们美丽的萝莎都好吗?”

高乃里于斯几乎是把她打发走的。

格里弗斯恶狠狠地望着他。

的确,他把她打发走,是叫她去看守黑郁金香。

“今天早上好吗?”

[1] 刻耳柏洛斯,希腊神话中生有三个头的凶狗,它的尾巴是蛇,负责看守地狱的大门。

“嗨!”格里弗斯说。

[2] 塞米拉米丝女王,传说中的巴比伦女王,巴比伦城和空中花园的建造者。

格里弗斯到犯人的牢房里来,发现他并不像前几天那样躺在床上发愁,而是站在那儿,唱一段歌剧中的小曲。

[3] 克娄巴特拉女皇(前69—前30),埃及女皇,传说极其艳丽。

这是因为爱情在这儿开了花,而且使它周围的一切都开了花;爱情这朵天上的花,远比所有人间的花绚丽芳香。

[4] 伊丽莎白女王(1533—1603),英国女王,在她统治期间,英国经济、政治力量巩固,文学繁荣。

高乃里于斯跑过去,打开这扇窗子,他觉得生命、喜悦,甚至连自由都随着阳光涌进了阴暗的牢房。

[5] 奥地利的安娜王后(1601—1666), 法国王后,路易十四未成年以前,由她摄政。

可是,高乃里于斯一觉醒来,一线清晨的阳光在铁栅栏上嬉戏,有的鸽子张开翅膀,划破了天空,有的鸽子在还关着的窗子旁边的屋顶上咕咕咕地谈情说爱。

[6] 毕达哥拉斯(约前580—约前500),古希腊哲学家兼数学家。相传他教门徒洗心澄念,以求灵魂的纯洁,因此该沉默无言,每天作严密的反省。

前几天,监牢变得越来越沉闷,越来越阴暗,越来越压抑,仿佛它把全部的重量都压在这个可怜的犯人身上了。它的墙壁是黑色的,它的空气是冰冷的,连铁栅栏也挤紧了,不让阳光透进来。

[7] involucrum,拉丁文,意思是“总苞”。

这一夜很好,第二天的白天还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