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着头,直朝洞底走去。
这个小洞很像一座石灰窑,又像一个低矮的三心拱式壁龛,峻峭的穹隆渐渐缩小,一直消失在洞穴的尽端。那儿,成堆的鹅卵石与拱顶紧贴在一起,封死了去路。
是有东西在笑。
吉利亚特惯于昼伏夜出,他曾不止一次吃惊地发现幻影,相信那是真的。
那是个死人的头颅。
吉利亚特从不知道“错觉”这个字眼,但却明白有这么回事。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神秘机缘,为简单起见我们称之为错觉,是本就存在于大自然中的。是幻觉也好,事实也罢,反正出现了幻影。谁要是当时在场,肯定能看到。我们说过,吉利亚特是个爱幻想的人。他有一个非凡之处,就是有时会神思恍惚像个先知。身处僻静之地而好幻想的人,日子是不会好过的。
不只是头,还有全副的骨骼。
在洞底的阴影里,他仿佛看见一张在笑的脸。
一副完整的人骷髅躺在这个小洞里。
他打了一个寒噤。
发现如此怪事,一名勇士自然想要探个究竟。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洞里。
吉利亚特环顾四周。
吉利亚特一边快速地按摩肿胀的皮肤,一边无意识地抬起眼睛。
周围,是无数的螃蟹。
小岩洞就在大石窟的峭壁下方,倾斜着往里延伸,干干的。洞底堆积着鹅卵石,高出了平常的涨潮线。洞相当宽,似扁圆形的拱腹,能容一个人弓着身子进去。海底的石窟发出绿光,射进小洞里,给了它一线微微的光亮。
所有的螃蟹都一动不动,密密麻麻,看去像是一堆死蚁。一只只全无生气,原来都是空壳。
他往后退去,水越来越深,他不知不觉地接近了他早已注意到的一个小洞窟,离刚才他受到章鱼攻击的那道岩缝不远。
卵石上,到处都是一堆堆的蟹壳,洞里因而显得凌乱不堪。
幸亏及时杀死了章鱼。他差一点儿就要被窒息致死;整个右臂和上半身都肿肿的,成了紫色,鼓起了两百多个小伤包,这里那里,已有多处开始渗血。海水是医治这些创伤的良药。吉利亚特沉入水中,用手掌摩擦伤口,脓包在摩擦之下渐渐消失。
吉利亚特眼睛一直盯着别处,刚才从上面走过,却毫无意识。
吉利亚特走到洞穴的尽头,发现还有更大的一堆东西。有触须、脚爪和颚骨,乱七八糟。无数蟹螯大张着,直直地竖在那儿,再也无法合上。蟹壳长满尖刺,壳下骨质的躯体纹丝不动;有的身子翻转过来,露出它们灰白色的腹脐。这堆东西纠缠在一起,像是经历了一场攻城混战,又像是一处交错横生的荆棘丛。
吉利亚特把刀收了起来。
人骨就埋在这堆东西下。
但那怪物确实死了。
乱糟糟的触手、鳞片下面,可清楚地看见布满裂缝的颅骨、脊椎骨、大腿骨、胫骨和细长的指骨,上面还连着指甲。胸廓里塞满了螃蟹。有一颗心脏曾经在里面跳动过。眼窝里布满了海洋的霉菌,鼻腔里则灌满了帽贝的黏液。在这岩洞隐蔽的角落里,既没有海鸥,没有海草,也没有一丝风。没有丝毫的动静,唯见齿间的冷笑。
不过,吉利亚特仍担心章鱼会垂死挣扎,他向后退去,站在了章鱼腕足不能及的地方。
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笑,便是死者的头颅发出的。这座海底宫殿,装点着大海的奇珍异宝,令人叹为观止,如今终于显出原形,暴露了它的秘密。原来这是一座兽穴,是章鱼的住家;这是一座坟墓,里面横陈着一具人骨。
搏斗后的吉利亚特气喘吁吁,他在脚下的卵石上看见两堆不成形的胶体,一堆是头,一堆是剩余部分。我们说剩余部分,是因为不能称其为躯体。
洞底的海水发出反光,投射在死骨堆上,闪烁不止,那鬼魂般一动不动的骷髅和死蟹仿佛也在微微颤动。那堆螃蟹好像在进餐,正在咬啮那副枯骨。丧命的歹徒在吞吃已死的猎物,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离奇的场面了。死亡在阴影里继续。
就跟一件滑脱的汗衫。吸盘给毁了,真空也就不复存在。四百只吸盘同时脱离了岩石与人体。一堆破布条沉到了水底。
吉利亚特的眼底,便是章鱼的食品储藏室。
章鱼整个儿瘫落下去。
景象好不凄惨,眼前活生生的现实体现了大千世界深层的恐怖。螃蟹吃了人,章鱼又吃了螃蟹。
完了。
尸体的近旁,没有留下衣服的残片。他被擒时恐怕是赤身裸体。
吉利亚特把尖刀插进扁平的胶状物,猛地一旋,像甩鞭子似的在它眼睛周围画了个圈;如拔牙一般把章鱼头割了下来。
吉利亚特耐心而又仔细地将附在尸骨上的螃蟹取了下来。这人是干什么的呢?尸首解剖得十分高明,堪称解剖学中的标本;身上的肉被剔得干干净净;没留下一块肌肉,不少一根骨头;如果吉利亚特是行家,一定能看出这一点。露的骨膜白皙、光滑,好像特意经过抛光,若不是这里那里长着绿莹莹的刚毛藻,那简直就如象牙制品。软骨隔膜部分精致细巧,保存完好。这座坟墓竟然创造了如此阴森可怖的珍宝。
就像两道在搏斗的闪电。
尸骨像被埋在死螃蟹堆里;吉利亚特将尸骨挖了出来。
双方在急剧地反向痉挛:章鱼和吉利亚特都在抽搐。
突然,他猛地弯下身子。
他躲过了第六条触腕的攻击,就在怪物即将咬住他的胸膛的瞬间,他将手上的武器朝怪物的头部猛烈刺去。
他发现脊柱上缠着一根东西。
可吉利亚特丝毫不放松警惕。章鱼在窥视着他,他也在紧盯着章鱼。
那是一条皮带,显然是那人活着时系在腰上的。
与此同时,章鱼飞快地探出头。它那张同时也是肛门的嘴眼看着就要贴上吉利亚特的胸部。吉利亚特腰部在淌血。双臂被捆绑得结结实实,如死人一般。
皮带已经发霉,扣环锈迹斑斑。
突然,这怪物将它的第六条触腕从岩石下抬起,向吉利亚特猛甩过来,企图勾住他的左臂。
吉利亚特想把皮带抽出来,可却被脊椎骨扯住了。他不得不把脊柱弄断才把皮带取了出来。皮带依然完好,上面趴着贝类,硬硬的一层。
他望着章鱼,章鱼也看着他。
他摸了摸皮带,感到里面有一块硬硬方方的东西。想把皮带搭扣解开是不可能的。他用刀把皮带割开。
吉利亚特握紧短刀,章鱼的吸力在增强。
里面藏着一个小铁盒和几块金币,吉利亚特数了数,共有二十畿尼。
章鱼阴险狡诈。一开始,它总是试图麻痹它的猎物。一旦抓到手,便尽可能拖延时间。
铁盒是水手使用的旧式烟盒,配有弹簧开关。上面全是锈,很难打开。弹簧已被彻底氧化,已经失灵。
我们刚才描述的一切只不过持续了几分钟时间,然而吉利亚特却感觉到,那二百五十只吸盘正在迅速加大吸力。
又是那把小刀解了吉利亚特的围,他用刀尖一撬,铁盖马上弹起。
对付章鱼就得像对付公牛,必须选准时机下手。公牛抵角,章鱼伸头,是最佳时机。这种机会稍纵即逝,错过了就无法挽回。
盒子被打了开来。
他从未见过这样大的章鱼。他一开始,就已感觉到自己落入了一个庞然大物的手中,若换了别人,怕是早吓晕了。
里面只有几张纸。
吉利亚特对此了如指掌。
一小沓薄纸折成四折,铺在盒底。纸有点儿潮,却没损坏。盒子密封得很严实,里面的纸片得以完整地保存了下来。吉利亚特展开了纸片。
章鱼只有头部是个薄弱点。
那是三张钞票,每张一千英镑,总共七万五千法郎。
这怪物真是太可怕了;不过有一个方法可以治它。塞尔克岛的渔夫都知道这一办法;凡是亲眼看见过塞尔克渔夫在海上猛烈搏击的人,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鼠海豚也有这么一手,总把章鱼的头咬断。正因为如此,人们在海里常会碰到许多没有头的枪乌贼、墨鱼和章鱼。
吉利亚特重新把它们折好,放入盒中,盒中还有点儿空,他又放进了那二十畿尼。然后尽量把盖子盖严实。
谁也不会去割章鱼的触手;这是一种砍不断的皮革,一碰到刀刃就滑;而且紧紧地附在人的身上,用刀去割,无疑会伤到人的皮肉。
他继续细细查看皮带。
打开的刀紧握在他手中。
皮带的外表上过漆,里面十分毛糙。浅黄色的底面上,有几个用浓墨写的黑字。吉利亚特仔细辨认,认出了那几个字:克吕班师傅。
只有左手还是自由的,我们都知道,吉利亚特的左手同右手一样灵活自如,可以说他拥有两只右手。
吉利亚特唯有一种自卫手段:他的刀。
吉利亚特把盒子塞进皮腰带,将它放到裤子口袋里。
我们已经说过,人是无法挣脱章鱼的束缚的。若是动一动,就会被绑得更死,缠得更紧。它的力量随你而增加,你越挣扎,反作用力就越强。
他把骷髅和旁边死去的章鱼都留给了螃蟹。
章鱼那八条触腕,三条紧贴岩石,五条吸附在吉利亚特的身上。就这样,它一边抱住岩石,一边箍住人,把吉利亚特紧缚在礁石上。吉利亚特的身上粘着二百五十个吸盘,恶心又恐怖。他被攥在一只畸形的巨拳里,拳头的每个手指长约一米,伸缩自如,上面布满了具有生命力的吸盘,直扎你的皮肉。
就在吉利亚特与章鱼搏斗后又发现那具骷髅的时候,海水上涨,淹没了洞口。吉利亚特只得沉入水中,钻出穹拱。这对他毫不费力,因为他熟悉出口,而且水性又好。
吉利亚特站在齐腰深的水里,双脚紧紧抠住圆溜光滑的卵石表面,他的右臂被章鱼扁平的腕足死死缠着,无法动弹,上半身几乎整个被这些可怕的长带子交错叠绕,牢牢缚住。
十个星期前在这里发生的一幕惨剧现在已经大抵清楚了。一头恶魔擒住了另一头恶魔。章鱼逮住了克吕班。
他成了一只落进蛛网的苍蝇。
那一切发生在无情的黑暗世界里,可谓是伪君子相遇。在深渊的尽头,阴谋与邪恶的代表进行了一场较量,一方是兽,一方是人,恶兽处决了恶人。真是可怖的正义。
它牢牢地拽住了他。
螃蟹以腐尸为生,章鱼又以螃蟹为食。章鱼攻击所有过往的游物,如水獭、狗,甚或人。它喝干猎物的血,将尸体抛在海底。螃蟹便是海里的食尸族,受腐肉的引诱,纷纷扑来;它们吃光尸体,章鱼又把它们吃掉。腐肉消失在螃蟹的肚里,螃蟹又消失在章鱼的腹中,我们曾经指出过这条规律。
吉利亚特将手臂伸进洞里,章鱼正好一把抓住。
克吕班做了章鱼的诱饵。
要是知道深渊里潜伏着灾难,那决不会有敢孵卵的鸟、敢破壳的蛋、敢盛开的花、敢哺乳的母亲、敢爱的心、敢腾飞的灵魂。
章鱼把他抓住,又淹死了他;螃蟹吞噬了他的肉。一个巨浪将他冲进了洞穴,吉利亚特最后在洞底发现了他。
谁想到会有这样的伏击呢?
出了石洞,吉利亚特在礁石间四处搜索,想找一些海胆和帽贝,他再也不想吃螃蟹了,那感觉好像在吃人肉。
当吉利亚特为了追赶螃蟹而第二次闯进这个洞府的时候,看见了一条罅缝,还以为是螃蟹的藏身之地,谁知章鱼就躲在洞里,窥视着他。
再说,他一心想在动身前尽可能美美地饱餐一顿。现在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了。大风暴过后,是风平浪静的日子,这种日子有时可以持续几天。用不着担心海上会有什么危险。吉利亚特决定在第二天出发。因为夜里要涨潮,夜里还必须保留垒在两座多佛尔礁之间的堤坝;但他打算天一亮就把它拆除,把帆船推出多佛尔湾,扬帆驶回圣桑普森。东南风徐徐吹来,他正求之不得。
它现在是处在自己的家园。
时值五月初,昼长夜短。
上月吉利亚特第一次进洞的那天,在幽幽的水波里隐约看到黑暗中有一具轮廓。那轮廓就是这条章鱼。
吉利亚特在礁岩间转悠够了,肚子也差不多已经填饱,这才回到了小船停泊的多佛尔狭巷里。夕阳西下,暮色在新月朗白的光辉笼罩下渐渐浓重起来;潮已涨满,现已开始退却。船上昂然挺立的烟囱被风暴抛起的浪沫涂上了一层白色的海盐,月光下显得明晃晃的。
所有的宏伟华丽都成了恐惧中心的点缀。
眼下的景象提醒了吉利亚特,暴风雨将许多海水和雨水灌进了船舱,若他想第二天动身,那得把水舀干。
这头恶魔就是那个洞府的居民,是那里可怖的门神,是一个阴险的水魔。
当他离开帆船去追赶螃蟹的时候,曾测过舱里的积水,约有六英寸深。用水铲就可以把这点儿水铲出去。
这就是转眼之间将吉利亚特牢牢掌握在手中的怪物。
可回到船上,吉利亚特着实吃了一惊。船舱里的水差不多已有两英尺深。
船漏了,真是可怕的意外。
因为,千万不要忘记,只有最优秀者才能得到最佳的答案。
吉利亚特不在的时候,船舱给灌满了水,本就满载的船,再加上舱里两英尺深的水,实在危险。要是水再多一点儿,船准会下沉。如果吉利亚特再晚回来一个小时,水面恐怕只剩下烟囱和桅杆了。
让我们跟着良知走吧。
一分钟也不能耽搁。先得找到渗水口,把它堵死,再舀水,或至少减轻一点儿船的负荷。“杜朗德”号的水泵在失事的时候丢失了;吉利亚特只有一把小船上用的水铲。
但要努力让死亡成为进步。祈求世界少一点儿黑暗。
不管怎么样,当务之急是要找到渗水口。
我们活我们的,让它去。
吉利亚特立刻动手,连衣服也来不及穿上。他冷得浑身发抖,可这时他既不觉得冷,也不感到饿。
这是解释吗?这是问题的答案吗?那规律为什么不变一变?于是问题又来了。
海水仍不断地渗进来。幸好没有一丝风。不然,轻轻一晃,就有可能使船沉没。
在我们暗无天日的世界里,这一必然的规律便造就了恶魔。您会说:何必呢?可事实就是这样。
月亮沉落了。
所有的生物互相吞食,腐烂的同时亦是摄食。可怕的全球大扫荡。人既是肉食动物,也便是一名埋葬者。我们的生建立在死亡之上。规律就是这么残酷。我们都是一座座坟墓。
吉利亚特弯腰摸索着,大半个身子浸入水里,寻找了很长时间。终于,他发现了裂口。
然而有一些学者,他们也是哲人,对于造物颇为宽厚,他们找到或者自信找到了问题的解释。最终目的说打动了一些人,其中有日内瓦的博纳,此人头脑精确而颇神秘,是布封的反对派,正如日后的乔弗鲁瓦·圣伊莱尔反对居维埃一样。根据最终目的说,解释如下:到处是死亡,到处都需要埋葬。肉食者,即是埋葬者。
当狂风呼啸,帆船极度倾斜的危急时刻,坚固的船体曾经猛烈地与礁石相撞。小多佛尔礁的一块凸出的岩石在船壳的右舷处撞出了一道裂缝。
我们眼前的整个自然界,就是一种吃与被吃的关系。猎物们互相残杀。
很不巧,或者可以说是恶毒的一招,这条裂缝恰恰出在两根船骨的接合处。当时风暴肆虐,波涛汹涌,昏天黑地,吉利亚特匆匆一眼,未能发现小船被撞裂。
上一次战争中,从中国的皇宫里抢夺来的一幅绣画,上面描绘的是鲨鱼吃鳄鱼、鳄鱼吃毒蛇、毒蛇吃老鹰、老鹰吃燕子、燕子吃飞蛾的图景。
令人着急的是,这条裂缝相当大;幸亏船舱里的积水已经漫过裂缝,而吃水线在裂缝的下方。
就是这种恶所表现出的完美,往往使一些伟人倾向于相信神的两重性和摩尼教可怕的善恶二元论。
就在小船撞出裂缝的时候,峡道里波涛滚滚,已无吃水线而言。海浪越舷而入,因舱里进水,船下沉了几英寸,虽然不久就风平浪静,但灌进舱里的水抬高了吃水线,使裂缝处于水面之下。于是险情接踵而至,积水从六英寸涨到了两英尺。不过只要能堵死裂口,就有希望将水舀干;一旦船不再漏水,就会浮到正常的吃水线上,裂缝就会露出水面。只要没有水,裂缝就容易修补,至少是可以修补的。我们在上面提过,吉利亚特那套木匠工具还能凑合使用。
恐怖的斯芬克斯提出恐怖的隐谜。那是邪恶之谜。
可能否做到这一点,很难有把握!吉凶未卜,要担多少风险、遭遇多少不测啊!吉利亚特听得见海水涌进船舱的可怕声音。只要轻轻一摇,便有灭顶之灾。多么不幸,恐怕一切都已晚了。
任何恶兽,就像所有邪恶的智者,都是斯芬克斯。
吉利亚特悲伤地责备自己。他当时就该发现这个漏洞。船舱里六英寸的积水无疑该是个警告。他竟蠢到以为那完全是因为雨水和浪沫造成的。他怪自己贪吃,贪睡,怪自己太容易疲劳;连把风暴和黑夜都一股脑儿当做自己的罪过。总之,一切都是他的错。
一端的恶魔必定是另一端邪恶的证明。
他一边责备自己,一边来回忙碌,并没因此而乱了方寸。
假如这黑圈确实永无尽头,环环相接,假如这恶化的现象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假如这条长链——虽然我们宁信其无——果真存在,那么链子的一端肯定是章鱼,另一端便是撒旦。
渗水口找到了,这是第一步;堵住它则是第二步。眼下,不可能再有别的对策。在水下根本干不了木工活。
恶魔在无形中延续,继而又在可能中发展,人们对此早有推测,或许魔术师和哲学家在凝神默想及注目凝视时就已发现这一切。由是便产生了对地狱的臆想。魔鬼是一头看不见的老虎。两位先知曾向世人警告了这种吞噬灵魂的猛兽,一位是约翰,另一位是但丁。
不过还有个有利条件,就是那裂缝处于将烟囱固定在右舷的那两条铁链之间。堵塞裂缝的东西可以系在链子上。
这些动物是恶魔,也是幽灵。它们被人证实又未必真实。存在是它们的事实,不存在,则是它们的权利。它们是生存于生死之间的两栖类,其不真实性使它们的存在变得错综复杂。它们触着了人类的疆界,居于虚幻的边缘。你不承认吸血鬼的存在,可章鱼就出现在你的面前。它们在攒动,真真切切,令我们张皇失措。乐观主义,哪怕真正的乐观主义,面对它们也会发生动摇。它们是黑暗世界中可见的极点,标志着人类的真实向另一种真实的过渡,仿佛梦中人透过夜幕隐约看见的某些恐怖生灵的雏形。
然而水还是接连不断地涌进来。水深已超过两英尺。
“可能”是一个可怕的母体,神秘由此而具化为恶魔。几团黑影飘出“内在”这一整体,被撕裂,被分离,继而旋转、漂浮、凝聚,从四周的黑暗中借来一些物质,在未知的极化的作用下获得生命,以黑暗构成难以描绘的形状,用靡腐造就难以想象的魂灵,魑魅魍魉般穿越生命飘然远去,仿佛冥冥世界创造了动物。这是何苦呢?又有何用呢?亘古不变的难题又一次被提出。
水漫过了吉利亚特的膝盖。
这回轮到哲学来对这种动物进行研究了,它比科学走得更近也更远。哲学不细加解剖,却对之进行思考。凡是科学动用解剖刀的地方,哲学都以假设细加探究,寻根求本。思想家们深受其苦。这些动物差点儿动摇了他们对造物主的看法。它们丑得惊人,令观赏者扫兴,看得心里发毛。它们是邪恶追求的形态。面对造物的自我亵渎,你又能如何?又能怪谁呢?
六 从深渊到云天(2)
科学一向是极其严谨的,就算事实摆在面前,对于这类奇怪的动物也总是先将它搁置一边,慢慢地才决定加以研究,进行解剖、归类、编目,贴上标签,再继续搜集标本,陈列在博物馆的玻璃橱窗里;于是它们被收进专业词汇,定义为软体、无脊椎的腔肠动物;继而划分出与它们近似的动物,远一些是枪乌贼,近一些的是墨鱼;然后又给这些咸水中的怪物找出水中的同类——淡水鱿;科学把它们区分为大、中、小三类,小的远比大的更容易被科学接受,在所有的领域科学都有这种倾向,即微观比宏观尤为受重视;科学审视它们的构造,称它们为头足纲类,又数它们的触须,将之定名为八腕科。做了这两步,便不再去深究了。然而科学在何处将之放弃,哲学又在何处将之捡起。
在帆船存放帆缆索具的储藏间里,吉利亚特有一大张四角系着长扎绳的油布。
活生生地被吃掉确实可怕;而活生生地被吸干,那种恐怖,简直就难以形容了。
他取出油布,用扎绳将两个角系在烟囱链子的铁环上,扔出舷外。它像块桌布似的在小多佛尔礁和帆船之间落下,沉入波涛之中,向船里涌的海水具有冲力,将油布紧紧地贴在裂口上。水压越大,贴得越紧。是波涛自己封住了裂缝。船体的创伤已被包扎妥帖。
这是一台吸泵在向你进攻。真空中有无数爪子紧紧附在你身上。没被尖爪抓,没有利齿咬,可你却感到难以描述的刺痛。被咬是可怕的,但被吮吸更令人恐惧。与吸盘相比,爪子根本算不了什么。猛兽用利爪刺进你的皮肉,而吸盘却将你整个吞进口中。你肌肉肿胀,神经痉挛,在强大的压力下皮开肉绽,血流如注,与这软体动物的淋巴液可怕地混为一体。这东西用上千只可恶的嘴贴在你的身上。怪物融进了人体,而人也与怪物合二为一。七头蛇的故事在你的身上再现。老虎只能吃了你;而章鱼呢,可怕至极!它吸干你的血。它把你拉过去,吸进它的体内,你被紧紧粘着,死死缠住,毫无反抗余地,在它那只魔鬼一样可怖的死袋里,你感到自己正被慢慢地吸干鲜血。
有这块油布挡在船体和海潮之间,一滴水也进不来了。
没有比这种头足类动物的束缚更让人心惊肉跳的了。
渗水的通道虽被封住,却还没有堵死。
地中海有种食肉的水母很惹人嫌恶。游泳的人要是被那具有生命的腰体裹住,那恶心极了,任你伸手去抓,去扯,去撕,也没法把它弄死,拔也拔不掉,又滑又黏,在你的指间一滑即过;然而,怎样的惊恐也不及章鱼的突然出现,那是一个头上长着八条蛇的美杜莎(1)。
这只不过是权宜之计。
这动物浑身都是冷冰冰的。
吉利亚特抄起水铲开始铲水。船已到了非减轻负荷不可的危急时刻。干这活儿,他感到身子暖和了一点儿,可累极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就要支撑不住,再也没有办法把水排干净了。吉利亚特本就没吃什么东西,此时感到精疲力竭,真为自己羞愧。
同一小口有两个功用,既是进口,也是出口。
根据膝头的水位下降的速度,他知道排水进展不快。水下降得太慢了。
它在辐矩的中心有一个小口。它独一无二的裂缝,是肛门,还是嘴巴?两者皆是。
再说水路只是被隔断。麻烦仅是减轻,而未彻底解除。油布被海浪压进裂口,开始在舱里鼓起一个瘤,仿佛下面有一只拳头要把油布击破。油布涂了柏油,非常结实,奋力抵抗着;但膨胀力和压力不断增强,那油布难说不会让步,肿瘤随时都有可能破裂。那样的话,海水又将涌进船里。
它无血,无肉,也无骨头,软乎乎一团,除了一块皮,什么都没有。它的八只触腕可以从里边往外翻,就像手套的空指头。
面临这种情况,遇险的船员都知道,唯一的办法是用面团堵塞。手头各种各样的破布——行话称之为“fourrures”(包缆绳用的旧麻布)——凡是能用上的都尽量塞进鼓着油布的裂口里。
章鱼会游泳,也会爬行。它有点儿像鱼,又难说不是爬行类。在海底,它靠着那八条腕足爬行,像尺蠖似的挪动身体。
但吉利亚特手头没有这种旧麻布。他先前搜罗的那些碎布片、碎麻片,不是被用掉,就是被狂风刮跑了。
然而在夜里,特别是在发情期,它通身磷光闪烁。这阴险的家伙也拥有爱情,也期待着婚嫁之日。它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显得神采焕发,光芒四射,站在岩石上俯瞰大海,人们可以发现它在那黑蒙蒙的深水区闪着一团暗淡的白光,仿佛冥府里的太阳。
迫不得已,他也可以再到岩石缝里捡一点儿破布。帆船已减轻了负荷,他可以离开一刻钟;可是黑灯瞎火的怎么找呢?四周黑洞洞的,没有一点儿光,月亮也不见了,只有星星深嵌在昏暗的天幕里。吉利亚特没有做灯芯用的干麻绳,没有做脂烛用的动物油,没有点灯的火,也没有防风的灯罩。船上和海礁的一切全都模糊不清。海水冲击着受伤的船壳,发出汩汩的声响,却没法看清楚裂缝在哪里;只是用手才能感觉到油布的张力在加大。在这黑漆漆的夜里,去礁岩上找破布碎麻是绝对不可能的。看不见怎么找呢?吉利亚特沮丧地打量着这无边的黑夜。星星都在天上,手头就是没有一支蜡烛。
这种丑陋而贪婪的星形动物偏偏出没于最美丽清澈的蓝色大海里。它猝不可防,可怕极了。往往当你发现它的时候,你已经成了它的俘虏。
船里的水已经减少,外部的压力却在增强。油布鼓起的地方越来越大,就像一处脓肿,马上就要开裂。稍有好转的形势重又变得危急万分。
一团充满欲望的胶体,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毛骨悚然!真是座仇恨的陷阱。
非用布团堵塞不可了。
章鱼是个阴险的家伙。它往往趁人不备,突然展开身子。
可吉利亚特只有衣服能用了。
出击或戒备状态下的章鱼总是躲躲闪闪;它把身子缩小,缩紧,融进黑暗里,仿佛一道波纹。它什么都像,就不像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
大家记得,他所有的衣服都晾在小多佛尔礁凸起的岩石上。
章鱼在游泳的时候,可以说是完全躲在鞘内,团得很紧,样子就像是缝在袖子里的一只拳头。这只拳头便是它的脑袋,以难以觉察的动作推波前行。尽管上面长着两只大眼睛,但因颜色与海水相近而难以分辨。
他到礁上收回衣服,搁在船沿上。
物竞天择的自然规律迫使丑陋的东西苦苦抗争,与万物为敌。
他拿起那件带风帽的油布上衣,跪在水里,把油布上衣往裂缝里塞,将肿瘤一样鼓起的油布往外推,把它挤平。除了上衣,他又塞进那块羊皮,羊皮外又加上件绒线衫,然后又加了一件短上装。所有的东西都填了进去。
德尼·蒙富尔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甚至精通魔术、有高度直觉的观察家之一。在他看来,章鱼几乎具备了人类的情感;它知道恨。事实上从绝对意义上看,丑恶就是恨的表现。
身上只剩了一条长裤,他也脱了下来填进缝里,增加了堵塞的力量。裂口是塞住了,但似乎还不够结实。
在布封那部著作的索尼尼版中,有一张铜版插图,画的是一只头足纲类动物紧紧缠着一艘帆船。德尼·蒙富尔认为纬度较高地区的章鱼力气确实大得能击沉一条船。鲍里·圣樊尚否认这一点,但承认在我们这一带,章鱼会袭击人类。若你去塞尔克岛,有人会告诉你在布莱克乌附近的一个岩洞里,几年前有一头章鱼抓住了一个捕龙虾的渔夫,把他活活溺死了。佩隆和拉马克以为章鱼没有鳍,恐怕不会游泳,可他们错了。笔者在塞尔克岛亲眼看见,在那个名叫“店铺”的洞窟里,一头章鱼游泳追赶一名在海里洗澡的人。后来那头章鱼被杀死,经测量,它的直径足有四英尺,而且那四百个吸盘不多不少,数得一清二楚。那怪物临死前一边抽搐,一边还伸出吸盘来呢。
塞进的衣物鼓出了船外,上面紧贴着油布,像是个罩子。海浪拼命想涌进船里,朝挡住它的障碍压去,堵塞的衣服被挤得往四周铺开,反倒被更扎实地堵在裂口处。这是来自外部的助力。
在根西岛很少有章鱼;在泽西岛,章鱼不大;可在塞尔克岛,章鱼很多,而且又大。
小船里,油布鼓起的部分只是中间被推了出去,裂口和布团的周围还有一个油布形成的环状垫子,由于裂口四周粗糙不平,所以环状垫子趴得就更牢了。水路被堵死了。
水手们称它为真蛸,科学叫法是头足纲类,神话中传为海妖。英国海员叫它鬼鱼,也叫它吸血鬼。英吉利海峡的岛民们称之为章鱼。
但是,一切都还很不牢靠。裂口处起固定作用的尖角会把油布戳穿,水有可能会从戳破的窟窿中流进来,周围漆黑一片,吉利亚特是难以觉察到的。这个塞子能否坚持到天亮,看来是希望渺茫。吉利亚特焦急的心情有所改变,但他发觉自己的气力正渐渐耗尽,心里也越来越沉重。
这种吸血的器官像键盘那样精巧,跳出来缩进去,完全听从主人的旨意。再敏锐的东西,也不及这些吸盘灵活;它们配合默契,以适应章鱼的自身运动和对外袭击的需要。这是个感觉异常灵敏的怪物。
他又开始往外铲水,可双臂已经没有一点儿劲,几乎难以举起水铲。他身上没有一件衣服,冻得浑身打战。
吸盘是管状的角质软骨,呈青灰色,大若五法郎的硬币,小若一颗扁豆,在章鱼的身上伸缩自如,可以戳入猎物体内一英寸多深。
吉利亚特觉得自己是死到临头了。
要挣脱它,是不可能的。它紧附在猎物身上。怎么附法?用真空法。八条腕足,底粗,上细,末端细若针尖。每条腕足下有并列的两排软疮,渐次缩小,靠头一端大,靠根一端小。每排二十五个,每条为五十个,总共四百个。这些软疮就是吸盘。
他脑子里闪过一线希望。也许海上会有一艘帆船。也许有一名渔夫凑巧经过多佛尔礁海面,会来帮他一把。现在他非常需要有个人帮帮他。只要有一个人和一盏灯,一切就有救了。两个人一起干,轻而易举就能把船里的水铲干;一旦船不漏水,又排除了积水,船就会上浮到原来的吃水线,裂口就能露出水面,也就能修船了。到时,吉利亚特可以马上用木板代替现在应急用的布塞,把裂口彻底补上。要不就得等到天亮,熬上整整一夜!致命的延误会导致毁灭。吉利亚特焦急万分。要是偶然出现一盏船灯,他一定会爬到大多佛尔礁顶去打信号。天气晴好,风平浪静,一个人站立在群星闪烁的天幕下,一举一动都可能十分引人注目。一名船长,或是一个船老大,夜间行至多佛尔海面,出于谨慎不会不用望远镜瞭望那座礁石的。
看上去它像得了坏血病或患了坏疸,因病入膏肓而变得奇形怪状。
吉利亚特希望能有人发现他。
它一缠到你,便要绞个半死,一碰到你便会叫人瘫痪。
他爬上残船,抓住绳结,登上了大多佛尔礁。
它紧紧箍在猎物身上,将他整个儿罩住,用细长的触须把他捆绑起来。它的腹部为暗黄色,背部呈土灰色;任谁也调不出这种难以言状的灰尘的颜色;可以说它是一种水生的灰质动物。它的外形像蜘蛛,颜色像变色龙。要是被激怒,它就会变成紫色。但最可怕的,还是它软乎乎的躯体。
天边没有一张帆。不见一盏灯。只见一望无边的茫茫大海。
水怪将人牢牢抓住。
不可能有任何援助,任何反抗也都是徒劳。
一个半灰不灰的形体在水中摇摆,手臂一般粗细,长约两尺;看去像是块布;整个形状似一把撤了柄的收拢的伞。破布一点点向你靠近,突然间张开,一张长有两只眼睛的脸上猛地射出八根辐条。这是活的辐条,摆动中闪现出火焰般的光芒;这东西像是一种车轮,铺展开来,直径足有四五英尺。那展开的模样,煞是可怖,眼看着朝你扑来。
迄此为止,吉利亚特从未感到这样绝望。
像下面这样的偶然遭遇,常常会发生在海礁丛中。
如今,厄运成了他的主宰。他,还有他的帆船,“杜朗德”号的机器,连同他的一切努力,一切成功,所有的勇气,都将万劫不复。他无法再抗争下去;他已经变得非常被动。怎能抵挡住这潮起浪涌,抵挡住这茫茫黑夜?那些衣服做的塞子是他唯一的依靠。为了这个塞子,堵住裂口,吉利亚特已经扒光了身上的衣服,累得精疲力竭。他没有办法再充实,再加固;那个塞子该怎样就怎样吧,他已经竭尽全力,只好由着那个匆忙堵进裂口的布团听凭大海的摆布了。那道毫无生命力的障碍会如何抵挡呢?眼下,全靠它来与海潮相搏,而不再是吉利亚特。只凭这团破布,而不是靠吉利亚特的头脑。只要掀起一个巨浪,就足以冲开裂口,关键只在压力大小而已。
在深海暗礁丛中,大海的辉煌灿烂显而不露,在无人光顾的岩洞里,在人迹罕至的深窟间,疯长着无数海底植被和贝壳类动物;在海洋深处的门洞下,偶然经过的泅水者会被眼前的美景深深吸引,很可能会有意外的遭遇。若是碰上了什么,你可千万别好奇,还是逃命要紧。进洞时叫人眼花缭乱,出洞吋魂飞魄散。
两股机械的力量在无意识地进行斗争,一切都将取决于这场搏斗。吉利亚特既不能给“助手”以帮助,也无法亲自制伏敌手。他只不过是自己生死的旁观者。曾似天神一般的吉利亚特,在这生死关头,竟然毫无抵挡意识。
章鱼到底是什么?就是吸血鬼。
他遭受过种种苦难和恐惧,然而哪一次都无法与此时的感觉相比。
没有强健的肌肉、骇人的声音,没有尖角、螫针和钳螯,没有用来悬挂、袭击的长尾,没有锋利的鳍、带爪的翅,没有尖刺、利剑、电源和毒素,没有毒液、利爪、尖喙和长齿;但章鱼却拥有动物身上最最可怕的武器装备。
当初一踏上多佛尔礁,他就发现自己陷入孤寂的包围之中,仿佛成了俘虏。这种孤寂感不仅紧紧缠绕着他,还将他整个儿死死罩住。千百种威胁在同一时刻向他伸出拳头。风就在那里,随时准备肆虐;海就在那里,随时准备咆哮。不可能堵住狂风的口,也不可能拔掉大海的牙。尽管如此,他还是投入了战斗;人与海进行了面对面的较量;人与风暴展开了殊死的搏斗。
鲸是庞然大物,章鱼却是小小躯体;河马有铠甲护身,章鱼却赤身裸体;巨蟒咝咝有声,章鱼却装聋作哑;犀牛额头有角,章鱼却平平坦坦;蝎子有毒刺,巨蟹有长螯,赤吼猴有悬钩尾,章鱼都没有;鲨有利鳍,吸血蝠有爪翅,刺猬有满身尖刺,章鱼也没有;箭鱼用长剑抗敌,电鳐以电击自卫,蟾蜍会喷出毒素,章鱼都不会;蝰蛇有剧毒,狮子有尖爪,胡兀鹫有利喙,鳄鱼有布满尖齿的巨口,章鱼却连牙齿也没有。
面对其他种种忧虑和难以逃避的困难,他还是顶住了。他经历了各种困境:干活缺乏工具,搬运重物没有帮手,遇到难题没有科学指导,而且没有吃的喝的,没有睡觉的床铺,也没有栖身的地方。
如果恐怖是创作的主旨,那在所有理想的作品上,章鱼无疑是一件极品。
这座礁石,就像一个悲惨的刑架,他在上面一次又一次地经受着大自然的各种酷刑与凌辱。大自然高兴起来像个慈母,可一任性,又似残暴的刽子手。
这种意愿的起因,便是宗教思想家对上帝的恐惧之本。
吉利亚特战胜了孤独,战胜了饥渴,战胜了严寒,战胜了高烧,也战胜了辛劳与困乏。在前进的道路上,他遇到了纠集在一起的重重障碍。食物匮乏,环境恶劣,退潮之后,又有猛烈的风暴;风暴平息,又来了章鱼;章鱼死后,还有鬼魅。
只要上帝乐意,便无恶不至其极。
凄凉而又富有讽刺的结局。正当吉利亚特打算凯旋而归,克吕班的阴魂在礁石间朝他冷笑。
有时候不妨去这么想,在我们的梦境里往往会出现一种飘忽不定、难以捉摸的东西,大概受到某种磁力的吸引而显出轮廓来,或者说是一些具有生命的东西从那隐隐约约的黑暗梦境中脱颖而出。未知世界具有神奇的功力,用之创造出怪物。俄耳浦斯、荷马和赫西奥德只不过造出了狮头、羊身、龙尾的吐火怪物,而上帝却造就了章鱼。
鬼魂的冷笑不无道理。吉利亚特发现自己陷入了绝境。他眼看着自己就要像克吕班那样死去。
与章鱼相比,古老的七头蛇就让人见笑了。
严冬,饥饿,疲惫,快要散架的残船,等待运走的机器,春分时节的恶劣天气,狂风,雷鸣,章鱼,这一切与帆船的裂口相比都算不了什么。人们可以——吉利亚特就是这样做的——用火来抗寒,用岩间的贝类来充饥,用雨水解渴,用自己的技艺和力量来克服抢救机器遇到的困难,用防浪堤来抗击海潮和风暴,用刀来对付章鱼。唯有渗水的裂口,却毫无办法对付。
要相信章鱼的存在,非亲眼见过不可。
暴风雨为他安排了这个凄惨的结局。这是失败者对胜利者的最后一招,是阴险的一剑、狠毒的一击。退却的风暴回身射出一箭。溃败的敌手杀了个回马枪。这是深渊里的致命一击。
人与风暴搏斗,却怎能与渗进的海水厮杀?
吉利亚特认出了这是一条章鱼。
如果布塞让了步,水路重开,船就不可避免地要沉入大海。那便像包扎动脉血管的纱条突然松开。一旦帆船沉入海底,那就再无法捞上来。两个月来作出的崇高而巨大的努力将付诸东流。不可能再从头开始。吉利亚特已经没有煅炉,也没有材料。也许天亮的时刻,他将眼看着自己的杰作慢慢地无可挽回地沉入深渊。
这双眼睛瞪着吉利亚特。
亲身感受黑暗力量的压迫,这是多么可怖!
突然,一个硕大的扁球形的胶状物从岩缝下冒了出来。这就是那个中心,五根带子连于其上宛如车轮的辐条;在这个邪恶的扁球的背面,还可以看见缩在岩洞里的另三只触腕的根部。在这大黏球的中央,长着两只虎视眈眈的眼睛。
深渊在把他往下拉。
这些带状物的末端很尖,靠近根部却越来越宽,状如剑刃。显而易见,五条带子从属于一个中心,它们在吉利亚特的身上蠕动、伸展,使他感到那些无形的压力在不断地变换位置,好似无数张蠕动的嘴。
小船沉没,那他只能活活饿死,活活冻死,就像人礁上的那个遇难者。
第五根长带又从洞中抛出,重叠在前四根之上,将吉利亚特的腰部紧紧缠住。压迫感加剧了他的惊恐,几乎使他喘不过气来。
漫长的两个月里,无形世界中的神灵目睹了这一切:一方是无限的空间、海浪、狂风、闪电和流星,另一方是孤独的一个人;一方是大海,另一方是一个灵魂;一方是无限,另一方是一个原子。
要想割断或扯掉这些由无数吸盘吸附在吉利亚特身上的黏黏糊糊的带子,那根本不可能,因为每一处吸点都让人产生无边的恐惧和奇特的痛楚,那感觉正如被无数张细小的尖嘴贪婪地咬噬一般难以忍受。
双方进行了一场激战。
恐惧到极点,往往是无声的。吉利亚特一声也喊不出来。现在已有足够的光亮让他看清粘在他身上的那个丑恶的东西。此时,第四条带子又如离弦之箭飞落在他的腹部,缠绕起来。
或许这奇迹就要流产。
第三条长带从岩缝里张牙舞爪地伸出来,在吉利亚特身上碰了碰,紧接着朝吉利亚特的肋骨狠狠抽了一鞭,最后紧附在他的两肋上。
闻所未闻的英勇壮举终将归于无奈;惨烈的搏斗竟将以绝望告终;这是“乌有”与“一切”的抗争,是献给孤身奋战者的《伊利亚特》。
又一条细而锋利的带子从岩缝里蹿了出来,仿佛怪物嘴里吐出的长舌。它贪婪地舔舐着吉利亚特赤裸的上身,突然一下变得又细又长,紧紧贴住他的皮肤,将他的整个身子包裹了起来。与此同时,一股无法比拟的钻心疼痛致使吉利亚特全身肌肉痉挛。他觉得自己的皮肤给钻了无数可怕的小洞,数不清的吸唇附在他的肉上猛吮他的血。
吉利亚特疯狂地眺望着茫茫太空。
吉利亚特向后一闪,却发觉难以动弹,仿佛被钉住了一般。只有左手还能使唤,他将咬在嘴里的刀取下握在手里,坚贴着岩壁,用尽气力想抽出手臂,却是徒劳,反倒惊动了什么,被缚得更紧了。这东西韧如革,坚如钢,冰凉如黑夜。
他连一件衣服都没有,赤条条地面对无边的宇宙。
某种又薄、又糙、又扁、又滑、黏糊糊活生生的东西在黑暗里死死缠住了他裸露的手臂,继而又朝胸部爬过来,他仿佛被一根皮带紧紧勒住,又像被螺旋钻拧着向后推。一秒钟不到,某种螺旋体就裹住了他的拳头和手肘,触及了肩膀。尖尖的触头在他的腋下乱扫。
就这样,他承受着这未知的无限的重压,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何种命运。他在与黑暗对峙,面临难以穿透的黑暗世界,周围是水、海浪、波涛、飞沫和狂风的喧嚣;头顶是乌云,是气流,是巨大而纷乱的力量,是苍穹里神秘的羽翼、星宿和坟墓,是有可能包藏在这千奇百怪之中的祸心;四周和脚下,是茫茫海洋,头顶,是猎猎群星,一切是那样的深不可测。他的意志崩溃了,他放弃了斗争,直挺挺地躺在岩石上,面朝星空,彻底地被征服了。同时,他双手合十,对着这可怕的深渊、对着无限的空间大喊:“饶恕我吧!”
此刻他感受到的,是一股不可名状的恐怖。
他向埋葬他的无限海天祈求着。
突然,他觉得胳膊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在这黑夜里,他孤零零地置身于茫茫大海中的这块礁石上,筋疲力尽地倒下了,仿佛遭了雷击。他赤身裸体,又像竞技场上的角斗士;不过这里是深渊而非竞技场,对手是黑暗而非猛兽,面对的是未知的窥视而非观众的眼睛,星辰替代了祭神贞女,上帝取代了恺撒。
比这个洞更近一些的水面上有一块伸手可及的花岗岩,上面有一条水平方向的裂缝,螃蟹很可能就躲在里面。他把手尽量向缝里伸去,在黑漆漆的洞里摸索。
他仿佛觉得自己消融在严寒、疲惫、无能、祈祷和阴影中,他阖上了双眼。
在穹隆的尖顶附近,他再次找到了那些低矮、阴暗的岩洞,大洞里面套着小洞,真是层出不穷。那一次,他只是在远处观看,现在就在眼前。离他最近的一个里面干干的,要进去十分容易。
在对面的峭壁上一个相当高的位置,他又发现了自己第一次爬进来的那条裂缝,从他目前所处的角度看去,却是可望而不可即。
几个小时过去了。
这一物一什他并不曾去刻意理会,却在脑海里留下了完整的印象。如今,一切又呈现在他的眼前。
太阳升起,光芒耀眼。
他的眼睛已渐渐适应了环境,越看越清楚。他愣了愣,再一次,他看见了这座晦暗离奇的殿宇,这穹隆、石柱,这些血色或紫红的礁石、宝石一般的植物,还有那地下更深处圣殿一般的墓穴和祭坛般的石块。
它的第一缕光线照亮了大多佛尔礁上一个一动不动的人的轮廓。那是吉利亚特。
那天看到的被淹没的拱门,就是他刚才经过的地方。落潮时那儿便可通行。
他一直平躺在岩石上。
只是他这次是从海上进去的。
这个冻僵了的赤裸裸的身子不再有一丝战栗。他紧闭的眼睑苍白无血。很难说这不是一具尸首。
他刚刚又踏进了一个月前曾经探访过的那个洞穴。
太阳似乎在注视着他。
大约十五六步之后,穹顶消失了,他已经出了走廊。空间大了许多,光线也就稍强一些;再说瞳孔也相应地扩张,他能看得比较清楚了。然而他却吃了一惊。
如果说这个浑身赤裸裸的男子还没有死的话,那么,最微弱的一丝冷风恐怕都会彻底要了他的命。
他走进门洞,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天然长廊里,头上是粗陋的尖顶穹隆,可两壁又光又滑。螃蟹已不知去向。他在水里稳住步子往前走,可越往前光线越暗淡,慢慢就什么也辨不清了。
风起了,温暖而清爽;是五月里春的气息。
吉利亚特用牙齿咬着刀,手脚并用,爬下崖顶,跳进水里。水只有齐肩高。
太阳爬上了湛蓝的天空;斜斜的光线化作了紫红色。它的光已转化成了热,笼罩着吉利亚特。
海水从门洞流进去,但并不深,水底一目了然。这些卵石呈青绿色,上面长了一层刚毛藻,说明从未曾干燥过,一个个酷似长满绿发的小孩脑袋。
吉利亚特一动不动。如果说他在呼吸,那么这随时会中断的气息几乎无法模糊镜面。
那下面远不只是个洞,简直就是道门。
太阳继续上升,阳光越来越直地照射在吉利亚特身上。风,一开始只是温暖而已,现在已经热乎乎的。
果然,岩石下有一个洞,螃蟹肯定藏在里面。
那具僵直的赤裸裸的身躯还是毫无动静;不过皮肤上已显出些许血色。
吉利亚特双手攀住岩石凸出的部分,探头朝下面张望。
太阳已接近天顶,阳光直射多佛尔礁顶。满把的光线从天顶直泻下来,与平静的海面上无数的反光交汇在一起;岩石开始变得温暖,也温暖了礁顶的人。
原来,螃蟹钻进了岩石下的某个小洞。
一声叹息使吉利亚特的胸膛微微起伏。
倏忽间,那只螃蟹不见了。
他活了。
吉利亚特沿着礁石的底部紧追不舍,螃蟹在前面拼命逃跑。
太阳继续抚摩着他,几近炽热的抚爱。这时的风已是正午的风,夏天的风,宛若一张嘴巴挨近了吉利亚特的身子,在上面轻轻吹拂。
正当吉利亚特拿定主意,打算再寻找海胆和海栗时,忽然听见脚下啪的一声。一只肥大的螃蟹感到有人走近,慌忙跳入水中,可潜得不够深,正好被吉利亚特看见。
吉利亚特动了动。
这一带离克吕班师傅失事的地点恐怕已经不远。
大海的宁静难以描绘,好似乳母在幼儿耳畔轻声细语。微微起伏的波浪仿佛在轻轻摇晃着海礁。
但这一天,所有的壳类动物和龙虾都躲得无影无踪。这些蜗居的隐士慑于风暴的淫威,到现在仍是战战兢兢。吉利亚特手中握着打开的刀,时不时地从海藻下挖出一只蛤蜊,边走边吃。
那些熟悉吉利亚特的海鸟,不安地在他的上空盘旋。不再有过去的粗野,而是说不出的深情厚谊。它们轻轻地呼唤,仿佛要把他唤醒。一只海鸥似乎深深恋着他,亲密地依偎在他的身旁,开始跟他说话,但他好像没有听见。它跳上了他的肩膀,轻柔地啄他的双唇。
两个月以来,吉利亚特就以它们为生。
吉利亚特睁开双眼。
狭巷外比巷里找食物更容易。螃蟹总习惯于在退潮时出来换换空气、晒晒太阳,这些丑陋的家伙喜欢中午活动,而且还很怪,总在强烈的阳光下一个个爬出水面,密密麻麻,让人见了很不舒服。看着它们笨拙的模样,横着身子慢吞吞地在一道道岩缝里爬行,像攀台阶似的,叫你不得不承认,原来海洋里也有这种可怜虫。
鸟儿们,又开心又怕羞似的飞走了。
饥饿又一次袭来,不容他再多考虑,他再次起身找吃的。这一回,他离开了峡谷,来到了礁外,在浅滩的背面一带搜索。十个星期前,“杜朗德”号就是在这一带触了礁。
吉利亚特站了起来,如醒狮一般伸伸懒腰,跑到平顶边俯身朝两座多佛尔礁之间望去。
此外,鼓风机坏了,煅炉的挡板也漏了,锻铁间遭受了暴风雨的洗劫。不过铁匠做不成,吉利亚特好歹还能用劫后的工具做些木活。然而此刻他无暇顾及他的锻铁工场。
帆船还在那儿,完好无损;塞子也堵得挺牢;大海看来对它还算客气。
但他没想到自己根本无法把龙虾煮熟。要是他有时间跑回他的那个仓库去看看,那准会发现仓库早已被暴雨冲坏。柴火和木炭全泡在水里,用来替代火绒的麻头也没有一截是干燥的,根本打不着火。
一切得救了。
趁退潮之机,他在礁岩上转悠,想要寻些龙虾。退潮后露出水面的岩石不少,可望大有收获。
吉利亚特不再感到疲倦,他恢复了力气。昏迷竟成了一场酣眠。
吉利亚特动用了他的那把刀,这是一把经过细心打磨的刀,随时能派上用场。他从石崖上抠下几只大海虱,这种贝壳与地中海里一种名叫“克罗维斯”的贝壳属于一类,可以生吃。但他受了那么多苦,出了那么多力,就这么一点儿东西充饥,实在少得可怜。饼干早已吃完,水倒是不缺了,别说够解渴用,他简直都给泡在水里了。
他铲出了船里的积水,船舱干了,裂缝露出了吃水线。他穿上衣服,吃了东西,又喝了水,快活极了。
然后琢磨着该吃点儿什么。
白天细细查看那渗水的裂缝,修复工作看来比吉利亚特以为的要艰巨。裂口相当大,吉利亚特花了整整一天时间还觉得不够。
他将衬衣、短衫、雨帽、绑腿和绵羊皮横七竖八地铺在身旁凸出的礁石上,用几块鹅卵石压牢。
第二天黎明时分,吉利亚特拆除了堤坝,打开通路,穿上他那些被裂缝弄得破烂不堪的衣服,将克吕班的皮带和那七万五千法郎系在腰上,然后挺立在刚刚修复的帆船上,身旁是抢救出来的机器,在这迷人的海面上,驾船顺风驶出了多佛尔礁。
吉利亚特只穿了条长裤,裤腿一直卷到了膝盖上。
他朝着根西岛驶去。
尽管饿得厉害,吉利亚特还是先脱光了衣服,只有这样才能暖和一下身子。他的衣服虽被雷雨淋得透湿,但浸上的海水却也给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反倒容易晾干了。
当他驶离礁石的时候,要是有人在场,一定会听见他在轻轻地哼着那首“博妮邓笛”小曲。
大海已经平静下来。可海上仍有相当汹涌的风浪,要立即起航是不可能的。再说天早就亮了,满载货物的小船要在子夜以前赶到根西岛,非得大清早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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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觉醒来,肚子饿得慌。
(1) 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译者
(2) 原文为拉丁语:De profundis ad altum。——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