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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拉

“嗯……”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说,这让她有点担心。通常来说他才是比较乐观的那一个。带他们看这套旧厂房的中介得意扬扬地宣称这地方是一个“新纽约风格跃层公寓”,但他们知道那不过是销售的术语罢了。事实上,他们身处的不过是一个肮脏、破旧、年久失修的东区厂房顶楼而已。这房子的确有潜力,也能为丹提供一个创作那些有意思的铜像的工作区域,但距离他们第一次看房时朵拉心中设想的那个漂亮、现代的宽敞空间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现实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难以接受。况且自从买下这房子以来,每当她对那腐烂的地板、漏水的水管以及满是破洞的屋顶表示担忧时,总是丹在一边让她开心振作。

“夏天就快到了。”她努力用愉快的声音说道。

“回到床上来吧,我们明天一早再来处理这些事情。”她试着劝他。

她在黑暗中笑了笑,听着他小心翼翼地摆好碗盘和锅具,听着屋顶漏下来的水滴在罐子里的声音与室外的雨声融为一体。

“这话已经说了六个月了。”

“没事,你待在暖和的地方,我没事。”她听见他打翻了一个锅子,还有水洒在地板上的声音。“该死的屋顶。”

“我知道,可我们总会处理好的,不是吗?”

“你还好吗?”她一边问,一边在黑暗中撑起一只胳膊。

丹放弃了,钻进被窝,把他冰凉的脚掌在她的脚上摩擦,直到她大叫起来。“对不起,可你实在是太可爱、太温暖了。”

那天晚上,她被屋顶上打鼓般的雨声吵醒,丹在房间里惊慌失措地走来走去。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嵌入他那舒适的身体曲线中,两个人仿佛两把尺寸刚好的勺子,完美地契合在一起。他的胳膊滑到她的腰部,粗糙而强壮的双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她能感觉到自己脖颈上他缓慢的呼吸,他已经进入了梦乡。她很嫉妒他那轻松入睡的本领:天真无邪的孩子才有的睡眠质量。她已经很久没睡得这么香了,既然醒了过来,脑子就开始转个不停。

“谢谢。”她说道,心里想着他到底跟多少人说过这事。看来有必要和他好好谈谈了,但不是现在,他的工作好不容易有了进展,看起来那么快乐。还是等等再说吧。

她回想起日升麦片的案子,回忆自己在发布会上的表现。此前她一直觉得进展不错,可是此刻,躺在黑暗中,听着外面的雨声,她的心里也开始打起鼓来。她知道,一旦细想下去,恐怕再过好几个小时都睡不着了,于是她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在放松脚趾上。那些鸡汤书里不是说睡不着的时候可以这么做吗?先放松你的脚趾,然后放松双腿,一步一步往上走。等你放松到鼻子的时候,保证已经睡着了。她一定在哪里听过这个说法。

“是维生素。街角商店的辛格太太说你该开始吃这些补剂了。”他笑眼盈盈地望着她。朵拉从他手里接过药片,放进身边的一个空碗里。

可她才做到膝盖,就觉得很难集中注意力,更别说放松了。这时候,朵拉突然感到一股冰冷的惊慌感从身体内部传来。这感觉已经持续了好几个夜晚: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意抓住了她的内脏,体内的空气被瞬间挤出,仿佛某个重物死死压在她身上,要将她压进床垫。朵拉的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这是什么?”她问道,满腹狐疑地戳了戳胶囊,“看起来好像给马用的镇静剂。”

“丹?”她在黑暗中说道。

“等会儿,我有东西要给你。”他说着,伸出一只手,掌心里躺着两粒棕色的胶囊。

没有回答,只有鼓点般的雨声,以及她大声的心跳。

“我来洗碗。”她主动提出来。

“丹,你醒着吗?”她用手肘推推他。

她低着头微笑起来。两人陷入了一阵令人舒适的沉默,各自咕嘟咕嘟地大口喝汤,直到碗底空了为止。

“嗯……”他呻吟道,“没醒。”

“没错。不过那可是我的工作室哦,记住了吗?不是什么后屋。”

“我们得谈谈。”她一秒钟都没法再独自醒在那里了。

“有意思。所以现在后屋是闲人免进的了?”

丹的胳膊在她腰上收紧了一下:“快睡吧,我们明天早上再来解决屋顶的问题。”

丹摇摇头:“对不起,这件不能说。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我想谈的不是屋顶的事,”她咽下嘴里的酸楚的感觉,“我想谈的是……是这个孩子。”

“太棒了!”朵拉举起马克杯,丹也举杯相碰,“天哪,这可真是个好消息。”丹等待灵感的出现已经很久了。他的上一组铜雕塑在伦敦一家小小的画廊里展出,有幸得到一位知名艺术收藏家的青睐。从那以后,他一直努力想要创作出更好的作品,压力巨大。朵拉明白他私底下为自己的低产备受煎熬,现在得知他终于找到了灵感,她也总算舒了一口气。“你愿意跟我聊聊这件新作品吗?”

她感觉到他的胳膊僵了一下,脖颈上的呼吸暂停了一拍。“孩子怎么了?”他喃喃地说。

这一问,丹的脸色突然亮了起来。“好极了,重大突破,我知道下一个作品要做什么了。凯特·格雷姆肖给我回电确认了她要的三件雕塑,恐怕接下来的好几个月都有的忙了。”

“我觉得我们得谈谈。”

“你呢,今天过得还好吗?”她问道,企图把话题从自己身上转移开,“工作完成得怎么样了?”

“现在?”

“我没事。”她一边说一边耸耸肩。

“是的。”

他一脸担忧地望着她。“你太辛苦了。”

丹在黑暗中用一只手肘撑起自己,看着她说:“怎么啦?”

“我没事,只是工作太久了,有点累。”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控制自己颤抖的四肢。“我们好像一直在随波逐流,失去了掌控,任由生活把我们推向任何地方。我想我们该讨论一下这到底是不是我们想要的样子。生下一个孩子,这是多么大的责任啊。我的意思是,我们连一个干燥的生活环境都没有,怎么敢去想养大一个孩子呢?”朵拉仿佛能听见自己声音里的歇斯底里。

“这没什么,真的。”他说着递给她一杯茶,“没事吧?你脸色有点苍白。”

丹安静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说道:“我们会把房子的问题解决掉的,别担心。新的订单会让我们的收入稳定下来,现在春天到了,我们可以把屋顶修好,然后搞定厨房和卫生间的漏水问题。接下来就只剩一些装饰工作啦。”他克制住哈欠,“我们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个耗时的大工程,我以为你没意见的。”

朵拉在桌边坐下,伸手拿了一片面包。“谢谢你做的这一切。”

“我曾经是没意见的,我是说,我现在也没意见。”她纠正自己,“不是房子的问题,不完全是。我的意思是,也有关系,但不仅仅是这一点。”她咽了口气,“你难道没想过,自己到底是否准备好了做一个家长吗?”

丹松开朵拉,领着她走到桌旁。“来吧,趁热吃。”

房间里一阵沉默。

“我想是的。要是我们当场把客户签下来,他就更满意了。这对公司来说是笔大业务,对我来说也是件好事,”她补充道,“毕竟有我一份功劳。”

“我还不确定,”她小声地继续说,“自己是否想要当妈妈。这是很重大的责任,我们将不再仅仅是情侣,我们将成为……一个家庭。”

“老板还算满意?”

丹叹了口气:“我想每一对新手父母都会有这种感觉的,朵拉。这很正常。我知道这不在计划中。”他又打了个哈欠,“但这太令人激动了,你不觉得吗?一个家庭。”他顿了一下,“在我听来简直棒极了。”

朵拉耸耸肩。“说不好,客户还没给准确的答复。”

朵拉在他怀里动了动,扭头凝视着两人上方的虚空。所有事情在丹的眼里都那么简单纯粹,他看到的一切都是非黑即白的,这也正是她爱他的地方。但她的生命远不是非黑即白,而是各种色调的灰,就像挂在壁炉上方的那幅油画中的乌云。像丹这样一个内心明亮、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乐观主义的男人要如何理解她的感受呢?

“有这么糟糕吗?发布会怎么样?”

“朵拉,是不是因为你的家庭?因为……呃,你知道的?”

“这是我这一整天里见过的最棒的东西了。”

她在黑暗中点点头,没有说话。

丹站在一张不太稳当的临时充当餐桌的折叠桌旁,示意她去看桌上那两碗热气腾腾的番茄浓汤和一盘涂好黄油的切片白面包,忘了自己身后的操作台上还有一个打开的番茄浓汤罐头。她朝他走去,双臂环住他的脖子,亲吻他布满胡楂儿的下巴。

“我知道那很可怕。我知道的,从你跟我讲的那一点点事实来看,你到现在还过不去那道坎儿。相信我,朵拉,我很想理解你,我真的很想。”

朵拉伸手去推厨房的门,但门被破碎的油毡黏住了,一下推不开,她只好拿肩膀用力一顶,门这才砰地应声而开。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好啦,你可以进来了。”她听到丹在喊她。

“可这对你来说是一个走出来的机会,你发现了吗?”

朵拉步入屋内,那是一个宽敞、纯白的敞开式空间,两侧是成排到顶的落地窗。走着走着,她眼角瞥到什么东西在移动,但马上又意识到那只是玻璃窗上自己的镜像,心情这才平复下来,她最近总是提心吊胆的。她乖巧地待在房间里,打开又关掉台灯的开关,把丹乱扔的几本画册放回电视机旁的书架上。格姆雷已经在沙发边的狗窝里舒服地蜷成一团,睁着一只眼睛慵懒地追随着她的身影。朵拉环顾四周,不知道这里什么时候才能像个真正的家。六个月过去了,这个大工程才只草草开了个头。裸露的砖墙已刷成白色,地板打磨抛光,整个空间看起来既干净又宽敞,却令人觉得仿佛一个亟待填满的展厅。他们真的没有时间把这里变成一个家,事情总是一件接着一件。

她感到他的胳膊在自己腰间紧了紧,双手温柔地抚摩着她的肚子,令她感到安心。“这是一个新生命……一个全新的开始……我们两个和我们的孩子,我们将要组建自己的家庭,难道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差不多。你先别进来,就快好了。”

朵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当然想要和丹生活在一起。她爱他,还有他们在伦敦的生活。他是她的依靠。可与此同时,她完完全全地不知所措。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觉得自己依然还是那个小女孩。什么都没有变,没有任何变化。她过去不负责任,导致了那么惨重的灾难,如今怎敢去想当一个母亲所要承担的巨大责任……要为另外一个生命负责?她自己所成长于其中的,那个她深爱着,以为会永远支持她的家庭,被活生生地撕扯得四分五裂,而她又怎能去想组建自己的家庭呢?事实就是,她认为自己不配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不配与丹一起重新开始,也不配拥有幸福。可她怎么能告诉他呢?

“你去购物了?”

“快睡吧。”丹在她耳边喃喃地说,“所有事情在夜晚总是显得更糟糕。我们明天再谈吧。”他的怀抱稍稍松开了一些,她知道他又快要睡着了。“明天一早你就会觉得好多了。”他小声说道。

“呃……本来是没有的。噢,见鬼!”什么东西哗啦一声碎了。

“晚安。”她说完,在他怀里转了个身,凝视着卧室里的黑暗。丹错了。她知道,第二天早上她不会觉得好一些。这十年来,她每一天都在希望第二天早上一切都会好起来……她能感觉好一些,但每个清晨,她一觉醒来,依然会面对那个令人反胃的事实——她就是那个让她的家庭分崩离析的罪魁祸首。有时她觉得,他们似乎都抛弃了她,似乎割断了绳索,让她一个人在生活的汪洋里漂流。可很快她又记起来,是她害得大家像沉船的残骸般四处漂散的。她感觉愧疚,如同一个深深的、扑通扑通跳动的伤口。

朵拉笑了,两人都很清楚丹从不做饭。她翻了翻门边桌上的邮件,除了账单还是账单。“我们哪儿有吃的呀?”她奇怪地问。

丹开始发出轻轻的鼾声,朵拉闭上了双眼。她希望睡眠也能带走她的意识,但她明白,那还要过上好一阵子。于是,她任由思绪飘回了过去。慢慢地,视线里似乎出现了一条宽宽的、绿树成荫的车道,她几乎能听到风从高大的美国梧桐间穿过的声音,几乎能闻到空气里咸湿的味道。她转了个弯,啊,那漫无边际的老宅就高高地耸立在多赛特的悬崖边,泛白的墙面在阳光下如灯塔般闪耀。视线拉近,她看见了那坚实的橡木大门,在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中褪去了最初的颜色。在脑海中,她推开大门,光滑的木门在她指尖传来熟悉的触感。她走进门厅,那里清冷、幽暗,回荡着泰德一家人的脚步声。她穿过一扇开着的门,不去看那个埋头在书本和报纸间的优雅的黑发女人,不去听那吱呀作响的楼梯间里回荡不绝的清脆笑声,路过一个坐在客厅里看报纸的英俊的金发男人身边。她拒绝这所房子里一切的诱惑,径直前往散发着玫瑰与丁香诱人香气的温室,穿过后门,沿着蜿蜒的小径,飘向那萦绕着海妖之歌的大海。海水夜以继日地从远处涌来,冲击着悬崖。

“别进厨房,”她听见丹在里面喊,“我在做一些……创新的东西……很有布鲁门萨尔(1)的风格……你一定会喜欢的。”

当她抵达果园里一棵扭曲的樱桃树时,她回头审视着老宅,凝望着那宽宽的推拉窗。她看着那些窗户,搜索那些隐藏在阴影背后的答案,但玻璃在刺眼的阳光下一片黑暗。

丹的巧克力色拉布拉多犬冲她摇摇尾巴,她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走回客厅。

克里夫托伯——她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

“亲爱的,我回来了。”她一边喊,一边脱掉那双折磨人的高跟鞋,把它们踢到门边那堆越来越多的鞋子当中。一个潮湿的小鼻子和两只硕大的棕色眸子从破旧的皮沙发后探出来,紧接着又是一条摇晃不停的长尾巴。“你好呀,格姆雷,”她亲昵地拍拍狗狗的臀部,“今天过得怎么样?”

丹在睡梦中动了动,叹了口气。朵拉将双手放到自己依旧平坦的腹部,思索着未来。突然,她明白了。她不能再继续躲藏了。她必须回到克里夫托伯,必须去面对自己的过去。

朵拉回家时天色已晚。她必须穿过一座废弃纽扣工厂的沉重铁门,再爬上三段楼梯,才能到达她住的公寓。楼梯间阴冷黑暗,但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那一刻,屋里飘扬的音乐便传入她的耳中,同远处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奏鸣曲一道欢迎她的到来。

(1)布鲁门萨尔(Heston Blumenthal):英国电视烹饪明星。

◎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