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孩子神奇地蓦然出现。原有的序列与节奏被打乱,通往更年期乃至老年期的单行道猛地延伸出一条岔路,好像世上有了后悔药,开弓有了回头箭,生活有了新的可能性。
儿子结婚以后,梁葵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除了一步一步踏上归去的道路,她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一时间,广场舞、敬老院一类的词汇扑进她的视野,剩下的光阴,似乎就快要张牙舞爪、肆无忌惮地展现出生命最为衰朽最为苍凉的一面。
梁葵加了几个孕妈QQ群,在群里,她很少发言,但是每条留言她都会去读。眼前的叶酸、胎动、双顶径,稍后的哺乳、尿不湿、减肥,还有更为长远的早教、找幼儿园、买学区房等等,太热闹了,充满了烟火气息。从前一度让梁葵厌恶得想要摆脱的这些繁杂的事务,如今却让她无限憧憬无比向往,她有一种逃脱桎梏重获自由的感觉。因为,她终于从单调清冷的养老思维中解放了出来,她重新变得年轻,即将从头开始哺育一个小小嫩嫩的小家伙,看着小东西一点一点地长大起来。
梁葵想要这个孩子。当人生由光亮的白昼转向黯淡的傍晚,一切都会显出浅淡的哀伤。这孩子就像是一道从天而降的光芒,让所有的事物重新亮堂起来,让熄灭的灰烬重新燃烧起来。
这件事,不只阻止了衰老的进程,说不定还能拯救濒临绝境的婚姻。怀孕之前,梁葵不止一次想过离婚的可能性。最近这一年多,老公由心底散发出来的冷淡,让她像是置身于冰天雪地的北极。
5
去年,老公竞争副校长落败,一颗仕途通达的野心从此消殒。随之而淡出的,还有老公谨小慎微的私人作风。竞争最为激烈的那一阵子,老公格外谨慎,对略有姿色的女同事女学生正眼都不会瞧一下,每天晚饭后与她肩并肩漫步在小区中。他们住的是学校与开发商联合修建的商品房,邻居大多是同事。梁葵有时会主动挽住老公的胳膊,亲昵地跟老公聊聊东家长西家短,老公温和地微笑着,间或回应几句。梁葵想的是,不管老公是对党忠诚,还是对她忠诚,反正恩爱就好,哪怕是以假乱真的恩爱。
这一次,关涉二胎的去留,婆婆叛变了老公,梁葵感到不可思议。
可惜老公失败了。上升的通道没了,也就不必扮演柳下惠了。老公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像是封印解除,虽然尚未行动,但威胁已经形成———也许,重兵已然压阵,风声鹤唳中,一场严酷的战争就要打响。
梁葵对婆婆死了心,她明白,婆婆不会是她的外援,要是搁在封建时代,老公三妻四妾,婆婆是一个都不少,个个都认作儿媳妇的。就冲这是非不分、黑白不明的态度,梁葵恨死了婆婆。
梁葵不寒而栗。老公的应酬多了起来,出差也多了起来,迟归更是家常便饭,总之,他突然就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忙碌。梁葵再怎么装聋作哑,也知道不对劲,老公不傻,不会与党的十八大的严格规定背道而驰。那么,一定不是公务。不是公务又是什么鬼?她观察到一个奇异的现象,隔上十天半个月,老公会在午后洗一次澡,换上干净的衣衫,然后,那个夜晚,必然晚归。这中间的规律是什么,梁葵不想知道。她没有偷看老公的手机,也没有使用定位。她情愿不知不觉。她情愿自欺欺人。
听听,怎么着,都是梁葵的不是。有一回,梁葵忍不住问婆婆:“那要是捉奸在床了呢?”婆婆正色道:“凡事得留退路,聪明的女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把男人逼向绝境。”
现在好了,她可以堂而皇之地把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在肚子里的宝宝身上,余下的放在儿子媳妇和孙女那里,那个男人幽暗的内心与诡秘的行为,再也无法伤害到她。
婆婆从来都是坚定不移地站在老公那边,哪怕是原则性的问题。老公不是拈花惹草的男人,不过,二十几年的婚姻,难免有一些艰难的时刻,一些被暧昧的、咸湿的情节所充斥的时刻。那样的时刻,婆婆所做的,永远是遮掩,替老公遮掩。不管梁葵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说出了什么,婆婆的回应只有一句话,那就是,“我的儿子,我了解,你可别冤枉了他”。
婆婆主动请缨,跟老公谈了一次孩子的去留问题。梁葵也在场,老公先是反对,但他几乎每说出一个理由,都会被婆婆断然截住。
梁葵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一边喝水一边打量着婆婆的侧影。婆婆卖力地和面,婆婆做面食是很有心得的。但是,梁葵不太相信婆婆的善意。
“年纪大了,孩子生出来,质量怕是不太好。”
梁葵试探地说:“妈,你真觉得应该生下来?”婆婆瞪了她一眼,仿佛她的话是多么的不可理喻。婆婆说:“不生下来你想怎么着?以往不能生,那是没有政策,违反规定生孩子,那是要开除公职的。现在允许生老二了,没有怀上倒罢了,你这岁数,能怀上就不错了,可不得时时处处小心着点儿?”梁葵追着又说了一句:“他爸,好像不太想要。”婆婆这回头也不抬地回答她:“要不要孩子,男人说了不算。”
“瞎说!从前四五十岁生孩子的多了去了,谁家不是老小最机灵?”
“饭菜要新鲜,做一顿吃一顿,掐着分量做,肚子里的小家伙金贵,不喜欢剩菜剩饭的。”婆婆揉着面,啰里啰嗦地说着。
“这会儿养孩子不比过去,哪儿哪儿都得花钱,再过十来年,我就退休了,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我可顾不上别人,你得吃好,头三个月欠缺了营养,往后怎么补都补不上来。”婆婆语气笃定,老太太精神矍铄地系上围裙,从梁葵手里接过面团,像领取了战斗任务的大将军一样威风凛凛地捣鼓起来。梁葵扎煞着手,不知所措。
“养孩子任何时候都不容易!你要是嫌麻烦,我给你领,我活着一天,我替你照看一天!”
婆婆买回来的韭菜只有细细小小的一把,还有一小块瘦肉。梁葵起身帮着和面粉,淡淡地说:“妈,怎么不多买点儿?大家都吃顿饺子。”
“儿子都当爹了,我凑什么热闹啊,我这脸,我往哪儿搁?”
梁葵恨了婆婆二十几年,媳妇怀孕以后,她没有像婆婆当年那样,用自己的顺产经历给媳妇励志,更没有因为自力更生生了个娃就骄傲得像个女皇。但是,媳妇仍旧心怀不满。有时候,梁葵怀疑婆婆躲在暗处看自己的笑话,看吧看吧,无论怎么整改,婆婆终归是婆婆,这两个字眼就跟相亲相爱啊和谐共处啊什么的挂不上边儿。无论怎么做,都逃不脱宿命的安排。
“什么脸不脸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就连生孩子,婆婆都是绝对的赢家。她痛了那么久,而梁葵从破水到分娩,统共六个钟头而已。这跟婆婆受过的罪相比,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这个折扣,让梁葵的功勋,生生地减了半。月子里,婆婆抱着孙子,逢到来访的客人问起生产的情形,婆婆总是摇着孙子藕节似的小胳膊,笑笑地说:“咱们乖,没让妈妈吃苦头。”再无下文。整个孕期,梁葵坚持慢跑,婆婆只字不提。好像功劳都是小婴儿的,与梁葵无关。
“妈!”
梁葵不恨老公,她恨的是婆婆。婆婆不是小三,但婆婆比小三更加可恶,不仅占据了道德与法律的制高点,而且她能够以血缘和恩义的方式,霸占老公一辈子。这些都是梁葵难以企及的。梁葵感到自己所拥有的,不过是身体。在理直气壮而又不计回报的婆婆跟前,这身体无论多么美,都显现出一种怯生生的微渺和卑下,像古代鬼故事里那些见不得光的黑影,试探着,朝着亮处踱两步,一双绣花鞋无声无息地停在木头楼梯上,终于还是消失了。
“甭叫我妈,自个儿的骨肉都不知道心疼,傻不傻啊,你!都怪我这妈没教好你!”
最初梁葵挺得意,以为老公跟自己当真身心合一,灵与肉都是水乳交融的。她能想到的,就是在床上答谢老公。然后,她很快就发现这完全是一厢情愿。老公拒收谢礼,不只拒收,老公还会对她采取断然的惩罚措施,那就是一根指头都不碰她,即使她柔情万斛地贴上去,老公也会像木头一般,紧绷着身子,紧蹙着眉头,纠缠不过,索性跳下床,来一句,我得加班儿。
“成成成,您说留就留下吧!”
梁葵与婆婆的纠纷,老公的处理方式近乎于冷暴力。表面上,他不偏袒婆婆,甚或会帮着梁葵怼婆婆几句,老公出言,婆婆定然立马收声,嘀嘀咕咕地走到一边儿去。
“这就对了,早说呀,害我这心悬了大半天!”
梁葵不是软柿子,当着自家母亲的面,就更要强悍,她回骂了婆婆,还顺手摔了一只杯子。那场大吵的结果就是,老公黑着脸拉走了婆婆,梁葵的母亲气得差点再次中风,而老公着实有小半年没有碰过梁葵的身子。
母子俩一番理论,使的都是花拳绣腿,一个像撒娇,一个像哄娃,他们的沟通方式就是这般风格,有些事,又会掉过头来,老公说服婆婆。此刻,梁葵顾不得其他,婆婆能够出面做主,等于给了孩子一条活路,这就足够了。
“你这个婆娘,真是蠢到家了,天生的败家相,人家男人扶持都来不及,你偏偏要把他给拽下来。”婆婆跑到梁葵母亲的房间里,当着病人,数落梁葵。
背过身去,老公阴阴地瞅梁葵一眼,似笑非笑地说:“厉害!没想到你把妈给搬出来了。”梁葵故作委屈状,说:“我是不想要的,妈非得拦着我,要不还是做掉吧?”老公挥挥手:“罢了罢了,一个孩子而已,没到养不起的地步!”梁葵娇嗔道:“还不是都怪你,谁让你任性?!”说着低下头去,就手收拾收拾桌子。老公呆了呆,醒过神来,明白她指的是那个没有做措施的夜晚。老公不由得心软下来,朝外走的时候,经过她身旁,迟疑了一下,举起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臀部。
梁葵在老公面前罗列着各种科学道理,论证此番生闺女的可能性。老公迟疑万分。见梁葵偏要拧着,婆婆背地里不留情面地冲着梁葵发火,连脏话都出来了。
这个动作,老公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那还是他们床笫间琴瑟和鸣的时期,她稍稍用语言撩一撩,老公就会受不住,受不住了,假如不是可以扑倒她的场所和时机,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是在别人的目光里,那还是得做点儿什么,必须发泄一下,否则,会憋屈得难受。往往就是这样,目不斜视地从她背后走过去,悄悄地在她的臀部拍一下。连掌心里都透着温柔。因此,在他们之间,这是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动作,与情欲紧密相关。
“听妈一句劝,千万千万别冒险,给人揭发了,饭碗是保不住的,领导的位置也说没就没了。”婆婆急得跳脚。那会儿老公还只是区区的教研室主任,婆婆却当一品大员看待。
果然,当晚老公就钻进她的被子里,宽大的手掌一遍一遍抚摩着她的小腹。梁葵感受着老公的体温,想象着老公的手游走在某个年轻的、温润如玉的躯体上,像弹奏着一支旋律旖旎的曲子。她猜测过许多次,老公为何会沐浴后离开,难道就不能见面以后,在酒店的卫生间里从容地清洗,说不定还可以鸳鸯浴?答案显而易见,两个人一定是刚一见面,就紧紧抱在一起,一刻都不想耽搁,直奔主题。对于老公这样的年纪和阅历,这得需要多大的激情!梁葵忍住不去想那个女人的,她不想,那个人就不存在。年轻的时候,眼睛里容不下半粒沙子,这样的事就算是天塌地陷了,非得弄个你死我活。如今,懂得了做人的分寸与技巧,这究竟是幸运还是悲哀?
于是,梁葵故意当着婆婆的面,跟老公研究着超生偷生去国外生的法子。老公一直打心眼里想要一件小棉袄。隔壁同事家里娇滴滴的小姑娘,老公馋得跟什么似的。
梁葵使劲闭上了双眼,老公的手指停留在她的腹部,老公的气息就在她的耳边。她克制着自己,避免自己脱口问出,你把我当成谁了?
不能要的,出国也不能要的……婆婆像念经一样叨叨着。那时儿子正是小升初的关键阶段,即使能够光明正大地生下来,梁葵也断然没精力照顾周全。她不打算要,更没打算要出国。但是,这话由婆婆说出来,效果就是两样了。
老公喃喃地念叨着,一定是个丫头……梁葵睁大眼睛,在黑暗中忍耐着,她感觉自己的腹部在老公的摩挲中失去了生命力,变成了一只僵硬的器皿,里头放置着一具细手细脚的女孩标本。
梁葵的母亲在病榻上吃力地劝她把胎儿留下来,说这是老天爷赐予的礼物,不要的话,诸神都要生气的。梁葵倒是不信那套神神叨叨的玩意儿,她面前却是不偏不倚地有一个去美国进修一年的机会。
这意象令她崩溃。
儿子十一岁那年,梁葵有过一次乌龙的怀孕事件。一向比天气预报还要准确的月经过期了大半个月,一家子都笃信她是怀孕了,而不是事后查出来的内分泌紊乱。
“小囡,你知不知道,你马上就快有小叔叔啦,好高兴的,对不对呀?”月嫂抱着睡醒后的小囡,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轻声慢语地说着。
婆婆搬离了这套房子,不过梁葵慢慢发现,婆婆对老公的影响力从未减弱。所有重要的时刻,婆婆都毫无疑义地站在老公身旁。
随着这儿歌一般清脆和悦的话语,一屋的人都顿了顿,仿佛是在拥挤的公交车上,有人放了个臭屁,大家都皱着鼻子躲藏,却无处藏身。
好多年过去了,每每经过放置宣传栏的路口,梁葵必定会放缓脚步,虽然宣传栏早已不复存在,那个路口已经被改造成了一处安全岛,但是,她仿佛能够看见那张全家福,老公揽着她和儿子的肩膀,他们的生活好像一朵盛开的、巨大明亮的向日葵。只有梁葵明白,那朵向日葵原本就是假象,经过了这么些年的鸡飞狗跳,她和老公之间已经有些什么是不一样的了,照片里老公貌似坚强有力的胳膊,不过是松垮垮地搭在她的肩上。
梁葵没有去看亲家母与媳妇的表情,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帮着婆婆缠毛线。婆婆正编织一件小线衣,是给小囡的。婆婆的女红功夫是很厉害的。这阵子,婆婆白天会过来,给梁葵搭把手。亲家母也赶来了,从山里来的妇人,在家是用大灶与柴火,对城里厨房里的设施陌生得很,插不上手,全部的工作就是清洗媳妇和小囡换下来的衣物。小囡个头小,吃奶费劲,月嫂全天候地照看她。纵然怀二胎的消息全家尽知,梁葵依然得承担起做饭的任务。
老公怎么跟婆婆谈的,梁葵一无所知,老公也只字未提。婆婆搬走后,老公尽心尽力地帮着梁葵照料岳母,周遭的人都夸赞梁葵和老公孝顺,特别是老公,重体力活儿老公都包了,扛着岳母的轮椅上上下下,标准的中国好女婿。有一年,梁葵和老公还被学校的工会推选为模范家庭,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张贴在学校的宣传栏里,梁葵的笑容灿烂无比。
“小人儿家家的,别对着光线,伤眼睛的。”婆婆头也不抬地说着。好像专等着婆婆这一句,月嫂立马抢白道:“您老落伍啦,小婴儿就得晒太阳,还该脱光了晒屁股,补钙的。”月嫂的尾音拖长了调子,她脸上带着笑容,那笑容像是冷冻过的,就连眼珠子都泛着冰雪似的反光。
梁葵不愿意生病的母亲受气,况且大姐的儿子考上了她和老公所在的大学,梁葵计划着让外甥住在家里,跟儿子睡上下铺,帮着姐姐省一笔住宿费。这样婆婆就显得太碍眼太多余了,必须搬走。
这月嫂,梁葵不太喜欢与她对视,她眼睛里的冷,带着某种刀光剑影。月嫂不是该有一双暖暖的眼眸吗?这月嫂眨动着灰冷的眼,跟小囡说着童言童语,为小囡做着抚触,似乎很疼爱小囡的样子,媳妇是满意的,常常说:“瞧瞧人家,多专业。”梁葵便不说什么。
后来,梁葵的母亲时不时过来小住,随行的不是梁葵的大姐,就是梁葵的二姐,梁葵有两个贫寒的姐姐。两个姐姐都不是强势的主儿,温婉良善,不想给城里的妹妹添麻烦,但是,生活总有出其不意的险境,总有急需钱的时候,总有需要上城里短暂羁留的时候,这时候,婆婆的脸一拉老长,阴阳怪气、冷言冷语,仿佛这家就是她儿子的,跟梁葵没啥关系,梁葵就没有权利往家领人。
婆婆也不太中意这月嫂,却是从价值判断上头得出的结论。婆婆背地里说:“抱抱小囡,一个月就是一万二,天下有比这更大的馅饼吗?”
中风后的母亲在梁葵这里度过了生命末尾的三年。梁葵知道,母亲住过来,婆婆就得离开。儿子刚出世时,梁葵母亲过来照料月子,跟婆婆吵得翻天覆地。婆婆退休前是小镇医院的护士,仗着懂一些医学知识,在孙子的喂养方面指手画脚,梁葵的母亲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嗓门大、胆子大,自恃养大了梁葵三姐妹,怎么粗糙怎么来。两亲家彼此都看不上眼,婆婆觉得梁葵的母亲土里吧唧,梁葵的母亲觉得婆婆作,一来二去,天天都是世界大战。梁葵和老公被动卷进来,被逼迫着站队表态,月子坐下来,梁葵险些崩溃。
婆婆讨厌月嫂。婆婆不像梁葵,婆婆的喜怒就在脸上。当下婆婆就回应过去,婆婆说:“脱光了不得受凉?这么小的娃,受凉了谁负责?”月嫂冷笑道:“老太太,思想可不能太僵化,不过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不晒就不晒。”
搬走的理由,明面儿上是婆婆过于宠溺跟袒护孙子,不利于孩子的教育,另外一重理由,是梁葵要把自家的母亲接过来。梁葵的母亲中了风。
看起来,月嫂是退让了一步。但是,晚餐过后,媳妇到梁葵房中来。媳妇戴着帽子,穿着厚实的睡衣睡裤,一双毛茸茸的雪地靴,造型像儿童乐园里可爱的玩具熊。这只玩具熊满脸的慌张,急赤白脸地对梁葵说:“妈,人家说不干了,叫咱们联系月嫂公司换人。”
梁葵不知道婆婆心里是怎么想的,作为胜利者,她不屑于揣度。不过,婆婆搬走以后,她倒是在自家楼下遇见过几次老太太,孤零零地坐在小花园里,遥遥张望着梁葵家的窗户。梁葵没有告诉老公,她怕老公心一软,就把婆婆给接回来了。
这倒不是第一次了,月嫂隔三岔五就会提出一次,每次都是对媳妇说,每次也都让媳妇慌乱不已。梁葵看着媳妇,心想这孩子毕竟还是嫩了点儿。梁葵不惊不诧地说:“我这就给公司打电话。”媳妇急了,媳妇说:“小囡挺适应她的,换个人多折腾哪。”梁葵淡然道:“那我找她谈谈。”
儿子十岁那年,梁葵在同小区相中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小公寓,一楼,带一个小小的院落。她劝说老公买下来,婆婆搬了过去。
梁葵心中有数,叫来月嫂,笃定地问缘由,月嫂便说家中有事。梁葵撇过其他不提,只说婆婆话多,跟唐僧似的,让月嫂多包涵。月嫂说:“老年人,我不计较的———干我们这一行的,最怕遇见啰里啰嗦的老太太,宁愿不赚这钱。”梁葵也不评论婆婆,见月嫂穿的睡衣有些旧了,打开购物网站,让月嫂选一套新睡衣,月嫂连连摆手。梁葵说:“你天天抱着小囡,衣料柔软一些好。”这样说了,月嫂方才接受。梁葵大大方方买了两套给她,一套丝质,一套绒面。
其实,在梁葵和婆婆之间,从来就没有过温暖亲密的光阴,梁葵甚至痛恨过婆婆。她深信,在她和婆婆之间,渐次积累下来的,不只是悠长的时光,还有无穷无尽的怨恨。在梁葵看来,婆婆就是敌方阵营的将领,她们争夺的目标最初是老公,随着儿子出世,婆媳又转移了方向。梁葵就没见过那么溺爱孙子的奶奶,婆婆有腰椎间盘突出,但是她可以整天匍匐在地上,给孙子当马骑,然后腰疼得整夜呻吟,天一亮,又满血复活在厨房,给孙子包好几种口味的饺子,端着碗追着孙子喂上一两个钟头。一旦梁葵或是老公对儿子采取体罚,老太太一定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护卫着,跟革命战士似的坚定,比天塌下来了还要悲壮。当然,这些都是梁葵在老公那里指控婆婆的最好证据,也是老公最终咬牙让婆婆单过的缘由。
虽然月嫂留了下来,功劳倒不是梁葵的,月嫂逗弄着小囡,轻声说着:“小囡最乖了,阿姨其实是舍不得你。”梁葵知道,婆婆得罪了月嫂,这账是要算在梁葵头上的。这月嫂年纪与梁葵相仿,伶俐得很,跟宫斗戏里的嬷嬷似的,擅长左右逢源、四处挑拨,结果就是,来了不多久,工资以外的红包拿了几个,礼物也得了不少。月嫂倒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时常吹嘘自家修建的高屋大厦,比城里的独栋别墅气派多了,家里谷仓堆满了新米,每餐肥鸡大鸭子,吃不完就喂猪。饮食环保,空气没有污染,跟欧美发达国家不差什么。她那样炫耀着,大家就低头不作声,只有婆婆刺她一句:“你这人在外头打工,怕是得天天想家吧。”月嫂挑挑眉头,矜持地说:“我这人就是闲不住,钱不钱的无所谓,找点儿事做做,打发一下时间。”
婆婆离开以后,梁葵独自流了一会儿泪。她没有想到,这间简陋的屋子竟然是唯一一处可以让她释放难过与焦虑的地方。
月嫂的薪水由梁葵支付,儿子初出茅庐,压根支付不起这么大的一笔费用。月嫂很精,试着在梁葵跟前不咸不淡地说了几次关于媳妇的闲话,见梁葵不接招,便知道梁葵不是糊涂人,不敢在梁葵这里造次了。转而跟媳妇交好,好几回挑起风浪,都被梁葵轻轻化解掉。梁葵隐晦地暗示过月嫂几次,那月嫂反倒露出一副被冤屈的表情,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就差剖白自己是一朵真正的白莲花。
这个念头一经生出,梁葵刹那间泪盈于睫。这几天,她惶恐不安,她在意着每个人的态度,唯独没有真正询问过内省过面对过自己的内里。幸而,婆婆让她正视了现状,她是一个二胎妈妈,她的肚子里有一个宝宝。她的身份就是一个母亲,除此以外,什么都不要紧。
亲家母一到,月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跟亲家母成了闺蜜。媳妇家里,做主的是亲家,难对付的也是亲家,梁葵就没见过那么精明啰嗦的大老爷们,嗓门大、脾气大、胆子大。相形之下,亲家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见人就笑,一笑就脸红,露出白白的牙床,也不太说话。当然,这只是梁葵最初的印象。
只有婆婆,这个年过七十的老太太,表现出了正常的、豁达的、对于生命的坦然与敬重。也只有婆婆,让梁葵鼓起勇气,面对自己真实的念头,那就是,她是多么想留下这个孩子。
在月嫂跟前,亲家母的话密了起来,两人勾肩搭背、窃窃私语,不断地发出叽叽的笑声。有时她们还会相互剪刘海,坐在窗前,对着一面小镜子,用一把小剪子慢慢修理,一边修理,一边聊天,亲昵得像是真正的姐妹。荒诞的是,梁葵一打她们跟前经过,她俩立即收声,亲家母还会手足无措地想要站起来,给月嫂拉一拉衣襟方罢。梁葵不能不怀疑她们是在议论自己,也许是自己的二胎?
梁葵傻在原地。这几天,没人把她当成孕妇。因为她已经四十六岁,因为她已经是一个小女婴的奶奶,无论是老公,还是儿子媳妇,他们都在积极妥善地为她寻找解决问题的途径,好像她带来的,不是一个喜讯,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麻烦,以至于连梁葵都坚信这不是别的什么,就是一个棘手的麻烦,是充满了晦气和负能量的事件。
没两日,月嫂和亲家母倒是主动跟梁葵讨论起二胎的话题。那天下午梁葵腰酸,躺在沙发上歇一歇,月嫂安慰她,生了就好了,只要月子坐得好,啥毛病都会消失的。又说起自己照料过的新生儿,其中两三名产妇过了四十,虽然比梁葵小那么两三岁,也是货真价实的高龄产妇了,还有一个是头胎,医生都担着心,结果生完,比同病房二十几岁的姑娘恢复得还要快,都是剖腹产,邻床的年轻妈妈还插着尿管,这高龄妈妈已经下了床,满地溜达了。
“怀孕了?”婆婆确认了一下。婆婆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静止片刻之后,婆婆拍了拍手,抬高了嗓门。婆婆说:“怀孕了可不能吃速冻食品,我这就去买韭菜,饺子要自家包起来。”婆婆说着,从厨房里拿出了购物袋,不等她阻拦,径直出门去了。
“所以,年纪不打紧,体质才是关键。”月嫂得出一个暖心的结论。梁葵忍不住看了看月嫂,她的眼神依旧是冷冷的,正在纳闷间,亲家母开了口,亲家母用土得掉渣的方言幽幽地说:“啥都不怕,就怕生到有病的孩儿。”
因此,她告诉婆婆的时候,不带任何感情,没有任何期待,不过是讲述一桩事实,也是让婆婆知晓她午后觅食的缘故。如此而已。
“那我倒是没有遇见过。”月嫂笑道。
梁葵从来就没有猜测过婆婆的意见。对于这件事,婆婆的想法根本不值一提。重要的是,这孩子,老公不要,儿子媳妇反对。由始至终,没人问问梁葵的愿望是什么,尽管孩子是在她的身体里,可是,她竟然成了不相干的外人,他们已经不约而同地替代她做出了决定。
“你见得少了,”亲家母回道,“缺胳膊的你见过?豁嘴儿你见过?”
一家人里头,婆婆是最后知晓的。
“还真没见过。”月嫂挥着手,语气里透着一股轻快劲儿。
4
“作孽哟,”亲家母摇着脑袋,“岁数大了,非要生,生下来,看呗,丢人现眼了……”
就在那一夜,她怀上了。
梁葵明白了,这两人是在演双簧。月嫂是称职的配角,身为主演的亲家母演技拙劣,几乎是本色出演,那背后晃动着的身影却清晰可见,不是别人,是缺席的亲家公。
“别说了。”老公打断她,突然翻身上来,把她那个黑夜里的苦笑给压了下去。她惊了一下,手中的咖啡险些泼在床上。这一瞬间,她有很多话要说,譬如,还没有洗澡呢。譬如,还没有做措施呢。譬如,就这么开始吗?没有前戏没有柔情蜜语?但是,老公粗鲁的动作将她想说的话统统堵了回去。她感到了老公的渴望,这个男人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如此迫切地需索。她放软了身子,放平了自己,让自己像一块温暖平整的旧床单一样,承受着老公近似痛苦一般的倾泻。
虽亲家公不在此地,却能感受到他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急切。从亲家母进门开始,手头那部老年手机就响个不停,全是亲家公打过来的,用电话遥控。那手机设计贴心,扩音器照顾着耳背眼花的这一族,一屋子的人都能听见亲家公的大嗓门。亲家公事无巨细地盘问,重点是问梁葵身腰笨重了没有,还能做饭没有。当然,最关键最核心的,是那些事儿说清楚了没有。哪些事儿?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过就是梁葵和老公积累下来的一点家当,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咖啡冒着热气,他们一人捧着一杯。半晌,却无言以对。气氛有些尴尬。她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找了些话题,都是儿子小时候的趣事。说着说着,她笑了,那是一个苍白淡远的笑容。她说:“你瞧瞧,一眨眼,儿子都当爹了。”
在家里,老公负责赚钱,科研经费、课时费之类的,一点一点地积攒下来,理财的是梁葵。理财的手法比较单一,那就是买房。在这座二线城市买了好几套房子。资产随着房价而波动。这是寻常的家庭生态。几乎每家都有一个热衷买房的主妇。除了特地给儿子买的婚房,其余的房产证上自然是梁葵和老公的名字。现在,亲家盯上了那些房产证的姓名归属。
夜里,她和老公都失眠。老公上了两趟厕所,翻来覆去,索性拧开床头灯,让她去冲杯咖啡。她明白,这是想跟她谈谈心。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秉烛夜谈。
6
老公跟儿子最近的一场正面交锋发生在一个多月以前,大战的焦点是儿子的就业问题。学编导的儿子急于证明自己赚钱的能力,匆忙进了剧组,跑腿打杂。老公的意思是让儿子考研考博,将来争取进高校,子承父业。父子俩吵得天翻地覆,到底老公没能说服儿子。
决定生下二胎,梁葵和老公跟儿子谈了一次。媳妇不在场。老公主讲,先从国家的大政方针说起,被儿子截断。儿子闷闷地说:“爸,您说重点。”老公三言两语表示会留下二胎。儿子没吱声。老公问:“你没什么想说的?”儿子说:“没有。”
没有人知道,自信而冷静的院长夫人不过是一个潜伏在暗处的侦探,她观察着风吹草动蛛丝马迹,她草木皆兵,她枕戈待旦。她预演了无数次侵略者大兵压阵的情景,各种兵法按照统计学的方式排列优劣成败的概率,她用尽了可怜的数学知识和逻辑思维,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无为而治。既是策略,更是退缩。面对老公,她只有一个盟友,那就是儿子。糟糕的是,儿子愈大,与父亲愈疏远,疏远倒还好,父子俩简直就像是天生的政敌,永远政见不合,永远都是掐。掐到末尾,仿佛力气尽失,父子俩见了面,形同路人,说话通常需要她来转达。到了这份上,这盟友等于退出了战场,失去了战斗力。
从那天起,梁葵发现,儿子不说话了。准确地说,儿子是不跟梁葵和老公说话了。以往,儿子话不多,但有问有答,间或也会聊一聊在剧组见到的新闻。这一阵子,儿子真是一言不发。梁葵问什么,儿子都以表情回复,那表情也就简单的几样,皱眉头、撇嘴,或者根本就面无表情。
不知什么时候,老公懂得她的心思了,会在她抱怨的时候及时安抚,会在短信里使用一些甜言蜜语,会在出差时给她捎些小礼物,这反而让梁葵慌张起来。她的慌张从此停留下来。
梁葵跟老公说起儿子,老公只是沉默。梁葵多说几句,譬如儿子会不会为此而伤心,老公听得不耐烦,转过身去,一言不发。
梁葵的父亲去世后半年,他们领了结婚证,在大学的筒子楼里建设了一个简陋的家。那会儿梁葵还在市区以外一百多公里的一所中学教书,半个月与老公见一次,这样的见面,为无穷无尽的欢爱所占据。除此以外,老公全身心地搞科研、读学位。老公考上在职研究生以后,怀孕八个月的梁葵因为照顾关系,被调到了老公所在的高校。从这时起,他们没少吵架,有时是争执,有时是冷战,倒也没有根本的矛盾,多半是两性性别的差异导致的误解。男人是单线思维,女人则是多重模式。男人对待世界是发现问题而后解决问题,女人则是沟通问题与交流问题。老公明显是不懂女人的,这不懂,让梁葵安分和踏实,踏实之余,她又需要不断地用吵闹来证明老公的这种不懂。于是,周而复始。
父子俩都不理睬梁葵,她渐渐觉得心头堵闷,发展下去,闻到油烟味儿都会吐。不知道是窝火,还是早孕反应。她憋着恶心劲儿,憋来憋去,眼泪鼻涕横流,像犯了毒瘾似的。
老公跟她同岁,她还要年长几个月。从一开头,他们就没有姐弟恋的感觉,一直是他说了算。那会儿梁葵的父亲病重,都是老公跑上跑下,后来,他们的相处也就沿用了这种模式。
“这段时间反应最重,你就别进厨房了。”婆婆要撵她,梁葵不肯,待在厨房反而清爽。
她老了,老公还年轻。男人的青春与年岁无关,而是与事业的成败紧密相连。这是多么可怕。至少,梁葵一直惧怕着。
犯恶心的时候,梁葵就到生活阳台透透气,做好饭,她便随着婆婆一起到一楼的屋里歇着。她跟婆婆独处的时间空前地多了起来。
这是上课的时间段,道路很空很静,两旁的行道树是梧桐,树叶已经变成了很浅很淡的金色,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枯萎发黄,直至飘落在风里。梁葵想着纷乱的心事,漫无头绪地穿过了大半个校园,她突然记起儿子出世时的脸,那种湿漉漉的感觉原本已经遗忘多年,这一刻,她猛地记起。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老了?
婆婆翻出多年不用的陶罐,在自己那间小屋的厨房里给梁葵炖上各种汤汤水水。梁葵打个盹醒来,眼前一定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婆婆则气定神闲地织着小毛衣小袜子。
最近这几年,对于自己抗拒的话题,老公通常都是这样不冷不热、阴晴不定地干笑两声。就像很少做爱一样,他们也很少吵架。梁葵惊恐地发现,原来争吵竟然是婚姻存续的重要证据。原来,爱情的穷途末路,就是不追问,不解释,是心照不宣,是自然消减,是一种冰冷的默契,是走着走着突然就失散在人群中,不会回头,不会寻找。
“小囡穿不了那么多的,小孩子眨眼就大了。”梁葵说。
这些想法,她在老公耳边反复念叨,既是规划,更是与婆婆的映衬。老公对她话里潜藏的语意置若罔闻,对她的宏大设想更是嗤之以鼻。老公的回应是,呵呵。
“小囡一份,你肚里的小闺女一份。”婆婆闲闲地道。
梁葵经常想着,老公和婆婆之间,宛若同一战线的情报人员,有一套自成体系的语言系统,旁人无法破解。所有的母子都是这样吗?不见得啊。梁葵和儿子便是反其道而行之。梁葵曾经发誓,绝不做婆婆那样的女人,她要建立起一道恰当的界限,她不会掺和儿子的感情生活,不会让儿子左右为难,儿子结婚的时刻,她将优雅得体地退出。
“怎么知道是闺女?兴许又是个小子。”梁葵小口喝着汤,南瓜绿豆汤,绿豆煮开了花,南瓜甜烂,很合胃口。梁葵忍不住添了第二碗。
打她怀孕开始,婆婆就像创立了丰功伟绩的将士一般,渲染当年生孩子经历的天崩地裂似的痛苦。婆婆的宣讲会一旦开场,老公的表情永远是肃穆的,好像婆婆生下来的,不是他这肉体凡胎,而是一枚闪闪发亮的金蛋。类似的比方,梁葵对老公说过,还是在情浓意乱之后,靠在老公怀里,低低笑着说出来。老公的反应则是,抽出被她枕着的胳膊,转过身去,半晌,飘出一句:“睡吧。”
这是下午了,婆婆照例什么都不吃,连茶都不喝,一杯清水润口而已。见梁葵喜欢,婆婆道:“听说怀女儿口味会偏甜。”梁葵说:“那没有科学依据。”婆婆说:“初期反应重,也可能是女娃娃。”梁葵笑了,这都是大家信口胡诌的。婆婆看她一眼,认真道:“你对比一下两次的反应,不同的话,性别也会不一样的。”
老公没想到这么快,除了暖瓶,他还带了一大堆方便面和好几本专业书籍,做好了起码守她三天三夜的准备。据说婆婆生老公的时候整整痛了五天五夜。
梁葵寻思了一回,实在想不起怀儿子的时候有什么特别的改变,那时她照常健步如飞,大气得很。不过,她想不通婆婆怎么会盼着这是个女孩子。月嫂跟亲家母在她跟前一递一声闲聊时,月嫂说:“老太太肯定高兴坏了,老人家都想多抱一个孙子,家里的男丁越多越好。”梁葵深以为然。
产房里没有饮用水,她支使手足无措的老公回宿舍烧开水。儿子降生的瞬间,产房的门开了,老公急匆匆地拎着一只暖瓶愣头愣脑地闯了进来。新生儿的啼哭和模样梁葵全忘了,倒是一辈子记得老公那张惊讶得合不上的嘴。
“养小姑娘好多着呢,我这绣花的功夫好多年没用上了,得练练,小丫头都喜欢花花朵朵的。”婆婆自语道。梁葵微微一笑,她怀疑妹妹是个女汉子———其实她暗中已经给腹中的胎儿取了个小名,妹妹。虽然这时候根本看不出性别。妹妹是个贴心的孩子,也是个顽强的孩子。
儿子出生的时候,梁葵太年轻,除了疼痛,什么都不记得了。时日一长,那疼痛也竟至于慢慢消散。她只记得那个阵痛的夜晚,躺在单位附属医院简陋的产科病房里,垫褥是好几床厚实的棉被,她的后背像被一团火炙烤着,她很快就出汗了,然后被口渴弄得魂不守舍。
可惜,哥哥不欢迎妹妹。梁葵有些惆怅,她想:妹妹是来得晚了点儿,早十年就好了。那时偶尔跟儿子开开玩笑,儿子还会积极地鼓励她生个小妹妹。娇滴滴的小丫头,在高高大大的哥哥脚边跑来跑去,那是多么幸福的画面。
差不多有接近十年的时间,梁葵和老公每年的性爱用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老公说,年纪大了。梁葵想,确实是年纪大了。老公怎么解释,她就怎么相信———至少看起来她是相信的。
梁葵的睡眠一向不太好,怀孕以后,更是经常失眠,好不容易睡着了,却是乱梦三千。她常常梦见儿子,全是噩梦。有时儿子受伤了,浑身是血。有时儿子落水,湿淋淋地在水中挣扎。梁葵多半是心脏狂跳着惊醒过来,即使是深更半夜,也会忍不住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门口瞧一眼。
女同事多半羡慕梁葵的状态。梁葵从来不辩解。别人觉得好,那就是好吧。哪怕内里已经千疮百孔。可是,谁家又真正拥有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爱情呢?
媳妇生产后,跟月嫂和小囡住在一个房间,儿子就睡书房。梁葵轻轻扭开门把手,黑暗中,儿子曲着身子侧卧在单人床上,响着均匀轻微的鼾声。梁葵放下心来。恍惚间,又回到了儿子结婚以前,那时梁葵每每半夜起身,去给儿子盖被子。儿子睡觉不老实,被子总是会被踢开。从儿子五岁分房开始,梁葵就会每夜两三次去照看他。儿子大学念的是梁葵和老公工作的学校,就在家里住着,这习惯就一直延续下来了。直到儿子婚后,梁葵还犯过几次糊涂,夜里起了风,她懵懵懂懂地朝主卧室走,要给儿子添被子,手放在门柄上了,惊然想起里头还有媳妇。
梁葵就是这样一个衣食无忧的、平平静静的女人,这份平静貌似寻常,其实,是要经历多少惊涛骇浪的历练,多少翻天覆地的自我折磨,方能修得。她不再关注自己的内心,也很容易让自己笑起来。表面看来,她是到了享受一切的岁数,无论是优渥的物质,还是圆满的家庭,甚至她的容颜和身材都那么凑趣地保持着一定程度的窈窕与美好。
儿子的态度困扰着梁葵。婆婆看出来了,婆婆说:“我跟他说说去。”儿子对婆婆是很恭谨的,自小婆婆把儿子捧在掌心里,即使是分开居住以后,婆婆也时常偷偷往儿子手里塞零花钱,为了这事,梁葵没少生气。儿子青春期那阵子,逮谁都不顺眼,跟梁葵和老公闹僵了,就跑到婆婆的小屋里住几天。儿子跟婆婆从来不会使脸色。
五年前,她以最基本的条件通过了副教授的评定,这就足够了,她没有打算往教授的职称冲刺。她在传媒学院纷繁活泼的课程中上着《现代汉语》一类死板的基础课程,几门课都是反复轮回的,讲义不怎么修订。对待工作她并非不走心,是一种熟极而流的随意,她认真地对待职业规则,但是很少主动去思考什么,她的知识库里新增加的都是养生知识与菜谱。她在课堂上有时也会聊一聊关于插花、丝绸的品种、艾灸等等古老的话题,歪打正着的,那帮学生喜欢她的生活情趣更甚于她传授的课本知识。
“孩子是好意,”婆婆跟儿子谈过以后,给梁葵带来一个让她欣慰的消息,“他不愿意你们生二胎,主要是考虑你的身子,他担心你的安危。”
老公无疑是出色的,既是他所在的专业领域中拔尖的专家,还是实权在握的领导干部。不错,嫁给一个卓尔不群的男人,婚姻便有了幸福的可能性。只是这幸福总有些复杂与斑驳的意味。梁葵已经活到了不谈风月的年纪,对于人生的真谛、灵魂的归宿一类文科生喜欢琢磨的形而上的话题,她早已不再夸夸其谈。当学生们提到一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观点,她只是微微一笑。她能断定的是,生活迟早会抡起大棒,教给这些年轻的孩子们一个最最朴素而简单的道理,那就是,闭上尊嘴。
“他当真是这么说的?”梁葵难以置信。
在旁人看来,梁葵过得很顺遂,她跟老公也就是一般意义上的神仙眷侣,唯有她自知,生活从来都是以一团乱麻般的可憎面目呈现。
“就是这个意思,”婆婆说,“所以啊,孩子是好孩子,你千万别跟孩子计较,自个儿身上掉下来的肉,疼都来不及的。”
第一胎不是这样的。怀着儿子的九个多月里,老公把她当成皇太后一般供奉着,不让她下厨。不精厨艺的老公挽起袖子,用一只小小的电饭煲炖出各种口味的汤,堪称黑暗料理。有一道猪蹄红枣红糖汤,其配方老公至今时常在一些轻松的场合当成笑话来讲,听者必拊掌大乐,而她只需要作为亲历者谈谈下肚的感受,就会让大家笑得前仰后合。这简直就是老公的保留节目之一。
婆婆的话,梁葵不问真假虚实,她愿意信任婆婆,其实是,她愿意信任儿子。那是她的孩子,长大了,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家,依然是她最亲爱的人。
结果,老公只是淡然处之。
“妈,你闻闻,桂花都开了。”梁葵深吸一口气。
梁葵茫然走了出来,一时间,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被遗弃的女人。她没想到老公是这么的斩钉截铁,居然连一点点的犹豫、一点点的不舍都没有。最起码,他应当对自己的骨肉表示出足够的怜惜与珍爱,这里头,理应还有某种男人的矜持,这是力量与功能的最好验证,她以为老公会欣喜若狂。
婆婆望着她,笑了笑,说:“这都快到中秋节了,桂花还不开?都开过一茬儿了。”
梁葵问自己,这就是终结?没别的了?没有惊喜倒罢了,难道连温柔的怜悯、深重的遗憾都没有?答案毫无悬念,什么都没有。老公像处理公务一样打发了她。这,就是终结。
梁葵不好意思,她竟然没有留意季候的转换。她靠进婆婆的躺椅,小院外就是好几株桂花树,有些年头了,开着细碎芬芳的花朵。她嗅闻着浓香,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她发现困扰了自己好些天的恶心不见了。
“我得到科研处去一趟。”老公丢下一句,夹着包,匆匆起身朝外走去。烟灰缸里,尚未完全熄灭的烟蒂徐徐升腾起一股青烟,梁葵的视线穿过那些渐渐微弱下去的烟雾,凝视着老公硕壮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她脑子里有点儿凌乱。
儿子的态度果然有所缓和,起码在梁葵早餐端上面包片,问他是要蓝莓酱还是番茄酱的时候,他会精简至极地回答几个字,而不是充耳未闻。
放下电话,老公转过身来:“去找徐大夫吧,熟人方便些。”老公跟媳妇不约而同提到了徐大夫。无辜的徐大夫,被理所当然地当成了刽子手。老公深吸了一口烟,随即,想起了什么,迅速掐灭烟蒂。
但很快,梁葵就知道了,婆婆跟儿子的谈话,是有代价的,代价就是婆婆的那套小屋。当初买房时,婆婆坚持要出资,那会儿房价不高,婆婆出了大部分,房产证就是婆婆的名字。婆婆允诺,将房产证过户到儿子名下。这话,婆婆在梁葵跟前只字未提,梁葵倒是听墙根儿听来的———形式上是偷听,其实梁葵明白,月嫂和亲家母故意要说给她听,两人在卫生间里给小囡洗澡,眼角的余光瞥见她,立即一递一声地说起来。
“梁葵有点私事,需要请假两周。”最后,老公对着电话里说。
“还是你太奶奶大方,房子都给你爸爸了。”月嫂抱着小囡,笑嘻嘻地说着。
梁葵紧盯着老公手里的动作,老公左手拿烟,右手抓起桌上的那本排课表翻看着,看了一会儿,自顾自拿起座机听筒。老公拨通了一个电话,对着电话交代着。梁葵立刻听明白了,对方是自己教研室的主任,老公安排主任为梁葵调停未来两周的课程。
“那么小的房子,有啥大方不大方的。”亲家母接口。
老公把茶杯放到梁葵跟前,又一次掏出那支烟,点了起来。梁葵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这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初次怀孕时,老公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掐灭烟蒂,成功戒烟直到儿子出世。
“那也比没有的强,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等小的一出来,世界就变啦……”
“这样啊。”老公明显松了一口气。梁葵突然产生了好奇心,老公以为她在办公室里兴师动众慎重其事地耗了整个下午,是要说些什么呢?
梁葵听不下去了,这月嫂简直就是一事儿妈,搅事的功夫一流,她却不敢得罪这祖宗,毕竟人家手握重兵,小囡在她手里呢,怎么着都得忍着,忍无可忍,继续再忍。
这是一个对于他俩而言,既遥远又陌生的语式,以至于老公困惑地回望着她,反问道:“你有什么了?”梁葵不得不换了更清晰的说法,她说:“我怀上了。”
耐不住性子的反倒是亲家公,见这边战况不佳,于是披甲上阵、亲临战场,事先也没有知会,大约是给予敌人措手不及迎头痛击的意思。梁葵下课回家,玄关处摆了两个大箩筐,一个装着乱七八糟、棉花横飞的被褥,另一个装着两只活鸡,鸡被捆住了脚,扑腾不已。梁葵立马头疼起来,毫无疑问,这是亲家公的做派。亲家公这是第二次莅临,他有个与众不同的习惯,到哪里都带着一堆脏得要命的垫褥跟被子,别处的床品再高级再干净,人家偏就瞧不上。
“你怎么怪怪的?到底有啥事儿?”老公说着,避开她的目光,起身往茶杯里续了水。没来由地,梁葵从他的肢体语言里感受到了莫名的紧张。他在紧张什么?梁葵紧随着他的动作说:“我有了。”
梁葵硬着头皮进了屋,果然,亲家公就蹲在沙发上———没错,这老大爷不会坐,双脚踏在沙发上,像头坐山雕。鞋也没换,梁葵都能想象沙发上的大黑脚印。
“怎么了,你?”老公有些微微的惊异。梁葵抬起头,注视着老公,谈恋爱的时候,老公的双眸黝黑澄澈,每每让梁葵想起蔡琴唱的那首《你的眼神》。那时,梁葵喜欢踮起脚尖,亲吻老公的眼睛与眉毛。她觉得那是老公最性感的部位。但现在,她在老公眼里看到了薄薄的灰色,看到了世故与狡黠。
“梁老师,您回来啦。”亲家公从沙发上跳下来,跟梁葵打招呼。亲家公的称呼也奇怪,他不称亲家母,而是叫梁老师。梁葵权且算作是尊称。
老公处理完了手头的事情,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顺手抽出一支烟,准备点燃。梁葵一言不发地拿过他手里的烟,放回烟盒。
“亲家,您请坐。”梁葵赶紧客气着。亲家公重新跳上沙发,立即新添两个大黑脚印。亲家公嘴里叼着须臾不离的旱烟袋,这老古董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弄来的,烟袋油乎乎黑漆漆的。
梁葵很少去老公的办公室,她没有那种夫荣妻贵的意识,她是个性情内敛的女人。学院召开教职工大会的时候,她差不多都坐在最后一排,老公在主席台上铿锵有力发表讲话的时候,她使劲低下头去,摆弄着手机。坐在她身旁的女同事时不时碰碰她的胳膊,巴结地说一些类似于“院长又有新思路了,是不是你给参谋的?”之类的废话。这样的时刻,她总是感到窘迫。奇异的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她跟那个每夜裸裎相见的优秀的男人之间,仿佛隔着一些什么似的。
梁葵寒暄几句,避进厨房,看了看婆婆准备的菜肴,又打电话叫了几样外卖,算是添了菜。婆婆将一碗甜汤递到她手中,提醒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先听听他们怎么说。”梁葵点点头,连婆婆都看出来了,这亲家公不是省油的灯。
进出老公办公室的人大都认识梁葵,殷勤地跟她搭讪几句,梁葵不太习惯,恨不得瑟缩在某个无人的角落里。梁葵和老公在同一所大学里的传媒学院工作,老公是院长,她则是尊贵的院长夫人。当然,她的职业身份是一名普通教师。
偏偏老公那两天特别忙,晚上回家基本都在十点以后。亲家公在客厅看着电视,看一会儿就开始打呼噜,跟老公连话都没说上。白天亲家公也不跟梁葵聊天,他信奉的是男人当家做主的道理,压根儿不把梁葵放在眼中,就在家里干耗着,睡书房,用自己的行李打地铺,儿子则在客厅睡沙发。
老公太忙了,梁葵在他办公室的沙发里窝了整整一个下午,喝着熟普,刷着手机,听着他接电话打电话,等着一拨一拨下属进来汇报工作,中间还短暂地离开了一会儿,到会议室里去讲了个话。
终于,老公得空回来吃晚饭。饭后,亲家公剔着牙,抽着旱烟,目光横扫一番,先清场,让妇孺们回避,留下老公和儿子。
老公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知道了小不点儿的存在。继儿子与媳妇之后,老公是第三个知情人。
“三个大老爷们,谈谈正事要紧。”亲家公煞有介事地说。
3
梁葵转头进了厨房,婆婆正在厨房里洗碗。其实,被驱逐的女人们都在现场,媳妇、亲家母和月嫂全都在门边倾听着。
儿子的语气透着极度的不耐烦。梁葵完全惊呆了。醒过神来,她发觉眼泪都快出来了。她意识到这是一次刻骨铭心的重创,难以修复。就像是在一把青葱般的年纪,鼓起勇气向男神表白,结果人家不留情面地一口拒绝,我不爱你。那样的伤,从此潜伏在身体深处,每到季候转换,在一些特定的时刻,譬如起风的刹那,譬如落寞的黄昏,必然会猝不及防地从心底痛上来,犹如风湿性关节炎,永不疗愈。
亲家公踱着方步,脚步有点打哆嗦,又使劲儿吸了几口烟。老公皱了皱眉头,掏出纸烟,也抽了起来。一时间,客厅里烟雾缭绕,充满仙气。
微信提示音响起来。梁葵几乎是扑了过去,那种急迫,就像少女时代等候心上人的信件。梁葵点开微信,儿子还是发语音。儿子的嗓音有点沙哑。儿子说:“有啥好考虑的?咱家是有皇位还是有亿万家产要继承啊?!”
“亲家,有啥话尽管直说。”一支烟快抽完了,亲家公还在散步,老公等不及,开口催促。
儿子那边,静默了许久。梁葵手里做着别的事儿,耳朵却竖起来,留意着手机的动静。接下来,儿子会怎么说呢?这是个大问题。说不定,儿子就此打住?媳妇不傻,拿主意的应该是梁葵和老公。
“中!”亲家公响亮地一拍大腿,“咱们乡下,明人不说暗语,我说亲家,我就直说了,你那二孩儿生出来以前,是不是把家里的财产给过一过?”
尽管不情愿,梁葵还是给儿子回了微信。媳妇在等着她的消息,她要是不吱声儿,媳妇就该冲儿子发火了。她也用语音,她对儿子说:“我还没考虑好。”语带双关,也许是孩子的去留,也许是手术的时间,也许都没考虑妥当,就让媳妇尽情猜去吧。
梁葵从厨房看出去,老公侧脸的肌肉痉挛得厉害,这是勃然大怒的前奏。
梁葵怔了半晌。这不是儿子的风格,这种体贴的催促,多半是媳妇的意思。儿子结婚以后,梁葵的生活就像从一部跌宕起伏的爱情片变成了悬念迭起的侦破片,她时时揣测那小两口的心思跟门道,琢磨哪些话是儿子的原创,哪些又是媳妇的口气。
“什么财产?什么过一过?”看得出来,老公拼命按捺着,“亲家,你想多了,我家就没多余的财产,够吃够住而已。”
媳妇的微信,她没有回复。跟着,儿子就出面了。也是微信。该死的微信。儿子在微信里发了一个表情,是一个梁葵不太看得懂的动画图案。儿子用的是语音,他说:“妈,手术约的啥时间?我提前给小囡外婆在网上订票。”
“亲家,这就是你不耿直了,”亲家公冷笑,“谁不知道,城里随随便便一套房子,能买下咱一个村儿都不止!”
梁葵感到恼怒。媳妇竟然给出了唯一的选项,她有什么权利越俎代庖地做主?梁葵试图逃避那些语言,但是,她发觉自己逃无可逃。
老公手指哆嗦,颤抖着再度掏出一支烟,点燃,也没有吸。梁葵忙忙地拣出几只苹果,婆婆先是不解,会过意来,帮着她削了一盘水果。梁葵正要端出水果,打个岔,缓和缓和气氛,却见老公猛地望向一旁不作声的儿子。
媳妇在微信里提到的徐大夫,与梁葵是初中同学,如今是本市三甲医院炙手可热的产科大夫,媳妇生孩子的时候,梁葵就请她开后门建卡产检接生什么的。如今,媳妇却是让梁葵去找徐大夫,及早做人流,多么讽刺。
“我问你,是你的主意,还是他们的主意?”老公疾言厉色地质问儿子。
梁葵只读过一遍,就这一遍,她几乎可以倒背如流。新媒体的优势在这件事情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媳妇的每句话都在狠狠地得罪她伤害她挑衅她,但是,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能出现在婆媳之间的反唇相讥、争锋相对、冷嘲热讽,直至硝烟弥漫,都被无形的微信消解了。在微信里,凡事都以虚无的状态存在着。
儿子把头扭向一边,既不接话,也不接老公的目光。老公蓦然冲过去,重重甩了儿子两耳光。“混账!”老公沙哑地咆哮着。儿子惊愕地捂着脸,忽然,抓起手边的花瓶,朝地下使劲一掼,瓷片碎裂的声音震得梁葵耳朵发疼。
我妈答应待上一个月。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梁葵来不及反应,来不及劝阻,那一瞬间,她绝望地想,完了,全完了。
我妈后天就起身赶过来。
7
我跟小囡这边,先请我妈过来帮帮忙。
小囡满月以后,家里变得安静下来,除了小囡的啼哭,几乎没有别的声音。亲家公在老公与儿子翻脸后的翌日便回了老家,并且把亲家母也带走了,临走还朝着空气撂下一句:“不就俩臭钱儿吗?稀罕个啥!”不只如此,亲家公还差点儿把媳妇和小囡也领走,媳妇哭得一塌糊涂,儿子更是不干,死拉着媳妇不放手。
我在网上查过了,时间越短越好,人不受罪。
“咋的?咱闺女又不是卖给你的,连人身自由都没有了是不是?就你家的孩子是辛苦养大的,咱家闺女是吹气球那样得来的?你家不待见,我可是要带回去的!”亲家公疾言厉色,不过手上倒是没怎么用力,媳妇被儿子揽进怀里。
抓紧联系。
“不放人是不是?那你得给老子说个子丑寅卯!”亲家公怒视着儿子。儿子把媳妇和小囡送回房中,替亲家公拎起行李,嘴里说着:“爸,咱出去说,您放一万个心,我不会委屈她们娘俩的。”
妈,徐大夫的电话您那里有吧?
梁葵不知道儿子是怎么跟亲家公赌咒发誓的,但亲家公那边确实风平浪静了,没有电话,也没人上门。媳妇也挺安静的,没有兴风作浪,儿子一下班,就钻进主卧室,跟媳妇嘀嘀咕咕地咬耳朵。月嫂把小囡抱出来,瞧一眼梁葵,兀自跟小囡说着话,那眼神依旧是冷冷淡淡的,像大雪后的天空。
媳妇的那些话,并不是大眼瞪小眼当面锣对面鼓讲出来的,而是在微信里,也没有用语音,全部文字,一句一句,长短不一,像现代诗那样分行排列,却是连一丁点的诗意都没有。
没来由地,梁葵觉得惴惴不安,仿佛有个大阴谋,就藏在某个地方,抑或是一串引信被点燃的炮仗,瞬间就会炸裂开来。
儿子转头就对媳妇说了。这也不出她所料。她想象过媳妇的各种反应,这些反应,最终会经由儿子的明示或暗示,被她接受或是揣测到。她以为小两口会含蓄地表达不满抑或干脆袖手旁观,出乎她意料的是,媳妇竟然急不可耐地赤膊上阵、亲自出马,而且,不玩阴的,上来就旗帜鲜明地表态。
果然,小囡刚满四十天,儿子就悄无声息地叫了辆搬家公司的车,要带媳妇和小囡搬走了。月嫂续签了一个月,还看顾着小囡。儿子挑的是老公不在家的时间,还偏偏是一个下雨降温的天,梁葵和婆婆全都傻眼了。婆婆强拉着儿子,儿子只是说:“奶奶,我租了间屋,不会让小囡冻着饿着的。”
跟梁葵预料的一样,儿子的态度是,差不多没什么态度。儿子从喉咙深处瓮声瓮气地嗯嗯了两声,不置可否。那是儿子加班晚归后的夜晚,在餐桌前吃着她做的蛋炒饭。儿子的脑袋差不多埋进了盘子里,吃得稀里呼噜的,看不见表情。后来,儿子推开了盘子,站起身来,眼睛回避着她的视线。当然,她也在刻意躲避着儿子的眼光。儿子看起来很饿,可是蛋炒饭还剩着一大半,配饭的蔬菜汤也被冷落在一旁,儿子似乎视而不见,同样被儿子视而不见的,还有她刚刚提及的,在她肚子里一点一点萌生着的,与儿子血脉相连的那个小小的胚芽。
“出租房里多脏啊,小囡还那么小,怎么经得起?”梁葵急道,眼见得月嫂用一块包被将小囡严严实实地裹好了,跟着媳妇就要往外走。梁葵急赤白脸地一把拉住媳妇,也顾不得许多,张口就许诺:“不就是房子吗?妈答应你们,房产证都过到你们名下,成不成?”
正是怀着对儿子的愧疚,怀孕的消息,梁葵第一个告诉的,不是老公,反倒是儿子。用的是稀松平常的语气,好像说着今晚吃回锅肉或者是换季的衣服已经送去干洗过了。儿子成年以后,这是他们母子惯常的交流方式,举重若轻、大事化小。这是儿子青春期的后遗症,度过了那一段近乎可怕的暴烈执拗的正面冲突的辰光,他们彼此都调整了自己的表达方式,尽量小心翼翼的,在相互尊重里透着淡远与警惕,透着乞谅与和解。梁葵不知道别家的母子是怎么相处的,对于儿子,她感到的不过是咫尺天涯般的疏离。
媳妇的胳膊明显颤抖了一下,不过她眨眼就镇定下来,平和地说:“妈,那是你们家的事,跟我无关。”依旧要走。梁葵心里爆了粗口,想着这媳妇年纪轻轻的,却跟万年狐狸精转世似的,又精又坏,加上她那不要脸的爹,实在是难以对付。
小囡出世后,儿子跟着熬了几个通宵,眼圈青黑,腮帮的胡茬也是一团青黑的暗影。梁葵打心底里疼,从来没有过的疼,就连儿子高考那会儿都没这样。儿子的那些男同学还在满世界地晃悠满大街地撩妹,儿子已经要面对养家糊口的责任,要面对即将来临的关于生活的不可言说的沉重,想到这些,梁葵就觉得喘不过气来。不只如此,梁葵还要凭空给儿子增添这么一番兵荒马乱。太对不起儿子了。
“我跟你爸说一说,我们最近就去办理过户手续,好吗?”梁葵转而拦住儿子,儿子正指挥着工人将打包好的行李搬出去。
客卧的床宽度只有一米五,梁葵侧身躺着的时候,总是尽量让着老公,让他睡得宽敞一些。好一阵子,梁葵都跟做梦似的,常常想不起家里多出了一个人,老公也是这样。半夜老公起身去客卫,冲水声响起,梁葵一个激灵,起身抓着他的睡衣赶出去,老公睡觉只穿短裤,万一给媳妇撞见,那该多丢人。清晨梁葵往煮蛋器里放鸡蛋,好几次放的是三只,她便借口控制胆固醇,不吃鸡蛋。这些尴尬的时刻,望着这对随时随地高调秀恩爱的小夫妻,梁葵就会生出惆怅。她觉得自己远远没有适应给人家做婆婆的新身份,她发现自己对于这个跟儿子同床共枕繁衍生息的女子有着相当复杂的情绪。
“回头再说吧。”儿子不为所动,张罗着迅速将东西码进了车厢。月嫂和媳妇端然坐在副驾驶座,媳妇目不斜视,而月嫂瞥一眼车窗外急火攻心的梁葵,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表情。
小两口暂时跟他们住在一起。婚前,亲家言之凿凿地要求买房子,梁葵和老公没有异议,出钱全款买了一套小三房,期房,两年后交房,写上儿子和媳妇的名字。家里还有别的房子,不过都在出租状态,收回来重新装修未尝不可,鉴于媳妇怀着身孕,新房怎么着都有甲醛污染,商讨半天,梁葵和老公让出主卧室,新婚夫妻搬了进去。
“阿姨,你帮我劝劝他俩呀!”梁葵病急乱投医,叫着月嫂。
后来,一切就简单了。尽管见亲家的过程很闹心,谈彩礼仿佛人口买卖,谈婚礼仿佛打一场扶贫攻坚战,梁葵的老公几次险些拍案而起,喜宴也弄了个人仰马翻,亲家公坚定地要求上台讲话,蹩脚的普通话至今都让梁葵在朋友圈里羞愧难当。不过,婚是结上了。无论是从法律还是伦理的角度,梁葵都当上了婆婆。在生了儿子的女人的生命历程中,这算是一座史诗般的里程碑。
“我说梁老师,搬走了您也好清静清静,好好养胎,”月嫂似笑非笑道,“您好福气,我去年就绝经了,您这身体素质比我可好多了,安心生孩子吧,别的事儿,甭操心了。”
梁葵暗暗希望他们做掉,就连给女孩的经济补偿她都盘算过了,再不济叫上老公双双登门去给女孩的家人当面赔不是。但是,儿子宣布生下来。
这是什么鬼话!梁葵险些暴怒,她忽然明白过来,这月嫂出生乡野,却置身于繁华的城中,说不定一开头就妒忌着自己貌似养尊处优的状态,因此唯恐天下不乱。
儿子很配合,听着她谴责樊胜美的穷逼父母用道德绑架自己的女儿。相亲对象,儿子也见。与美少女们的会面很礼貌很周到,完了还会要走人家的电话,虽然事后一次都没有打过。梁葵信心满满地以为熬过了荷尔蒙分泌的周期,儿子就会迷途知返。岂知性子磨叽的儿子这回给她来了个措手不及,就在她兴致勃勃地物色着适龄女郎的时候,儿子光明正大地把女孩领回了家。女孩肚里揣上了小的。
行李不多,儿子跟着两个工人跳进货车厢,梁葵和婆婆眼睁睁看着大货车绝尘而去,面面相觑。
这门亲事梁葵是极力反对过的。媳妇跟儿子是大学同学,所谓的凤凰女,家在全国著名的贫困山区,媳妇是村子里的首名大学生。两人好起来的时候,梁葵千方百计地阻拦。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那种低劣的手法,她给儿子旁敲侧击地做思想工作,拉着儿子一起看热播剧《欢乐颂》,有意无意地点评里头的樊胜美,又煞费苦心地安排儿子见白富美。
梁葵没有料到,老公坚决不同意将房产过户到儿子名下,理由很简单,父母还没死呢,也没得绝症,况且,凭什么全都给儿子?这不马上就有老二了吗?
梁葵忍不住跟教研室的同事聊几句,抱怨养儿子的苦涩,抱怨儿子是白眼狼。人家听了,多半笑笑说,你儿子真有意思。后来,她也不大说了,随着越来越多的新生出来的伤痕,早先的那道伤口,已经微不足道。在与儿子的感情上,她被深深地辜负了,就像一个重症伤者,分分秒秒都处在撕裂般的疼痛中。那痛,已然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那就先给一半?”梁葵说,“好歹安抚着他们,搬回来住着,别让小囡受罪了。”
婚后儿子曾对她说:“妈,婆媳是天敌,做到不翻脸就好。”乍然听到这话,她蒙了,先是震怒,继而就是伤心。儿子这是在给她立规矩,防范她让媳妇受气。
“一半也不行,”老公断然道,“别说了,我说不行就不行,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梁葵自然不会以为媳妇是无心机无算计无谋略的小白兔,经过了一些琐碎的家长里短,她基本懂得了媳妇的套路,那就是在公公婆婆跟前示弱,然后躲在儿子背后发号施令,由儿子扮黑脸。
梁葵没辙。
老公家的男性拥有惊人一致的审美意趣,媳妇的相貌跟梁葵和婆婆属于同款,是骨骼纤细的女子,看起来有些柔弱。
婆婆按捺不住,打电话给儿子,问了出租屋的地址,拎着食盒去了一趟,回来就摇头叹息,跟梁葵说,那屋子是一套房中的一间,朝北,光线差不说,另外几间的租户极其不靠谱,看上去要么像是青楼女子要么像吸毒者。
老公不太喜欢跟她聊儿子和儿媳妇,也是,压根儿就没有老公公八卦自己媳妇的道理。于是,在那些失眠的夜里,梁葵往往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睁大双眼,捕捉着窗帘外稀疏的天光,她感到自己的前半生宛如远处模糊的夜声,呼啸而过,转瞬即逝。
梁葵去了一趟,当晚噩梦连连,梦见小囡被人给强行抱走,媳妇遭遇强奸,儿子为了拯救妻女,给人一刀刺中胸口,当场血流成河。梁葵惊醒后发了半天的呆。
大学毕业第二年,结婚生孩子都凑一块儿了,确实是早了些。老公怼她,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非等儿子晃悠到了三十大几形单影只的才着急?
梁葵给婆婆详细描述了梦境,婆婆吓得脸色灰暗,然后,梁葵请婆婆出面,说服老公满足儿子的意愿。婆婆却不肯,摇着满头白发,坚定地说:“明明是他们家指使两个糊涂孩子,生生给你们摆了一道,说什么都不能遂了他们的意,否则将来得寸进尺,没完没了。”
儿子幼时,梁葵跟大部分毕业于中文系的母亲一样,多愁善思,对未来做过种种胡思乱想的预设,想过儿子长大后远走高飞,留下她和老公当空巢老人,想过儿子资质平庸事业无成变成啃老族,想过儿子成为那些让父母焦虑的不婚族抑或是丁克族,搞不好性取向出现问题忽然带回个男伴,甚至悲观地想过若是发生天灾人祸儿子有个三长两短,作为失独母亲,她还能不能活下去。她什么都想过,唯独没有想过儿子会早婚早育。
梁葵忍不住冷笑一声,说:“房产都给了他们,还有什么没完没了的?难不成让我和他爸卖血卖器官换钱?”婆婆听了,假装糊涂,只忙着问梁葵粉蒸肉底下衬垫土豆还是南瓜。儿子媳妇搬走后,婆婆依旧掌勺,一心一意调理梁葵的饮食。
因为,儿子早婚了。
梁葵作声不得。关键时刻,婆婆依然是老公的亲妈,跟自己无关。老公的不寻常,梁葵看在眼里,婆婆也不是瞎子。但是,梁葵不说,婆婆也同样装糊涂。
梁葵自认是个细致的妈妈,养育儿子的过程中规中矩,不偷懒、不懈怠,因此没有太大的缺憾。但是,最近这一阵子,面对儿子,她老是会感到一种陌生而又刻骨的疼惜。
老公的诡秘行迹越来越有规律,差不多每隔七八天,最多十天,他就会在中午洗个澡,秃了一大半的脑袋上,所剩不多的头发吹得松松爽爽,换上干干净净的衬衣,然后,当晚必然有应酬,必然晚归。回家以后,还会再洗一次,将衣物尽数更换,再钻进梁葵身边的被窝里。那时,梁葵多半在刷手机,有一晚,梁葵故作戏谑道:“一天洗两遍澡,皮肤受得了?”
距离上一次怀孕过去了二十四年,时间太过漫长,她已经不太想得起当年的感受。只知道在无数残篇断简似的记忆中,儿子已经长大成人。
“晚饭吃火锅,一身的油烟味儿,你不是不喜欢闻吗?”老公滑进棉被深处,倦慵地说,“不早了,睡吧。”
这一年,她四十六岁。刚过完阳历生日不久。刚升级当了奶奶不久。
梁葵关掉壁灯,躺下去。她睡不着。转瞬间,老公已经鼾声如雷。梁葵心里渐渐腾起火焰,她想摇醒老公,质问他跟谁偷情去了,又恨不得当面戳穿他的心思,不肯将房产更名给儿子,岂是简单地考虑到二胎,根本就是给自个儿留后路———房子要是没了,万一哪天要娶外头的女人,上哪儿住去?
月经过期以后,梁葵在网上查来查去,猜不准这是更年期还是喜脉,前者的可能性极大,后者多半是意淫。她怀着游戏的心态先后使了三根不同品牌不同价位不同口碑的验孕棒,分早中晚三个时段,玩了三次尿液,都是阳性。验孕棒被卫生纸扎扎实实地裹了起来,冲进马桶的下水道里。她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将淋浴头打开,独自坐在地上,发呆。然后,她去了趟社区医院,验了血,最终证实了这个令她揪心的事实。
想着想着,梁葵浑身燥热,像发高烧一般难受。她轻微地战栗着,拼命咬住嘴唇,用尽所有的力气,将怒火逼回脏腑。她不会发火,不会揭穿,即使与老公和小三迎面相遇,她也必须做到若无其事,微笑着打个招呼,转身离开,绝对不会给他们开口的机会。这种事,谁有本事忍耐到最后,谁才是真正的胜出者。
怀孕的事,儿子是第一个知情者。
理智是一回事,可梁葵并非草木或是机器,她亦有失控的时候。老公又一次在午后清清爽爽、气定神闲出门之际,梁葵叫住他,捂住肚子,说自己腹部不适。
2
老公不解地凝视着她,好一会儿才过来扶她坐下,仿佛刚刚记起她肚子里还有自己精虫上脑后的附属品。梁葵蜷缩着身子,蹙着眉头,一边竭力想象怎么能够装得天衣无缝。
就在这一刻,梁葵决定告诉她。梁葵说:“妈,我怀孕了。”
老公一脸烦恼地注视着她,然后,走出房间,开始打电话。梁葵窃喜,以为老公的原定计划会被打乱,她甚至设想下一次要有什么法子绊住老公。没想到老公打完电话,不一会儿,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学生,都是老公门下的研究生。老公将车钥匙交给男孩,塞给女孩一叠钞票,让他们领着梁葵去医院。
婆婆开始换鞋,一边等待梁葵在饺子与汤圆之间做出选择。眼见得梁葵久久不作声,老太太拉开门,望着她,征询地说:“那就饺子?”
“抱歉,约好的事情,我没办法爽约。”梁葵眼睁睁看着老公换上一双洁净的新袜子,穿鞋拿包,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有两个学生在场,她连痴缠的机会都没有,她不能让他们看到一个歇斯底里的师母。
梁葵依旧过午不食,直到最近。她的体内生出了一个欲壑难填的坑,需要不断填塞进去很多很多的食物,很多很多的安全感,很多很多的爱。安全感与爱太过珍稀,食物却是易得的。她便拼了命似的吃,从早到晚。
老公不在,梁葵犯不着继续装肚子痛,她找借口打发了老公的两个研究生。那日天气很好,深秋的阳光像细细滤过的金沙,铺展一地。梁葵换了床单被套,用手大力搓,不用洗衣机。洗着洗着,腰腹当真不适了。她直起腰,满是泡沫的手撑着雪白的墙壁,茫然无措。
媳妇与肚子里的小囡被她喂养得很棒,某个夜晚,媳妇从体重秤上下来,幽幽地来了一句:“妈,您的自律意识可真强。”这话里头九曲十八弯的意味让梁葵倏然一惊,想起当初对婆婆的臆断。
婆婆突然走了过来,捞起盆里湿答答的棉织物,放进了洗衣机。她呆呆地伫立着,看着婆婆手里的动作。婆婆摇摇头,笑了一笑,拉她一下,让她在餐桌前坐下来,给她端过来一碗银耳羹。她机械地一小勺一小勺吃起来,食物并不能疗愈她的伤,但是,她想起婆婆的手。婆婆拉着她的手往餐厅走的时候,就像牵着一个迷路的孩子。婆婆的手轻暖,脂肪与水分都很稀少,皱纹全都绷了起来,倒像一块柔软的旧棉布。这样的手,触感是不错的。
这却不妨碍她充分展示自己的厨艺,她会备下花样繁多的晚餐,会乐此不疲地学做烤肉串、钵钵鸡一类色重味辣的菜肴。儿子媳妇吃得很欢,梁葵不动筷子,含笑注视着他们,像一个心满意足的喂养者。奇怪的是,她没有丝毫馋涎欲滴的感觉,她的味蕾自动屏蔽掉了。
梁葵伸展自己的手,手背处,有几点不太分明的褐色沉淀,那是即将清晰起来的老年斑。大约半年前,梁葵就发现了这些褐色斑纹,她感到惊恐。此刻,婆婆的手让她觉得衰老也不是太恐怖,一双凉薄、枯萎的手,像梧桐树的落叶,轻盈地、干脆地随风坠下。看上去很美。
只是,最近这两年,梁葵的饮食习性也有了很大的改变。到了某个阶段,身体的器官已经不能承受放纵与贪婪,尤其午后至夜晚,多食的后果便是不适。梁葵渐渐收敛了从前的任性,先是不再贪图重口味,接着便是晚餐的极简化,再到索性放弃晚餐。她竟然像婆婆那样过午不食了。
老公没有刻意给两个研究生交代要保密,这样,梁葵高龄二胎的消息,学院里从学生到老师,渐渐地流传开来,被当成了励志的典型。当面恭喜的人络绎不绝,取经的也有,羡慕的也有,更多的,则是艳羡梁葵与老公的恩爱。后面这一点,梁葵和老公以中国人的内敛含蓄,自然是矢口否认。不过,梁葵的否认是羞赧无力的、欲说还休的、欲盖弥彰的,而老公却有斩钉截铁的意思。梁葵亲耳听见老公在人家道贺的时候辩解:“……那都是梁葵想要……”
这一局,她判断自己是赢了。嫁给寡妇的独子,本来就是一场高风险的赌博,随时随处都是虚虚实实明枪暗箭的较量与争夺。通常,梁葵都是胜出者。起码,气势上是如此。
仿佛那是单性繁殖的奇迹,仿佛急于撇清自己。事后梁葵质疑老公,老公笑笑道,就那么一说,有啥好计较的。梁葵还真是不计较。
梁葵认定了婆婆是有意而为之,这老太太居心叵测,要把媳妇喂得膀大腰圆一副蠢相,唯其如此,才能保持住她自个儿在儿子心目中孱弱无助的形象。楚楚可怜的母亲在儿子的心目中是占点地位的。那时梁葵年轻气盛,偏不让老太太的阴谋得逞,饕餮完,她立马去操场跑上十来圈,她在老太太面前得意洋洋地炫着她的马甲线,她知道老太太满是粗茧的脚底已经不能承受大剂量的运动。
她感觉自己的婚姻陷入了黑夜,不是满城灯火的那种夜,而是停电以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没有光,没有任何触目可见的东西。
多年前,梁葵产后曾经体重失控,使出了十二万分的力气节食,可是婆婆置若罔闻。梁葵下班进屋,婆婆第一时刻送上好吃的小食。梁葵一边使劲嚼着那些甜腻腻油浸浸的玩意儿,一边在心底里恶狠狠地诅咒着婆婆。
老公的外出更加频密了,老公不在的那些夜晚,梁葵在家里待不住,总想做点儿什么,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沿着校园里阔大的操场一圈一圈地走着。她戴着耳塞,听着歌,她喜欢《布列瑟农》,忧伤缓慢的旋律,以及不太能完全听懂的歌词。她的英文不是太好,反而更加热衷英文歌,带点隔膜的歌词就像遥远模糊的手势,会让心里的难过蔓延得愈发透彻。
不过,婆婆乐此不疲地为儿孙们烹饪,在她与梁葵同住的那些年里,厨房里总是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零嘴儿,她不断琢磨着新的菜式,殷勤地奉送到儿子媳妇和孙子跟前,欢喜地看着他们大吃特吃。
走得累了,回到家,困倦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没法入睡,她重新开灯,用Kindle读书,她找了一些玄幻小说,尤其是修仙一类的,以往最为不可理喻的题材,反倒令她沉迷进去。唯其如此,才能克制住各种疯狂的念头,譬如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老公。她的百度搜索记录里,反复出现了若干跟杀人不留痕迹相关的关键词。
很早以前,婆婆就养成了过午不食的习惯,早餐和午餐也都很简素,正午之后只喝白水。在梁葵看来,她对于饮食的节制差不多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没有任何人、任何美食、任何意外能够让她破戒。
她记得那些所谓的婚恋专家说过一段流行语,大意是,无论多么相爱的夫妻,一生中都会数次出现杀死伴侣的恶念。她想,这不足以解释一切。她爱过老公,爱了,也过了,这个男人,已经不能激起她荡气回肠的感情。现在,她恨他,这恨,并非因爱生恨,而是一种简单的、不被尊重的后果。作为某种关系的共同体,他竟然轻视她的存在,这就足够让她恨得咬牙切齿。
“要不,我去给你买一袋速冻饺子?饺子还是汤圆?”婆婆拿起出门用的手袋,梁葵知道,那个被自己淘汰下来的旧手袋里有婆婆亲手缝制的布钱包,钱包很小,里头的钞票按照面值分成一卷一卷的,裹得紧紧匝匝。婆婆的一切,梁葵都了如指掌。毕竟,这个老太太成为她的婆婆,已经二十几年了。
与此相反的是,对于从前恨之入骨的婆婆,她倒是没那么在乎了。除了上课,她终日在家,婆婆整个白天也都待在她身边。婆婆兴兴头头地忙乎着,泡着紫草膏,织着小衣服,裁剪着尿布,当婆婆清洗曝晒儿子用过、小囡也用过的大洗澡盆时,梁葵发笑了,她说:“这也太早了吧。”
梁葵坐在餐桌前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婆婆闻声递过来一小碟腌菜。梁葵看了一眼,蜿蜒黯淡的腌青菜突然让她恶心起来。她推开稀粥,坐着发呆。
“不早的,现在清理一遍,生之前再清理一遍,刚好,”婆婆胸有成竹,“时间很快的,看着吧,几季花一开过,也就瓜熟蒂落了。”
梁葵又饿又乏力,午饭后没一会儿她就觉得饥肠辘辘。她在婆婆的厨房里翻找着,婆婆的房屋里像住着一个清教徒,什么零食都没有。梁葵一无所获。她好不容易找出几颗干瘪的红枣,抓了两把大米,熬了一小锅红枣稀饭。
梁葵听了,虚眯起双眼,顺着婆婆的思路,想着那些花,桂花落了,该是芙蓉花,芙蓉谢了,梅花慢慢地香起来,到迎春花柔柔润润地绽放开来,接着,就是杜鹃花开满校园,那时候,腹中的宝宝就该出来了。
婆婆曾经话很密,上了岁数,絮叨劲渐渐没了,也许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追问什么。老太太在一座小小的佛龛前,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婆婆的心事大约都交付给菩萨了吧。
转瞬间,梁葵想到,孩子生出来以后,老公还会一如既往地持续他的约会大计吗?她真想跟谁探讨一下这个话题,其实婆婆是最佳人选。但是,婆婆对于她的消沉和落寞,似乎视而不见。有时她故意挑起话头,婆婆也不过泛泛地说几句:“别想多了,凡事看开一点儿,天塌不下来,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她已经过了独自坐在茶馆和咖啡厅里思考人生的年龄,那种矫情让她生厌。一个人迎着风、迎着熙攘的人群满脸惆怅地走在街头,那样的文艺范儿,也跟她脆弱敏感的膝盖不搭。反而在她一直厌烦着的、充满灰暗老迈气息的婆婆的房中,她才能够稍稍安下心来。
梁葵想着,也许,她所经历的一切,婆婆都曾经历过。在婆婆的眼里,人生只剩归途。陌上花开,缓缓归矣。那种情态,再没有什么足以惊心动魄,也再不相信什么是永垂不朽。
梁葵再次蜷缩在婆婆的躺椅里,这一回,她带来了一只抱枕。豹纹的,填充物是茶叶,很适合中老年人。为媳妇做好月子餐之后,梁葵不太愿意留在家里,但是,她无处可去。
婆婆做了好吃的,会分出一份,送去儿子的出租屋。媳妇对奶奶是很接纳的,毕竟老人家毫不迟疑地将房产过户给了他们,房产证上有儿子的名字,也有媳妇的名字,完全没有考虑儿子的私人财产什么的。婆婆每次去,都会待上大半天,帮着料理家务。
原来,在媳妇眼里,她就是心如蛇蝎的老巫婆。原来,婆婆这身份就是原罪,说什么都是错,沉默也是错,大包大揽是错,谨言慎行更是错。
纵然儿子使性子,谢绝了爹娘的经济援助,但确实立马就捉襟见肘了,月嫂辞掉,用了一个钟点工,小囡就得媳妇全职照看。偏偏小囡是育儿书里说的那种高需求宝宝,爱哭爱闹,又遇见了肠绞痛,媳妇不分昼夜地抱着,小囡哭,她也哭,已经有了产后抑郁的征象。
“我到死都忘不了你妈那眼神,冷漠、事不关己,就跟陌生人似的,一声不吭,不说剖,也不说不剖,好像我和小囡的死活跟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小囡出生后,儿子才从出差地赶至医院,媳妇朝着儿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对她的控诉。梁葵着实给惊着了。
婆婆这一去,媳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逐渐地,梁葵也跟着登门。多去几次,一切就顺理成章了。这样,婆婆和梁葵每天一早就赶去儿子的出租屋,到晚上再回家。儿子中途回来,碰到她们,也没说什么,一家子挤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倒是其乐融融。梁葵跟婆婆商量着,又劝说儿子媳妇搬到婆婆的小屋,儿子态度强硬了一阵子,终究抵挡不住出租屋的脏和吵,竟也答应下来,从出租屋里撤了兵,搬进了婆婆的屋里,那房子其实在产权归属上已经属于儿子媳妇,也算是名正言顺。婆婆顺理成章地搬到了梁葵和老公家里,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梁葵的生活里,好像就剩下了婆婆。
媳妇的调门就没打算要回避她,反倒是她讪讪地躲进了厨房。其实这已经不是第一回。小囡早产,媳妇依然坚持剖腹产。她静待媳妇与亲家母拿捏出最终的意见,自己默默地在一旁照应着媳妇的点滴。她是朝着民主宽容的婆婆形象奋力前行,岂知她的无为、退让竟成了媳妇眼里的第一宗罪。
这样,除了儿子和老公,其他人都按部就班地过了起来。老公拒绝去儿子那里,儿子也绝对不回家中。父子俩剑拔弩张地对抗着。一场女人戏演变成了男人的战争。梁葵三番五次试图缓解他们之间僵持的气氛,全然无效。婆婆倒是看得开,婆婆抱着小囡的时候,对梁葵说:“看着吧,会跑会跳了,她那爷爷,就算铁石心肠,也架不住小囡叫一声爷爷。”梁葵寻思一回,婆婆的道理是对的。她又何苦赶在眼前非得有个结果呢。
“你瞧瞧这天天都吃些啥玩意儿!当我是兔子还是羔羊?食草动物啊?油星儿那么少,小囡哪里来的母乳?我看你妈就是成心的,她肯定嫌弃小囡是女孩子!”当她听见媳妇在房间里冲儿子嚷嚷,完全手足无措。她手里正端着餐盘,里头是一小碗红豆薏米粥,一小盘蔬菜沙拉。
儿子媳妇住得近了,梁葵和婆婆也就不用成天消耗在那里,等小囡入睡,她们便回到自家歇息歇息。婆婆闲不住,拾掇着家事,梁葵凝视着她缓慢的身影。婆婆做事是慢性子,再急的事,也能慢条斯理地收拾得清清爽爽的。不像梁葵麻利,过去梁葵老嫌弃婆婆动作拖延,她受不了婆婆慢吞吞的方式,如今却发觉婆婆这性情方能天长地久,无论多么煎熬,慢慢地,也就耗过去了。她竟习惯了以观看的心态瞩目着婆婆的行止,看着她一点一点地擦拭花瓶,心平气和地点起线香,一针一针地做着绣活儿,像渐渐西斜的阳光,是悄然地、徐缓地、不易察觉地移动着,有一种让人安宁的稳妥与镇定,即便这稳妥与镇定是自欺欺人的,梁葵也觉得甚好。
不过,媳妇铁了心要坐一个最古板最循规蹈矩的月子:不洗澡不洗头,连牙都不刷,长衣长裤,戴着帽子。小囡吃奶的时候由月嫂递到怀中,绝不弯腰。媳妇的观念如此传统,梁葵的新潮就算闯下祸了。
有一夜,凑巧老公出差,儿子也随剧组去了外地踩景,婆婆早早睡下了。梁葵接到媳妇的电话,媳妇惊慌失措地告诉她,小囡发烧,突然抽搐了。
梁葵特地从网上下载了月子食谱,产后第一周,不宜大补,乳腺未通,荤腥多了,容易堵塞。媳妇是90后,梁葵尽量照着科学的方式伺候月子,空调开到二十六摄氏度,一早一晚掐着点开窗通风。媳妇若是要沐浴,她肯定不拦着,暗地里备下了大功率的电吹风,吹干头发便不会有月子病一说。
梁葵赶紧跟媳妇连夜将小囡送到医院急诊室,一通化验拍片,确定是肺炎,立刻入院输液。小囡太小,医生从头皮给扎了针,嘱咐她们看紧了,孩子稍一挣扎,针头就会滑溜出来。
起初,媳妇打算去国外生产,后来,又准备到月子中心坐月子。不过,这一切都无疾而终。末了,到底还是待在家里,雇了月嫂照看小囡,做饭则由梁葵负责。最终的决定,是儿子跟梁葵谈的,媳妇没有露面。儿子怎么说,梁葵就怎么应着,心里却渐渐地紧张起来,像即将进考场的学生。
梁葵和媳妇熬了个通宵,轮流抱着小囡,小囡哭闹不止,她俩一人抱着,一人哄着,又是惊吓又是心疼又是疲惫。到了清晨,婆媳俩的脸色都是惨白的。媳妇更是哭得眼睛都肿了。梁葵不住地说些儿子小时候生病时的骇人情景,宽慰媳妇。
那些巴掌大的小衣裳,都是媳妇网购的。梁葵也买了一些,是慎重得近乎奢侈地从商场里挑回来的,价格昂贵到不可思议。但是,媳妇并没有给小囡穿上。原因是什么,梁葵没有询问。买了就好,尽尽心意。她是这样想的。她已经学会了不去刨根究底。
婆婆到早晨才知晓,急急忙忙地熬了粥给她们送来。小囡好不容易睡着了,躺在媳妇的胳膊里,眼角还挂着泪珠。夜里出门急,小囡的奶粉尿不湿都没带,婆婆又赶着回去取。梁葵陪着媳妇留在病房里,一眨不眨地望着小囡的小脸儿,等着医生前来查房。
婆婆的屋子与梁葵的家不过隔着几幢楼,短短的一段路很快就走完了。梁葵还不想上楼,她在石凳上坐了下来,可能是打盹那会儿受了凉,她觉得头晕。她抬起头,望向二十一层楼上自家的阳台。晾衣杆上,依稀挂着几件婴儿的小衣裳,在稀薄的阳光与微淡的风里晃悠着。
这当儿,儿子的电话打过来,铃声竟然没把小囡吵醒。儿子临走,小囡就有些咳嗽打喷嚏,儿子是知道的,到底不放心,一早就打电话来问情形。
年轻的时候,梁葵对唯物主义之外的说辞嗤之以鼻,而今她倒是时常从民俗学的角度去思索里头潜藏着的某些类似心灵鸡汤的东西。对于心理学和宗教学的关注,大约专属于她这种中年女性群体。
“妈陪我带小囡来看医生了,”媳妇一手抱着小囡,一手举着手机,轻声说,“医生说是普通感冒,不要紧的,你安心忙你的。”
于是,索性虚构与编撰一个遥远的所在,跟现世相似,但比眼前的规则与方式更为理想,更加趋近于世外桃源。关于终极之地的设想,就像一堆安眠药,将惶恐的情绪催眠、麻痹,这样,无论是病痛难忍,还是忧伤彷徨,都显得不那么难以忍受,彼时,也许还会生出隐约的向往。毕竟,离别只是暂时的,万事、万物终将会有美满、极乐的团聚。
媳妇撒了谎,梁葵却是丝毫不怪她,这一瞬间,甚至突然生出了感激的心。梁葵感激眼前这个纤弱的女子,因为人家分明是深爱着她的儿子。
这是生活的另外一种智慧。回去的路上,梁葵漫无边际地想着。人到老了,死的暗影慢慢簇拥过来,谁都会变得胆怯,甚至畏畏缩缩,总得用点儿什么抵挡住那份浸入骨髓的恐惧。
媳妇看了梁葵一眼,那眼神里透露着某种请求。梁葵默契地接过手机,对儿子说:“你别操心,小孩子,哪有不犯个头疼脑热的,正常着呢,医生给开了药,照药方吃就成。”
“天上的人,也照季节过着,地上的人做些什么,他们也做些什么,地上的人添衣加被了,他们也不能落下,也是哪哪都要花钱的。以后,多惦记着点儿。”婆婆云淡风轻的语气,让梁葵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她描述的那个世界是真实可信的,一举手就能够触摸得到、一抬腿就能够跨越过去。
儿子放心地挂断电话。梁葵和媳妇重新静默下来,疼惜地凝视着小囡。媳妇揉了揉腰,梁葵伸出手,接过小囡,她说:“你去歇一歇吧。”媳妇说:“妈可别累着了。”媳妇看了一眼梁葵的小腹。
“赶明儿,我买些纸钱,替你烧给亲家母,也给你爹捎一份去。”婆婆继续说着。婆婆口中的爹,是指公公。梁葵没有见过公公,就连老公都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老公是遗腹子。婆婆没有再婚。老太太的人生又长又悲。
梁葵知晓,在无数虚情假意的时刻中,起码,这一刻,她们对彼此都是真心的。因为,她们用力地爱着同一个人,梁葵的儿子,媳妇的老公。不对,还有小囡。她们同时全身心地、用力地爱着小囡。在强大的爱的面前,所有的敌意都会在某些特殊的时刻灰飞烟灭。
梁葵没有吱声。
怀孕到了十二周,需要到医院去建卡,做NT之类的系统检查。梁葵的早孕反应已经早早地消失,不吐不恶心,胃口也恢复到了常态。午后一过,她就不想进食,婆婆强迫她吃些东西,她就会堵得慌。只有过午不食,才能让她保持舒服的状态。
“亲家母这是手头紧了,给你送个信儿。”婆婆浇着水,镇定地说。“眼见得天就要冷下去了,该添置过冬的家伙,是得花一笔钱了。”婆婆说。
梁葵跟自己的同学徐大夫联系了,约定了时间。徐大夫让她下午去,下午医院里相对人会少一些。梁葵提前告诉了老公,老公却没有陪她的意思。那天,恰好又是老公的神秘约会日,老公洗了澡,梁葵也冲洗了一遍,洗完澡再去体检,梁葵觉得这是对大夫应有的礼貌。
“我梦见我妈了。”梁葵轻声道。
然后,她和老公一道出门。老公开车朝南,梁葵打了滴滴,朝北。两辆车在小区门口分道扬镳的时候,梁葵感到一种滑稽的戏剧性。她想,应该再来一场瓢泼大雨。奇怪的是,梁葵没有一丝悲伤。
“坐月子的人饿得快,这会儿该打尖了吧?”婆婆没有朝她看,不经意似的说了一句。婆婆这是在变相地提醒她,该回自己的家了,该给儿媳妇做饭去。现在,梁葵家中有了媳妇,她有婆婆,但她自己也是人家的婆婆了。
婆婆在家煲汤,是费时费力的一道汤品,又做了一些梁葵喜欢的小食。婆婆还不知道,梁葵已经不像前一阶段那么馋得慌。
通往小院的纱门被打开了,婆婆出现在门边,手里拿着浇花的水壶,那水壶其实是大号矿泉水瓶改装的。婆婆的身形本来就瘦小,这些年脊背越发地佝偻,那只瓶子看起来就像是庞然大物。
徐大夫在做手术,事先已经安排了护士领着梁葵办理手续和缴费。梁葵插队做了B超,B超做的时间很长,超出了梁葵的预期。最后,好几位大夫围过来,一起查看屏幕。陪同梁葵的护士告诉人家,这是徐大夫的同学。气氛越发严肃,更多的大夫围拢过来,梁葵心里发慌,猜测着胎儿有缺陷,或是三胞胎四胞胎甚至五胞胎。她做好了接纳一切的思想准备。
事隔经年,她开始产生怀疑。也许,母亲是故意的。出于求生的本能,一辈子老老实实的母亲在人生的悬崖绝壁面前生出了某种奇异的狡狯。母亲未必相信自己说的话。在生命的尽头,那不过是一点卑微的筹码,是一种极致的哀求,更是一只在绝望中拼命朝她伸出来的手臂———母亲渴望被她牢牢抓住,以她的健康与力量,去对抗死亡的万丈深渊。
最后,刚下手术室的徐大夫被叫了过来,确认了一些信息之后,徐大夫把梁葵带到自己的办公室,单独告诉她,胎儿在两周以前就已经停止发育,简称胎停育。
当时她只觉得荒谬。她以怜悯与不屑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迷信无知的母亲,想象藏在那个花白衰老的头颅里的知识是多么的稀少和蒙昧。
“这是什么意思?”梁葵不太懂得,她想着,晚上使劲吃饭喝汤吧,就像婆婆种植的那些花草,给大太阳晒得发蔫了,得加倍浇水才成。
醒来以后,她感到怔忪,还有无以复加的疲倦。这是九月初的午后,夏季的浓烈与稠密刚刚过去,天光变薄了,有了一层淡淡的凉意,那凉意像深井中的水流一样蜿蜒淌过她的筋骨。她试图回忆梦境中的母亲。她记得母亲瘫痪在床的那段岁月,的确时常念叨着类似的话语,虽然虚弱但语气绝对不容置疑,仿佛是在陈述一桩事件的真相。
徐大夫怜惜地看着她,选择了委婉但清晰的字眼,让梁葵弄清楚了胎停育的含义,那就是,肚子里的胎儿已经死亡多日。
她梦见了母亲。已经去世八年的母亲,像生前那样,徐徐剥着一簸箕青豆,从容不迫地对她说,葵,妈不欠你的,你可知道,你所有的好日子是怎么修来的?那是我在菩萨跟前,一年一年、一天一天替你求来的。
“嗨,我这岁数,本来就没指望再要一个,这也是天意。”梁葵记得自己当时极其轻松地对徐大夫说道,她这大大咧咧的态度,让徐大夫放了心,拍了拍她,叫护士带着她尽快入院引产,转身忙着去做一台急诊手术。
梁葵蹙起眉头,努力让自己躺得舒服一些。婆婆这把躺椅有些年头了,挺结实的材质,但是没有任何铺垫,冷硬的木质磕得她的后背生疼生疼的。她不断地变换姿势,不知怎么的,渐渐地就盹着了。
梁葵办好了住院手续,向管床大夫请了假,说是要回去一趟,第二天早上过来用药。大夫答应了。梁葵走出医院,走在下班的人群中。不知怎么的,她心里老是不踏实。她反复做着心理建设,她对自己说,这孩子是意外的产物,原本她对胎儿就没有太大的兴趣,高龄产子的风险她都知道,她没有冒险的勇气和必要,她根本就不是想着再要一个孩子,而是想让生活有所改变,想要修复与老公的关系,让他们的感情变得有希冀。既然胎儿没有起到这样的作用,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从躺椅看过去,花草外尽是小区的绿植,宽大繁密的树叶以及对面的公寓一齐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院里的地面有一种不见阳光的、深而暗的濡湿。梁葵习惯了高层住宅辽阔的视野以及无穷无尽的风,她不喜欢婆婆这里的阴暗和潮润。
越是这么想着,她越是没来由地心慌。她突然渴望回家。她知道,婆婆一定是在家里,守着一锅汤,细火慢炖,等待她回去。她打了一辆滴滴,在塞车的高峰期艰难地行进在回家的路途中。
小院里种了些花花草草,大多是可以食用的植物。像薄荷、鱼腥草、芦荟一类的,还有小葱跟蒜苗,都是很好养活的,有一些,在当季的时候还会开出细小而清洁的花朵。亦花亦草。
指纹锁已经坏了很久,没有修理,她又忘记了带钥匙。她敲了敲门,等候婆婆缓步走来应门。门里,只有婆婆在。这个家,除了婆婆,其他的人,老公、儿子,仿佛也都在,仿佛又都不在。其实,活过了中年,已然进入过午不食的状态,生命宛如午后的餐桌,已经没有什么是值得期待的,也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失去的,难以割舍的,不过是一份情怀罢了。而情怀,往往是最容易消散的。这真是一个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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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开了,露出婆婆皱巴巴的脸。婆婆笑眯眯地说:“回来了?我盛了一碗汤,你趁热喝。”说着,婆婆一边侧身让她进去,一边习惯性地伸手想要接过她手中的包。就在这时,猝不及防,梁葵泪如雨下。她掩饰地倾身向前,抱住婆婆瘦弱的肩膀,喉头发哽,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不过是抽泣着叫了一声:“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