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归去来 > 第五节

第五节

很多木楼都左偏右斜,不似砖房那样挺直端正。似乎木材从山里砍伐来以后,还有生命,还能生长,在一段时间的挣扎之后,已让楼房生长出各各不一的形态,生长出五花八门的表情。这些木楼前常有美丽花朵,红艳艳的牡丹或芍药,砰然击穿了绿色的宁静,却不大被山民们注意。

因为幺姑,我才知道有一个珍姑,曾经能舞马弄枪,参加过抗日游击队,当过妇联会长。因为有这个珍姑,我才有机会回到家乡,看到我身上血液的源头。这是一个坐落在小河边的村寨。一幢幢苍黑的木楼两厢突出,正堂后缩,形成口袋形的门庭,据说可以吞吃和威慑妖怪。家家大门上都悬有一块镜片,据说那代表海,代表远祖的发源地,也可镇服阴邪之气。跨入大门时,眼睛好半晌才能适应黑暗,发现神龛赫然耸立在面前,上面供奉着列祖列宗及一些不见于经传的神鬼。

沿着小河一路下来,两岸经常可以看见山上错错落落的寨子,如停息山头的三两黑蝇,一动也不动。丰沛的河水漫江横涌,下行的篷船飞滑如梭。突然,船两旁的水声变得激烈,水面开了锅一般暴出狂乱水花。不用说,船正在“飚滩”了。船家十分紧张,瞪圆两眼选择水路,把艄的和掌篙的都手脚暴出青筋,互相吼着一些船客不易听懂的行话。水面形成了陡峻坡面,木船简直是在向下俯冲,任大片大片的浪帘扑进船舱,溅湿船客的衣服。但在船家大声呵斥之下,船客暂时不得乱动,也怯怯地不敢叫唤,因为船头正向一个池塘般大小的旋涡撞去。哗的一声,小船居然没有倾覆,而且把旋涡甩到了身后。待耳边水声逐渐敛息,船客们回头一看,不知何时船已过滩,刹那间把苔迹斑斑的孤塔甩下了好几里。

我感激珍姑,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阿婆。我不知道幺姑与她是在什么时候结拜,又出于什么因缘而结拜为手足?这里面是否藏着平淡无奇或惊心动魄的故事?正如我不知道为什么家乡人总是说祖先是一只蜘蛛,不知道那里的女人名字里为什么大多带有“嬃”字,不知道家乡人为什么常常对一切女性统称为“嬃”而不区分伦常——有学者说这是原始制度在语言中的遗痕,令我暗暗吃惊与疑惑。

遇到水势更猛的险滩,船老板就必定放空船下滩,请船客们上岸步行一段,这样比较安全。顺着残堤一路走去,船客们可闻采石建桥的叮当声,大概公路不久就要伸入这片群山了。船客们可闻伐木扎排的笃笃声,山民们正准备将黄柏木和楠木一类解成木板放出山去。有时,还可在沙哑的唢呐声中撞见一队少年,各捧一个木盘,盘中有红纸,红纸上或是玉米,或是稻谷,或是一张张铺排齐整的纸钞,却不知是什么意思,在进行何种仪式。

后来,我们谈到她的时候越来越少。

船进入碧透长潭,则水平似镜。前面的两岸青山缓缓拉开,撕出一道越来越宽的天空。而后面的数座屏峰正交相穿插,悄悄把天空剪合。这就叫山门吧。船至门开,船离门合。一座座不动声色的山门,把人引向深深的远方,引向一片绿洲或一片石滩,似乎有一个人曾经在那里久久等待的地方。

后来,听说她在乡下还过得不错。

船家请船客们抽烟和喝茶。要是你愿意,还可爬进篷舱,钻入船家黑油油的被子里睡上一觉。船家说起同行们捞沙的好收入,说起自己少年时的种种奇遇,还指着右边山头,让我们看边墙。他说他祖爹当年曾经被招募去修墙,当时筑墙一丈可得银一钱二分哩。他说那时候营哨林立,兵丁不论晴雨日夜都要接替传签,沿墙巡视。有一年又闹土匪,游兵每人揣一颗熏烤干制的人心,用以壮胆。

我躲在厕所里大哭了一场。

船身摇晃,船客都争着探头去看小长城,欢呼看见了看见了。

是你有意这样开骂的吗?是你存心要让我变得冷漠和强硬从而不再对你有所牵挂?幺姑,你为何要把我最后一线牵挂也强行剥夺?

但我颈脖扭得酸酸的,眼睛盯得干干的,却什么也没看见。真是怪事。眼前明明只有一片青翠山林,一些黄色的蝴蝶明明灭灭于草浪当中。不仅没有边墙,甚至不像有任何大事曾经在这里发生。

乡下回信了,也来人了,是珍姑的两个儿子,用绑在两根竹杠中间的躺椅,拉拉扯扯地把幺姑抬走。幺姑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不肯走,骂我没有良心,骂我们将她卖给人贩子。幸亏这一骂,我酸楚的心情突然变得冷漠和强硬。

看见了——他们看见什么了?他们的眼睛莫非和我的不一样?

我当然从未见过珍姑,甚至从未见过老家乡下来的人,以至在我的想象中,老家在一个比月球还要遥远的地方,不知那里的太阳是否逼真得有点可疑,是否就是我们共有的这个太阳。

我登上岸,拾级而上,看见前面几个伙棚,两个白光闪闪的银匠挑子,还有老墙上的一些布告。有熙熙攘攘的家乡人,三两聚集低声言语。其中伙棚里几位老人,又瘦又黑,言语腔调都酷似我父亲,不由得我心头一震。他们或吮着竹烟管,或端着小酒盅,胸有成竹地盯了我一眼,又嘀咕他们自己的事去了。从他们的神色来看,他们是在嘀咕多年前游兵们巡墙的事?

我把苹果削好,给路过我房门前的邻家小孩吃了。我不知道他们父母的眼中为什么会透出诧异,是不是我热情慷慨得有点突兀?

我总觉得身后有人叫我,回头看,是一个黑脸汉子喊他的丫头。一位店老板笑了笑,问我是哪里来的,要办什么差事。听过我的自我介绍,他眼光发直地呵了一声,立刻猜出我是谁家的公子,并熟练道出我父亲的姓名——看来乡下人对我的家族了若指掌。几位老人也立刻冲着我露出黄牙,点点头,向座中一位外乡人,慢条斯理地介绍我父亲是谁,介绍我幺姑是谁——据他们说,幺姑曾是这里有名的美人。

我只得另想办法。我终于从一位远亲那里打听到,珍嬃是幺姑几十年前结拜的一个妹妹,眼下还在老家乡下。我对妻子说,可以考虑把幺姑送到珍姑那里去。当然,这个,就是说,可以这样理解,换句话说,没有什么不好。落叶归根,不正是老人们的心愿吗?乡下新鲜的空气和水不更有利于治病康复吗?乡下的住房不是更宽敞而且人手不是更多吗?……我们可以找出足足一打理由来说服自己,证明这种念头的高尚实质。

在小店的对面,在一条干枯水沟的那边,是一个大操坪和低垂欲跪的篮球架,还有一栋青砖平楼以及砖墙上的石灰标语。孩子们正玩得很快活,叫叫嚷嚷,跑得热灰扬起来,使墙根都糊上一层黄乎乎的尘垢。店老板告诉我:这里原来就是我家的大宅,三进三出,跑马楼,后花园,老照壁,画栋雕梁,十分威风。老房子是建学校时推倒的,只留了旁边几间杂屋。以前佃户送租谷,上了岸以后都走后门进仓,现在右边杂屋旁边那条光滑滑的小径,就是由佃户们踩踏出来的。

我们说了一些话,但没一句可以对接,没有一句自己事后能明白意思。我只能怏怏地回家。

我确实看见了那光滑的小径,很凉,很轻,很薄,镶有青草与绿苔,让我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我当然从未见过这条小径,但这条小径曾吸走河里一船船的稻谷,养活了我的家族,包括一直活到现在的我。我明白了,父亲以前一直不让我回老家,一定是害怕我看见它。

我朝那床下瞥了一眼,那里除了几个油画框子和一双男人的臭袜子以外,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店老板接着谈起我的五叔爹。我知道,那个玩枪玩马玩麻将的老手,确实是一枪被起义农民给崩掉的。跪着陪斩的还有好几位,祖父就是在一声枪响之下吓聋了。而这种聋,后来竟传给了幺姑。当然,也许聋史还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时候,上一代,上两代,上三代……那时候发生过什么事?

“你会不会修洗衣机?我的洗衣机总不进水。”

“你跟我父亲熟么?”我突然问。

“你这个房子,该装修一下了。”

老板笑了笑:“哪能不熟?不是乱说,他上省里念书,还是坐吾的船,船上几天都是吃吾的饭。那时候,你家里败啰,成天只能喝粥了。你幺伯不是还被李胡子一索子抢去了么?不就是当了人家的小妾么?你家父还是八字硬,有次去打老鼠洞,在夹墙里三戳两戳,嘿,戳出了两筒光洋……”

她说:“真怪,床下老是嘣嘣地响。”

“戳老鼠洞?”

我说:“你要民歌磁带做什么?”

“是戳老鼠洞。他喜癫了,抱着就跑。你大伯二伯也不晓得是哪么回事,赶也赶不上。”“后来呢?”

她把半只冷馒头往桌上一摔:“乔眼镜有什么了不起,老娘与他势不两立!”

“后来,不就是搭伴那两筒光洋,他哪么能念上书?哎哎,还是你家祖坟位置好。修路迁坟时,挖开坟一看,里面尽是蛇,尺把长一条,足足装得半箩。”

“你要的民歌磁带,我借来了,但忘在家里。”我没话找话。

“他后来回来过没有?”

我一听到这别致的早安问候,就觉得说不出话来。看着墙上一把日军指挥刀和一个旧钢盔,只能沉默。

“回来过的。吾只听说。”他转向屋里的那一圈人,“覃六爹的老三后来回来过吧?”

门里同时涌出狂乱的打击乐声响。

一位光头老汉咳了一声,毫无表情地咕哝:“回来过的。那年他好革命呵,把六爹亲自押回来,交给农民协会。”

不知为什么,我一大清早就敲开了老黑的房门。她探出脸来眨眨眼:“就天黑了?我还没吃晚饭哩。”

现在我的瞳孔已经适应阴暗,把几位长者看得更清楚了。他们全身油光光地黝黑,而这种黝黑一直深入到指缝,耳背以及头发根的深处。他们如同刚出大油锅,坚硬,精粹,滑腻,紧实,小疙小瘩,沉甸甸地打手。他们审视着我,目光在我脸上刻着,剔着,划着,要掘出一个他们熟悉的人影。这种目光太尖锐,差点掘得我的皮肤喳喳响,差点要把我的脑盖骨掘得粉碎,一直掘进脑髓那糊糊涂涂的深处。我想,只有看惯了枭首、剥皮、活埋、寸割、枪毙的人,他们和他们的后代才会有这种你不堪久遇的目光吧。

这位妇人总是恶狠狠地看我一眼,控诉保姆偷吃了她的猪肉,控诉我们不给她买猪肉,控诉我们串通一气,存心要饿死她。我买回五个闹钟,也无法保证每天晚上准时帮她排尿。我们家里满屋子蓬蓬勃勃的尿臊味,总是使保姆们惊慌辞工。现在请保姆太难了,家政服务介绍所门前那黑压压一片女人,都在打听哪个商店在招工,打听八小时之外加班有多少奖金。我一走进那叽叽喳喳的声浪,就觉得自己是个乞丐,无耻地算计着她们的钱包。

我悄悄地为他们祝福,为这里所有陌生的人祝福。我是来看望家乡,看望幺姑的,可怜的幺姑,曾经身为小妾和劳模的幺姑,已经死了。我前天刚刚收到电报,这次可是真的,不像前一次,珍姑的大媳妇没弄清楚便误传噩耗。也许有过了那一次荒唐的悲痛,这一次我心里平平实实,没有预期中的嚎啕,似乎嚎啕不合适进入预期,而悲痛也是定量物品,付出一分就会少一分。收到电报以后,我只是马上请了几天事假,马上去借钱。想到乡下那种丧事的繁文缛节,我不能不多准备一点钱。

依然名叫幺姑的这位妇人——我只能这样说——已经丧失了仁爱,自尊、诚实以及基本的明智,无异于一个暴君,对任何同情者和帮助者都施以摧残。她的残酷在于,她以幺姑的名义展开这一切,使我们只能俯首帖耳和逆来顺受。她的残酷更在于,有关幺姑的记忆因此消失殆尽,一个往日的幺姑正遭受遗忘的谋杀。我能怎么办?

我离开杂货小店,走进一片柳树林。路边杂草摇着尖尖的叶片。

凭着门后那个草编提篮,我不应憎恶幺姑。这不公平,太不公平。可一切都无法挽回,当团团蒸汽把隐匿多年的另一个幺姑擦拭干净,推到我的面前,一切就再也无法挽回。

小路这样寂静,仿佛有个人刚从这里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