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您”改成了现在的“你”,以前的亲力亲为变成了现在的指手画脚,M震怒得恨不能一口咬下对方的鼻子。
哦,对对,你还是局长,还应该上班的。前科长回头对女士吩咐,快,把老局长带到他的办公室去。
他只得气咻咻地去找自己的办公室。不料他的办公室安排在很僻静处,门口也没有语警站岗,外间也没有秘书侍候。打开房门一看,里面略有些混乱,很多文件都堆放在地上,窗帘也显得有些陈旧,新式空调机倒是装上了,但他用遥控器按了按,没按出什么动静,可能是遥控器有了问题。N小姐倒是在这里打电话,着一身黑色套衫裙,幽幽泛出一轮轮毫光,还顶着一个十分险峻的塔式发型。她坐在窗台前晃着两条长腿,又是扭眉头又是拍膝盖:……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么——我这是办公时间,你知道么?讨厌!
我病好了,来上班呵!
小丫头肯定又在煲电话粥,M局长照例装作没看见。
大概是听得话音耳熟,前科长回头审度了一下M:是老局长呵。对不起,在下不才,进步很慢,不过是上了个小小台阶,为人民多做些工作嘛。你这是……
对方瞥一瞥他,竟没认出来,随便地冲着他挥挥手:喂喂,不是要你修抽屉,是下水道又被塞住了。你们维修队的人怎么回事呵,叫也叫不动……
M吃了一惊:怎么?他……也成了局长?
老局长刚才怎么也打不开自己的抽屉,现在更觉得这番话混账透顶,忍不住恶声恶气地说:是不是要我修马桶?
旁边一位女干事立刻插进来喝问:你是哪个单位的?怎么这样对廖局长说话?
她瞪大眼:什么意思?
M局长还想开玩笑:是呵,我老头子正是来上访,告你昨天打老婆哩。
他冷笑一声:我不是来修马桶的?
前科长没回头,只是指了指楼上:上访的请上楼,接待局在第五层。
昔日的会议西施眼里透出迷惑与茫然回忆,总算认出了老领导,一拍手,甜蜜小嘴惊喜地张开:哎呀呀,你不是老局长吗?实在对不起,你长得这么胖,完全变了个人,我一下没有认出来,该死,该死……
他总算看见了一些老部下,奇怪的是,那些人既没前来欠身握手,也没上来接下提包,似乎已不太认识他。M自觉修养还不错,忍住火气,不同小人一般见识,还上前拍了拍前政工科长的肩,像往常那样满脸微笑:忙呵?要搬家么?要不要我这个老头子来帮个倒忙?
M还是气呼呼的:乱弹琴,乱弹琴,机关里怎么这样乱?
几乎每一层都这样拥挤。在每个楼道拐弯的显眼处,他还瞥见许多陌生的白底红字标牌:商业语言局卫生区,农村语言局卫生区,干部语言局卫生区,错案甄别局卫生区,行政局卫生区,秘书局卫生区,整顿局卫生区,业务培训部卫生区,机关子弟教育办公室卫生区,如此等等。以前的那些科室,现在全都以局自居,奉公克己地管理着某一地段的灰尘和纸屑,让老局长看得心惊肉跳。他又迎面撞见了很多陌生的面孔,或是夹着卷宗上楼,或是提着皮包下楼,与他匆匆擦肩而过,似乎都是他的新同事。装修工人们穿插其中,其中有一些搬抬办公桌,从这间房抬到那间房,或是从那间房抬到这间房,抬出乒乒乓乓的声响和腾腾飞扬的灰雾。有时一张桌子卡在门框里,人们就吆喝着:“一,二,三!嘿——”
N说:谁说不是呢?我接手副局长才几天,真把我累趴啦。一下是下水道堵了,一下是电灯不亮了,忙得我头发也没时间做。你这是……抽屉打不开?
他气冲冲步入大楼,发现走廊里更拥挤,不光塞着很多文件柜,还塞了不少旧沙发旧桌子简易床以及折叠椅。有些沙发向前翻倒,做出了低头下跪接受批判的架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文件包,垒着一大堆一大堆的,散发着霉味和尘土气息。
他已经扭断了钥匙,恨不得把整个桌子扔出窗外:我要办公,我要办公!
他看了一下大楼前的招牌,发现语言管理的“局”已经变成了“总局”。一个“总”字使他的牙痛又发,嘴巴歪歪地大张,嗬嗬地哈气。难怪同事们这一段在电话里都吞吞吐吐,也难怪市长秘书一直嘱他安心养病——原来是杯酒释兵权呵,原来是背着他做了这么大的手脚呵?
她耸了耸浑圆的双肩,很同情地凝神思索:对,是得有张好桌子。不过你的事不由我分管,这事恐怕你还得去找T。
M把目光探出窗外,光线暗是由于有一栋大楼堵在窗前。他的目光从大门一直延伸到楼顶,仰得帽子都差点落地,颈后一轮轮皮肉挤压得很痛。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自己只是治了一下尿道中毒感染,这办公楼就这么高大了?
局长觉得这更不可思议,为什么要去找T而且怎么应该去找T?莫非那毛头小子也摇身一变官运亨通?
司机也不吭声,钻出车去,径直去车后取自己的香蕉和啤酒,只给局长一个背影。M怎么也记不起对方的脸相来了,仿佛那也是一个没有脸的人。
N解释:那倒没有。
M问:为什么不走了?
就是嘛,M局长恨恨地说,随便从街上抓个人来当官,也比T可靠一万倍。他清楚地记得,在他手下当秘书那一段,T曾违反规定私用电炉煮面条,曾把臭袜子塞进文件柜,曾在办公时间关起门来聚众打扑克,实在是劣迹斑斑臭名昭著。如果让这样的人篡夺权位,国将何以国?世界将何以世界?
一席话,让M觉得胜读十年书。这时光线一暗,小车嘎的一声停住了。
M局长与T秘书见面在秘书局的一间小办公室。奇怪的是,T眼下虽没打扑克,但居然大大方方地修理着皮鞋,碎皮子断线头摊满一桌,胶水味十分刺鼻。大概突然悟出了一种修补的妙法,他乐得连连搔脑袋。M看着看着更生气:这哪像个机关呢?差不多也是个菜市场吧?修皮鞋的都来了,是不是还要在这里炸油饼打爆米花?
司机解释了好一阵,才让局长得知:他住院的这一段时间里,语管工作又大大深入了一步。大概是根据专家建议,用美好语言促进人际关系良化,因此各种刺激性的词语都受到限制。比方在大学里,想指斥某学生读书不踏实,人们只能深意莫测地笑一笑,然后说:“他嘛,聪明还是很聪明的。”要是某教授的口碑是“书读得不错”,那无异于承认他的才情广受怀疑,在大家眼里不过是冬烘学究呆头呆脑毫无创见。在机关里也是一样,你不宜说某某人刚愎自用,而只能说他“魄力还是很大的”。你也不宜说某人四面溜光和光同尘,只能说:“他嘛,当然啰,怎么说呢?对人缘关系非常注意。”你更不能说某某首长不通业务尸位素餐,充其量也只能说:“他很努力也很忙碌,有他的特点和长处,不过要是让他换个地方干干,肯定更能施展他的领导才干嘿嘿哈哈请问你的看法是……”不用说,这种语言的革新,确实使很多单位增添了祥和太平的气象。根据这些成效,据说有关方面又建议,今后应从严检查一切出版物,从严修订词典,将一切贬义词统统铲除。这件事已在报上展开了热烈和广泛的讨论。
还好,T没装出不认识老领导的鸟样,两只手在桌面上急急地一抹,把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全抹入抽屉,脸上有一丝惊慌神色。他赶快掏出一支香烟敬献领导。
局长,我也是这么想的,但他们都笑我二百五。
M没好气地推开烟:我的办公桌在哪里?听说……你是管桌子的?
涣散是涣散,活泼是活泼,两个意思完全不一样么。我是吃语言学这碗饭的,连这个都不知道?
T愣了一下:不,我什么都管。
没有谁规定,但大家都这么说。
M冷笑了:那你负责全面工作啰?
M局长堕入了云里雾里:谁规定的?
T点点头:差……差不多吧。
小司机似乎没听懂,愣了一下,良久才轻轻哦了一声,笑着说:局长,你老人家的用语也该换换了。什么是“涣散”呵?现在都叫“活泼”。
M忍不住放声大笑:你要是做个梦,或者上台唱出戏,说你当上了王公大臣,那我还是相信的。年轻人,不要好高骛远志大才疏,知道么?我对你没有什么成见,只是恨铁不成钢,一直想真心地帮助你。
太涣散了,太涣散啦!他红了脸。要你们文明执法,不是要你们放纵不管么,怎么工作上总是跑极端?
谢谢,谢谢。对方才怯怯地点头说:局长,你的事我登记下来了。最迟明天吧,木工就来为你修理桌子。
不出所料,不管他怎样骂,哪怕骂到了祖宗八代,也没有什么动静。后窗里一直没有出现语监总署的警车,亦无哇哇哇的警报声。
老局长又说:年轻人哪年轻人,老毛病要改啦。我早就同你说过,你总是不注意卫生,下笔不注意标点符号,与同事也处不好关系。长此以往,你还要不要前途?嗯?作为你的老上级,我一直把你当儿子看待,但是……
他暗生疑心,想了想,骂出一句粗话,想考验一下语监工作的效率。
对方又点点头,用更加微弱的声音说:老局长,你要是这个月打算工作,那就暂时……打打苍蝇……
他发现街市上几乎没有天蓝色大盖帽——真是,真是,这些执法者都到哪里去了?如何都不坚守岗位?
你说什么?
他决定出院回家。这天他叫来小车,一路进城,发现两旁的高楼越来越多,黄的白的红的蓝的,灿烂得不像是真的,倒像一些儿童的积木。树木的叶子绿得鲜亮,显得很厚很硬,在阳光下熠熠闪亮,也不像是真的而像是蜡制品。一排排商业广告在车窗外闪过,上面的画都十分现代派,人被画成几何体,画成剥了皮的青蛙。有一个大大的女人头像正盯着行人,眼圈描得太粗黑,使人想起了熊猫。这熊猫正高举一只皮靴。
不好意思,我是说……打苍蝇……
同房的一个矮老头也令M不满。那老头一到晚上就怪声怪气打呼噜,打法十分不标准,好像带了点方言味道。他白天总在枕头边清理和收拣着什么,或在屋角的煤油炉边一个劲吹烟,拿两大瓣屁股冲着M。M回忆起来,好像整整半个月没见过那老头的脸了——莫非是个没有脸的人?
你以为我还有工夫同你开玩笑?
但他觉得住在这里并不特别舒服。比方说他爱好清淡甜食,受不了辣椒,向餐厅管理员提过好几次。每次对方都点头表示明白,可一到开餐时,送来的又是红炸炸的辣椒。那电风扇也很怪,你开四档它就是一档,你开一档它就是四档。他叫院里派人来修一下。果真来了一个电工,倒腾一番,但他走后那电扇索性不转了,端庄而安详。
老局长,我也……没有开玩笑。其实,我根本不想管这些事。没办法呵。我的皮鞋还没修好,老婆就要生孩子了,不知道胎位正不正……
M局长在疗养院待了一个月,体重有所增加,病情有所缓解,还用铅笔在文件上画了好些圈圈点点杠杠,并初步学会了打网球和听交响乐。牌技也大有提高,他能一边谈形势确实大好一边把对手的底分稳稳地抠过来。
老局长终于忍无可忍,脸憋出了猪肝色,一回到局里就大大违犯语管条例:你神经病呵——臭王八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