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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怎么回事?我的心猛跳起来。他怎么知道?

一抹笑意浮上了他的唇,他说:“如果我说错了话,请别介意。不过你……你……你是在大约十年前从纽约坐一列火车到这里来的吗?”

“你是……妮芙?”他问道。

“我……”我结结巴巴地说,“我真的不知道。”

我于是恍然大悟:“哦,我的上帝啊……‘德国仔’,是你!”

“你有某种气质……很眼熟。”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的脸上不禁泛起了红晕。

明尼苏达州,明尼阿波利斯,1939年

“我不这么认为。”

我站起身,“德国仔”把公文包一扔,一把将我搂进怀中。我感觉到他那强健的双臂,有点含胸而又温暖的胸膛。他紧紧地搂住我——还从未有人搂我如此之紧。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大堂里拥抱这么久,也许很有点不妥,人们都在瞪大眼睛盯着瞧。但生平第一次,我不在乎。

我审视着他那一头前长后短的金发——这跟我熟识的乡下小伙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乡下小伙个个活像被剪了毛的绵羊。他身穿灰色长裤,一尘不染的白衬衣,系着黑领带,拎着一只薄薄的公文包。他的手指颇为纤长。

他把我从怀里放开,好端详我的面孔,摸摸我的脸颊,又再次把我拉到身旁。隔着他的条纹衬衣,我感觉到他的心跳得跟我一样快。

他有一双锐利的湛蓝色眼睛。“对不起,小姐。”他说。我寻思着,难道他会说我跟这里格格不入,或者问我是否要帮助吗。“我是不是认识你?”他说。

“在你脸红的一刹那,我就明白了,你看上去一点也没有变。”他轻抚着我的头发,仿佛轻抚皮草,“你的头发……颜色变深了些。你不知道我曾经多少次在人群中找你,也不知道我曾经多少次以为见到了你的背影。”

我坐到沙发上,端详着来来往往的人们。门边是个身穿紫色缎子裙、长着一头如瀑棕发的女人,显得优雅而淡漠,她一边步履轻盈地走进大厅,一边向接待员挥挥戴着珠宝的手。她从我身边蹁跹而过,向接待处走去,我全神贯注地端详她,突然发觉面前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高高瘦瘦的金发男子。

“你告诉过我,你会找到我的。”我说,“还记得吗?那是你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走到绿色沙发前面,慢慢地停下了脚步。我才不急着进去当陪衬呢,免得没定性的理查德冷落我,拿我当个格格不入、没幽默感的老古板看待。也许,我不如到处逛逛,再回住处去好了。反正自从看完白天那场电影,一切都让我觉得不太真实。对我来说,今天已经够分量了,绝对比平常日子有分量得多。

“我很想……我试过了。但我不知道去哪里找,接着发生了许多事情……”他难以置信地摇摇头,“真的是你吗,妮芙?”

在我前方,他们三人漫步穿过大厅,又是尖叫又是大笑,理查德用一只胳膊搂着莉莉的肩膀,另一只则紧搂着小艾的纤腰。“嘿,薇薇。”莉莉回头高声喊道,仿佛突然记起了我在这里。“走这里!”理查德拉开通往酒吧的双扇门,向着空中一挥手,让窃笑私语个不停的小艾和莉莉进了门。他跟上前去,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了。

“嗯,是的……但我不叫妮芙了,”我告诉他,“我叫薇薇安。”“说到这事,我也不叫‘德国仔’了,不叫‘汉斯’,我叫‘卢克’。”

门厅里的人们同样引人注目。一位女士站在前台旁,头戴一顶带面罩的黑色平顶帽,面罩遮住了半张面孔。她带着好几只红色皮箱,先摘下一只长长的黑色缎面手套,又摘下另一只。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抱着一只毛茸茸的白狗,狗儿有双圆圆的黑眼睛。一个身穿晨礼服的男人正在前台打电话。一个戴单片眼镜、上了年纪的绅士独自坐在绿色的双人沙发上,打开一本褐色的小书凑到眼前读。这些人看上去有的无聊,有的开心,有的不耐烦,有的扬扬自得。但最重要的是,他们看上去都挺阔气。此时此刻,我很开心自己没有穿些花里胡哨、招蜂引蝶的衣服——因为这种衣服似乎正害得人们对莉莉和小艾定睛注目,窃窃私语。

我们都放声大笑起来,笑我们共同的经历是多么荒谬,也笑久别重逢是多么欣慰。我们紧攥着对方的手不放,好似两个从海难中生还的幸存者,惊讶着我们居然双双熬过了大劫。

我们来到大饭店那扇玻璃黄铜质地、沉重的大门口,一名身穿制服的门童将门拉开。理查德带着莉莉与小艾风度翩翩地迈进大门(这是他对她们两个人的昵称),对姑娘们又搂又抱,而我急匆匆地跟在他们身后。我向门童道了谢,他轻轻掀起帽子致意。“穿过大厅,酒吧就在左侧。”他显然很清楚我们并非酒店的住客。我还从来没有到过如此堂皇的地方(也许,多年前的芝加哥火车站除外),没有张口结舌地盯着看已经算是尽全力了。我们的头顶有流光溢彩的吊灯,屋子正中央摆着一张光彩熠熠的红木桌,上面放着巨大的陶瓮,里面插满了富有异国情调的鲜花。

一大堆问题涌上了喉头,我反而说不出一句话来。我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德国仔”(现在是卢克了)说道:“这太疯狂了,但我不能久留,我有个演出。”

我们走上熙熙攘攘的大街。这是个完美的傍晚:天气暖洋洋的,大道两旁的树木枝繁叶茂,绽绿吐翠。花盆已经关不住丛丛繁花,鲜花稍嫌茂盛,过于无拘无束,正是盛夏最浓的一抹丽色。我们漫步而行,我不禁打起了精神。混迹在一大群陌生人中,我的心思不再放在自己身上(放在自己身上太乏味了),而是放到了身边的世界上。这一切跟我那规规矩矩的现实生活太不相同,简直跟一脚踏进了异国差不多。我的现实生活有一套套按部就班的惯例和步骤:白天待在店里,六点吃晚餐,再度过一个安静的晚上,要么学习,要么缝纫,不然就打桥牌。满嘴天花乱坠的理查德似乎已经懒得再管我,但我并不在乎。青春年华来到大都市的街头,真是棒极了。

“一个‘演出’?”

“不安全?怎么个不安全法?”他将莉莲拉到身旁,她轻笑几声推开他,以示心意。“好吧,好吧。”他依了她,“大饭店里有一家钢琴吧,里面有东西吃。我似乎记得那家店有相当不错的T骨牛排,我还知道,他家的马提尼很不赖。”

“我在这家酒吧弹钢琴。这份差事还不坏,如果没人喝醉的话。”

“理查德,这是薇薇第一次进城,她还不习惯你那些声色犬马的招数呢。我们先吃点东西吧。”莉莲说,“再说,我们这些轻飘飘的小身板,空着肚子喝酒也许不太安全。”

“刚才我正想进酒吧呢。”我告诉他,“我的朋友们在等我。我们说话这会儿,他们说不定已经喝得醉醺醺了。”

“如果你非要先吃晚餐的话,薇薇小姐,不过酒吧里的坚果对我来说就足够了。你们呢?”他问另外两个姑娘。

他拿起公文包。“真希望我们可以溜掉。”他说,“去个什么地方聊一聊。”

我的肚子一阵咕咕叫:“难道不要先吃晚餐吗?”

我也一样——但我不愿意让他为了我危及他的工作。“我会等你演出结束,然后我们再聊。”

“我口渴了,姑娘们,我们去找个酒吧好吗?”理查德说。

“等那么久,真是要我的命啊。”

理查德伸出胳膊搂住莉莲与艾米丽,在她们的腰间捏了一把,对着忸怩的姑娘们哈哈大笑。我瞥瞥前台接待,接待员跟我们登记入住时是同一个人。这家伙今天过得不怎么样,我觉得。他正唰唰地翻阅着报纸,只在周围爆发出刺耳的哄笑时才抬起头。我在这里就能望见报道的标题:“德国与苏联铁蹄踏过波兰。”

我跟他一起进了酒吧,莉莉和小艾双双抬起头,脸上满是好奇。屋子里一片朦胧、烟雾蒙蒙,配备着带花朵图案的紫色长毛绒地毯和坐满了人的紫色皮质长椅。

我突然在意起了身上一本正经的衬衣、中规中矩的短裙和鞋、拘谨的耳环。此时此刻,我的感觉恰恰符合自己的身份:一个到了大都市的乡下姑娘。

“真有你的,姑娘!”理查德说,“你可一点也没有浪费时间呢。”

“嗨,艾米丽。”理查德咧嘴一笑,“小伙子们见到你一定很开心。”

我在他们那桌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按照服务生的建议点了一杯“金菲士”,全部心思都落到了“德国仔”的手指上——从这里,我可以望见他十指翻飞,灵巧地从琴键上拂过。他勾下头,闭着眼睛,用清亮的嗓音低声唱起来。他弹奏着人人皆知的歌曲——格伦·米勒、阿蒂·肖和格伦·格雷的音乐,比如《棕色小壶》和《天堂可以等》之类经过改编、改头换面的歌曲,又为坐在酒吧高脚凳上、头发斑白的男人们演奏一些流行的老歌。他不时从公文包里取出乐谱,但大多数时候似乎还是不看乐谱靠记忆弹奏。酒吧里有一小群上了年纪的女人,手握着皮夹,头发精心做过,也许是从郊区或外地远道来城里购物的。当他叮叮咚咚弹起《月光小夜曲》时,她们露出了笑意,叽叽喳喳地聊起来。

“嗯,反正我准备好了!”艾米丽的声音从我的头顶飘来,我闻见了茉莉与玫瑰香——这是“喜悦”香水的味道,我在尼尔森商店的香水柜台闻到过。我扭头跟她打招呼,却被吓了一跳:她身穿低胸白衬衣,紧身条纹短裙,搭配着颤巍巍的高跟鞋与殷红的指甲油。

众人的闲谈一波波传进我的耳朵,可惜遇到我本该答话或者给笑话捧场的时候,就时不时地冷场——我压根儿没专心听。我怎么专心得起来?“德国仔”正借琴表意,而此时此刻,如在梦中,我听懂了他的心声。这一路走来,我一直如此孤独,活生生与过去一刀两断。无论我多么努力去试,却总觉得陌生而格格不入。可是现在,我竟碰巧找到了同气连枝的局外人,一个无须言语便与我心意相通的人。

“你怎么猜到的?”他拍拍我的肩膀,以示是在开玩笑,“准备好今晚去找乐子了吗,薇薇?”

众人喝得越多,点的歌就越多,“德国仔”的小费罐也越涨越高。理查德的头已经埋进了莉莉的颈窝,“小艾”几乎坐到了一个男人怀里——那男人头发花白,是从酒吧另一头逛过来的。“《飞越彩虹》,”她高喊一声,“你知道那首歌吗?那部电影里的?”

“你一定是理查德没错吧?”我说。

“德国仔”点点头,微微一笑,十指从琴键上拂过。从他弹曲的模样我看得出,以前一定有人点过这首歌。

“这么说也对。”他说。

当理查德大惊小怪地看表时,离他收班的时间只剩下半小时了。“见鬼,恕我言辞粗俗。”理查德说,“时间不早啦,明天我还要去教堂呢。”

她瞥了一眼理查德。“我遭了埋伏。”他们两人又咯咯笑了起来。

大家哄堂大笑。

“很棒。你去哪里了?”

“我也准备上床睡觉了。”莉莉说。

“彼此彼此。”我说——其实吧,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不化妆的样子。“电影怎么样?”

小艾窃笑道:“什么‘睡叫’?”

理查德一把将她拉到身旁,悄声在她耳边私语,莉莲睁大了眼睛。她捂住嘴咯咯笑起来,接着望见了我。“薇薇!”她说着,赶紧从理查德身边退开,“瞧瞧你!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化妆的样子呢,收拾得很美嘛。”

“我们赶紧走吧。我还得去取我放在你房间里的玩意儿。”理查德对莉莉说,边说边站起来。

我下楼来到旅舍大堂,莉莲正跟一个男人牵着手。多亏莉莲放在手袋里的照片,我认出那是她的未婚夫理查德。他的个子比我想象中矮一些,还不如莉莲高,脸上满是痘印。莉莲身穿一条翠绿色无袖直筒连衣裙,长度刚好及膝(比赫明福德不管哪个姑娘的裙子都短三英寸),搭配着一双黑色中跟鞋。

“什么玩意儿?”她问道。

回到房间后,我换上了另一套衣服:雪纺裙,搭配的是带蝴蝶袖的花衬衣。我把头发往后梳,用手理好,喷上定型剂,又踮起脚,审视着床上方一面小镜子里的倒影。暮色之中,我看上去很蹩脚,显得一本正经,鼻梁上的每颗雀斑都看得清楚。我取出一只小拉链袋,把质地轻柔的润肤霜涂到脸上,然后上了粉底,淡淡涂些胭脂,扑上粉,用一支褐色眼线笔掠过上眼睑,梳理睫毛,涂上珊瑚红唇膏,吸去多余的唇膏,再涂一回,又把那个金色小瓶放进了手袋。我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我还是我,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多了几分底气。

“知道吧,那玩意儿。”他说着对小艾使个眼色。

我太迷这部电影了,生怕自己的回答会显得傻气。“喜欢。”我说道,却不知道该怎么把心中的千言万语说出口。

“他得去取那玩意儿。”小艾醉醺醺地说,“那玩意儿啊!”

我们一声不吭地走着,经过一扇扇黑漆漆的百货商店窗户。“你呢?”过了几分钟,她说,“你喜欢吗?”

“我还不知道旅舍房间会放男人进去。”我说。

她耸耸肩膀:“那些飞猴子让人心里发毛。不过除此之外,说不好,我觉得有点闷。”

理查德搓着拇指和食指:“轮子沾点油水,车才跑得快。如果你听得懂我的意思。”

我不想问,但不得不讲礼仪:“你觉得怎么样?”

“接待员不会拒绝油水。”莉莉点破他的意思,“还是告诉你一声的好,说不定你想跟那边那位白马王子一起共度欢乐时光呢。”她和小艾笑得乐不可支。

艾米丽打个哈欠:“嗯,电影好长啊。”

我们约好次日中午在女子旅舍的大堂碰头,他们四人便起身离开。不过大家又改了主意,理查德知道一间深夜两点才打烊的酒吧,他们这就动身去那里。两个姑娘穿着高跟鞋摇摇晃晃,偎在男人身上东倒西歪,两个男人倒似乎万分乐意让她们靠一靠。

艾米丽与我离开影院时,已经到了黄昏时分。我还一心沉浸在电影中,反而觉得现实生活不太真实。我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仿佛一脚迈出了屏幕,走上了街头。傍晚柔和的光线带着一抹粉色,空气跟洗澡水一样温柔。

刚过午夜时分,酒店外的大街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仿佛布置妥当、正在等待演员的舞台。昔日的“德国仔”眼下成了什么人,我几乎一无所知,他的家庭和少年时代我也一无所知。但这并不重要。我不在乎带他回房间看上去多么不妥,我只想跟他多待一会儿。

《绿野仙踪》真是光怪陆离。黑白色的农场摇身变成了五彩斑斓的幻境,它是如此绚烂而多姿,正如多萝西·盖尔的现实生活是如此平凡而熟悉。当她回到堪萨斯(算是心想事成吧),世界却又再次变回了黑白色。“回家真好。”她说。在农场,她的人生将通向前方平坦无波的天际,那里出没的人们便是她这一生将遭遇的全部人物。

“你确定吗?”他问道。

我们向五个街区开外的电影院走去,我却突然回过了神:莉莲恐怕从来就没有打算要跟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

“非常确定。”

我下楼的时候,艾米丽正独自站在旅舍大堂里。我问起莉莲的下落,她朝我眨眨眼睛:“她感觉不太舒服,待会儿再跟我们会合。”

他往我手里塞了些钞票:“拿去吧,给接待员,是我收到的小费。”

我那小小的房间在四楼。把行李放进壁橱后,我坐在床上蹦了几下。床垫很薄,弹簧嘎吱作响,但我觉得一阵欣喜。跟养父母一起出门总有人管着,总是规规矩矩:一段安静的车程,一个已经定好的目的地,再加上夜色中开车回家的一段路,尼尔森先生腰板挺直坐在前座上,身旁的尼尔森太太则小心留意着公路中心线。

四周寒气袭人,“德国仔”把他的外套披到了我肩上。我们牵手而行,感觉再自然不过。越过低矮的楼房望去,点点繁星在丝绒般的天空中闪耀。

在明尼阿波利斯的街道上,那家女子旅舍跟莉莲所说的模样分毫不差:大堂干干净净但没什么装饰,一个百无聊赖的接待员把钥匙递给我们,几乎连头也没有抬。带着行李站在电梯里,我们说好一刻钟以后碰头去看电影。“别迟到啊。”艾米丽提醒我,“爆米花可是非买不可的,没有一次不排队。”

到了前台,接待员说(现在接待员换成了一个年纪大的男人,粗呢帽遮住了他的面孔):“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吗?”

她把后视镜扭到我看不到的一侧,开始涂口红:“我也这么猜。我们会好好找点乐子,换换口味。”她笑了,莹润的红唇映着雪白的贝齿,“从鸡尾酒开始吧。”

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紧张:“我的表哥就住在城里,可以带他上去坐一坐吗?”

我没有答话,但还用说吗,她当然没说错。

接待员透过玻璃门打量着站在人行道上的“德国仔”:“表哥,是吧?”

莉莲对我微微一笑:“你还从来没有去过夜总会,对吧?”

我从办公桌上递过去两美金钞票:“多谢你了。”

正在后座上翻阅《银幕》杂志的艾米丽开口说:“还真是板着脸啊,薇薇,你得放松些。姑娘们,你们知道朱迪·加兰是在大急流城出生的吗?她的原名叫弗朗西斯·埃塞尔·古姆,看来这名字星味不够啊。”

接待员用指尖把钞票拨过去。

坐在身旁副驾驶座上的莉莲捏了我的膝盖一把:“拜托,难道你觉得我们开车跑了大老远的路,只是为了去看一场傻乎乎的电影吗?”

我向“德国仔”挥挥手。他打开门,向接待员行个礼,跟着我进了电梯。

“等一下。”我说,“什么意思,出门?”

在我那间小屋诡异朦胧的灯光下,“德国仔”解下皮带,脱下衬衣,挂在唯一的一张椅子上。他穿着背心和长裤在床上舒展四肢,背对着墙。我倚着他,感觉着他那紧贴着我的身躯。他温暖的气息拂上我的脖子,他的手臂搂着我的腰。我琢磨了片刻:他会不会吻我呢。我希望他吻我。

于是我们开车出城,当天碧空如洗,缀满了棉花糖般的云朵。车才开出了十英里,明眼人就能看出来:艾米丽和莉莲的小算盘根本不止她们嘴里提到的那些。没错,我们会去看《绿野仙踪》,但并不是去看晚上那场——晚场电影不过是个过夜的借口罢了。三点钟就有一场《绿野仙踪》,还能剩下大把时间回房,打扮打扮出门去。

“这是真的吗?”他低声说,“这不可能,不过我一直梦想着这一天。你呢?”

高中毕业时,尼尔森先生给我买了辆车,一辆白色别克敞篷车。我通常开车去店里,晚上则开车去圣奥拉夫上课。尼尔森先生说,把车开出去兜兜风倒挺不错。“我会付停车费。”他说。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从来不敢想会有与他重逢的一天。在我的经历之中,当你失去某个在乎的人,他们便会杳然无踪。

但她给我打气,让我跟莉莲、艾米丽一起去:“像你这个年纪的姑娘,就该时不时出出门嘛。人生可不止商店和学业,薇薇安。有时候,我担心你忘了呢。”

“过去十年里,你遇到过的最妙的一件事是什么?”我问。

其次,明后天将有一大批秋季时装到货,我可不希望回家发现货物放错了地方。尼尔森先生有关节炎,每天清晨他仍然很早就到店里,但通常两点左右就走,好去睡个午觉。尼尔森太太则在店里进进出出,她现在经常把时间消磨在桥牌俱乐部,不然就为教会当义工。

“再次见到你。”

比起心眼多多、周到谨慎的艾米丽,神情亲切、一头金发的莉莲更讨人喜欢些。艾米丽有着调皮的微笑,厚厚的黑刘海,总开些我听不懂的玩笑。她们的黄段子、刺耳的笑声,以及跟我自来熟的劲头,都让我有点紧张。

我微微一笑,紧贴着他的胸口:“这件不算。”

我说不好是不是想去。首先,我认识这些姑娘的时间还不长:她们都在圣奥拉夫跟我一起上晚间课程,两个人同住在大学附近的一间公寓里。当她们提起酒会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她们在讲什么。那种派对上只有酒喝吗?养父母举办的唯一一种派对是每年新年那天在自己家为供应商们举办的自助午餐会。

“第一次遇见你。”

十九岁那年的九月下旬,两个刚结识的朋友——莉莲·巴特和艾米丽·瑞斯让我跟她们一起去明尼阿波利斯市看奥芬剧院正在上映的《绿野仙踪》。这部剧太长了,剧中有中场休息,于是我们打算留下来过夜。莉莲的未婚夫就住在明尼阿波利斯市,她几乎每周末都去那儿,住在一家专门接待女客的旅店里。她向我们保证,那家旅店安全且干净,开销也不高。她已经预订了三个单间房。我只跟养父母去过圣保罗和明尼阿波利斯,都是当天来回,要么是专程去赴生日宴,要么是去购物,要么就去艺术博物馆待一下午,但从来没有跟朋友去过,也从来没有在那里过夜。

我们都笑了:“这件不算。”

明尼苏达州,明尼阿波利斯市,1939年

“嗯,除此之外,”他若有所思地说,嘴唇贴着我的肩膀:“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事吗?”他将我拉近了些,一只手搁在我的腰上。尽管我从未有过这种经历(连单独跟男人待在一起也没有几次,更别说跟一个只穿背心的男人在一起了),我却并不紧张。他吻我时,我整个人都在震颤。

薇薇安伸手轻抚着屏幕:“瞧,她的头发白成什么样了,原来可是金发,一头鬈发。”她在自己的满头银发旁摇着食指,“这么多年来……她居然还活着,”她喃喃说道,“梅茜居然活着。这么多年,家里人居然还有两个。”

过了片刻,他说:“我想,最妙的是发现我自己还有些专长,在弹钢琴方面。我一度是个空心人,没有自信,弹钢琴让我在世上有了立足之地。嗯……我生气、难过,甚至开心的时候,就可以弹钢琴。连我自己也难以说清自己的感受时,琴声却可以替我传情达意。”他轻笑一声,“听起来很荒唐,对吧?”

“她看上去很像你。”莫莉说。有那么一会儿,两人一声不吭地凝望着那个笑容满面的老太太——她有着一双眼神锐利的蓝眼睛,儿孙绕膝。

“不荒唐。”

薇薇安定睛凝望着屏幕上的照片。“是她。”她抬头盯着莫莉,说道,“看眼睛就看得出来,跟原来一模一样。”

“你呢?你最妙的经历是什么?”

“有一则讣告,我给你瞧瞧。还有……你想见见照片吗?”没等薇薇安回答,莫莉就站起身,从背包里取出了笔记本电脑。她启动电脑,走到薇薇安身旁,打开家庭聚会的照片和讣告并保存到桌面上,再把笔记本电脑放到薇薇安腿上。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他这个问题,因为我自己答不上来。我支起身,盘腿坐到小床的床头。“德国仔”也挪了挪,在床头另一边靠着墙。我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我告诉他,自己在伯恩家是多么孤独、多么饿,在格罗特家是多么悲苦。我告诉他,我多么感激尼尔森夫妇,但与此同时,有时候在他们身旁,我又感觉多么按部就班。

“你怎么知道她去世了?”

“德国仔”则把他离开格兰其大厅后的遭遇告诉了我。与农夫和他妻子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生活果然跟他担心的一样糟。他们让他睡在牲口棚的干草堆上,如有怨言,就会挨打。他在伺候干草的时候出了意外,肋骨骨折,农夫夫妇却一直没有叫医生。“德国仔”跟他们一起生活了三个月,终于逃跑了。因为一天早上,农夫把他从梦中揍醒,说是一只浣熊钻进了鸡舍。“德国仔”又痛又饿,肚子里长了寄生虫,一只眼睛还感染着,结果倒在前往城里的路上,被一位好心的寡妇送进医院去了。

“显然是的。除此以外,我对他们一无所知,不过我敢肯定有办法查出来。不过她很长寿,住在纽约州北部,半年前才去世。网上还有张旧照……她似乎很开心,子孙满堂,其乐融融。”上帝啊,我真白痴。我为什么要说这种话?莫莉心想。

但农夫说服了当局,声称“德国仔”是个不良少年,必须严格管教,于是当局又把“德国仔”送到了农夫家。“德国仔”又逃跑了两次,第二次恰逢暴风雪,而他居然没有冻死,也算是一桩奇迹。他撞上了邻居的晾衣绳,结果救了他一命。次日早晨,邻居发现了牲口棚里的“德国仔”,跟农夫做了笔生意,用一头猪换来了“德国仔”。

薇薇安似乎打起了精神,在椅子上直起了身。“他对我说谎。”有那么一会儿,她凝望着不远不近的地方,望着书柜上方。接着她开口说,“他们收养了她?”

“一头猪?”我说。

“我知道。”

“我敢肯定他觉得这笔生意很划得来,那头猪可肥了。”

“可是……他告诉我,她没有活下来。”

用猪换回“德国仔”的农夫名叫卡尔·梅纳德,是个鳏夫,儿女已经长大成人。他让“德国仔”干杂活,但也送他去上学。当“德国仔”对鳏夫的亡妻曾经弹过、现在却已积满灰尘的立式钢琴感兴趣时,农夫请人给钢琴调了音,又找了个老师到农场教授“德国仔”。

“一定是梅茜,对吧?”

十八岁的时候,“德国仔”搬到了明尼阿波利斯。他对在乐队和酒吧弹钢琴的活儿来者不拒,找到一宗就接一宗。“梅纳德想让我接手农场,但我知道我不是那块料。”他说,“说实话,我很感激自己有份能派上用场的本事,也很感激能自力更生。长大成人真是一种解脱。”

“梅茜。”

我还从未这么想过,但他没有说错:长大成人确实是一种解脱。

莫莉点点头。

他伸手轻抚着我的项链:“你还留着呢,真是让我心有所信呢。”

薇薇安一动不动。“玛格丽特。”她说。

“信什么?”

“是啊,没错。我在花名册上找到了你父母的名字,又据此找到了你父亲和兄弟的死亡通知,但找不到她的死亡通知,找不到梅茜的。接着我想了个办法,设法去找夏茨曼夫妇。嗯,正好有个关于他们家庭聚会的博客……嗯……不管怎么说,上面说夏茨曼夫妇收养了一个婴儿,玛格丽特,时间是1929年……”

“上帝吧。不,我不知道。生存。”

“艾格尼丝·波琳号?”

清早五点左右,窗外的夜色渐渐透出熹微的晨光。他告诉我,八点钟他要去班纳街的新教圣公会教堂为礼拜演奏管风琴。

“我上网搜了搜,只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谁知道容易得很。我找到了埃利斯岛的记录……”

“你想到时候再走吗?”我问道。

薇薇安定定地凝视着她,淡褐色的眸子清澈明亮,一眨也不眨。

“你希望我留下吗?”

莫莉深吸一口气:“不是关于我,是梅茜。”

“你怎么想?”

“哦,上帝啊。”薇薇安轻啜一口冷茶,搁下了茶杯,“你又闯了什么祸?”

他靠墙伸个懒腰,把我拉到身旁,再次贴着我蜷起来,用胳膊搂着我的腰。躺在那儿与他呼吸相闻,我能听出他沉入梦乡的一刻。我闻着他身上的须后水香、发油香。我伸手握住他的手,攥住他修长的手指,与他十指交缠,回想着命运是如何引我一步步走到他身边。如果此行我没有来,如果我已经先行吃过晚餐了,如果理查德把我们带去了另外一家酒吧……这盘棋有千万种下法。但我不禁寻思,我所经历的一切都通向今天这一步。如果没有被伯恩夫妇挑中,我就不会落到格罗特家,遇见拉森小姐。如果拉森小姐没有带我结识墨菲太太,我就永远不会遇见尼尔森夫妇。如果我没有与尼尔森夫妇一起生活,与莉莉、小艾一起上大学,我就永远也不会到明尼阿波利斯过夜——很有可能,永远也不会再与“德国仔”重逢。

“感觉并不像在挨罚。”曾经一度(其实就在不久前),这些话多半会让莫莉恶心到吐,谁让它又是公然拍马屁,又多愁善感呢。但今天不太一样。首先,她说的是真心话。其次,她一心想着要出口的话,几乎顾不上其他事情。她冷不丁往前挪了挪。“听着,薇薇安。”她说,“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我的一生,感觉处处偶然,一次次偶然地失去,一次次偶然地相遇。然而生平第一次,我感觉眼前仿佛宿命。

“无论如何,你挨的罚也够重了,把这么多时间花在了我这里呢。”

“嗯,”莉莉追问道,“出了什么事?”

“真的吗?”莫莉顿时觉得浑身轻松。

我们正在回赫明福德的途中,小艾在后座上摊手摊脚哼哼唧唧,戴着一副墨镜,脸色泛青。

薇薇安耸起肩膀:“不啊。”

我打定主意不松口:“没出什么事啊,你那边怎么样?”

“你不觉得对我很失望吗?”

“别转移话题,姑娘。”莉莉说:“不管怎么说,你是怎么认识那小子的?”

薇薇安却不一样。“居然偷《简·爱》!”她笑出了声,“大家真应该给你颁个奖,再让你升一个年级。”

我已经打好了腹稿:“他到店里来过几次。”

莫莉太紧张了,简直笑不出来。

莉莉将信将疑:“他去赫明福德做什么?”

“嗯。”薇薇安说,“我觉得,总的来看,大家都戴着假面具,不是吗?当初最好还是不要告诉我,不然我可能不会收下你。”她双手合十,说道,“不过,如果你要偷书,你至少应该偷最好的那本嘛。不然意义何在?”

“他卖钢琴。”

夜晚一片静寂,除了她们的话音。窗帘将漆黑的夜色关在了屋外。“对不起,我到你家的时候戴了假面具。”莫莉说。

“哼。”她显然并不相信,“好吧,你们俩似乎很合得来嘛。”

“没错。”

我耸耸肩膀:“他人品不错。”

莫莉耸耸肩膀。她不想给特瑞惹祸。“杰克为我打了包票,你知道她有多在乎杰克。”

“话说回来,弹钢琴的能挣多少?”后座上的小艾说。

薇薇安用拇指敲敲下嘴唇:“特瑞知道吗?”

我真想让她闭嘴。但与此相反,我深吸一口气,轻描淡写地说:“谁知道?我又不会嫁给他。”

莫莉回想起当初的一刻:她取下书架上的每一本《简·爱》,反复摩挲着,又把精装本和新的平装本放了回去,把剩下的一本塞进衬衣和牛仔裤裤腰里。“嗯,那是我最爱的书,而且图书馆里有三本,我以为不会有人在乎最破的那本。”她耸耸肩膀,“我只是……想有一本。”

十个月后,在路德会恩典堂的地下室里,对二十多位婚礼来宾复述完这段对话之后,莉莉举杯祝酒。“致薇薇安与卢克·梅纳德,”她说,“祝他们永远琴瑟和鸣。”

“你为什么要偷呢?”

明尼苏达州,赫明福德县,1940—1943年

“《简·爱》”

在别人面前,我叫他卢克,但对我来说,他永远是“德国仔”。他叫我“薇薇”——听上去有点像“妮芙”,他说。

“那是本什么书?”

我们决定在赫明福德安家,好让我经营商店。我们会在离尼尔森家几个街区的小街上租个小屋,楼下有四间房,楼上一间房。碰巧赫明福德学校要雇个音乐老师(也许尼尔森先生也帮了点忙,他可能在扶轮社聚会上跟校长提了几句)。“德国仔”没有扔掉明尼阿波利斯大饭店里的周末演出,星期五星期六晚上我就陪他同去,在酒店里吃晚餐,同时听他演奏。到了星期天,他则在路德会恩典堂弹奏管风琴,接替原来那个死活不肯动脚的风琴手——那位风琴手听了人们的劝告,觉得是时候退休了。

“我干了件蠢事。”

当我告诉尼尔森太太,“德国仔”已经向我求婚时,她皱起了眉。“我还以为你说过,你根本不想嫁人呢。”她说,“你才二十岁。你的学业怎么办呢?”

薇薇安把紫红色羊毛长袍裹紧了些:“明白了。”

“学业怎么了?”我说,“我的手指上多了枚戒指,不是一副手铐。”

由于下定决心毫无保留,莫莉深吸了一口气,又说道:“有件事我早就该告诉你了。做社区服务不是学校要求的,是因为我偷了斯普鲁斯港图书馆的书。”

“大多数男人希望自己的妻子守在家里。”

杯中的茶渐渐变温,变冷。

当我把这些话讲给“德国仔”听时,他哈哈大笑起来:“你当然得去拿个学位啦。那些税法可复杂得很!”

于是莫莉说开了。她告诉薇薇安,当初自己是如何在印第安岛的一辆拖车上生活,父亲如何在一场车祸中丧生,母亲如何在毒品的泥潭中苦苦挣扎。她给薇薇安看了乌龟“雪莉”,把曾住过的十几个寄养家庭、鼻环、跟迪娜吵翻的那一架以及上网发现妈妈在蹲监狱通通告诉了老太太。

两个人能有多南辕北辙,“德国仔”和我就有多南辕北辙。我实际而审慎,他却冲动而直接。我习惯在太阳升起前起床,他却把我硬拽回床上。他完全没有数学天赋,对商店记账也一窍不通,而我在家算账,支付税费。在遇见他之前,我喝酒的次数用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他却喜欢每晚喝杯鸡尾酒,声称这样能让他放松,也让我放松。因为在农场的经历,他用起锤子钉子来得心应手,但他经常半途而废。正值冰雪肆虐之际,防风窗却堆在角落里,一只漏水的水龙头被拆开来,零件散得满地都是。

薇薇安将茶倒进两只茶杯,把其中一只递给莫莉,自己取了另一只,加两块方糖搅搅,又摆好托盘上的奶酪和饼干。她在另一张扶手椅上坐下来,双手叠在怀里。“好,”她说,“说吧。”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找到你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而我也难以置信。仿佛在我的昔日之中,有一段重获了新生,与它一起醒来的是我曾苦苦压抑的一切感受:失去太多的哀恸,无人可诉的哀恸,把一切藏在心里的哀恸。但“德国仔”就在一旁见证,他知道我是谁。我无须戴上假面具。

关于梅茜的消息犹如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莫莉心头。还是别冷不丁开口告诉薇薇安吧,一时间出其不意的事情太多了。

星期六早晨,我们起床的时间会比我一个人时迟一些。商店到十点钟才开门,“德国仔”也用不着非去哪里。我在厨房里煮好咖啡,把两只热气腾腾的马克杯端回床上,我们在柔和的晨光中一起待上好几个小时。无比渴盼再加上得遂心意,我简直如在云端,盼着触碰他那温暖的肌肤,感受肌肤之下的筋腱与肌肉,它们噗噗脉动,生气勃勃。我依偎在他的臂弯里,在他的膝盖窝里,他弓起身子贴着我,呼吸轻拂我的脖子,手指抚过我的轮廓。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久久回不过神,懒洋洋,慢悠悠,恍恍惚惚,心神不定,只顾当下。

“我可说不清这是不是好事。”

“德国仔”告诉我,就算当初流落街头,他也从未有过在明尼苏达州时那种孤独的感觉。在纽约,男孩们总是互相开些恶作剧玩笑,把吃的穿的凑起来。他怀念拥挤的人群,怀念混乱和嘈杂,怀念黑色T型车咔嗒咔嗒地开过鹅卵石街道,怀念街头摊贩烘焙花生糖的香味。

薇薇安挥挥手:“别傻了,吃一惊也是好事嘛,能让我心跳加速。”

“你呢……你曾经希望重回往昔吗?”他问。

薇薇安掖好被子,裹住莫莉的腿。莫莉说:“很抱歉这么贸然闯进来。”

我摇摇头:“我们的生活太苦了,我对那地方没什么幸福的回忆。”

薇薇安拎住被子的两只角抖了抖,捧着被子走过来,摊开搁到莫莉的腿上。被子有些地方已经变色裂口,因为年深日久变薄了。很多手工拼起来的小方块布料原本相互交织着连成一圈圈,现在却已经散架,剩下的针脚缝住了一片片五颜六色的布料。“我既然不忍心扔掉这床被子,还不如拿出来用呢。”

他将我拉到身旁,用手指沿着柔软白净的前臂下方轻抚着:“你的父母曾经觉得幸福吗,你觉得呢?”

“双婚戒花色!”莫莉说。

“也许吧,我不知道。”

薇薇安打开两盏灯,把莫莉安置到一张红色靠背扶手椅上,又走到衣柜旁,取出了一床被子。

他把发丝从我的脸上拨开,用手指抚摸着我的下巴轮廓,说道:“有了你,我在哪里都会觉得幸福。”

不顾莫莉反对,薇薇安非要泡杯茶。她取出一套西洋玫瑰茶壶茶杯(那是墨菲太太送的结婚礼物,已经在盒子里躺了几十年了),又取出一套刚擦亮的银勺(那是原属尼尔森太太的银餐具)。她们在厨房里等水烧开,莫莉把开水倒进茶壶,又把银餐具放进托盘端进客厅,上面还摆了几块薇薇安在食品储藏室里找到的奶酪和曲奇饼干。

尽管他就爱说这种话,我却相信是真话。这段情让我突然多了一双慧眼,于是我心知,我自己的父母在一起时从未觉得幸福,也许无论怎样也永远不会幸福。

片刻后,薇薇安打开房门。她惊讶的目光从莫莉身上(莫莉意识到,尽管已经抹了抹眼睛,但睫毛膏一定涂得满脸都是)落到笨重的行李袋上,又从行李袋落到胀鼓鼓的背包上。“天哪,进来吧!”她说着将门拉开,“快点进来,然后跟我讲讲出了什么事。”

十二月初一个温暖的下午,我在店里跟眼光敏锐的会计经理玛格丽特一起查订货。收据和表格摆得满地都是,我正一边琢磨要不要比去年多订些女装长裤,一边端详产品目录里的流行款和Vogue(一本综合性时尚生活类杂志)杂志、Harper's Bazaar(一本高端时尚杂志)杂志。收音机的音量开得很低,播着摇摆乐,这时玛格丽特抬起一只手,说道:“等等,你听见了吗?”她急匆匆地向收音机奔去,扭动旋钮。

“好的。”透过泪光蒙蒙的眼眸,莫莉望着薇薇安将话机放回原位,裹紧长袍系好,轻抚后颈的银发。薇薇安出了卧室,莫莉一溜烟跑回了前门廊。她摇摇头打起精神,把行李袋摆整齐,用T恤的一角抹了抹眼睛和鼻子。

“现在重播一则特别报道。罗斯福总统今天发表声明称:日军空袭了夏威夷珍珠港,并对瓦胡岛上所有海军及军事活动发动了进攻。目前伤亡人数不详。”

“那我挂电话了。”

就这样,一切天翻地覆。

“好的。”莫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振作!

几个星期后,莉莉到店里来看望我,她的眼圈泛红,泪水濡湿了脸颊。“理查德昨天乘船出发了,我甚至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们只给了他一个编了号的邮寄地址,让人看不出一点头绪。”她一边用皱巴巴的白手帕捂着脸哭,一边说,“我还认为这场蠢兮兮的仗该打完了呢。为什么我的未婚夫一定要去打仗?”我抱住她,她紧搂着我的肩头不放。

“不要哭,亲爱的,别哭。我马上下来。”

一时间,鼓励人们参军拥军的海报遍地开花。许多物品转眼成了配给品:肉类、奶酪、黄油、猪油、咖啡、糖、丝绸、尼龙、鞋。面对薄薄的蓝色小册子,我们的经营之道整个变了样。我们学会了给配给票找零:红色配给票就给红色代币当找零(用于肉类和黄油),蓝色配给票就给蓝色代币当找零(用于加工食品)。那些代币是用压缩木纤维做成的,大小跟十美分硬币差不多。

“对不起。”这时莫莉忍不住了,不禁哭出了声。草坪上寒气袭人,她的双肩痛得很,薇薇安吓了一大跳,观光巴士收班了,车库黑漆漆又阴森森。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落脚。

在店里,我们募集女人们没用过几次的丝袜,以供降落伞和绳索之用,同时募集金属罐和钢制品,以供回收废金属之用。收音机里一天到晚播放着《布基伍基舞会》那首歌。为了紧跟时代气氛,我调整了进货,订购了大批礼品卡、薄薄的蓝色航空邮简、几十种大小各异的美国国旗,还有包装好的牛肉干、保暖袜和一副副纸牌,供大家寄到海外。店里上货的伙计铲起了车道,送起了杂货和包裹。

“在这里?就我们说话这会儿?”薇薇安站起了身。

跟我同一个班毕业的男生们纷纷参军开拔,每星期都有一场道别聚会,要么在教堂地下室,要么在罗克西大厅,要么在某人家中。朱迪·史密斯的男朋友道格拉斯就在第一拨里。满十八岁那天,他去了征兵办公室,报名参了军。紧接着轮到急性子的汤姆·普莱斯,他出发之前,我还在街上遇到他,他告诉我参军也没坏处——打仗会送你去旅行,送你去闯荡,还能领着薪水跟一大群人瞎混。我们没有谈打仗的风险,但我想象的是个卡通版,子弹翻飞,每个小伙都是超级英雄,在枪林弹雨中疾步飞奔,所向披靡。

“这里,我就在这里,在你家。”

我班上足足四分之一的小伙子志愿参了军。等到开始征兵以后,越来越多小伙子收拾行装离开了。有些平足、严重哮喘和半聋的小伙子漫无目的地在商店过道里晃悠,我不禁替他们难过:这些小伙子的哥们儿都走了。身穿着便服,他们似乎有些迷茫。

“你在哪里?”

“德国仔”却没有随大流。“让他们来找我吧。”他说。我不愿相信他会被征召,“德国仔”毕竟是一名老师,教室需要他。但没过多久,局势就已经明了,“德国仔”入伍只是迟早的事情。

“我在楼下。在你家门外,我的意思是。我怕摁门铃会吓到你。”

“德国仔”动身前往亨内平县斯内灵堡进行入伍训练的那一天,我取下脖子上那条项链的克拉达十字架,用一块毛毡裹起来,塞进他胸前的口袋,告诉他:“这样我就会守在你左右了。”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薇薇安正在沉思。“你在哪里?”她终于开了口,倚在椅子扶手上。

“我会用生命守护它。”他说。

“很抱歉这么晚给你打电话。我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我们的来往信件谈的全是渴盼与希望,隐约提到美军的使命是多么重要,也谈他的训练到了哪些重要关头——“德国仔”通过了体能测试,还在机械能力倾向测试中拿了高分。他因此被招进了海军,顶替“珍珠港”一役中损失的人手。没过多久,他就乘火车去圣地亚哥进行技术训练了。

“天哪,你知道现在多晚了吗?”薇薇安边说边摆弄电话线。

他离开六个星期后,我写信告诉他,我怀孕了。“德国仔”回信说,他开心得简直要飞起来。“想到我们的孩子在你肚子里一天天长大,我就能撑过这些苦日子。”他写道,“得知我终于有了一个等待着我的家,让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一心想打完仗回家。”

“没事,我……”

我成天觉得累,觉得恶心欲吐。我想赖床,但心知让自己忙起来更好些。尼尔森太太建议我搬回去跟他们一起住,她说他们会照顾我,做饭给我吃。养父母担心我瘦得不像样。但我更喜欢自己待着。我已经二十二岁,习惯了像个成年人一样生活。

窗口出现了薇薇安的身影,睡衣外面罩了件紫红长袍:“怎么了?你没事吧?”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变得前所未有地忙,白天整天在店里工作,晚上则做义工,要么打理废金属募捐活动,要么组织给红十字会寄物品。但在忙碌背后,我的心中却隐隐有一丝惧意:他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

“是的。”莫莉的声音有点沙哑。她深吸了一口气,稳住,保持冷静,“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在写给“德国仔”的信里,我尽量不唠叨我成天感觉多么反胃——医生告诉我,那是宝宝在我肚子里蓬勃生长。我告诉他的是,我正在给宝宝缝被子,先是用报纸剪纸样,后来用的是细砂纸,不过细砂纸会粘布料。我挑的那一款四角带有编织花色,跟篮子的编织花纹差不多,边缘缠绕着五股布料。图案喜气得很:黄色、蓝色、桃色和粉色印花布,每个方块中间再加上米白色三角形。在墨菲夫人家缝被子的女人们(我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大家把我当作女儿看待,为我人生中的每一个里程碑欢欣鼓舞)对这床被子格外上心,亲手一针一线用细密的针脚缝制。

“莫莉?是你吗?”

“德国仔”的技术培训和航空母舰飞行甲板培训结束了。到圣地亚哥一个月后,他得知自己不久就要开拔。鉴于所受的训练和惨淡的战局,他认为自己会被送到中太平洋扶持这一地区的盟军,但没有人敢下定论。

“嗨,薇薇安,我是莫莉。”

奇袭、技巧,再加上力量——这正是制胜的法宝,海军军方对水兵们说。

“喂?谁呀?”铃响了四声,薇薇安接起了电话。她的声音太大,听上去很紧张,仿佛是在对远方海上的某人喊话。

中太平洋。缅甸。中国。这些不过是地球仪上的一个个名字。我取出店里出售的一张世界地图(地图被紧紧地卷好收在立式卷轴里),在柜台上摊开,用手指掠过临近海岸线的城市仰光,掠过更加往北、更加深色的山区曼德勒。我已经对他前往欧洲做好了准备,即使远至俄罗斯或西伯利亚。但中太平洋?那也太远了,远在地球的另一头,我简直想象不出来。我去了图书馆,朝桌上堆了一摞书,地理书、远东历史、旅行日志。我了解到缅甸是东南亚最大的国家,毗邻印度、中国和暹罗。该国位于季风区,沿海地区全年降雨量约为两百英寸,而这些区域的平均温度接近华氏90度,边境线的三分之一是海岸线。作家乔治·奥威尔出版过一本名叫《缅甸岁月》的小说,还写过几篇讲述当地生活的随笔。读着这些作品,我感觉缅甸离明尼苏达州远得不得了。

于是她决定打个电话。眺望着薇薇安的窗口,莫莉拨通了她的号码。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慢腾腾地过去了,生活安静而紧张。我收听收音机,匆匆翻阅《论坛报》,焦急地等待着来信。“德国仔”的信一到,我就狼吞虎咽地读起来,一目十行地找着信里的新消息:他还好吗?吃得好吗?身体好吗?除此之外,我苦苦纠缠于每个字的语调和语气,仿佛他的话是我可以破解的一种代码。我举起每封薄如蝉翼、蓝色的信,呼吸它的气味——他曾经握过这封信。我用手指轻抚过一个个字——那一个个字都出自他的笔下。

莫莉不知道该怎么办。总不能吓到薇薇安吧。但此刻站在这里,她却发现一件事:这么晚了,就算只是摁响一声门铃,也会把薇薇安吓一跳。

“德国仔”和他的同船兵士都在等待命令。无论是临上阵前在黑暗中进行的飞行甲板训练,还是水手们的行装,从军粮到弹药,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圣地亚哥天气热得很,但他们接到警告,说是即将开拔的地方热得更厉害,几乎无法忍受。“我永远也没有办法习惯高温。”他写道,“我怀念凉爽的晚上,牵着你的手沿街而行。我甚至怀念该死的雪,还真是从来没有料到我会说这话呢。”但他说,最重要的是,他想念我。阳光下我的红发,我鼻梁上的雀斑,我褐色的双眸,我肚子里的孩子。“你一定长胖了。”他说,“我能想象出那一幕。”

门廊上的荧光灯泡洒下一片朦胧的粉色光芒,屋里其他地方则黑漆漆的。莫莉把行李扔到门廊上,揉揉肩膀,又绕到屋后海湾旁,抬头打量着大宅的一扇扇窗户,想看看是否有人。就在那里,二楼最右边,有两个窗户透出了亮光。那是薇薇安的卧室。

此时此刻,他们在弗吉尼亚州的航空母舰上。这将是他出发前写的最后一封信,他会把信交给上船给他们送行的一位牧师。“飞行甲板长达八百六十二英尺。”他写道,“为了区分工种,我们穿成七种不同的颜色。作为一名维修技师,我的针织衫和头盔是难看的绿色,跟煮过头的豌豆颜色差不多。”我想象他站在大洋之中的跑道上,了无生气的头盔下面藏着一头秀美的金发。

走近薇薇安家的大宅时,莫莉瞥了瞥手机:晚上八点五十四分。比预料中晚一些。

随后三个月,我收到了几十封信,都是在他写完信好几个星期以后才收到,有时候一天还会收到两封,全看信件是从哪里寄出的。“德国仔”告诉我,船上的生活很乏味,他在训练期间结识的好友——同样来自明尼苏达州的吉姆·达利教会了他打扑克牌。他们两个人会长时间待在船舱里跟士兵们打牌,打牌的人换个不停,牌局却永远也不收场。他谈起他的工作,谈起遵守纪律是多么重要,谈起他的头盔又重又不舒服,谈起他已经渐渐习惯飞机起飞降落的轰鸣声。他谈起晕船,谈起闷热的气候,却绝口不提战斗,不提被击落的飞机。我不知道是因为规定不许提,还是因为他不想吓到我。

当初她并不知道,那一针针会刺得如此之深。

“我爱你。”他一遍遍地写道,“我简直受不了没有你的生活,一心盼着早日见到你。”

就算链坠丢了,它们也已经永远地融入了她的生命。那些备受珍视的宝贝将刻下烙印,被你铭记在心。人们刺下文身,让自己久久铭记心中所爱、心中所信,或者铭记心中的梦魇。不过话说回来,尽管她永远不会后悔文了那只乌龟,但要铭记过去,她却无须再针刺自己的血肉之躯。

他用的是些流行歌曲里的习语和报上的诗,我写给他的信也差不多一样俗套。我倒是对着信笺苦苦寻思,只待鸿雁传情,可惜只想得出同样的词语,同样的词序,只好盼着字词背后的深情能让整封信变得字字珠玑。我爱你。我想念你。小心。注意安全。

她所需要的并不多。

明尼苏达州,赫明福德县,1943年

还有臀上的乌龟。

星期三上午十点钟,我已经在店里待了一个小时。跟往常一样,我先在里屋对好账目,接着逐一走下每条过道,确保货架整洁,打折商品也没有摆错。商店后方的过道里有一小堆摆成金字塔形的杰根斯面霜没有放好,倒进了一堆象牙香皂里,正当我重新摆放这堆面霜时,我听见尼尔森先生说:“请问有什么事吗?”他的声音古怪而生硬。

凝望着前方流云朵朵的碧空,莫莉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链坠。乌鸦。熊。鱼。

接着他尖声叫道:“维奥拉。”

你会带着什么上路?又将什么抛到了身后?

我手上没有停,一颗心却猛跳起来。尼尔森先生很少直呼妻子的名字。我继续把面霜搭成金字塔形:最下面一排摆五罐面霜,接着摆四罐,三罐,两罐,最顶端放一罐。我把剩下的面霜放在展台后面的架子上,又把被撞下来的象牙香皂换成了新的。收拾完以后,我站在走廊里,等待着。有人在低声说话。过了一会儿,尼尔森太太叫道:“薇薇安?你在吗?”

莫莉数着自己的步子:左,右。左,右。左,右。左——右。肩带勒得太紧了,她的左肩突然一阵抽痛。她在原地蹦了蹦,挪挪肩带。这下可好,肩带干脆滑了下来。见鬼,再蹦蹦吧。她是一只背着壳的乌龟,是蹒跚着越过荒原的简·爱,是扛着独木舟的佩诺布斯科特人。还用说吗,肩上的包裹当然很有分量,这些袋子装着她在世上所拥有的一切呢。

收银台旁边站着一个身穿蓝色制服、头戴黑檐帽的西联公司员工。电报只有寥寥几句:“战争部长遗憾地通知您:卢克·梅纳德于1943年2月16日不幸阵亡。如有进一步详情,您将随后获得通知。”

偶尔有辆车慢吞吞地驶过。时值淡季,路上的汽车大多数是实用的斯巴鲁、载重十吨的卡车,不然就是老爷车。莫莉身上穿着厚厚的冬衣:尽管已是五月,但这里毕竟是缅因州(鬼知道,说不定最后还得穿着冬衣过夜呢)。她把一大堆东西留在了拉尔夫和迪娜家,其中包括几件难看的化纤毛衣,那是迪娜在圣诞节期间随手扔给莫莉的。谢天谢地,总算说再见了。

我听不见送电报的西联员工说了些什么。尼尔森太太哭出了声。我摸着肚子——孩子。我们的孩子。

这次离开还真是煞风景。迪娜一直待在卧室里,紧闭着房门,把电视机声音开得震天响。拉尔夫傻乎乎地提议帮莫莉拎包,借她二十美金,还要开车送她。莫莉差点忍不住说了声谢谢,差点忍不住给了他一个拥抱,但终究只是凶巴巴地说:“不,我没事,再见了。”她逼着自己向前走,心里想:没戏了,我已经被赶出家门……

接下来几个月,我收到了更多消息。一架飞机在舰队的航空母舰上坠毁,“德国仔”和其他三人因此丧生。没人能救他,飞机砸在他身上散了架。“卢克当场阵亡,没有受苦,希望这一点能让你感到宽慰。”与“德国仔”同船的战友吉姆·达利写道。后来,我收到他的一盒私人物品:他的手表,我写给他的信,一些衣服,还有那个克拉达十字架。我打开盒子,轻抚每一件东西,然后合上盒子,放到一旁。只怕要过很久很久,我才会再戴上那条项链吧。

在跟迪娜大吵一架之前,莫莉原本打算明天去薇薇安家,把她在图书馆里发现的事情告诉她。嗯,计划赶不上变化。

当初“德国仔”并不打算把太太怀孕的消息传遍基地。他说,他很迷信,可不想招来霉运。吉姆·达利的吊唁信是写给一位妻子,不是写给一位母亲的。

莫莉从公交车站吃力地向薇薇安家走去,背包里装着笔记本电脑,双肩分别挎着红色布雷登和艾希莉行李袋。两只行李袋互相磕来磕去,仿佛酒吧里互不相让的顾客,把莫莉夹在其中。走得真慢呀。

随后几个星期,天色还没有亮,我就已经早早起床工作,重新整理了店里的商品,定做了一个又大又新的店门招牌,雇了个学设计的学生装饰了橱窗。尽管大着肚子,我还是驾车去了明尼阿波利斯市,逛了逛各大百货公司,记下它们如何陈列橱窗,颜色款式上又有哪些潮流还没有传到我们那里。我还订了轮胎内胎、太阳镜和沙滩巾,以便迎接夏季。

缅因州,斯普鲁斯港,2011年

莉莉和小艾带我去影院,去看戏,去吃晚餐。墨菲太太定期请我去喝茶。一天晚上,我从灼痛中惊醒,心知去医院的时候到了。按照跟养母说好的那样,我打了个电话给尼尔森太太,收拾好小包裹,她驾车把我送到了医院。分娩花了七个小时,最后那一阵痛得如此撕心裂肺,我寻思着自己的身子会不会被劈成两半。剧痛让我哭出了声,而我一直为“德国仔”藏在心中的眼泪也一起夺眶而出。我再也忍不住悲伤,忍不住痛失所爱、孤零零一个人的凄凉。

那……投奔薇薇安怎么样?她家的大宅有十四间客房,薇薇安大概用了其中三间房。她八成在家,毕竟老人家很少出门。莫莉瞟了一眼手机,下午六点四十五分。现在打电话给她还不算晚,对吧?不过……她回头一想,还从来没有见过薇薇安煲电话粥呢。也许搭免费观光巴士过去跟她聊聊更妥当些?如果薇薇安不同意的话,好吧,那干脆在薇薇安家的车库窝一晚上好了。等明天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再想办法。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失去不仅大有可能,而且不可避免。失去一切,将一段人生抛诸脑后,重新开辟新天地——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此时此刻,我深深地、莫名地认定,人生一次又一次给我这种教训,一定是我的宿命无疑。

怎么办呢?莫莉在网上搜了搜收容所,发现埃尔斯沃思有一家,可惜明文规定被收容者必须在十八岁以上,否则须有父母陪同。巴尔港也有个施膳所,可惜不能过夜。

躺在医院的床上,我百感交集:悲痛铺天盖地,美梦支离破碎。我为自己失去的一切痛哭失声:一生挚爱,家人,还有我居然胆敢梦想的未来。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我不能再经受这一切了。我不能再把一颗心全交给人,却只落个失去他们的下场。我再也不愿意经历一次失去某个令我爱得痴狂的人,绝不。

投奔妈妈这条路走不通。

“好啦,好啦。”尼尔森太太担心地挑高了嗓音,“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你会……”她说的是“把眼泪哭干的”,我听见的却是“会死掉”。

嗯,事情好办了。

“我希望死掉。”我告诉她,“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搜索结果第一条直接链接着某个唐娜·艾尔的领英(LinkedIn)个人页(不太像吧),接下来一条是雅茅斯市议会的PDF文档,其中有个唐娜·艾尔(更不像了)。第三条是婚礼公告:三月,在马托瓦姆基格,某位唐娜·哈尔赛嫁给了空军机师罗博·艾尔(不对吧)。嗯,好啦,终于找到了!这是《班戈每日新闻》上的一篇豆腐块文章,点击打开报道后,莫莉的眼前赫然出现了妈妈被警方拘捕时的疑犯档案照。错不了,正是她本人,不过脸色苍白,眼睛斗鸡,而且穿得一塌糊涂。三个月前,她因为在老城区一家药店偷止痛药被捕,同时被捕的还有个叫德韦恩·波迪克的家伙,现年二十三岁。据报道称,艾尔被关押在班戈的佩诺布斯科特县监狱。

“你有这个宝宝。”她说,“为了宝宝,你要坚持下去。”

趁自己还没有改变心意,莫莉向摊在床上、正在休眠的笔记本电脑爬过去,敲敲键盘唤醒电脑,上网搜索“缅因州唐娜·艾尔”。

我扭开头。我使劲用力,过了一会儿,宝宝降生了。

莫莉琢磨起了妈妈的下落(这倒不是第一次):说不定她已经有了起色,说不定她现在戒了酒,还有份稳定的工作。莫莉总是竭力忍住去找妈妈的冲动——说不定情形很不堪呢!不过,在走投无路的时候……鬼知道呢?亲生父母要是能收拾好他们的烂摊子,政府还不乐开花嘛。对母女两人来说,目前可能都是一个契机。

在我怀里,小丫头很轻很轻,金色的头发稀稀拉拉,清澈的双眸犹如水中石子。我累得头晕,搂住她,闭上了眼睛。

莫莉的账户里有二百一十三美金,是去年夏天在巴尔港打工卖冰激凌赚最低工资攒下来的。倒是可以坐巴士去波特兰或班戈,甚至去波士顿,但接下来又能怎么样?

我还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没有告诉尼尔森太太,我将会做些什么。我轻声对宝宝耳语了一个名字:梅。梅茜。跟我一样,她也是一个已逝香魂的化身。

好了,她到底能去什么鬼地方呢?

随后我采取了行动。我把她送了人。

“不用了。”她说着把一摞黑T恤收进行李袋,抱着双臂站在那儿,直到他灰溜溜地出了屋。

缅因州,斯普鲁斯港,2011年

“如果用得着我开车送你,说一声就行了。”

“哦,薇薇安,你居然把她送了人。”莫莉说着,从椅子上向前探出身子。

她瞥瞥他:不是吧,你还真是明察秋毫呢。

她们两个人已经在客厅的靠背扶手椅上坐了好几个小时。两人中间的古董灯投下飘摇的光芒。地板上摆着一摞用绳捆好的蓝色薄纸航空信,一块男式金表、一个钢盔,还有一双从黑色行李箱里耷拉出来的军袜,行李箱上印着几个字:美国海军。

拉尔夫叹了口气:“嗯,我明白你为什么不想待在这里。”

薇薇安理顺腿上的毯子,摇了摇头,仿佛陷入了沉思。

其实怎么可能嘛。去杰克家——她还可以到巴尔港旅社开个房间呢!太瞎扯了(没错,最好是来间海景房。再给我送个芒果奶昔,谢谢你!)。跟杰克的关系还僵着,但就算他们两个人交往得一帆风顺,特瑞也绝不会允许她留下来过夜。

“很抱歉。”莫莉轻抚着那张从未用过的婴儿毯,它的编织图案依旧生动,针脚精致而又质朴。这么说来,薇薇安曾有过一个宝宝,又把她送了人……然后嫁给了“德国仔”的挚友吉姆·达利。她爱上他了,还是权作慰藉呢?她把孩子的事情告诉他了吗?

“也许吧。”

薇薇安俯过身,关掉录音机:“说真的,我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你是说,去杰克家?”

莫莉满头雾水地望着她:“但这只是前二十年啊。”

“我有落脚的地方,不用担心。”她说。

薇薇安轻松地耸耸肩膀:“相比之下,剩下的日子都风平浪静。我嫁给了吉姆,最后来了这里。”

拉尔夫在一旁徘徊,打不定主意——真是他一贯的德行。莫莉知道,他夹在自己和迪娜中间左右为难,两个女人他哪个都应付不了。莫莉差点就同情起他来了,这胆小的可怜虫。

“但这些年……”

她的年纪已经太大了——大到没办法再傻等着被安置到另一个寄养家庭,大到没办法转学,搬到一个新城市,再被另一对养父母变幻莫测的心意折腾一回。她简直气炸了,几乎觉得头晕眼花。她寻思着迪娜是多么顽固、多么白痴,拉尔夫又是多么唯唯诺诺、多么软骨头,好借此给心里的怒火浇点油。因为她知道,怒火烧尽以后,接踵而至的就是没顶的悲哀,到时候她会再也没有力气动弹。她不能停下脚步,必须在屋里四处走动,必须装好行李,滚出这个鬼地方。

“多半是些好年华,不过没什么太大的波澜。”

“应该是你饶了我才对。还有,别叫我‘小莫莫’。”她拼尽全力才忍住,没有像只流浪猫一样张牙舞爪地扑向他的面孔。让他见鬼去吧。让他和他家那个贱人都见鬼去吧。

“你……”莫莉有点犹豫,“你爱他吗?”

“行行好,小莫莫,饶了我吧。”

薇薇安从飘窗向外望去。莫莉追随着她的眼神,目光落在幽影重重的苹果树上。映照着大宅的灯光,苹果树几乎难以看清。“说实话,我从未后悔嫁给他。但你知道背后的故事,所以我这么说吧:我爱他。但并非像爱‘德国仔’那样爱他,那样爱得痴狂。也许一个人一生只能痴爱一次,我说不好,但没关系,那就够了。”

她抬眼望着他,把刘海从眼前拂开:“所以呢?可惜我不会眼巴巴地盼着。”

没关系,那就够了。莫莉的心猛地一紧,仿佛被人紧紧攫住。寥寥几句话语背后,是多么澎湃的感情?她不知道。喉头涌上一股涩味,她费力地咽了咽唾沫。薇薇安下定决心不动感情,这种立场莫莉再了解不过了。于是她只是点点头,问道:“那你和吉姆又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社会福利机构会给你找个更合适的去处。”拉尔夫说。

薇薇安噘起嘴,陷入了沉思。“‘德国仔’阵亡大约一年后,吉姆从战场归来,与我取得了联系。有几件‘德国仔’的小东西海军没送给我,在他手里。一副牌,‘德国仔’的口琴。于是就这样开始了,你知道吧。我想,对我们两人来说,能找到一个聊得来的人是一种慰藉,找到另一个了解‘德国仔’的人。”

莫莉把那袋袜子塞到行李袋的一头,正好撑起袋子。她又开始把鞋摆放整齐:从二手店买来的马丁靴,黑色人字拖,黑色沃尔玛运动鞋,一双被狗啃过的勃肯鞋——某个以前的养母把它扔进了垃圾桶,又被莫莉捡了出来。

“他知道你生过一个孩子吗?”

“你还不能走,必须等我们先联络社工,可能要花一两天的工夫。”

“不,我不这么认为。我们从未谈过这件事,对他来说,这副担子似乎太重了。战争已经让他不堪重负,还有很多事他都不想提起。”

莫莉一边把袜子塞进食品超市的塑料袋,一边说:“我看上去像是在干吗?”通常她不会对拉尔夫凶,但此刻她心想,谁在乎呀?刚才他不也没护着她吗。

“吉姆精于打理数据,为人井井有条,远比‘德国仔’缜密。老实说,我怀疑‘德国仔’如果在世,我们的店还能不能做到眼下一半成功。这话听上去很无情吧?好吧,再无情也是实话。他对商店半点也不关心,也不想打理。他是个音乐家,知道吧,没有商业头脑。但吉姆和我配合默契,我负责订货和库存,他则改善了会计系统,引进了新的电动收银机,精简了供应商——把商店现代化了。”

到了晚上,拉尔夫敲响了莫莉房间的门。“嘿,你在干什么?”他说着东张西望:里昂比恩行李袋正敞着口,莫莉珍藏的书堆在地板上,其中就有那本《绿山墙的安妮》。

“跟你讲一件事吧:嫁给吉姆,就像踏进恰好跟室温一样暖和的水中。我几乎无须调适自己。他是个安静、得体、勤奋的人,一个好人。我们不属于那种互相给对方圆话的夫妻,我甚至不敢说他脑子里有这根弦。但我们相敬如宾,互相宽容。他烦躁的时候,我就小心避开,而当我陷入他嘴里那种‘乌云罩顶的坏情绪’时(有时候,我会好几天难得讲几句话),他也不来烦我。我们之间唯一的问题是:他想要个孩子,而我无法办到。我就是办不到。从一开始,我就把自己的感受告诉他了,但我觉得,他希望我日后会改变心意。”

“滚。”

薇薇安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高高的飘窗旁。莫莉心中一动:她是多么弱不禁风,身影多么单薄啊。薇薇安把窗户两边的丝环从挂钩上解开,任由沉甸甸、带有佩斯利涡旋花纹的窗帘盖住玻璃窗。

“迪……”

“我不知道……”莫莉奓着胆子小心地说,“你有没有想过你女儿的下落?”

“我希望她滚。”迪娜说。

“有时候吧。”

拉尔夫望了望莫莉。从他的脸上,她发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神情:他看上去满脸倦意,他看上去也受够了。

“你也许能找到她。她现在……”莫莉做着心算,“快七十岁了,对吧?很有可能还在世呢。”

“你这是在开玩笑吗?”迪娜这回真是口沫横飞了。

薇薇安理了理窗帘的褶裥,说道:“来不及了。”

“好吧,好吧,迪娜,听着。”拉尔夫举手在空中拍了拍,活像个乐队指挥,“我看闹得有点过了。大家能不能深呼吸一下,冷静冷静?”

“可是……为什么?”这个问题感觉像是走钢丝。莫莉屏住了呼吸,一颗心怦怦直跳,心知自己即使算不上彻头彻尾的无礼,也要算是放肆。但话说回来,这可能是她唯一一次开口的机会。

“没错,我敢肯定她只是‘借’书而已。”迪娜伸出一根魔爪般的粉色长手指,直指莫莉,“听好了,小姑娘。自从你踏进这个家,就尽给我们惹事,我简直受够了。我可是认真的,我真是受——够——了。”她叉腿站着,气喘吁吁地摆着头,暗淡的金发摇来晃去,好似一匹神经兮兮的小马驹。

“我做了一个决定,必须咽下苦果。”

莫莉转身面对着拉尔夫,缓缓说道:“我没偷那本书。”

“当时你走投无路啊。”

“才怪。”迪娜翻开书,用一根手指使劲戳着封里,“这里明明写着,主人是‘多萝西·鲍尔’,那是谁?”

薇薇安依然站在阴影中,站在厚重的窗帘旁:“实情不是这样。我原本可以留下那个孩子,尼尔森太太会帮我。事实是,我是个胆小鬼。我很自私,很害怕。”

莫莉坐回椅子上:“薇薇安给我的。”

“当时你丈夫刚刚去世,我能理解。”

“这本书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真的吗?我不知道我自己是否能理解。再说现在……得知梅茜这么多年都活着……”

“你不能随随便便……”

“哦,薇薇安。”莫莉说。

片刻后,迪娜又现了身,手里拿着一本书,仿佛举的是一幅表示抗议的标语——那是《绿山墙的安妮》。“你从哪儿弄来的?”她断然问道。

薇薇安摇摇头,望着壁炉架上的时钟:“天哪,瞧瞧几点钟了——已经过十二点了!你一定累得厉害,我们来给你找张床吧。”

“嘿。”莫莉边说边站起来。

缅因州,斯普鲁斯港,2011年

“不,拉尔夫,我受够了。罚做社区服务,见鬼去吧。要是我说了算,这小孩就该乖乖在少教所里待着。她是个小偷,就这么回事。她从人家图书馆偷东西,鬼才知道她从我们家偷了什么,从老太太那里偷了什么。”迪娜迈开大步向莫莉的卧室走去,开门进了屋,不见了踪影。

莫莉乘着一艘独木舟,奋力划着双桨逆流而上。双桨一次次荡开碧波,她的肩膀痛得很。独木舟正在下沉,河水涌了进来,她的脚浸到了水里。低下头,她发现手机坏了,装着笔记本电脑的背包湿漉漉的。她的红色行李袋从船上翻了出去,她望着它随水流漂去,然后慢慢地没入水中。波涛在她耳边怒吼,仿佛是远方的阀门。但它为什么显得如此遥远呢?

“嗯,好吧,我们……”

她睁开眼睛,眨了眨。光线明亮——好亮。水声……她扭过头,就在那儿,透过一扇玻璃窗望去,眼前正是海湾,滚滚的波涛汹涌而来。

“鬼才跟她是‘我们俩’,你怎么敢把她跟我算成一伙呢。”迪娜说。

屋子里很安静,薇薇安一定还在睡。

“嗯,你们俩……”带着哆哆嗦嗦的笑容,拉尔夫开口说道。

厨房的时钟显示着上午八点钟。莫莉烧了一壶水冲茶,从橱柜里找到了燕麦粒、蔓越莓干、核桃、蜂蜜。根据圆柱形罐子上的说明,她用文火煲出了燕麦粥(跟迪娜买的那些甜兮兮的小包装燕麦片简直有天壤之别),把蔓越莓干和坚果切碎加进去,又加了少许蜂蜜。她关了火,洗干净昨晚用过的茶壶和杯碟,坐到餐桌旁边的摇椅上等薇薇安。

迪娜霍地站起身。“你在开玩笑吧?”她转身面对着拉尔夫,“她居然这么跟我讲话?”

这是个美丽的清晨,按杰克的说法,正是“明信片上的缅因州”。海水在阳光下闪耀,仿佛片片鱼鳞。远处靠近港口的地方,莫莉可以望见好些丁点小的帆船。

“那笔钱不是足以支付多出一张嘴的费用吗?”莫莉问,“还有剩的,对吗?说实话,这不就是你同意当寄养家庭的原因吗?”

这时她的手机不停振动,杰克发来了短信,写的是:“怎么啦?”几个月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不在一起度周末。她的手机又呜呜响了几声。“待会儿能见面吗?”

迪娜惊讶地抬起头,餐叉举在半空中。拉尔夫挑高了眉毛。“我不知道那跟这些有什么关系。”迪娜说。

“功课多得铺天盖地。”她回道。

“别管了,”莫莉心想,可是……“等一下,收留我你是有钱拿的,对吧?”她说。

“一起学?”

“还得加上多出来的一张嘴呢。”迪娜小声说。

“也许吧,稍后打电话给你。”

“我觉得也没花太多啊。”拉尔夫说。

“什么时候?”

迪娜说的是莫莉从巴尔港图书馆回家后匆忙炒的一道菜:豆腐、青红椒、黑豆,再加上西葫芦。最近一阵子,莫莉经常下厨,心里盘算着:如果迪娜多尝几道不含动物蛋白的菜,她就会发现这世上还有许多美食。因此,上个星期莫莉做了芝士蘑菇馅玉米饼、茄子千层面和素食辣汤,可惜迪娜还是抱怨个没完没了:吃不饱啦,菜色很怪啦(在莫莉烤出茄子之前,迪娜还从未吃过这东西)。至于现在,她又抱怨花销太高。

她换了个话题:“天气好得像‘明信片上的缅因州’呢。”

“我的薪水就花在买这些花里胡哨的蔬菜上了。”迪娜抱怨道,“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撑得下去。”

“我们去飞山走走好了,让功课见鬼去吧。”

缅因州,斯普鲁斯港,2011年

“飞山”是莫莉的最爱之一,沿着松树环绕的小径登上一段五百英尺的陡坡,可以将萨姆斯·桑德峡湾尽收眼底,漫步下山后则会抵达谷湾。在那里的卵石滩上,你可以在又大又平的巨石上徘徊,远眺大海,随后再兜兜转转地回到铺满松针的防火道上,去取汽车或者自行车。

跟我同一个毕业班的姑娘们会到店里来,挥舞着一颗颗钻石,仿佛炫耀的是至高无上的荣誉军团勋章,仿佛她们已经达成了一项重大使命——我猜吧,她们也确实这么想。但在我眼中,那条路却只通向为某个男人洗衣服,做家事。我完全不想跟嫁人扯上半点关系,尼尔森太太也颇为赞同。“你还年轻,用不着着急。”她说。

“好吧。”她摁下发送按钮,却立刻后悔起来。真狗屎。

高中一毕业,我就开始管理商店。我发觉自己不仅适合这份工作,而且还挺中意(我在圣奥拉夫学院念会计和工商管理课程,但课程都安排在晚上)。我雇用人手(现在总共有九个人了),还负责很大一部分订货。晚上我则与尼尔森先生一起复核账目。我们共同管理员工、安抚顾客、扶植供应商。我一直设法谋求最优惠的价格、最吸引人的商品、最新鲜的货色。尼尔森公司是全县首家出售直立式电动吸尘器、搅拌机、冻干咖啡的商店。我们从未这么忙碌。

才不过几秒钟,她的手机响了。“嗨,我什么时候去接你?”杰克说。

到了星期一,十二年级的英语老师弗莱太太在课后把我叫到了一旁。“你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浑小子身上?”她责怪道。弗莱太太敦促我申请州外的大学,比如她的母校——马萨诸塞州的史密斯学院。“你的人生将会更加广阔。”她说,“薇薇安啊,你不希望如此吗?”虽然她的好意让我受宠若惊,我心里却清楚自己永远也不会走那么远。我不能离开养父母,他们已经非常依赖我了。再说,尽管身边是汤姆·普莱斯这种浑小子,对我来说,人生却已足够广阔了。

“嗯,等我给你回电话好吗?”

我跟汤姆一起参加了返校节舞会。他带着一串腕花来到我家门口——一朵饱满的白色康乃馨加两朵娇小的玫瑰。我的礼服裙则出自自己之手,是用粉色雪纺按金吉·罗杰斯在《欢乐时光》里穿的一条裙子缝制而成的,尼尔森太太还把她的珍珠项链和配套耳环借给了我。汤姆一直显得和蔼温厚,直到他从他爸爸那件有点嫌大的西装外套里摸出了一瓶威士忌,结果喝得酩酊大醉。他跟另一个毕业班学生在舞池里扭打起来,害得他自己和我都被赶出了舞会。

“别拖了。拉尔夫和迪娜去教堂了,对吧?我想你,丫头。前一阵我们为什么吵嘴……傻乎乎的?我早就忘啦。”

我的头发再也不是当初的黄铜色了。多年来,它变成了深赤褐色,恰似落叶的颜色。我剪了个时髦的发型(至少在我们镇上算时髦),正好齐到肩膀。等到开始使用化妆品,我还发现了一件事:迄今为止,我一直将自己的往昔看作一串毫无联系的转变,从爱尔兰的妮芙到美国的多萝西,再到转世的薇薇安。一重重身份被投射到我身上,刚开始颇不合体,就像一双你必须先硬塞进去的鞋,稍后才会合脚。但有了红色唇膏,我却可以打造出一副崭新的面具(也是暂时的面具)。下一次要变成谁,现在由我说了算了。

莫莉从摇椅上站起身,莫名其妙地走过去搅了搅燕麦粥,把手搁上水壶,水壶不冷不热。她竖起耳朵聆听着脚步声,但屋里十分安静。“嘿,”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你的眼睛是你身上最漂亮的地方,你知道吧?”念中学最后一年的时候,汤姆·普莱斯在数学课上告诉我,同时俯身越过我的课桌端详我的双眸,轮番凝望我两只眼睛,“有点棕,有点绿,还有点泛金色。我还从来没有在一双眼睛里见过这么多颜色。”他的目光害得我很不自在,但当天下午回家以后,我却凑近浴室的镜子,盯着自己的眼睛打量了好一会儿。

“说什么?”他说,接着是一句,“哇噢,等一下,你是要跟我分手吗?”

我们的商店一直坚持低价,加上每星期打折和发放纸质优惠券,价格就更低廉了。商店设立了分期付款机制,好让人们分期购买昂贵商品,还设置了冷饮柜台,好让大家有个久待的地方。没过多久,商店的生意便蒸蒸日上。在一片萧条之中,我们商店的生意似乎是唯一一宗欣欣向荣的生意。

“什么?不,跟分手风马牛不相及。迪娜把我赶出来了。”

随着业务增长,我们把货架凑近了些,在过道尽头竖起了专门的展架,上面摆满乳液。隔壁名叫里奇氏的珠宝店关门歇业时,我说服尼尔森先生改装并扩建了我们的商铺。库存不再放在店后,转而放进了地下室,店面也被分成了不同部门。

“你在开玩笑吧?”

我想起范妮曾经说过,就算手头不宽裕,女人们却仍然希望打扮得漂漂亮亮,于是说服尼尔森先生订了些廉价的小玩意儿、闪闪夺目的珠宝饰品、全棉平绒手套、塑料手镯、五颜六色的印花丝巾。学校里有几个女生经常吸引我的关注,她们比我高一两个年级,家境优越的父母会带她们去双城买衣服。我留心着她们爱吃什么,爱穿什么,爱听什么样的音乐,爱什么样的汽车,追什么样的电影明星。我把这些点点滴滴搬回店里,好似喜鹊搜罗碎片和树枝。如果其中有个女生换上了新颜色或新款的皮带,或者把一顶平顶圆帽歪着戴,那到当天下午,我就会查遍店里供应商的产品目录,找到类似的设计。我从目录里挑出跟这些女生相像的模特,一个个有着两弯纤纤细眉、玫瑰般的娇唇和柔软起伏的秀发,再给她们装扮最新的款式和颜色。我挑出那些女生喜爱的香水,比如伊丽莎白·雅顿的“青青芳草”。商店会把这些款跟那些最受欢迎的流行款一样屯上一批货,比如Jean Patou(香水品牌)的“喜悦”和娇兰的“午夜飞行”香水。

“没有半句假话。”

快满十六岁时,我环顾着店里,发现自从我来到这儿,它就几乎没有变过;但我们大可以想些办法让它变得更棒。法子还真不少。首先,跟尼尔森先生商议过后,我把杂志挪到了商店的前方,靠近收银台。洗发水、乳液和香脂原来摆在商店的后方,我把它们搬到了药房附近的货架上,这样一来,配药的人们也可以顺便买点膏药和软膏。女性用品区的存货少得让人发愁——这倒不奇怪,因为尼尔森先生对此一窍不通,尼尔森太太又不感兴趣(她偶尔会涂涂口红,但看上去总像是随便挑了一支,匆匆了事)。我还记得大家在墨菲太太家没完没了地聊长袜、吊袜带和化妆,于是提议店里扩充女士用品区,比如买个转盘式货架,摆上某家供应商的有缝丝袜和无缝丝袜,再在传单上打广告。养父母将信将疑,但第一个星期商店就卖光了所有存货,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尼尔森先生把订单翻了一倍。

“她把你赶出来……什么时候?”

我往前凑了凑,想知道他是否在说“德国仔”,但又转念一想,眼下“德国仔”已经十八岁了,足以自己谋生。

“昨天晚上。”

“嗯。”尼尔森太太不置可否地说。

“昨天晚上?那……”莫莉几乎可以听到车轮转动的声音,“你现在在哪儿?”

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一个男人在柜台旁跟尼尔森太太闲聊。“我太太让我来店里买点东西,我们教会正在为某个乘孤儿列车来的小子凑一篮子东西呢。”他说,“还记得那些列车吗?以前会载着一堆无家可归的流浪儿经过这里?我曾经去奥尔本斯的格兰其礼堂见过他们一次,可怜兮兮的小家伙。总之,这小子真是撞上了一连串霉运,先是被收养他的农夫打得够呛,后来收养他的老太太又去世了,那小子又落得个无依无靠。真丢人呢,居然把那些可怜的孩子送出去自生自灭,指望大家照顾,好像我们没有家累一样。”

莫莉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在薇薇安家。”

我一直隐隐有种担心:说不定什么时候,索伦森先生就会出现在门前台阶上,嘴里告诉我,尼尔森夫妇认定我花的钱太多,惹的事太多,要不就让人失望透顶,于是已经决定不要我了。在梦魇中,我独自一个人待在火车上,正前往茫茫荒野,或者正身处干草堆,找不到出路,不然的话,我便正在大都市的街道上穿行,凝望着每扇窗口的万千灯火,望见屋里的户户人家,其中却没有一个是我的家。

一片沉默。难道他挂断电话了?

从此以后,我认定:惹恼养父母的代价实在太高了。我不会像朱迪那样从自己的卧室窗户爬出去,沿着水管溜下楼。我会乖乖上学、在店里干活、帮忙准备晚餐、做好家庭作业、上床就寝。我会偶尔出门跟男生约会,通常是四人约会,或者成群结队。其中一个名叫罗尼·肯的男孩对我尤其钟情,还给了我一枚定情戒指。但我很担心自己的举动让养父母失望,因此见到任何出格的苗头都一概避开。有次约会后,罗尼想要吻我道别,他的嘴唇刚刚挨上我的唇,我就唰一下抽了身。没过多久,我就把戒指还给了他。

莫莉咬咬嘴唇:“杰克?”

她对尼尔森先生挑挑眉毛,我看得出来,他们已经想好怎么罚我了。养父母只能拿一件事罚我——每星期日下午,我都会跟朱迪一起去看电影,因此接下来两个星期,我只能待在家里,还要忍受他们俩不作声的责备。

“昨天晚上你去薇薇安家了?你住在薇薇安家里?”

我想告诉他们是朱迪的男朋友道格拉斯给的,但我明白把别人搅进这摊浑水只会更加糟糕。“这是……试试而已。我很不喜欢抽这东西,害我咳个不停。”

“是的,我……”

“你从哪儿弄来的?”尼尔森太太问。

“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他的语气辛辣,充满了指责。

“我只抽了一支,尝一尝。”我说道,尽管他们一眼就能看出那包香烟已经所剩无几。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我抬眼望着她,又望望尼尔森先生——他举起刀叉,正把猪排切成小块。

“你不想给我添麻烦?”

尼尔森先生进了厨房,我们坐下吃晚餐,尼尔森太太把那包好彩烟从餐桌上向我推过来。“我在找我的绿手套,以为是你拿去用了,结果找到了这个。”她说。

“我只是说,我已经太依赖你了,吵完那场架以后……”

当时我走进厨房,一眼就看出:我不知怎的惹她不开心了。她比平常更加安静,有种伤心欲怒的模样。我纳闷自己是否在做白日梦,于是搜肠刮肚地寻思着今天上学之前说错过什么话,办错过什么事,居然惹她难过。我连想也没想过那包烟——那是我的朋友朱迪·史密斯的男友在镇外的埃索加油站买给她的,她顺手递给了我。

“所以你就想:‘那我去给九十岁的老太太添麻烦好了,远比给我男朋友添麻烦好得多。’”

我十五岁那年,尼尔森太太在我的钱包里发现了一包香烟。

“说实话,我当时失魂落魄。”莫莉说,“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明尼苏达州,赫明福德县,1935—1939年

“那你是走过去的吧,对不对?难道有人开车送你?”

随着时光流逝,我真正的家庭变得越来越难以记起。我没有昔日留下的旧照、信件甚至书籍,只有祖母留下的爱尔兰十字架。尽管那条克拉达项链很少离身,但随着我日渐长大,我却逃不开一个念头:血亲只给我留下了一件东西,而留下它的那个女人将自己的独生子及其家人赶上了茫茫大海,赶上了一叶孤舟,尽管她明知道,也许今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我搭了观光巴士。”

当天吃晚餐时,我告诉尼尔森夫妇,我会沿用他们女儿的名字。就在那一刻,昔日画上了句号,我的生活掀开了新的一页。尽管我难以相信自己还会一路吉星高照,但对抛在脑后的昔日,我却没有任何怀念。因此几年后,当尼尔森夫妇告诉我他们想收养我时,我欣然答应下来。我会当好他们的女儿,尽管我永远无法逼着自己开口称呼他们“爸爸”“妈妈”,我们之间感觉太拘礼了些,没法用这种称呼。即便如此,显而易见的是,从现在开始,我是尼尔森家里人了,他们会管我,照顾我。

“那是什么时候?”

我想同情伯恩先生,我想有所触动。但我没有。“我很遗憾。”我告诉他。我猜自己确实很遗憾,为他,为他那一团糟的生活。但对伯恩太太,我实在找不出一丝悲伤。我想起她冰冷的眼神,时时紧锁的眉头,想起她只把我当作可以使唤的人手,除了穿针引线的十指别无他用。我并不为她离开人世开心,但我也并不遗憾。

“七点左右。”她胡诌道。

“是在你走后没几个星期的事。有天早上她来了,说她那个住在帕克拉皮兹的女儿想让她跟他们一起住,范妮决心离开。剩下的人都走光了,知道吧,我觉得洛伊丝只是受不了……”他用手在脸上摸了一把,仿佛想把五官通通抹去,“还记得去年春天那阵诡异的暴风雨吗?四月下旬那次。嗯,洛伊丝抬脚走进了风暴里,一步步直往前走。有人发现她冻死在离我家大约四英里的地方。”

“七点左右?你是雄赳赳直奔她家前门摁响门铃呢,还是事先打过电话?”

“范妮走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大吃一惊,但我确实很惊讶。

好吧,够了。“我不喜欢你的语气。”莫莉说。

他摇摇头,嘴里说:“她不是个坚强的女人,多萝西。受不了屈辱,受不了求别人施恩。但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哪天不在琢磨啊。”他的脸扭曲了,“范妮走了以后,那……”

杰克叹了口气。

“对不起,什么意思?”

“瞧,”她说,“我知道这对你来说难以置信,不过薇薇安和我是朋友。”

他眨了几下眼睛:“看来你还没有听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杰克说:“嗯……哦。”

“是的,先生。”我不明白他的举动为什么这么怪,“伯恩太太怎么样?”我设法换个话头客套几句。

“其实,我们有很多共同之处。”

尽管二月里寒气逼人,伯恩先生的太阳穴却滴下了一溜汗珠。他用手背擦了擦:“那你待得开心吗?”

他轻笑一声:“拜托,莫莉。”

我点点头:“这里的店主……尼尔森夫妇……收留了我。”

“你可以问她。”

“嗯,真是没想到。”他说,“你在这里工作?”

“听着,你知道我有多在乎你。但现实一点吧,你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寄养在别人家里,还在察看期。你刚刚被一个寄养家庭赶出来,现在却住进了一个阔老太太的豪宅。还有很多共同之处?我妈……”

我转过身,略微吃了一惊:那是伯恩先生。他的褐色头发又乱又长,双眼布满了血丝,我说不清他是否一直在酗酒。他到这里来做什么?到一个离他自己家三十英里的杂货店做什么?

“我知道。你的妈妈。”莫莉大声叹了口气。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她还要欠特瑞的情欠多久?

“多萝西?”

“对我来说很复杂。”他说。

每天都有人来到店里,嘴里说着一堆不付款的理由,要么要求赊账,要么提议用东西换货。看上去,尼尔森先生每天傍晚都会带些从顾客那里得来的东西回家:一打鸡蛋啦,叫“lefse”的挪威软饼啦,一条长长的针织围巾啦。尼尔森太太会翻个白眼,说句“哎呀”,但并没有怨气。我觉得她很为尼尔森先生自豪:他不仅如此善良,而且有法子如此善良。

“嗯……”好戏开场啦,“我不认为眼下事情有那么复杂,我把偷书的事情跟薇薇安讲了。”莫莉说。

“我可以干计件工,来跟你换东西,如果你乐意的话。”我听到一个站在柜台后面的男人对尼尔森先生说。

对方一阵沉默:“你把我妈知情的事也告诉她了?”

几天后,在商店罐头食品区的货架旁,我听见一个男人的嗓音。我认得出那个人的声音,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我把余下的玉米和豌豆罐头放到面前的货架上,拿起空纸箱,慢慢站起身,暗自希望能偷偷瞧瞧对方是谁。

“是啊。我告诉她,你为我打了包票,而你妈妈相信你。”

“不要逼她,汉克。”尼尔森太太扭头面对着我,说道,“不要急,决定了再告诉我们。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们家都会有你的位置。”

“她怎么说?”

对于沿用他们女儿的名字,我也说不清楚自己的感受,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担得起这副担子。

“她完全理解。”

他们眼巴巴地望着我,一时间我茫然无措。我对尼尔森夫妇的感情——感激也好、尊重也好、欣赏也好,却跟亲子之爱并不相同,应该说是不尽相同。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爱,我却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说清。我很高兴能跟这样一对夫妇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我也已经开始了解他们安静、谦虚的做派,我感谢他们收留我。但我每天都会意识到,自己与他们是多么南辕北辙。他们非我族类,也绝不会是。

他没有吭声,但她感觉对方的态度软了下来。

“嗯。”尼尔森先生的双手平放在桌上,“如果你能沿用‘薇薇安’这个名字的话,对我们来说意义非常重大。我们把你当成自己的女儿,从法律上讲暂时还不算是,但我们心里已经开始把你当女儿看待了,我们也希望你开始把我们当父母看待。”

“听着,杰克……我很抱歉,很抱歉一开始就拖累你。这就是为什么昨晚我没有给你打电话的原因,我不想让你感觉你又得来救我。你被害得够呛,总要不停地帮我,我也被害得够呛,总感觉我必须感恩戴德。我不希望这样跟你交往,指望你照顾是不公平的。老实说,我觉得,如果你妈妈不认为我在想方设法占便宜,我跟她可能会相处得好些。”

我点点头。

“她没有这么想。”

“你知道我家的薇薇安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对吧?”尼尔森先生说。

“她是这么想的,杰克。我不怪她。”莫莉扫了一眼正在架子上晾干的茶具,“还有件事必须告诉你。薇薇安说要把她的阁楼清理干净,但我认为,她真正想要的是最后一次看看盒子里的那些东西,记住她所经历的人生。所以,其实我很高兴能帮她找到这些东西,感觉自己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不怎么中意。”我不太摸得清楚状况。

正在这时,她听到楼上的走廊传来了脚步声,薇薇安一定正在下楼来。“嘿,我得走了,我在做早餐呢。”她咔嗒一声打开煤气灶,把燕麦粥热了热,又加进少许脱脂牛奶搅了搅。

“在你刚来明尼苏达州的时候,有人给你取名叫多萝西。”她说,“你是格外中意这个名字吗?”

杰克叹了口气:“你还真是个烦人精,你知道吧?”

我以为尼尔森先生会提起他们正在筹备的拉什莫尔山之行,但他望望自己的妻子,而她对我微微一笑。我回过了神,尼尔森夫妇要谈的是别的事情,更重大的事。

“我不是一直这么跟你讲吗,可惜你死活不愿意相信。”

我搬到尼尔森家以后,过了几个月,有一天吃晚餐时,尼尔森先生说:“多萝西,尼尔森太太和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现在我信了。”他说。

“瞧,”当我洗净、擦干项链又重新戴上时,尼尔森太太说,“好看多了。”尽管她一个字也没有问,我心里却清楚,她正在示意,她明白这条项链对我有着多么重大的意义。

搬到薇薇安家以后,过了几天,莫莉发了条短信给拉尔夫,把自己的下落告诉了他。

我用刷子一路刷过,暗沉沉、灰扑扑的项链登时变得熠熠生辉,一度晦暗失色的克拉达十字架也再次活灵活现起来。

他回了条短信:“打电话给我。”

她望着我,笑了。“还要用温水。”她说。

于是她打了个电话。“怎么啦?”

“这是祖母给我的。”我告诉她。

“你必须回来,我们想办法应付。”

“用刷子吧,动作轻些。”她说。

“不了,没关系。”

我轻抚着脖子上的项链,一路摸到了那个克拉达十字架。我伸出双手到颈后,解开搭扣。

“你不能跷家了事啊。”他说,“如果你这么做,我们都会惹上大麻烦。”

一次,我正在擦拭一只花饰华丽的勺子,尼尔森太太指着自己的锁骨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把它擦亮。”说话时,她并没有正视我。

“我没有跷家,是你们把我赶出去的。”

每个月,尼尔森太太和我都会在某星期日下午擦擦银器。她会从餐室橱柜一个长长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沉重的红木盒子,里面装着她母亲送给她的结婚礼物——一套餐具。尼尔森太太告诉我,这也是她继承的唯一一件遗物。她一件接一件取出餐具,在桌上的抹布上摆成一排。我则从客厅的壁炉架上取来两只小银碗和四支烛台,从餐具柜里取来一个大浅盘,再从她的卧室里取来一个盒子,盒子上用细长的手写体写着尼尔森太太的芳名“维奥拉”。我们还会用上一罐沉甸甸、泥巴色的膏剂、几把又小又硬的刷子、清水和一大堆抹布。

“不,我们没有。”他叹了口气,“这些事可是有条条框框的。如果事情传出去,儿童保护机构会烦死你,还有警察。你得照规矩办事。”

每隔一个星期,星期四吃完晚餐以后,尼尔森太太和我会跟墨菲太太及其他六位女士一起缝被子。这群太太中间最阔气的那位住在城郊一栋宏伟的维多利亚式大宅里,我们就在她家宽敞的会客厅里碰头。在一屋子女人中,我是唯一一个小孩,却一下子感觉如鱼得水。我们会一起用某个会员带来的图样和面料缝制同一床被子,缝完一床就换一床,每床被子大约要缝四个月。据我所知,正是这群太太缝出了我那间粉色卧室床上名叫“爱尔兰花冠”的被子——黑色的背景上,四朵带绿茎的紫色鸢尾在中心交会。“有朝一日,我们也会为你做一床被子,多萝西。”尼尔森太太告诉我。她开始把店里布摊的边角料存起来,把每片碎布都放进一个写着我名字的扁皮箱。吃晚餐时,我们会谈起它:“一位女士买了十码半漂亮的蓝色印花布,我把剩下的半码给你存起来了。”她说。而我已经挑好了图样:双婚戒花色,也就是一串相扣的环形,是用一小块一小块方形布料拼起来的。

“我觉得,我受够那些规矩了。”

仪式过后,我们穿过安静的街道往回走。雪已经停了,夜晚晴朗而寒冷,煤气灯投下圈圈光晕。我们三人一步步走近尼尔森家,大宅遥遥映入我的眼中,仿若初识:门廊上亮着的灯,门上的长青环,黑色的铁栏杆,平整的人行道。大宅之中,在一幅窗帘后,客厅里还亮着一盏灯。这里让人乐于重返它的怀抱,这是一个家。

“你才十七岁。规矩没有跟你说拜拜,你就没法跟规矩说拜拜。”

她不知道我跟格罗特一家的过节。他们只是另一户遥远的悲惨人家。

“那就别告诉他们。”

“真惨呢。”尼尔森太太低语道,“我们想个法子帮帮他家吧。”

“你的意思是撒谎?”

他提起了几户处境堪忧的人家:养猪的农户约翰·斯拉特瑞在脱粒时出了事故,丢了右臂,他家需要些罐头食品,为救农场脱离困境,还需要大家能腾出来的任何人手;八十七岁的阿贝尔太太瞎了眼睛,孤零零一个人,教友如果愿意每星期腾出几个小时帮忙,教会将会非常欢迎……格罗特一家七口身陷水深火热之中,父亲失业,四个年幼的孩子和一个月前早产的婴儿全都体弱多病,母亲难以下床……

“不。只不过是……不告诉他们。”

到了平安夜,在翻飞的小雪中,我们三个人步行来到教堂,点亮圣坛右侧那棵高达二十英尺的树上的蜡烛。路德教派一众金发的小孩、父母、祖父母打开歌集放声齐唱,牧师宣讲起了至为基本的教义——博爱与同情。“有人急需帮助,”他告诉教友们,“如果你能够施与,那就施与,体现出你们最好的一面吧。”

他沉默了片刻,接着说:“你过得还好?”

对她来说,失去女儿是多么难熬啊,我寻思着,又想起了我的兄弟和梅茜。尼尔森太太和我的心中各自深藏着隐痛,我为我们两个人感到难过。

“不错。”

“我们带她去了罗切斯特市的圣玛丽医院,院方对她进行了隔离。当医院声称他们无能为力时,我们不相信,但那终究只是个时间问题。”她摇摇头,仿佛要赶走那个念头。

“那位夫人乐意让你待在她家?”

“六岁时,她发了一次烧。我们以为是感冒,于是让她上床,叫了医生。医生说,要让她休息,多喝水,总之是那些常见的建议。但她的病并没有起色。一晃到了半夜,她变得神志不清,真的发了狂,我们又打电话给医生,他检查了她的喉咙,发现了不祥之兆——一些斑点。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清楚。”

“乐意啊。”

尼尔森太太将丝带绑到一根枝条上,又弯腰拿起另一条丝带,把它的一头缠在同一根枝条上,与之前那条丝带相接,飞快地编了起来。

他哼了一声:“我猜,她没有经过批准收养孩子吧。”

“她怎么了?”我奓着胆子问道。尼尔森太太从未提过自己的女儿,我感觉到如果现在不问,我可能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没有……严格根据法律来讲的话。”

她将银色丝带小心地从枝条间穿过,飞快地低下头,免得我看见她的面孔。她开口说:“你们两个人年纪差不多。”

“严格根据法律来讲。”他干巴巴地笑了一声,“见鬼了。嗯,也许你说得对,没必要搞得翻天覆地。你什么时候满十八岁?”

“四月二十一日。”

“马上。”

“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多萝西?”尼尔森太太问道。

“这么说来,如果这样不给我们惹事……也不给你惹事……”

一起干活儿的时候,尼尔森太太零零星星地将她的经历告诉了我。她是瑞典裔,但根本看不出来——她的族人是黑眼睛的吉卜赛人,从欧洲中部来到哥德堡。她的父母都已经过世,兄弟姐妹散布在各地。她和尼尔森先生已经结婚十八年了,结婚时她二十五岁,他则刚过而立。他们以为自己生不了孩子,但大约十一年前,她怀孕了。一九二〇年七月七日,他们的女儿薇薇安来到了人世。

“那笔补贴还挺有用,对吧?”

我在店里接手的第一批差事还包括帮忙装饰店铺,以备圣诞节。尼尔森太太和我把装满玻璃球、亮珠子、缎带和陶瓷饰品的箱子从地下室储藏间搬上来。尼尔森先生派手下的两个送货员——亚当和托马斯开车到城郊砍了一棵树装饰橱窗,我们还花了一下午把点缀着红丝绒蝴蝶结的青枝放到商店大门上,然后装点圣诞树,用箔纸包起空盒子,再系上丝线和植绒丝带。

他又沉默了,有那么一会儿,莫莉以为他挂了电话,结果他开口说:“阔气的老太太,大房子。你把自己照顾得相当不错嘛,说不定你还不希望我们报告你失踪呢。”

到了五点钟,尼尔森太太会离开商店回家准备晚餐,有时我跟她一起回家,有时则留在店里,帮尼尔森先生关门。他总在六点钟从店里离开。晚餐时分,我们聊聊天气、商店和我的家庭作业。尼尔森先生加入了商会,所以经常谈起如何在这种“不守规矩”的经济中(按他的说法)想办法把生意做好。夜晚时分,尼尔森先生坐在客厅的翻盖书桌旁,审查店里的账目;尼尔森太太准备次日的午餐,收拾厨房,处理家务;我则帮着洗碗、扫地。等到做完家务,我们会玩跳棋和红心牌戏,听收音机。尼尔森太太教我刺绣,她给沙发绣繁复精巧的抱枕,我就给凳子绣花卉图案的罩子。

“那……我明明还跟你们住在一起,没错吧?”

站在柜台里,我看见了不少满怀渴望的孩子面孔:这些孩子悄悄溜进店里,在糖果区徘徊,仔细端详着条纹棒棒糖——对他们脸上那种挠心挠肺的馋劲,我太记忆犹新了。我问尼尔森先生,我可以时不时用自己的收入买块一分钱的棒棒糖给小朋友吗?他哈哈大笑:“听你的,多萝西。我不会从你工资里扣的。”

“从法律层面上讲。”他说,“你没意见吧?”

三点钟放学后,我会径直去店里。尼尔森商店宽敞空旷,分成条条过道,商店后方有一家药店,前方有块糖果区,还有服装、书籍、杂志、洗发水、牛奶和农产品。我负责摆货架,帮忙盘点库存。如果店里忙不过来,我还会帮着收银。

“没有。代我向迪娜问好。”

于是,我开始改变自己。同学们知道我来自异乡,但随着时光流逝,再加上一番苦功,我已经没有半点口音了。我留心着同龄女孩的穿着、发型和话题,也努力抹去身上的异国味,广交朋友,融入大家。

“一定转达。”他说。

“嗯,棒极了!”她的口吻太欢快了,我不禁从中悟出:也许,大多数十岁小孩是不做女装的。

星期一早上,发现莫莉到了薇薇安家,特瑞不太开心。“怎么回事?”她尖声惊叫道。杰克还没有把莫莉搬家的事情告诉她。很显然,他希望在母亲发现之前,这团乱麻就会奇迹般地解开。

“不,是做女装。”

“我已经邀请莫莉在这儿住上一阵儿。”薇薇安宣布道,“承蒙她答应了。”

布什科沃斯基小姐露出鼓励的微笑:“给你的娃娃吗?”

“所以她不是……”特瑞说了半句,眼神在薇薇安和莫莉之间游移,“你为什么不住锡伯度夫妇家?”她问莫莉。

“基本上是衣服。”我对全班说。

“那边的情况眼下有点复杂。”莫莉说。

“真不错,多萝西!”布什科沃斯基小姐说,“你喜欢缝纫些什么?”

“什么意思?”

我还从来没有听过“爱好”这个词。但排在我前面的男孩提到了棍球,排在他前面的女孩提到了集邮,所以轮到我的时候,我说的是缝纫。

“还有事……有待解决。”薇薇安说,“而且我非常愿意暂时给她在某间空房里铺张床。”

到新学校的第一天,五年级老师布什科沃斯基小姐让全班(我们班上总共十二个学生)做自我介绍,再说出一两个爱好。

“那学校怎么办?”

在尼尔森家度过的日子平静而有序。每星期六天,每天早上五点三十分,尼尔森太太都会为丈夫做早餐(通常是煎鸡蛋和吐司)。尼尔森先生在早上六点离开家,为农夫们开店门。我收拾收拾去上学,七点四十五分走出家门,花十分钟步行到校舍——那是一栋砖楼,共有六十个孩子,分成不同年级。

“她当然会去上学。为什么不呢?”

大家理所当然地认为,人人都在尽力做到最好,我们个个只需善待对方,而我喜欢这种想法。我喜欢喝着咖啡,吃着杏仁饼的时光。我也喜欢被人当作尼尔森家的人,人们似乎普遍认为尼尔森夫妇正直又和气。生平第一次,认同的目光落到我身上,甚至将我团团包围。

“薇薇,你真是宅心仁厚……不过我觉得当局……”

星期天早晨,我们会去教堂。路德会恩典堂跟我见过的所有宗教场所都不一样:那是一栋简单的尖顶白楼,配着哥特式拱窗、橡木长凳和一个备用圣坛。我感觉恩典堂里的仪式抚慰人心——赞美诗颇有效用,布道的牧师温文尔雅、姿态放松,着重宣扬礼仪和礼貌。尼尔森先生和其他教友对风琴手抱怨颇多,那家伙要么弹得飞快,害得我们咬不清词,要么弹得很慢,让曲子变得悲悲戚戚。他的脚似乎没办法从踏板上抬起来。但并没有人站出来抗议,教友们只是一边听曲一边互相挑挑眉毛,耸耸肩膀。

“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她要留在我家里。”薇薇安的口气斩钉截铁,“不然我拿这些空房间怎么办?开家小旅舍吗?”

我做梦也不敢奢望的一切,在尼尔森先生和尼尔森太太眼里却理所当然:所有房间都配备着带有黑漆云纹的钢制通气孔。即使没有人在家,热水器也会开着;这样一来,到尼尔森夫妇收工回家的时候,就不必等着烧热水了。一个名叫贝丝的女子会每星期来打扫房子一次,做清洁。冰箱里摆满牛奶、鸡蛋、奶酪和果汁,尼尔森太太还会留心我喜欢什么口味,然后多买一些备着——比如燕麦早餐啦、水果啦,即使是橘子和香蕉这种异国水果。我在药柜里找到了阿司匹林和店里买来的牙膏,在走廊壁橱里找到了干净的毛巾。尼尔森先生告诉我,他每隔一年就会换一辆新款车。

莫莉的房间在二楼,面朝大海,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恰好跟薇薇安的卧室各处大宅的一侧。在莫莉房间洗手间的窗边,也是面朝大海的一侧,一幅薄棉窗帘不停随风飞舞,一会儿鼓一会儿凹,向着水池翩然飘去,仿佛和气的幽灵。

我在楼上有间属于自己的大屋,漆成了粉色,还有一扇可以俯瞰街巷的窗户。我甚至有一间专用浴室,里面有个大大的陶瓷盥洗盆,粉色瓷砖,以及明丽宜人、粉色镶边的白窗帘。

这个房间有多久没人睡过了?莫莉有些好奇:只怕是一年一年又一年吧。

尼尔森家是一栋两层高的殖民地风格楼房,漆成了黄色,配着黑色百叶窗,一条长石板甬道通往前门。它坐落在一条安静的街上,离镇中心有几个街区。室内布局是一个圈,右侧那间洒满阳光的客厅通向深处的厨房,厨房则通到餐室,餐室再连回门厅。

她从锡伯度家带来的全部家当把壁橱里的三层架子塞得满满当当。薇薇安执意要莫莉从客厅取来一张合盖式古董书桌,摆到莫莉卧室走廊对面的房间里,好让莫莉学习。既然大宅中可供选择的房间这么多,为什么不多住几间屋?

明尼苏达州,赫明福德县,1930—1931年

选择权。现在她可以开着门睡觉,随意到处闲逛,不会有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还从未意识到,多年来,他人明里暗里的指摘和诟病让自己扛下了一副什么样的重担。她仿佛一直在钢丝绳上行走,千方百计不掉下去。而现在,多年来第一次,她一脚踏上了坚实的土地。

于是,从一年前踏上明尼苏达州的土地开始,我第四次把我所拥有的一切放进一辆交通工具,开始了新的旅程。

缅因州,斯普鲁斯港,2011年

第二天早上九点钟,尼尔森先生开着一辆蓝白相间、镶着银边的斯蒂庞克轿车过来,敲响了前门。承蒙墨菲夫人的好心,我现在有了两个手提箱和一个书包,里面装满了衣物、书本和鞋。在房间收拾行李的时候,拉森小姐走进屋,把一本《绿山墙的安妮》塞到我手里:“这是我自己的书,不是学校的。我想把它送给你。”说完,她和我拥抱道别。

“你看上去正常得不得了。”莫莉到化学实验室与社工洛丽碰头时,洛丽说道,“先是鼻环不见了,现在你又弄掉了那缕跟臭鼬一样的挑染。接下来会出什么招,Abercrombie(一个服装品牌)牌帽衫吗?”

我除了点头还是点头。目前为止,他们的言语中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但我并不感觉与他们息息相通,半点也没有。他们似乎并不急着了解我,当然话说回来,本来也没有几个人急着了解。我有种感觉,比起我能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什么用处,我的被弃和遭遇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

“哦,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算是一个面向大众、什么都有的地方吧。”尼尔森太太说。

洛丽笑得活像只雪貂。

“放学以后,”尼尔森先生说,“我们需要你在店里帮忙,当然我们会按小时付你薪水。你知道我们家商店吗,多萝西?”

“不要高兴得太早,”莫莉说,“你还没有看见我后腰上刚文的文身呢。”

拉森小姐说:“无论如何,我们学校本来就快赶不上多萝西的进度了,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女孩。”

“你才没有呢。”

“还有,你知道我们会送你去城里的学校吧,就在家附近,所以你不能继续上拉森小姐的课了。”

让洛丽琢磨不透很有趣,于是莫莉只是耸了耸肩膀,也许文了,也许没有。

反正我已经多年没做过任何礼拜了,有什么关系呢?“当然可以。”

洛丽摇摇头:“我们一起来看看文件吧。”

“也许你信仰的是天主教,孩子,”这是尼尔森先生第一次直接跟我搭话,“可我们是新教徒,我们希望你星期天能和我们一起去路德教会做礼拜。”

莫莉把社区服务表格递给她。表格已经规规矩矩填写完毕、注明了日期,此外还有一份记录着莫莉工作时间的表格和所需的签名。

我点点头。

洛丽审视着表格,说道:“令人印象深刻啊。电子表格是谁做的?”

“她是个爱尔兰女孩,维奥拉,我想她应该是个天主教徒。”尼尔森先生对他的妻子说。

“你觉得是谁?”

“哦,对。我寄住的家庭都不去教堂。”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事实上,自从离开儿童援助协会的小教堂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教堂了。在那之前,我也只跟祖母去过教堂。我还记得紧紧握着她的手,跟她一起走到金瓦拉镇中心的圣约瑟夫教堂。那是一幢石头砌成的小教堂,有着宝石色调的彩色玻璃窗,深色的橡木长凳,薰香和百合花的香气,为逝去的挚爱所点亮的蜡烛,牧师低沉洪亮的声调,还有管风琴庄严的乐声。爸爸说他讨厌宗教,它从未给任何人带来过任何好处。而当伊丽莎白街上的邻居们因妈妈不做礼拜而侧目时,妈妈说:“你去试试星期天早上应付一群孩子,其中一个发烧,另一个得了疝气,你的丈夫还醉倒在床上呢。”我还记得自己望见的天主教徒,身穿圣餐会礼服的女孩和穿着锃亮皮鞋的男孩子们从我家楼下的大街走过,他们的妈妈推着婴儿车,爸爸则在一旁漫步。

“嗯。”洛丽噘噘下唇,龙飞凤舞地在表格上方写了几笔,“那你的活儿干完了吗?”

“问你去不去教堂,亲爱的。”墨菲夫人给我提词。

“什么活儿?”

“另一个问题?”我有点没跟上。

洛丽向她露出一抹揶揄的笑容:“清理阁楼啊。这不是你要做的活儿吗?”

“天哪,不会的。”尼尔森太太说,“那另一个问题呢?”

没错。清理阁楼。

“我会做一些菜。”我说,“不过在上一户人家,他们让我做炖松鼠和浣熊肉,我希望再也不要做那些菜了。”

其实吧,阁楼真的清理过了。每件东西都被从盒子里取出来,又被两人谈论了一回。有些东西被放到了楼下,破败不堪的东西被扔掉了几样。没错,大部分又被放回盒子里,还摆在阁楼上。但现在亚麻织物都叠得整整齐齐,易碎品裹得妥妥当当。莫莉扔掉了大小不合适、奇形怪状以及破损的盒子,换上了崭新的厚纸箱,一个个全是方形。所有物品都用黑色记号笔清楚地标示着地点和日期,按时间顺序整齐地堆在屋檐下,你甚至可以在那里四处走动了。

“她是个勤快的孩子,我可以证明。”墨菲夫人说。

“是的,活儿干完了。”

“她是新教徒吗?”尼尔森太太加了一句。

“五十个小时还真能干完很多活儿,对吧?”

尼尔森先生扭头问墨菲夫人:“这位年轻的小姐会做饭和打扫吗?勤快吗?”

莫莉点点头。“你压根儿想不到。”她心想。

“我会缝纫,我很爱清洁,数学也不错。”我说。

洛丽打开桌上那份放在她自己面前的资料:“瞧瞧这个……一位老师在里面放了张便条。”

如果说实话(当然,我不会对索伦森先生的问题说实话),我会说我只是需要一个安全、干爽的住处。我想要穿暖吃饱,想要平静有序。而最重要的是,我想要一个让我感觉安全的被窝。

莫莉猛然一惊,不禁前倾身子。哦,糟糕……又出了什么鬼事?

终于,随着一个又一个话题的结束,索伦森先生说:“好了,我想我们都很清楚今天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要决定尼尔森夫妇是否愿意收留多萝西,以及多萝西是否满足他们的需求。因此,多萝西,你能跟尼尔森先生和太太说说你为什么希望加入他们的家庭,你又能为这个家庭带来什么吗?”

洛丽轻轻举起那页纸,读了起来:“某位教社会学科的里德先生,留条说你在他的班上做了一份功课……一个关于‘运输’的项目。什么意思?”

尼尔森夫妇的提问颇有分寸,我答话时尽量不显得过于渴望,也不显得漠然。其他三人专心致志地望着我们,我能感觉到他们在心里督促我好好表现,坐直一些,回答问题的时候把句子说完。

“只不过是篇论文。”她小心翼翼地说。

墨菲夫人把客人安顿好,奉上茶和点心,又问他们下雪天穿城过来感觉如何,最后谈起了天气。最近几天怎么降温啦,雪成云正慢慢向西边飘啦,还有今天果然不出所料,暴风雪终于开始了。大家纷纷猜测今晚雪能下多厚,能在地上积多久,什么时候还会有更大的雪,今年冬天又会是个什么模样。当然比不过1922年的冬天,那年暴雪后又接着来了风暴,大家个个被折腾得够呛。还记得1923年的黑尘暴雪吗?夹着尘土的雪从北达科他州吹过来,整个城市堆的积雪足有七英尺厚,人们好几个星期出不了门。不过话说回来,今年也不大可能像1921年那么暖和,那可是有史以来最温暖的十二月。

“嗯……你采访了一位九十一岁的寡妇……就是接收你做社区服务的那位女士,对吧?”

尼尔森先生简直活像只硕大的灰老鼠,胡须不时抖一抖,耳朵泛红,还有张小嘴。他身穿灰色三件套西装,系着真丝条纹领结,手里拄了根黑拐杖。尼尔森太太身材单薄,弱不禁风,泛白的黑发在脑后梳成一个髻。她有着黑色的眉毛、睫毛,一双深陷的棕色眼眸,涂着深红色口红,橄榄色的肌肤没有擦任何脂粉。

“她只不过告诉了我一些事,没什么大不了。”

当天下午三点钟,伴着那年第一场雪暴的降临,我在墨菲夫人的门厅里见到了尼尔森夫妇,索伦森先生和拉森小姐也站在一旁。

“嗯,里德先生认为挺要紧,认为你出类拔萃。他要提名你为某个奖项的候选人。”

“那就穿上,你的黑鞋子也还行。”她的手搭在我的腰上,笑着说,“爱尔兰红发公主,就在明尼苏达州!”

“什么?”

我点点头。

“一项国家历史奖。你不知道吗?”

“好了。你看上去就像个公主,亲爱的。”墨菲夫人说,“你的黑色长筒袜干净吗?”

不,她不知道这件事。里德先生甚至还没有把论文发还给她呢。莫莉摇摇头。

尽管跟尼尔森夫妇的会面还让我满心惴惴,我却还是忍不住露出了笑容。自从几个月前被格罗特先生剃掉头发以后,破天荒第一次,我看上去还挺像样。以前我从未穿过丝绒长裙。裙子很重,还有点硬,裙摆一直垂到我的小腿肚。我走到哪里,裙子上淡淡的樟脑丸气味就飘到哪里。我觉得裙子很漂亮,可惜墨菲夫人还不满意。她一边眯眼望着我,嘴里嘚嘚作声,一边捏着布料。“等等,我马上回来。”她一溜烟奔了出去,片刻后拿了一根宽宽的黑缎带回来,“转身。”我乖乖转个身,她把腰带系在我的腰间,又在背后打了个大蝴蝶结。我们俩在镜子里审视着她的大作。

“嗯,那现在你知道了。”洛丽叠起双臂,在凳子上往后仰,“真是非常激动人心,是吧?”

墨菲夫人看上去如此一本正经,因此我脱掉外衣,只穿短裤站在那儿,也并不觉得害臊。她把裙子从衣架上解下来,从侧面拉开一条我根本没有注意到的拉链,举到我头上,帮我穿上长袖,理好百褶裙,再把拉链拉好。她后退几步,仔细打量着我,左拉一下右拉一下,又扯扯袖子。“来看看头发。”她让我转个身,让她好好瞧瞧。她在围裙兜里摸了片刻,取出小夹子和一个发卡。接下来几分钟,她在我的头上左拨右捋,把头发往后梳,再理顺捋平。等到她心满意足,她让我转身面对着镜子。

莫莉感觉自己整个儿熠熠生辉,仿佛全身涂满了某种暖融融的蜜汁。她感觉到笑容正在自己的脸上绽开,不得不竭力不动声色。她用力地耸耸肩膀:“可能拿不到奖吧。”

会面安排在十二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六,当天早晨,我听见有人轻轻敲响了我的卧室门。来人是墨菲夫人,手里拿着一条挂在衣架上的深蓝色丝绒裙子。“看看合不合身。”她把衣服递给我。我正在为难是该邀请她进屋,还是把门关好换衣服,她已经闪身进了房间,一屁股坐在床上。

“有可能拿不到。”洛丽附和道,“但奥斯卡金像奖典礼上不是有这种说法吗:提名即荣幸。”

“好了,好了,”拉森小姐说,“我们快把这小可怜吓得手足无措啦。”

“瞎扯。”

“你的头发一定……”格伦德小姐做个怪相,伸手拍拍自己的头发,像是要压下几个肥皂泡,“要弄顺。你永远说不好他们怎么看待红头发的人。”

洛丽笑了,莫莉也忍不住微微一笑。

“去之前用小苏打刷刷牙。”

“我为你骄傲,莫莉,你很不赖。”

“指甲要修剪干净。”

“你只不过是开心我没进少教所罢了。那样你就吃瘪了,对吧?”

“但答话要快。”另一个补上一句话。

“对,那样我的年终奖金就保不住啦。”

其他人也纷纷插话。“别多问。”有个姑娘提议道。

“你就不得不卖掉你的雷克萨斯。”

接下来的几天里,只要一见到墨菲夫人,她就会给我几条建议,教我在跟尼尔森家会面时该有什么样的举止。“握手要有力,但又不要捏得太紧。”在楼梯上碰到我时,她说,“你得像个淑女。得让他们知道,你值得信赖,可以去站柜台。”晚饭时,她又开始教导我。

“没错。所以别惹祸,好吗?”

明尼苏达州,赫明福德县,1930年

“我会尽力,”莫莉说,“不过不打包票。你也不希望工作太无聊了,对吧?”

墨菲夫人脸一红,眨眨眼睛,扭扭身子,端起茶杯,一口没喝又放了回去。“也许是个明智的提议。”她说。拉森小姐掉过眼神,给了我一个微笑。

“怎么可能无聊呢。”洛丽说。

索伦森先生一口喝光茶,把杯子放到茶碟上:“是的,墨菲夫人,我还想着,我们两个人应该单独讨论一下……具体细节。你觉得呢?”

在同一个屋檐下,大家相安无事。特瑞跟以前一样干活儿,莫莉尽力搭把手: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晾到绳上,为薇薇安做些炒菜或素食为主的晚餐——薇薇安似乎并不介意多了些花销,也不介意菜单上少了肉类。

“不客气,孩子。真的不客气。”她满面笑容,颇为骄傲,“索伦森先生,或许我们俩也该参加这次会面?”

经过一番适应,对莫莉搬到薇薇安家这件事,杰克也渐渐释怀。一方面,他来找她用不着再看迪娜那种谴责的眼神了。另一方面,这可是个闲逛的好地方。傍晚时分,他们坐着薇薇安的藤椅待在门廊上,天空先变成粉色,再变成淡紫色、红色,缤纷五彩越过海湾向他们涌过来,真是活生生一幅壮丽的水彩画。

“是的,谢谢您,墨菲夫人。”我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一天,薇薇安宣布要装一台电脑。除了莫莉,众人纷纷大吃一惊。杰克打电话让电话公司查查如何在大宅里安装WiFi,接着动手去弄调制解调器和无线路由器。经过讨论,薇薇安(据众人所知,老太太连敲键盘唤醒电脑都不会)决定订购跟莫莉同款的亚银色十三英寸笔记本。薇薇安说,她还不清楚会用电脑来做什么。只是用来查东西,也许用来读《纽约时报》。

“墨菲夫人,您真是个好人!”拉森小姐欢呼道,打破了沉默,“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不是吗,多萝西?”

薇薇安越过莫莉的肩打量着,莫莉找到网站,登录了自己的账户:点击,点击,信用卡号码,地址,再点击……好了,免费送货?

我知道我应该表示感谢,但我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个微笑,半天说不出话来。我并不感激,我很失望。我不明白我为什么非要离开,如果墨菲夫人觉得我这么乖,那她为什么不能把我留下呢?我不愿意再去另一个把我当仆人看待的家庭,在那种地方,人们容忍我,不过是因为我会给他们干活儿。

“要多久才能送到呢?”

“完全没问题,索伦森先生。我们知道你没有恶意。”墨菲夫人往他的杯子里加了些茶递给他,又转向我,“跟拉森小姐谈过你的情况以后,我对尼尔森太太提起了你。我跟她说,你是个头脑清楚、思想成熟的女孩,马上就要十一岁了。你能缝补衣服和打扫屋子,我相信一定能帮上她的忙。我解释说,也许最皆大欢喜的结局就是收养,但也不一定非要这么做。”她合上双手,“所以尼尔森先生和夫人同意见见你。”

“瞧瞧看……五到十个工作日,或者再久一点。”

“是的,是的,真是个悲剧,”索伦森先生说,“嗯,显然他们正想找个看店的帮手。尼尔森太太前几个星期找过墨菲夫人,问她这儿的租客有没有人要找工作。然后,当你突然漂到她家门口……”也许是感觉这么说有点欠妥,他讪笑了一声,“请原谅我,墨菲夫人!只是打个比方!”

“我能早点收到吗?”

“白喉病,可怜的孩子。”墨菲夫人补上一句。

“当然。再多花点钱就行。”

“你可真幸运!”他告诉我,“这位了不起的女士!”他对墨菲夫人露出灿烂的笑容,她垂下眼帘,“墨菲夫人提醒我,她的朋友——中央大街百货商店的店主尼尔森夫妇五年前失去了他们唯一的孩子。”

“多花多少?”

当墨菲夫人和索伦森先生回到房间的时候,她一直微笑着望着他。

“嗯,二十三美金,就能在一两天内到货。”

“是的。”我的喉头哽咽,我怕再多说一个字就要哭出声来。

“我想,到了我这把年纪,等待没什么意思,对吧?”

门刚关上,拉森小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咔嗒一声把茶杯放回茶碟。我们之间隔着一张圆桌,桌上的铜灯洒下琥珀色的光。“很遗憾你要受这种折磨。但我相信你能理解,即使墨菲夫人这么好心的人,也不能一直留你在这里。你能理解的,对吗?”

一收到笔记本(活像一个光滑的长方形太空船配上发光的屏幕),莫莉就帮着薇薇安设置好了。她把《纽约时报》和美国退休人员协会(为什么不呢?)加为书签,设置了一个电子邮件账户(DalyViv@gmail.com),尽管很难想象薇薇安会用它。她教薇薇安如何找使用教程,薇薇安老老实实地照着做,一边学一边自顾自地惊呼:“啊,原来是这样。只要按一下那个键……哦!我明白了。触控板……触控板在哪里?我真傻,还用说吗。”

“当然。”他用一张粉色的餐巾擦擦嘴,站起身跟着墨菲夫人进了走廊。

薇薇安学得很快。没过多久,在飞快地敲了几下键盘以后,她找到了一群曾经搭过孤儿列车的人及其子孙。当初近二十万儿童中,在世的大约还有一百人,不少书籍、报纸报道、戏剧和活动纷纷以此为题。此外有个“全国孤儿列车共同体”,总部设在堪萨斯州肯考迪亚,其网站收录了火车乘客的照片和声明,还可以链接到常见问题。(“常见问题?”薇薇安讶异道,“谁问的?”)还有个名叫“孤儿列车乘客纽约分会”的团体,寥寥几个在世的乘客和他们的一大群后代每年都在明尼苏达州利特尔福尔斯的一家女修道院聚会一次。儿童援助协会和纽约育婴堂的网站上都有链接,可以找到相关史料记载和档案的资讯。除此以外,还有一群寻根溯源的人:儿女们攥着剪贴簿飞往纽约,追查当年的契约、照片、出生证明。

“索伦森先生,”等他放下茶杯,墨菲夫人说,“我想到一个主意,能和你去门厅那儿聊聊吗?”

有了莫莉帮忙,薇薇安设置了一个Amazon(亚马逊)账户,买了些书。关于孤儿列车的童书有几十本,但她感兴趣的是文件、文物、自行出版的乘客故事——那些故事每一篇都是一种见证、一份真相。她发现其中许多故事遵循着相似的轨迹:祸事临头——我发现自己上了孤儿列车——祸事临头——但我长大成了一名可敬、守法的公民;我堕入了爱河,有了儿孙;简而言之,我度过了幸福的一生,正因为当初无父无母或被人遗弃,被人送上一列火车到了堪萨斯州、明尼苏达州或俄克拉何马州,我才会有如此幸福的一生,拿什么来换我也绝不答应。

墨菲太太一直在带着她的西洋玫瑰茶具忙进忙出,眼下正把茶倒进精美的薄边茶杯,又把茶壶放在咖啡桌中间的一个三脚架上。她把一杯茶和糖罐递给索伦森先生。“好极了,墨菲夫人。”他边说边往杯子里放了四勺糖,加上牛奶,叮叮当当地搅了搅,将小银勺搁在碟子边上,长长地咂了一口。

“这么说,相信事出有因是人之本性吗?即使从最不堪的经历中也要挖掘出点滴意义?”薇薇安把其中一些故事大声念出来时,莫莉问道。

他冲我挥了挥粗壮的手指:“你一定清楚,困难之处在于你是个孤儿。无论事实怎样,看上去都可能会像个……不服管教的问题。现在有几条路可以走,第一,当然,我们可以把你送回纽约,或者试着再给你找户人家。”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可是老实说,再找人家可能有点棘手。”

“确实有点用。”薇薇安说。她正带着笔记本电脑坐在一张靠背扶手椅上,拖动页面从堪萨斯州的档案里察看故事,莫莉则坐在另一张靠背扶手椅上,读着从薇薇安书房里取来的纸质书。薇薇安发出尖叫时,她已经读完《雾都孤儿》,连《大卫·科波菲尔》都读了不少。

“可我没有……”

莫莉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她还从未听见过薇薇安发出这种声音。“怎么了?”

他清清嗓子:“我们谈正事吧。”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小眼镜戴上,又拿起一张纸,把手臂伸得笔直,“此前两次安置都未能成功,一次是伯恩家,一次是格罗特家,两家都是因为与女主人不和。”他的目光越过银色的镜框,落到我身上,“我不得不告诉你,多萝西,看上去……你身上有些毛病。”

“我觉得……”薇薇安低语道。她的两根手指从触控板上拂过,面孔在屏幕的映照下隐隐泛青,“我想,我可能刚刚找到了卡迈恩,火车上的那个男孩。”她从腿上举起电脑,递给莫莉。

拉森小姐望着我。我耸耸肩膀:“行啊。”

页面标题是“卡迈恩·卢顿,明尼苏达州,1929年”。

“还是改回多萝西吧,好吗?”他说,“容易些。”

“他们没有给他改名吗?”

“不知道。”我的目光落在窗外,落在飘雪的街道和索伦森先生那辆墨绿色的卡车上——刚才我竟然没有注意到,那辆车就停在大屋门口。跟索伦森先生比起来,那辆车更让我不寒而栗。我正是坐着这辆车到了格罗特家,当时索伦森先生还高高兴兴地唠叨了一路。

“显然没有。”薇薇安说,“瞧,这就是那天从我臂弯里把他抱走的女人。”她用佝偻的手指指着屏幕,催着莫莉往下拖,“这篇故事上写道,一段闲适的童年。他们叫他卡姆。”

墨菲夫人朝玫瑰红丝绒沙发示意,他一屁股坐了下来,活像图画书上的大象,圆滚滚的大腿上方挺着一个大肚子。拉森小姐和我坐进了靠背椅。等到墨菲夫人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里,索伦森先生向我俯过身,讪笑着问道:“又叫回妮芙了?对吧?”

莫莉接着读下去。看上去,卡姆很幸运。他在帕克拉皮兹长大,娶了高中时代的恋人,跟他父亲一样成了推销员。她的目光落在照片上,其中一张是跟他的养父母一起照的,正如薇薇安所讲的那样,他的母亲苗条美丽,父亲又高又瘦,胖嘟嘟的卡迈恩依偎在父母中间,长着一双斗鸡眼和黑色的鬈发。网页上有张他婚礼当天的旧照,不再是斗鸡眼了,戴着眼镜,喜气洋洋,身旁是一个圆脸、栗色头发的姑娘。两人正在切一个多层的白色蛋糕。接下来一张照片上的卡迈恩秃了顶,面露微笑,胳膊搂着他那位胖了一圈但仍依稀可辨的妻子,上面还标明是他们的五十周年结婚纪念日。

“那敢情好,墨菲夫人。”索伦森先生说着,跟着她慢吞吞地穿过双开门。

卡迈恩的故事出自他儿子的笔下,这位儿子显然做了大量调查,甚至专程去纽约彻查了儿童援助协会的记录。他找到了卡迈恩的亲生母亲,那是一位来自意大利的新移民,因分娩丧生,卡迈恩那位穷困潦倒的父亲就把他送了人。后记中写道,卡迈恩于七十四岁高龄在帕克拉皮兹安详离世。

“啊,她回来了!”墨菲太太大声说,“过来,妮芙,到门厅里来。请你也来一下,拉森小姐。把门关上,不然会得场大病。要来杯茶吗,索伦森先生?”

“得知卡迈恩这一生过得不错,很合我的心意。”薇薇安说,“让我觉得很开心。”

我在这里待得越来越自如。但无论我多么希望墨菲太太忘了我的身份,但她显然没有忘。一天下午,当我与拉森小姐放学乘车回来,索伦森先生正站在门厅里,手里拿着黑毡帽,仿佛那是个方向盘。我的胸中顿时翻腾起来。

莫莉在Facebook上输入卡迈恩儿子的名字——卡迈恩·卢顿二世。叫这个名字的人只有一个。她点击头像,把笔记本电脑递回给薇薇安。“如果你乐意的话,我可以为你建一个账号,你可以给他的儿子发好友邀请或Facebook消息。”

到了晚上,姑娘们聚在客厅里,谈论她们穿的袜子,是背后有接缝的好呢,还是无缝的好呢;哪些牌子比较经穿;哪些牌子穿着扎人;哪种口红的颜色最称心如意(姑娘们一致认为是里茨查尔兹牌唇膏的篝火红色);还有她们最喜欢的香粉品牌。我静静地坐在壁炉边听着。拉森小姐很少参加,晚上她要忙着做课程计划,也忙着学习。读书的时候,她会戴上一副小小的金边眼镜——不过看上去,她只要不在做家务,就一定在读书。她的手里不是拿着一本书,就是拿着一块洗碗布,有时候还两样都有。

薇薇安凝望着卡迈恩儿子、妻子和孙辈最近出游的照片:一会儿在哈利·波特的城堡,一会儿在过山车上,一会儿站在米老鼠旁。“天哪,我还没有准备好,不过……”她望着莫莉,“你很擅长这种事情,对吧?”

我听说,墨菲夫人的丈夫在十年前去世,给她留下了这幢老旧的大房子,却没有留下多少钱。为了物尽其用,她当起了房东。住在这里的姑娘们有个轮值表,每星期更换一次:做饭、洗衣、打扫、拖地板。没过多久,我也开始帮忙了:我摆好早餐桌,收拾盘子,打扫大厅,晚饭后洗碗碟。最勤快的还是墨菲夫人,她每天早起做烤饼、饼干和麦片粥,晚上最后一个关灯就寝。

“什么事情?”

不出一个月,我们便上了艾格尼丝·波琳号,向埃利斯岛驶去。

“找人啊。你找到了你妈妈,找到了梅茜,还有这次。”

前门砰的一声,我知道那是祖父厌恶地摔门离开。接着是一声巨响,一声尖叫,一阵哭号。我跑到客厅,看见祖母的鲸骨梳掉在壁炉前摔得粉碎,妈妈的脸上露出胜利的表情。

“哦。嗯,不算啦,我只不过输入了一些词……”

“他是上了你的当,他根本没有准备好。”我听见祖母大吼。接着是妈妈的反驳,我听得一清二楚:“一个被母亲宠坏的男人,对他妻子来说,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我一直在想你那天的话。”薇薇安插嘴道,“关于寻找我送掉的那个孩子。这件事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但在赫明福德的这么多年来,只要见到一个跟她年纪相仿的金发女孩,我的心就不停地猛跳。我盼着知道她怎么样了,盼得不得了。但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现在我琢磨……我琢磨着,也许我们应该试试找找她。”她直勾勾地盯着莫莉。她的脸毫不掩饰,满是渴望,“如果我认定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你会帮我吗?”

祖母送我克拉达十字架之后,过了几个星期,她和妈妈又吵了一架。她们的争吵声越来越响,我带着双胞胎弟弟进了走廊尽头的卧室。

缅因州,斯普鲁斯港,2011年

“你是我唯一的孙女,我希望你能拥有它。”祖母一边说,一边把链子系到我的脖子上,“看到这些交织的纹路了吗?”她用瘦骨嶙峋的手抚摸着浮雕花纹,“它们勾勒了一条永无止境的路,离家远去,又重返故里。只要戴上它,你将永远不会远离你起步的地方。”

电话铃声在大宅里响了又响,好几间屋里的几架话机鸣唱着高高低低的音阶。

首饰盒底躺着那枚克拉达十字架。我从未见过祖母戴它。她告诉我,这是她爸爸在她十三岁第一次领圣餐时送给她的,他过世已经很久了。她本打算传给她的女儿,也就是我姑姑布丽吉德,但布丽吉德姑姑要了一枚镶诞生石的金戒指。

“特瑞?”薇薇安尖声挑高了音调,“特瑞,你能接一下电话吗?”

祖母把梳子放好,打开她的首饰盒。那是个米白色人造革首饰盒,带有镀金装饰和一只金扣,内衬是毛茸茸的红色天鹅绒,装满了各式珠宝:闪闪发光的耳环、坠着玛瑙珍珠的沉甸甸的项链,还有金手镯(后来妈妈愤愤地说,那些全是从戈尔韦郡的廉价商店里买来的便宜货,但对当时的我来说,那些珠宝看上去奢华极了)。她挑了一对珠串耳环,一个接一个夹在她那低悬的耳垂上。

客厅里的莫莉正坐在薇薇安对面,她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来:“听上去像是在这间屋。”

祖母送我克拉达十字架那天,我正坐在她的床上,抚摸着带有纹路的白床单,望着她梳妆打扮准备去教堂。她坐在小梳妆台旁,梳妆台上有一面椭圆的镜子。祖母用一把心爱的梳子轻拂头发,那梳子是用最好的鲸骨和马鬃做成的,她说。她让我摸了摸梳子光滑的米色手柄,摸了摸坚硬的刷毛,然后把它放进一个小匣里。她告诉我,为了攒钱买这把梳子,她帮人家补衣服,补了整整四个月。

“我正在找呢,薇薇安。”特瑞在另一间屋里高声叫道,“是在那里吗?”

她做的饭菜那么熟悉,勾起了我一段又一段回忆:烤箱里嗞嗞作响的香肠加土豆,祖母清早泡的一杯茶;屋后晾衣绳上迎风招展的衣服;远处教堂隐约的钟声。也有别的一幕幕:爸爸躺在地上醉得不省人事,祖母和妈妈在吵架。妈妈高喊:“都是你把他惯坏了!他一辈子都成不了男子汉!”祖母回嘴道:“你就天天招惹他吧,眼看着他就连家也不回了!”有时候,当我留在祖母家过夜,我会不小心听到祖父母在餐桌边小声讲话。“那我们怎么办呢?是不是得养他们一家一辈子?”我知道他们很生爸爸的气,但他们也不怎么容得下妈妈,谁让她的家人远在利默里克,而且从来连个小忙也不肯帮呢。

“有可能。”薇薇安伸长脖子四处张望,“我说不好。”

身体好些以后,我就跟着拉森小姐搭那辆黑色汽车上学。墨菲夫人几乎每天都会给我东西:一条她说在橱柜里找到的短裙、羊毛帽、驼色大衣、长春花色的围巾和配套手套。这些衣服有的少了纽扣,有的裂了口,有的必须缝边或者改小。有天墨菲夫人发现我在用范妮给我的针线补裙子,顿时惊呼起来:“哎呀,你还真是心灵手巧啊!”

薇薇安正坐在她最爱的一张椅子上——靠窗最近、已经褪色的红色靠背扶手椅。她开着手提电脑,啜饮着一杯茶。今天又是老师进修的日子,莫莉正在备战期终考试。尽管已经上午十点多了,她们却还没有拉开窗帘,不到十一点左右,薇薇安会嫌屏幕太亮。

明尼苏达州,赫明福德县,1930年

特瑞匆匆忙忙进了屋,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对大家讲话:“天哪!这就是我偏爱固定电话的原因。真不该听杰克的话,换成无绳电话的。我发誓……哦,在这里。”她从沙发上一个抱枕后面取出话机,“喂?”她顿了顿,一手叉着腰,“是的,这里是达利夫人家。请问是谁?”

失去——找回——再失去。她该如何告诉薇薇安这一切?

她取下话机放在怀中。“收养登记处。”她高声耳语道。

玛格丽特·雷诺兹夫人,享年83岁。于星期六在睡梦中平静病逝,身边是她深爱的家人……

薇薇安示意她过去,接起了电话,清清嗓子:“我是薇薇安·达利。”

她接着输入“玛格丽特·雷诺兹,莱茵贝克,纽约”。屏幕上弹出了一份五个月前刊登在《波基普西日报》上的讣告。

莫莉和特瑞凑近了些。

又花了不到十分钟,莫莉在网上找到一张一年前的旧照。相中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一定就是薇薇安的妹妹。玛格丽特·雷诺兹(娘家姓夏茨曼),时年八十二岁,相中的她身边满是儿孙和曾孙,照片摄于她家,位于纽约州莱茵贝克,距纽约城仅两个半小时车程,离斯普鲁斯港也不过八个多小时路程。

“是的,没错。嗯。是的。哦……真的吗。”她伸手掩住了话筒,“有个人符合我提交的细节,已经填了表。”莫莉能听见电话另一头那个女人悦耳的声音。“你说什么?”薇薇安再次将话筒贴到耳朵上,歪歪头聆听对方的回答。“十四年前。”她告诉莫莉和特瑞。

梅茜。莫莉在椅子上往后一仰。这么说,梅茜并没有在火灾中丧生。

“十四年前!”特瑞惊呼道。

那一年,他们收养了一个婴儿,名叫玛格丽特。

仅仅十天前,上网搜了一阵儿以后,莫莉找到了一批收养注册服务机构,又锁定了其中用户评价最高的一家。据称,该网站把那些想要联系血亲的人一一配对,属于非营利性质,不收取费用,似乎声誉颇佳,没什么猫腻。莫莉在学校里把申请表链接发给了自己,打印出来让薇薇安填写。表格是稀稀拉拉的两页纸,需填写城镇名称、医院、收养机构。在邮局里,莫莉把出生证复印了一份。这些年来,出生证都被薇薇安放在床下的一个小盒子里,上面写的是当初给女儿取的名字——梅。莫莉把表格和复印件放进马尼拉纸信封,寄给了该机构,一心以为会好几个星期或好几个月杳无音讯,说不定还压根儿收不到任何消息。

她又输入“玛丽·鲍尔”“梅茜·鲍尔”,却什么也没有搜到。她突然想起了夏茨曼,于是输入“夏茨曼伊丽莎白街”“夏茨曼伊丽莎白街纽约”“夏茨曼伊丽莎白街纽约1930”。一个家庭聚会博客弹了出来。2010年,某位莉莎·夏茨曼女士在纽约州北部举办了一次家庭聚会。在“家族历史”一项下,莫莉找到了一张阿格妮塔·夏茨曼和伯纳德·夏茨曼夫妇的泛黄合影。这对夫妇于1915年从德国移民至此,住在伊丽莎白街26号。夏茨曼先生是个小贩,夏茨曼太太则以缝补为生。伯纳德·夏茨曼于1894年出生,阿格妮塔·夏茨曼于1897年出生。直到1929年,他们两人还没有孩子,当时夏茨曼先生35岁,夏茨曼太太32岁。

“有笔吗?”薇薇安嗫嚅着,左右打量,“有笔吗?”

她在乘客记录中找到了薇薇安父母的全名:帕特瑞克·鲍尔和玛丽·鲍尔,来自爱尔兰戈尔韦郡。仿佛故事里的人物一下子活了过来,莫莉激动得头晕眼花。她又将他们的名字分开搜了搜,合起来搜了搜,找到了一条不起眼的火灾通知,死亡名单上有帕特瑞克·鲍尔和他的两个儿子——多米尼克和詹姆斯,但并没有提到梅茜。

莫莉急匆匆奔到厨房,翻了翻放杂物的抽屉,找出几支笔,在手边的纸上胡乱涂了涂(那是份《沙漠山岛报》),好找出一支能用的笔。她带着一支蓝色圆珠笔和那份报纸回到薇薇安身边。

莫莉在巴尔港绿地下了车,向图书馆走去。图书馆是一栋砖房,坐落在沙漠山大街上。她在主阅览室里跟图书馆员聊了聊,对方帮她找到了一堆有关爱尔兰历史和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移民的书。莫莉花了好几个小时仔细地边读边记,接着取出笔记本电脑,打开Google(互联网搜索引擎)。不同的关键词组合搜出的页面也不同,于是她试了几十种组合:“1929纽约火灾”“下东区伊丽莎白街火灾1929”“艾格尼丝·波琳号”“埃利斯岛1927”。在埃利斯岛的官方网站上,她点击了旅客记录搜索栏——按船名搜索,从以下列表中点击船名……找到了,艾格尼丝·波琳号。

“好,好的,没问题。”薇薇安在说,“怎么拼?D-u-n-n……”她把报纸放在椅子旁边的圆桌上,又在标题上方写下一个名字、电话号码和电邮地址,还跟“@”较劲了一会儿。“谢谢,没错,谢谢你。”她眯着眼看了看话筒,摁下了挂机键。

薇薇安让莫莉的社区服务有了意义,莫莉希望有所回报。再没有其他人知道薇薇安的故事了。没有人去读收养文书,去认可她所珍视的一切,那一切只对真正关心她的人才有意义。但莫莉很在意。她可以帮着解开薇薇安故事里的那些空白与存疑。有一次,莫莉曾经在电视上听一位人际关系专家说过,只有找到所有真相,你才能找到心灵的平静。她想帮薇薇安找到某种平静,尽管这平静虚无缥缈而又转瞬即逝。

这时特瑞走到窗边挽起窗帘,系好两侧的挂钩。光亮猛然间一泻而入,十分炫目。

她从未试过寻找家人的下落,无论她的母亲也好,还是爱尔兰的亲人也好。但一遍又一遍听着录音带,莫莉逐渐理解,薇薇安抱有一个念头——我们生命中那些至关重要的人,将始终守在我们身旁,与我们共度最平凡的时刻。我们在杂货店时,他们相伴左右;我们绕过街角时,他们相伴左右;我们跟朋友聊天时,他们相伴左右。他们从地底飘起,我们一抬脚就与他们交融。

“天哪,这下我可什么也看不见了。”薇薇安一边斥责,一边用手护住屏幕。

薇薇安的人生平凡而平静。随着岁月流逝,她失去的亲朋一个接着一个,仿佛页岩层层累积。就算当年她母亲没有在火灾中丧生,现在也一定已经过世了;收养薇薇安的人已经过世;她的丈夫已经过世;她没有任何子嗣。除了花钱雇来照顾她的人,她是名副其实的孑然一身。

“哦,对不起!要我把窗帘拉上吗?”

你选择带些什么和你一起上路?你扔掉了什么?你从中得到了哪些启示?

“没关系。”薇薇安合上了手提电脑,瞥了一眼报纸,仿佛上面的数字是某种密码。

莫莉打开笔记本,手指抚过记下的一个个姓名与日期。她又是倒带又是快进,停停播播,飞快地记下之前遗漏的信息:金瓦拉、戈尔韦郡、爱尔兰、艾格尼丝·波琳号、埃利斯岛、爱尔兰玫瑰、德兰西街、伊丽莎白街、多米尼克、詹姆斯、梅茜·鲍尔、儿童援助协会、斯卡查德夫人、柯伦先生……

“有什么消息吗?”莫莉问道。

要知道,时间可收可放,权重不均。某些时刻会在你心间萦绕,某些则消失无踪。我人生的前二十三年塑造了我,而往后将近七十年无关紧要,与你所问的问题毫无瓜葛。

“她的名字叫莎拉·邓内尔。”薇薇安抬起头,“住在北达科他州的法戈市。”

观光巴士里空空荡荡,仅有的几个乘客上车时都互相点头致意。莫莉知道,戴上耳塞的自己看上去就是个典型的青春期少女,但她其实在听薇薇安的录音。从录音中,莫莉听出了与薇薇安对坐时不曾听出的东西:

“北达科他?他们确定你们有血缘关系吗?”

她听见脑海中有个隐隐的声音:“适可而止吧,做完你的社区服务,就此拉倒。”可是她无法就此拉倒,她不愿意。

“他们说很确定,他们根据出生记录反复进行了核对。出生的日期吻合,医院也吻合。”说到这里,薇薇安的声音发起了抖,“她的原名叫梅。”

自从上个星期午餐期间不欢而散以后,杰克就成了这样。莫莉知道,他费了很大的劲才忍住怨气——这种事跟他的个性太不符了。她想跟杰克道歉,和他重归于好,但又担心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如果杰克知道她在采访薇薇安,清扫阁楼变成了聊天的话,他只怕会更生气。

“哦,天哪。”莫莉碰碰薇薇安的膝盖,“真的是她。”

“不好意思,去不了。”他说。

薇薇安把双手合在腿上:“是她。”

“我准备去巴尔港图书馆,有个研究项目再过几天就要收尾了。还打算叫你一起去呢。”

“真是激动人心哪!”

“薇薇安雇我帮她做春季大扫除,剪剪枯枝之类,你呢?”

“真是让人害怕。”薇薇安说。

“你在干吗?”

“那接下来怎么办呢?”

“嘿。”他的声音冷冰冰的。

“嗯,我猜先要通个电话,不然就通一封电邮。我有她的电邮地址。”她说着举起那张报纸。

“你还没跟我道早安呢。”莫莉心想。她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回了厨房,摁下快捷键给杰克打电话。

莫莉向前倾过身子,“你觉得哪种方式好呢?”

与此同时,迪娜正坐在客厅沙发上边看电视边涂脚指甲。莫莉拿着葡萄干麦片进屋时,她抬起头,皱了皱眉。“有什么事吗?”迪娜把小刷子伸进珊瑚色的指甲油瓶,在瓶口处刮掉多余的指甲油,熟练地在脚的大拇指上涂抹起来,一边还用拇指修正线条。“记住,客厅里不许吃东西。”

“我不知道。”

“终于到春天啦!”厨房里,眉开眼笑的拉尔夫正在戴工作手套,莫莉为自己冲上了一碗麦片粥。今天的确挺像春季,是真正的春季,树木枝繁叶茂,水仙盛开,天气暖和得不用穿毛衣。“走啦。”他边说边出门修剪灌木。拉尔夫最爱在院子里干活了,锄草啊、栽种啊、培育啊。整个冬天,他都心急火燎地想出门。

“通电话更直接。”

缅因州,斯普鲁斯港,2011年

“也许会吓到她。”

“杰克,你说得对。对不起。”她说,但杰克已经站起身,走开了。

“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他把手里的赛百味包装纸揉成球,塞进了赛百味给的塑料袋。莫莉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下巴绷得紧紧的,眼神冷酷又愤怒。“我妈为你担了风险,”他说,“把你带进了那个家。要我再提醒你一次,她对薇薇安撒了谎吗?一旦出了什么事,她的工作可能就保不住了,就像这样。”他在空中打了个响指。

“那倒是。”薇薇安似乎在犹豫,“我不知道,事情进展得太快了。”

杰克抛过来一个狠狠的眼色:“你不是开玩笑吧?”

“已经过了七十年啦。”莫莉微笑道,“我有个主意。我们先上网搜搜她,看看能找到什么。”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薇薇安伸手在银色的手提电脑上做个手势,意思是——“芝麻开门变变变”。

莫莉顿时怒从心头起,她气迪娜不愿接纳真正的自己,气特瑞指手画脚,还气杰克不得不哄她。她气他们所有人。“问题是,这不关你妈妈什么事,对吧?”

莎拉·邓内尔是个音乐家,曾在法戈交响乐团拉小提琴,并在北达科他州立大学教书,直到几年前退休。她是扶轮社成员,结过两次婚,跟一名律师有过一段多年的婚姻,现在的丈夫则是个牙医,同时加入了交响乐团的董事会。她有一儿一女,年纪似乎都是四十出头,还至少有三个孙子孙女。

“我知道,你再试一次就肯定会爱上它。”当莫莉告诉迪娜别再往她的午餐包里放腊肠三明治时,迪娜轻描淡写地说,“要不然的话,你可以自己做该死的午餐啊。”于是,现在午餐都是莫莉自己做。她拉下面子,向拉尔夫要了钱,在巴尔港的健康食品店里买了杏仁酱、有机蜂蜜和果仁面包。午餐并不坏,但她买来当午餐的东西受尽了白眼,活像刚被猫带进家门的死老鼠(作为素食主义者,可能更糟些),不配放在储藏室里。迪娜把她买来当午餐的东西放在门厅的一个架子上,“这样就不会弄混了。”她说。

“Google”搜索出的十几张图片大多是莎拉伴着小提琴的头像照和扶轮社颁奖的合照,相中的莎拉跟薇薇安一样纤瘦,有种机警谨慎的神情,还有一头金发。

莫莉低头望着自己的三明治。

“我觉得她染了头发。”薇薇安说。

“也许在我妈看来,你有点像在占便宜。”

“谁不染呢?”莫莉说。

“什么意思?”

“我就从来不染。”

杰克咬了口三明治,馅料飞溅到了他嘴边的蜡纸上。他耸耸肩膀:“我不知道。我觉得……”他嚼嚼,咽了一口,莫莉很烦他这种“以退为进”的招数,不由得扭开了面孔,“重要的是看上去不太好。”

“我们可不能个个都跟您一样有一头漂亮的银发啊。”莫莉说。

“那是她的东西,”莫莉说,“她不愿意扔,我总不能逼她吧,你说呢?”

事情一环接着一环:薇薇安给莎拉发了一封电邮。莎拉打来了电话。几天之内,莎拉和她的牙医丈夫就订了飞机票,准备在六月初来缅因州。他们会带十一岁的孙女贝卡一起来。小丫头读着《塞尔的越橘》长大,一直想要投身一趟冒险之旅,莎拉说。

这跟他有关系吗?“那我们就是为了方便房产销售,不行吗?”实际上,尽管莫莉至今不肯亲口承认,但她差不多已经决定不扔任何东西了。说来说去,这有什么关系呢?薇薇安的阁楼上为什么不能堆满对她而言意义重大的东西呢?事实摆在眼前:薇薇安的日子已所剩无几,随后专业打理房屋的人就会现身,高效而熟练地把值钱的东西跟那些只会惹人掉泪的旧物分开,恐怕只有弄不清出处或价值的东西才会让他们流连片刻。所以吧,没错——莫莉已经开始从另一种角度看待她在薇薇安家的那份活儿了。也许收拾了多少并不重要,也许,其价值在于过程本身:触摸每一件物品,叫出它们的名字,辨认它们的来历,了解一件羊毛衫或一双童靴的意义。

薇薇安把其中一些来往电邮大声念给莫莉听。

“谁找?房产销售?以后来找东西的只能是他们,知道吧,薇薇安可能再也不会踏进阁楼一步。”

我一直都想了解你,莎拉写道。我原本已经不再妄想有一天了解你,找出你为什么不要我。

莫莉猛地把一根胡萝卜棒掰成两截:“我们是在整理物品,以便以后容易找到。”

见面前的筹备真是激动人心。一队工人大步流星地穿过大宅,给饰板刷漆,修理朝向海湾的门廊上坏掉的望柱,清洁东方式地毯,修补墙上的裂缝——每到春季地面解冻之时,墙上就会冒出裂缝。

“看不出来?”他笑了,打开一个赛百味意大利三明治,“我还以为那活儿就是把盒子都扔了,看上去简单明了啊,不是吗?”

“是时候把所有房间敞开了,你觉得呢?通通风嘛。”一天清晨吃早餐的时候,薇薇安说。为了不让海湾吹来的风害得卧室门咣一声关上,她们用莫莉在阁楼上某个箱子里找到的旧熨斗撑着门。二楼的门窗通通大开,清风吹遍了整栋房。不知怎么的,一切顷刻间变得明亮了些,袒露于自然之中。

“我们在干活儿,只是不太看得出来。”

薇薇安自己在手提电脑上用信用卡从Talbots店(一家职业女装零售店)订了些新衣服,没有让莫莉帮忙。“薇薇安从Talbots店订了些新衣服,在手提电脑上,用的是信用卡。你相信这些话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吗?”莫莉问杰克。

“没那么简单,莫莉。”他的口气似乎理性得有点过头,“我妈告诉我,阁楼上没什么变化。”他砰一声打开一大罐冰茶,喝了一大口。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从西边出来了。”他说。

“不,”莫莉恼火地说,“不对。我要完成我的社区服务,她要清理她的阁楼,就这么简单。”

奇事层出不穷。一则弹出式广告在薇薇安的屏幕上出现后,她宣布自己打算注册网飞(Netflix)账户。点了一下鼠标,她就在Amazon上买了一个数码相机。她问莫莉有没有看过那则打喷嚏的熊猫宝宝YouTube视频,她甚至开始上Facebook。

“我觉得吧。”一天午餐时分,杰克和莫莉坐在学校的草坪上,杰克说。那是个美丽的早晨,空气温和而清新。蒲公英翩翩飞舞,如同草丛间的万点烟火。“对你来说,薇薇安跟母亲差不多。祖母,曾祖母……随便吧。她听你讲述,向你讲述,还让你帮忙。她让你觉得自己被人需要。”

“她给自己的女儿发送了好友请求。”莫莉告诉杰克。

这些天来,莫莉静静地溜进薇薇安家,把头一低,飞快地跟特瑞打个招呼,然后悄悄地上楼。她和薇薇安打成了一片——这件事太难解释,也无关紧要。别人怎么想有什么关系呢?

“她接受了吗?”

莫莉没有跟杰克提起那个采访项目。她知道,他准会说这是个坏点子,说她在薇薇安的生活里掺和得太深了,说她不该对薇薇安索求太多。尽管她没有提,杰克最近的语气还是有点凶巴巴的。“喂,你的时间快满了吧?”他会这么说。要不然就是,“阁楼的活儿有什么进展吗?”

“立刻就接受了。”

“你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她说,“我知道你等我等得难受。”实际上,如果乘观光巴士过去,那薇薇安乐意留莫莉待多久,莫莉就能待多久,还不必回答杰克的问题。

他们摇摇头。

最近一阵儿,每逢星期一至星期五,莫莉不再等杰克送她去薇薇安家,她会搭校门外的观光巴士过去。

从放床上用品和毛巾的壁橱里,她们取出两套棉床单洗干净,挂到屋旁长长的晾衣绳上晾干。莫莉把床单收下来,床单挺括而清香。她帮特瑞铺好床,把干净雪白的床单铺在从未用过的床垫上。

班上学生纷纷加入了讨论,梅根转过头,眯起眼睛端详着莫莉,仿佛第一次注意到她。“印第安人,嗯。真酷。”她低声说,“就像‘莫莉·莫拉斯’对吗?”

大家何曾如此满心期待?就连特瑞也染上了大家的劲头。“我不知道该给贝卡准备什么样的麦片呢。”她们把爱尔兰花环图样的被子铺在贝卡的床上时,特瑞沉思道——小姑娘的床跟她祖父母的套间隔了一个走廊。

“可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哪里是个头呢?”另一个学生问道。

“蜂蜜坚果脆谷乐总不会错到哪里去。”莫莉说。

“他们不过是想得到公平的对待。”后排有个学生说。

“我觉得煎饼会更讨她的欢心。你觉得她会喜欢蓝莓煎饼吗?”

“泰勒的粗话先不提,”里德先生对着全班挑起眉毛,仿佛在说——他并不赞同,但还是稍后再处理,“那是他们的作为吗?求人施恩?”

“谁不喜欢蓝莓煎饼呢?”

“那我爷爷的爸妈还在大萧条中倾家荡产呢,也没见我哭着四处求人啊。别怪我用词粗鲁,倒霉事常有嘛。”

在厨房里,莫莉收拾着橱柜,杰克在拧紧纱门的门闩,两人说起莎拉和她一家在岛上的活动。沿着巴尔港走一走,在Ben&Bill's店(一家甜品店)吃吃冰激凌,在瑟斯顿店吃吃蒸龙虾,也许还可以试试斯普鲁斯港新开的南方意式餐厅诺拉,它在缅因州口碑非常不错……

坐在莫莉前排的梅根·麦克唐纳举起了手,里德先生点点头。“莫莉说得对,”她说,“我祖父是从都柏林来的,他常常说起英国人当时的暴行。”

“她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观光,是来见她的生母的。”特瑞提醒他们。

“哎哟喂,好一通演说啊。”泰勒小声嘀咕。

两人互相对视,放声大笑起来。“可不是嘛。”杰克说。

“我是个印第安人。”除了杰克,她还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她明白,对泰勒来说,她只是个……走哥特风的家伙。咳,或许他压根儿不会想起她。“是个佩诺布斯科特族人,出生在印第安岛。我只想说,发生在印第安人身上的一切跟英国统治下的爱尔兰人如出一辙。那不是公平的争斗,他们的土地被抢走、信仰被禁止,被迫屈服于外来统治。那是对爱尔兰人的不公,也是对印第安人的不公。”

莫莉在Twitter(一个社交网络及微博客服务网站)上关注了莎拉的儿子史蒂芬。莎拉一家上飞机那天,史蒂芬写道:“妈妈动身去见她那九十一岁高龄的生母了。想想看,六十八岁时开启全新的生活。”

里德先生惊讶地望着她。莫莉可难得举一次手。“莫莉?”

全新的生活。

莫莉顿时感觉心中腾起了一股怒火,愤怒得眼冒金星。四百多年来,印第安人备受欺骗、歧视,被赶到小小的聚集地,被人称作肮脏的印第安人、野蛮人,起了各种绰号。他们找不到工作,也买不了房。掐死泰勒这个白痴会不会害她过不了察看期?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下来。接着,她举起了手。

又是仿若缅因州明信片一般的天气。大宅的全部房间已经准备就绪,特瑞的拿手菜——一大锅鲜鱼杂烩浓汤正在炉子上嗞嗞作响(托莫莉的福,旁边还有一小锅玉米浓汤),厨房台面上晾着玉米面包,莫莉还做了一大份沙拉,配着香醋汁。

“是的,谁让你输了呢。我有点想说,面对现实吧。”泰勒说。

整整一下午,莫莉和薇薇安一直在东游西荡,装作不在看时间。下午两点钟,杰克打来电话说,来自明尼苏达州的航班在波士顿降落时晚了几分钟,但前往巴尔港机场的小飞机已经起飞了,将在半小时后降落,而他正在接机的路上。他开的是薇薇安的车前去接机——一辆深蓝色斯巴鲁旅行车(他已经搬空了车里的杂物,在他家的车道上用洗洁精和水管好好洗了一下汽车)。

“嗯,从古至今,人类的确一直在互相支配压迫,”里德先生说,“你认为被压迫的一方就应该默默承受吗?”

坐在厨房的摇椅上,望着窗外的万顷碧波,莫莉莫名地感觉心中一片平和。记事以来第一次,她的生活开始有规律可循。在此之前的那一次次仿佛毫无章法、毫无联系的厄运,眼下看来,则是在一步步通向……用启迪一词可能有点过了,但总有些没那么高不可攀的词嘛,比如自我接纳、洞察力。莫莉从不相信命运。此前的人生乃是宿命——要接受这一点,真是让人气馁。但此时此刻,她不禁寻思,如果没有在寄养家庭之间转来转去,她就不会来到这个岛,不会遇见杰克,不会通过杰克遇见薇薇安,就不会听说薇薇安的故事——那故事跟她自己的经历可有许多共鸣呢。

“哦,我说不好。”有一天美国历史课上,全班看完一部关于瓦班纳基人的影片以后,泰勒·鲍德温说,“话是怎么说的来着?‘胜者为王’对吧?我是说,这种事哪天没有,哪里没有?有人赢就有人输嘛。”

汽车驶进车道时,莫莉远在大宅另一头的厨房里,遥遥地听见碎石子儿嘎吱作响。她一直在竖起耳朵等着动静。“薇薇安,他们来了!”她高喊道。

于是,你的人格就此成形。你懂的事太多,这让你小心翼翼。你变得害怕,多疑。情感的流露并非自然而然,于是你学会了伪装,假装感同身受。你学会了装模作样,如果足够幸运的话,你看上去会跟众人一般无二,即便心中早已支离破碎。

“我听见了。”薇薇安也大喊道。

当薇薇安谈起任由陌生人摆布的滋味,莫莉点点头。她太了解压抑自我、迎合他人的感觉了。过上一阵儿,你就再也分不清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了。你对别人的一星半点善意感激涕零,随着年岁渐长,又变得将信将疑。如果没有回报,别人为什么要帮你?话说回来,大多数时候,也确实没人会理睬你。你多半会见到人性最恶的一面。你发现大多数成人会撒谎,大多数人只顾自己;你会发现,对某些人来说,你对他们有多少用处,他们才会对你有多少兴趣。

莫莉和薇薇安在门厅碰了头,她伸手握住薇薇安的手。就是此刻,辉煌的一刻,她心想。但她只说了一句话:“准备好了吗?”

每打开一个盒子,薇薇安就会想起一些事。粗棉布裹着的针线包让她想起了阴森的伯恩家,还有镶着军用纽扣的芥末色大衣、羊毛内衬针织手套、镶珍珠纽扣的棕色裙子、包裹得仔仔细细的西洋玫瑰瓷器。没过多久,故事中的人物就在莫莉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妮芙、祖母、梅茜、斯卡查德夫人、多萝西、索伦森先生、拉森小姐……这些故事一个个环环相扣。正如用碎布拼成一床被子,莫莉把故事按先后顺序理顺串起来,拼出了一幅图——那些片段支离破碎的时候,可看不出这副全貌。

“准备好了。”薇薇安说。

“我跟他说过一些,”薇薇安说,“但我有太多痛苦的经历,我不想给他压力。有时候,试着遗忘来得比较轻松。”

汽车刚熄火,后座上就蹦起了一个女孩,身穿蓝色条纹裙,白色运动鞋。一定是贝卡。她有长长的红色鬈发,脸上撒着几颗雀斑。

“那你的丈夫呢?”莫莉问,“你一定跟他讲过吧?”

薇薇安一只手紧紧地攥住门廊栏杆,另一只手则掩住了嘴:“哦。”

再说了,失去一切这种事,又从何谈起呢?

“哦。”莫莉在她身后抽了一口气。

薇薇安从未跟任何人真正谈起过她在孤儿列车上的经历。她说,那段经历太丢人,难以解释,也难以置信。那么多孩子像垃圾和废物一样被人从纽约的大街小巷搜来,带上列车送往中西部,送得越远越好,远到视野之外。

女孩挥挥手:“薇薇安,我们来了!”

一件怪事正在发生:对莫莉的问题,薇薇安原本问一个答一个,不问就不答,不催也不答,现在却接二连三地讲起了故事,根本无须莫莉开口催促,故事多得连薇薇安自己也似乎吓了一跳。“谁想得到这老头儿会有这么多血?”某次访谈结束以后,她说,“这是《麦克白》里的台词,亲爱的,去查查看。”

一个金发女人走出汽车,目光落在她们身上——一定是莎拉。她脸上有种莫莉从未见过的表情,睁大着眼睛四处寻找,当她的目光惊鸿般落上薇薇安的面孔时,那眼神是如此专注,如此不加掩饰,不由得让人心惊。向往、戒心、希冀、爱……莫莉是真的在莎拉脸上看见了这诸多表情,还是她自己内心所想?她遥望着杰克,他正从后备厢里把行李搬出来,同时冲她点点头,慢吞吞地眨眨眼睛——明白,我也感觉到了,他的意思是说。

“真的吗?茶都不喝?”莫莉一边嘀咕,一边跟着她上楼。

莫莉碰碰薇薇安的肩膀,她的双肩在丝质开衫下显得弱不禁风、瘦骨嶙峋。她稍稍转过身,微微一笑,眸中泪水盈盈,一只手慌乱地伸向喉咙,伸向了脖子上的项链,上面挂着克拉达十字架(小手紧握着带冠的心形:那是爱、忠诚、友谊)。一条离家又归家的路,永远没有尽头。薇薇安与这条项链曾走过什么样的旅程?莫莉心想,从卵石遍地的爱尔兰海边小村来到纽约的一间公寓,再登上一辆满载孩子的列车(这趟列车经过片片田野,全速驶向西部),最后在明尼苏达州度过了一生。而此时此刻,距离当初已近百年,她与她的项链来到了缅因州一栋老房子的门廊上。

“没时间了,”薇薇安扭过头,大声说道,“我老了,知道吧,随时可能咽气。我们得抓紧!”

薇薇安踏上了第一级台阶,略微有些踉跄。所有人一股脑儿向她奔去,仿佛一帧帧慢镜头:正在她身后的莫莉、台阶底端的贝卡、车旁的杰克,正迈过石子路的莎拉,就连特瑞也沿着大宅绕了过来。

“等等。”莫莉脱下军装夹克,挂在屋角的黑色铁制衣帽架上,“不喝茶了吗?”

“我没事!”薇薇安说着一把攥住栏杆。

莫莉到的时候,薇薇安正在门口等她。“准备好了吗?”莫莉刚进门,薇薇安转身就往楼上走。

莫莉伸手搂住她的腰。“当然啦。”她低声说。她的声音颇为沉着,心中却百感交集,不禁隐隐作痛,“我就在你身后。”

缅因州,斯普鲁斯港,2011年

薇薇安微微一笑。她垂下目光凝望着贝卡,小女孩正用大大的褐色眼眸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好,我们该从哪里开始呢?”

一条离家又归家的路,永远没有尽头。从卵石遍地的爱尔兰海边小村来到纽约的一间公寓,再登上一辆满载孩子的列车(这趟列车经过片片田野,全速驶向西部),最后在明尼苏达州度过了一生。而此时此刻,距离当初已近百年,她与她的项链来到了缅因州一栋老房子的门廊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