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斯卡查德夫人的长篇大论让年纪还小的孩子们莫名其妙,但我们这些六岁以上的孩子在孤儿院里就已经听过好几遍了。我沉浸在那番话中,不过眼下还有更紧迫的事情要操心:跟我一样,卡迈恩饿了。早餐我们只吃了一片干巴巴的面包和一杯牛奶,当时天色尚未破晓,何况又已经过了整整几个小时。卡迈恩直闹别扭,啃着自己的一只手——这个习惯一定挺让小家伙安心(当初梅茜就爱吮拇指)。但我还算识相,知道不能开口问什么时候发吃的。等到主管想发午餐的时候,午餐自然会来,苦苦哀求派不上半点用场。
斯卡查德夫人站在车厢前方,扶着两张皮质座椅的后背,黑色斗篷的衣袖仿佛乌鸦的翅膀般耷拉下来。“人们把它叫作‘孤儿列车’,孩子们。算你们走运,上了这趟列车。你们把一个充斥着无知、贫穷与堕落的邪恶之地抛在了身后,从此奔赴高尚的乡村生活。在这列火车上,你们必须遵守一些简单的规矩。你们要乖乖听话,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尊重你们的监护人。你们要爱护这辆火车,不得以任何方式损坏它。你们还要激励自己的同座守规矩。总之一句话,你们的行为要让我和柯伦先生引以为傲。”我们纷纷落座,她则拔高了嗓音,“当被允许离开火车时,你们要待在我们指定的地点,无论何时都不许一个人乱跑。如果惹是生非,连这些简单的规矩、起码的礼仪都不遵守,那你们当初从哪儿来,就会被直接送回哪儿去,扔到街头自生自灭。”
我费力地把卡迈恩放到自己腿上。今天清晨吃早餐的时候,趁着往茶里放糖的时机,我悄悄塞了两块方糖到口袋里。我用手指把其中一块揉成一粒粒,然后舔舔食指,在糖粒里蘸一蘸,放进卡迈恩嘴里。小家伙意识到了自己是多么幸运,顿时露出满脸喜色,让我忍俊不禁。他伸出两只胖乎乎的手一把攥住我的手,死活不肯放开,随后渐渐悠然入睡。
列车车厢里的木质座椅齐刷刷地朝向正前方,只有车厢前端的两对座椅例外,它们面对着面,中间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我给自己和卡迈恩找了个三人座,柯伦先生把我的手提箱抛到了我头顶的行李架上。没过一会儿,卡迈恩就想爬下车座,我忙着不让他溜走,几乎没有注意其他小孩陆续登上了列车,车厢里渐渐挤满了人。
伴着咣当作响的车轮,我也终于进入了梦乡。等到一觉醒来,卡迈恩正在动来动去,揉着他的眼睛,斯卡查德夫人则赫然站在我身旁。她离得非常近,我可以望见她下颌上的绒毛、乌黑的浓眉,还有脸颊上粉色的细血管,仿佛一片精致的树叶背面散布着的筋络。
斯卡查德夫人和柯伦先生(一个蓄着褐色小胡子、有点胆小的人)让我们按个头排成队——从高到矮排,基本也就意味着从年龄最大的排到最小的,八岁以上的孩子则抱着婴儿。我还来不及拒绝,斯卡查德夫人已经把一个小宝宝塞进了我怀中。小家伙才十四个月大,长着一身橄榄色皮肤和一双斗鸡眼,名字叫作卡迈恩(依我猜,这小家伙只怕很快就会有个新名字)。他像只吓坏的小猫一般紧攥住我不放。我一手拎着棕色行李箱,另一只手搂紧卡迈恩,迈步踏上高高的台阶,跌跌撞撞地上了火车。柯伦先生一溜烟跑过来,拎走了我的行李箱。“动动脑子,姑娘,”他呵斥道,“如果跌一跤的话,你会摔破脑袋,那我们就只好把你们俩都扔下了。”
透过纤巧的圆眼镜,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猜,以前你家里有小不点儿吧?”
我痛失了全部家人,但并没有谁为我抱憾。我们中间谁没有伤心往事?不然的话,我们又怎么会沦落到这里?大家都觉得,往事最好不要提起,遗忘是见效最快的良药。儿童援助协会把我们通通当作一张白纸对待,踏入儿童援助协会前的过往都被抹了个干净,我们一个个好似破茧而出的蝴蝶,把昔日抛到了身后。如果上天垂怜的话,还能转眼脱胎换骨。
我点点头。
没错,“妮芙”,发音跟“Neev”一样。一个在戈尔韦郡再普通不过的名字,在纽约的爱尔兰人里也很平常,但不管这列火车会把我载往何方,人家只怕必定容不下这个名字。几天前,在外套衬里上绣名字的女士就曾经为它叹过气:“我希望你不是非要这个名字不可,小姑娘。因为我可以保证,如果你运气好到被人选中的话,你的新家长转头就会把这个名字改掉。”“我的妮芙”——爸爸曾经这么叫我。但我也并不是非要这个名字不可。我知道,这个名字发音很拗口,有一股异国味,不招不熟识的人们喜欢。谁让它是好几个辅音别别扭扭地凑在一起呢,怪得很。
“看上去你倒是挺有办法。”
跟我同路的共有二十个小孩,什么年纪都有。我们梳洗得干干净净,身穿别人捐赠的衣服:女孩身穿连衣裙,套着白色围裙,配上厚厚的长袜;男孩身穿膝下系扣的短裤,白色正装衬衫、领带、厚厚的毛呢西装外套。正值十月,天气暖和得不合时令,用斯卡查德夫人的话来讲,“是个小阳春咧”。我们一行人在月台上感觉闷热难耐。我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粘在了脖子上,硬邦邦的围裙很不舒服,一只手里还紧攥着一个小小的棕色手提箱。除了那个十字架,手提箱里装着我在这个世上拥有的一切,全是最近攒起来的:一本《圣经》、两套衣服、一顶帽子、一件小了好几号的黑外套、一双鞋。外套的衬里上有我的名字,是儿童援助协会的一名志愿者绣上去的——妮芙·鲍尔。
正在这时,卡迈恩在我怀里哼哼起来。“我想他是饿了。”我告诉斯卡查德夫人。我摸摸卡迈恩的尿布,尿布外面还是干的,但隐隐兜了一泡水,“而且该换尿布了。”
眼前还没有出现火车的影子,我们先听见了车声。耳边传来一声呜呜的低吟,脚下一阵隆隆作响,接着是深沉的汽笛——起初几不可闻,然后越来越响,火车也随之渐渐逼近。我们一个个伸长脖子顺着铁轨张望(我们的一位主管斯卡查德夫人用难听的嗓音高喊着:“孩子们!孩子们!”却拦不住我们),突然间,黑色的车身赫然耸立在我们身旁,笼罩着月台,嘶的一声喷出蒸汽,仿佛一只体形巨大、气喘吁吁的动物。
她转身冲着火车头,又扭头对我示意:“那就来吧。”
“她是在爱尔兰给我的,在我们起程来美国之前。这是……这是我身边仅剩的一件旧物。”这话不假,但另一点也不假:我说那些话,是因为我觉得它能打动她们的心。那番话确实奏效了。
我把宝宝搂到胸口,摇摇晃晃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蹒跚着随她走下过道。坐在二人座和三人座里的孩子们抬起头,用郁郁寡欢的神情望着我从旁经过。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知道大家正往哪里去。依我看,除了年纪小得不像话的几个人,我们全都很担心。主管人员压根儿没告诉我们多少内情,我们只知道要去的是个盛产苹果的地方,累累的果实坠满了枝头,猪、牛、羊在清新的乡间空气中自由自在地漫步。在那片土地上,好心人,也就是好人家,正翘首盼着把我们迎进家门。说到这事,自从离开戈尔韦郡以来,除了一条流浪狗和几只难得一见的胆大的鸟儿,我至今还没有见到过一头牛,也没有见到过一头牲畜。我挺期待再见到几头牲畜,但又将信将疑。我实在太清楚人们嘴里许下的种种美景与现实能相差多少了。
两个女人瞄了瞄十字架,我看得出她们正在犹豫,衡量着怎么办才好。
这趟列车上的不少孩子已经在儿童援助协会里待了太久,记不起自己的母亲了。他们大可以重新开始,投入另一个家庭的怀抱——那会是他们所知的唯一一个家。可惜我记得的太多:我记得祖母宽广的怀抱和纤小的双手,记得光线暗淡的小屋,有一堵摇摇欲坠的石墙环绕着逼仄的花园。我记得清晨与日落时分,海湾笼罩着片片浓雾;每当妈妈累得无法下厨,或者我们家穷得买不起美食的时候,祖母会把羊肉土豆送上门来;我记得在幽灵街的街角小店里买牛奶面包。“Sraid a'Phuca”——爸爸用盖尔语这么叫那条街,因为小镇那一带的石屋都建在墓地上。我记得妈妈干裂的嘴唇和一闪即逝的笑意,记得缕缕忧愁弥漫在我们位于金瓦拉的家中,又随着我们一家人越过重洋,一直赖在我家位于纽约的公寓里不走,盘踞在昏暗的屋角。
我的心跳得那么猛,我相信她能听到:“这是我祖母的。”
此时此刻,我却上了这趟车,正给卡迈恩擦屁股,斯卡查德夫人则在我们身边走来走去,一边用一条毯子挡住柯伦先生的目光,一边指挥我;虽然我用不着指挥。等到卡迈恩被拾掇得干爽洁净,我就让他伏到我肩上,抱着他向座位走去。这时柯伦先生开始分发装满面包、奶酪和水果的午餐盒,还有一杯杯牛奶。我给卡迈恩喂了些蘸牛奶的面包,不由得想起了我常做给梅茜和兄弟们吃的一道爱尔兰菜——加上盐、牛奶和嫩洋葱的土豆泥,如果家里难得一次找得出嫩洋葱的话。饿着肚子上床睡觉的那些夜晚,我们在梦中都会与土豆泥相逢。
“纪念品不许带上火车。”
给每人发了午餐和一条毛毯之后,柯伦先生宣布:车上有一桶水和一个长柄勺,举个手就可以上前喝水。他告诉我们,车上还有个室内厕所;不过我们很快就发现,所谓的厕所不过是挖在铁轨上方的一个洞,吓得人够呛。
我伸出手,摸了摸那个白镴克拉达式样的凯尔特小十字架,用手指轻抚着心形深陷的轮廓——从六岁起,我就开始戴这个十字架了。“一个爱尔兰十字架。”
香甜的牛奶面包让卡迈恩飘飘然起来,小家伙在我怀里摊开手脚,长着乌发的小脑袋搁进我的臂弯里。我用那块扎人的毯子裹紧了我们俩。伴着列车富有节奏的轰隆声,在人头攒动、忙碌不停的车厢中,我感觉自己仿佛躲进了桃花源。卡迈恩闻上去跟奶油冻一样甜香,沉甸甸的他让人如此安心,我不禁泪水盈眶。他那富有弹性的皮肤、柔软的手脚、烟熏般的睫毛,甚至他的叹息,无一不让我想起梅茜(怎么可能不想到她呢?)。想到她孤零零一个人在医院里死去,饱受烧伤的痛苦,我实在受不了。为什么我活了下来,她却没有?
“有些女人可不喜欢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清秀小姑娘。”她说,“倒不是说你长得多么……但说不好啊。”她指着我的项链问道,“那是什么?”
当初在我们租住的公寓,曾有些人家颇爱互相走动,互相帮着照顾孩子,分享美食。那些人家的男主人都在杂货铺或锻铁厂干活,女人们在家做做手工,要么钩花边,要么织袜子。每当经过他们的公寓,看见他们排成一圈围坐着,一个个埋头干活,嘴里说着一种听不懂的话语,我就感觉心上像被剜了一刀。
“不能太什么?”我问道。
我的父母为了一个光明的未来背井离乡,我们全都深信自己正前往一片丰饶的土地。可惜世事难料,就在这片新大陆上,他们败了,全盘皆输。也许是因为他们太软弱,承受不起移民的种种艰辛,承受不起屈辱和妥协,也不具备移民所必需的自律和冒险精神——这两种精神还自相矛盾。但我仍然禁不住好奇:如果当初爸爸是为家族生意干活,有人管着他,有按期到手的收入,而不是到酒吧当雇员(对我爸爸这种人来说,世上再也找不出比酒吧更糟的工作场所了);如果当初妈妈的身边有些女伴,平辈的姐妹也好,小辈的姑娘也好(也许,作为陌生人,女伴们能向她伸出援手,让她在贫穷和孤独中得到慰藉),那会怎么样呢?
她把我的袖口纽扣系好。当她弯腰给我的黑皮鞋重新系鞋带时,她的白帽发出了一股霉味。“你看上去一定要有模有样,像个让女主人乐意招进家门的小姑娘。要干净,会讲话,但又不能太……”她说着瞄了瞄身旁的女人。
在金瓦拉,我们一家穷困潦倒,时好时坏,但身边至少还有家人,有相熟的故交。我们有着共同的传统与世界观。直到离开故土,我们才明白当初对这一切是多么习以为常、熟视无睹。
瘦削的女舍监舔舔拇指,把我的头发从脸上拨开。“听着,你可不想把人家吓跑,对吧?你得把头发扎起来。如果你又齐整又有礼貌,人家可能还会考虑考虑。”
纽约中央火车站,1929年
“真惨哪。”她身旁丰满的女人说道,随后叹了口气。“还有这么多雀斑。她这个年纪,本来就不好找人家。”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我开始习惯行驶的火车,习惯了沉重的车轮碾过铁轨发出的咔嗒声、座位下的嗡嗡声。暮色抹去了窗外树木凌厉的轮廓,碧空慢慢暗下来,无边的夜色托出一轮圆月。几个小时后,一缕淡淡的蓝晕渐渐变成柔和的曙光。不一会儿,太阳便升上了天空。火车停停走走,让一切仿佛一帧帧静物摄影,而这万千画面聚在一起,又变成了动态的场景。
“你——那个爱尔兰姑娘,到这儿来。”一个身材单薄、闷闷不乐的女舍监头戴着白帽,勾了勾瘦巴巴的手指。一定是因为夏茨曼先生几个星期前将我带到儿童援助协会时填写了资料,她才知道我是爱尔兰人。也有可能,是因为我那口浓浓的乡音。“嗯……”等到我站到她面前时,她噘起了嘴唇,“红头发啊。”
我们望着窗外不断变化的风景,闲聊着,玩着游戏,借此打发时间。斯卡查德夫人有副西洋跳棋和一本《圣经》,我翻着书页,一心想找《诗篇:121》(那是妈妈的最爱):我要向山举目,我的帮助从何而来?我的帮助从造天地的耶和华而来……
可惜,夏茨曼先生皱起眉,摇了摇头。就在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多么孤独。在大西洋的这一头,没有一个成年人有理由理睬我,没有人会领我上船,给我付旅费。我是社会的包袱,谁也没义务管我。
这趟列车上识字的孩子寥寥无几,我是其中之一。早在几年前,妈妈就教会了我全部字母,然后教我如何拼写,当时我们还在爱尔兰呢。到纽约之后,她让我把有字的东西通通念给她听,不管是我在街上发现的包装箱也好,瓶子也好。
我的外祖父母已经过世,舅舅们则在欧洲,一个紧跟着一个参了军,我压根儿不知道上哪里去找他们。但我猛然想起来(也告诉了夏茨曼先生),说不定可以试试联系远在爱尔兰的祖母和姑姑,虽然我们一家到美国后还没有跟她们联络过。我从来没有见过祖母的来信,也没有见过父亲给她们写信。我们一家在纽约的日子过得凄凄惨惨又风雨飘摇,我疑心爸爸在家信里实在没什么可写。除了我们的村名和父亲的姓氏,我再也不知道其他线索。不过,也许这点线索已经足够了。
“唐纳牌碳……酸饮……”
我千方百计想要忘记那场惨祸。也有可能,“忘记”这个字眼并不恰当。我怎么能“忘记”呢?但如果无法咽下满腔绝望,我又怎么能迈步向前,哪怕区区一步?闭上眼睛,我便听见梅茜的哭声和妈妈的惨叫,闻见刺鼻的烟雾,感觉热浪舔舐着我的皮肤,于是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夏茨曼夫妇家客厅的草垫子上坐起身,浑身冷汗淋漓。
“饮料。”
透过墙壁偷听时,我的心仿佛被活生生刺了一个洞。“真是凭空倒了霉。”不久前,爸爸还刚刚从酒吧下班回家,跟往常一样换了衣服,每脱一件就甩掉一重恶臭。为了赚钱养家,妈妈补了一堆衣裳。多米尼克削了土豆皮。詹姆斯在屋角玩。我跟梅茜一起在纸上写字母,我教她认字,她那暖融融、沉甸甸的小身子坐在我的怀中,黏糊糊的手指搁在我的发间。
“饮料。柠檬苏打水。人‘导’……”
火灾那一夜,也就是夏茨曼夫妇收留我的那一夜,我听到夏茨曼太太在她的卧室里质问丈夫,问他准备如何处置我。“真是凭空倒了霉。”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每个字我都听得清清楚楚,仿佛她跟我在同一间屋里。“那些爱尔兰人!那么小的房子,偏偏养那么多孩子。这么长时间才出事,已经算得上怪事一桩了。”
“人造,听上去跟‘躁’发同一个音。”
父母、两个兄弟,再加一个与我形影不离的妹妹——我所失去的一切无以言表。即使我能找到字眼来形容我的感受,我也无人可以倾诉。在这个新大陆上,我的所有亲友,要么已经死去,要么杳然无踪。
“人造色素,添加柠檬‘散’……柠檬酸。”
“你妹妹玛格丽特,她没能活下来。”他说着别过脸去。
“不错啊。”
“可是梅茜,那……”
等到我渐入门径,妈妈从她床边那只破旧的行李箱里取出了一本蓝封皮、镶金边的精装本诗集。弗朗西斯·费伊是金瓦拉本地诗人,出生在一个有十七个孩子的家庭。十五岁时,他当上了本地男校的助教,随后远赴英国(据妈妈说,这跟所有其他爱尔兰诗人一样),混迹于叶芝和萧伯纳等同道文人之中。她会细心地翻开书页,用手指抚过薄纸上的黑字,默诵着上面的语句,直到发现她在找的篇章。
他摇摇头。“她不会回来了。”
“《戈尔韦湾》,我最爱的一首。”她说,“读给我听听吧。”
“我不能去。”我说,“等到妈妈出院的时候,她会需要我的。”我知道,爸爸和弟弟们都死了。我看到他们在走廊上,身上盖着床单。但妈妈被放在一张担架上带走了,我还看到一个穿制服的男人抱着梅茜走下了过道,小宝宝扭着身子,嘴里呜咽着。
于是我念道:
火灾过后第三天,夏茨曼先生将我从梦中叫醒,告诉我一件事:他和夏茨曼太太已经找到了一条完美的解决之道(没错,他用的正是“完美”这个词。照他的德国口音,则是“凡……美”。而就在那一刻,我才体会到那些极尽盛赞之辞是多么可怕)。夏茨曼夫妇会带我去儿童援助协会,那里的工作人员是些友好的社工,他们会照顾好孩子们,让孩子穿暖吃饱。
若我再度拥有青春的热血、热望与火热之心,
纽约,1929年
即使予以世上所有黄金,我也绝不离开你的岸边,
我是如此害怕我们的生活会再次支离破碎,因此千方百计不去理睬那些最让我心惊的事:尽管到了异国,爸爸的酒瘾却一点也没变;妈妈不时心情低落,大发雷霆。他们两人一天到晚争执不休。我盼望一切安好。我把梅茜搂到胸口,在她耳边轻声低唱,想让她安静下来,但没有一只鸟儿的歌喉比得上你那么甜美,我那歌唱的小鸟……等到梅茜终于不再出声时,我总算松了一口气。但我压根儿没有料到,其实当时的梅茜正在示警,提醒我们大祸将至,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无论神赐此地何等风物,我都将安然在此终老,
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点渲染了我的这段记忆,是我现在的年纪呢,还是我当时的年纪?离开金瓦拉时,我七岁;梅茜哭个不停的那天晚上,我九岁。那一晚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甚至超过远离故土。八十二年过去了,她的哭号依然在我耳边萦绕。如果当时我留心查一查她哭号的原因,而不是一心设法安抚她,那就好了。如果当时我真的留心查了她哭号的原因,那该有多好。
紧紧依偎着你长眠于墓地,戈尔韦湾。
尽管房东瞧不上我们,房间黑漆漆的,周围闷热难当,还充斥着我这乡下人从没听过的各种奇声怪响,我的心中却还是涌起了一缕希冀。我环顾着家里的四间屋,看上去我们一家确实像有了一个新的开始,将金瓦拉的种种煎熬抛在了身后:那种渗入骨髓的潮气,可怜巴巴挤死人的小屋,还有我爸爸酗酒的毛病。刚才我提过这一点吗?正因为这个恶习,每一点每一滴成就都化成了泡影。但在这里,爸爸会得到一份工作;只要拉拉绳就会有光,只要拧拧把手就会有水。就在门外,在一个压根儿不潮湿的走廊里,我们还有马桶和浴缸呢!无论多么微茫,这终归是一线希望,通向一个新的开始。
有一次,我正磕磕巴巴地念着诗,抬头却发现两行眼泪流下了妈妈的脸颊。“上帝啊,”她说,“我们真不该离开那片土地。”
房东把我们的新家叫作车厢式公寓住宅:房间一间连着一间,活像火车车厢。其中一头是我父母那间丁点小的卧室,屋里有一扇窗,正对着另一栋大楼的背面。紧挨着的是我、梅茜及兄弟们合住的屋子,接着是厨房,随后是前厅,厅里还有两扇窗户,俯瞰着繁忙的街道。卡明斯基先生拉了拉厨房金属天花板上垂下的一条绳,一个灯泡随之洒下了光亮,苍白的光影映照着伤痕累累的木桌、煤气炉,还有一个污渍斑斑的小水槽,水槽上的龙头可以放出冷水。我们与邻居合用的卫生间则在公寓门外的走廊里。房东告诉我们,邻居是一对姓夏茨曼的德国夫妇,没有子女。“他们一点也不吵,也希望你们不要吵。”他说着皱皱眉:我的弟弟们整天不肯安生,正在互相推搡对方闹着玩呢。
在火车上,我们有时会唱歌。柯伦先生曾在出发前教过我们一支歌,眼下他每天至少会站起来领唱一次:
马克·弗兰纳里已经收到了他姐姐写来的信,正在等我们抵达。他雇我爸爸当了洗碗工,又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小区。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地方:窄街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高高的砖楼,四处人头攒动。他知道有间公寓要出租,租金一个月十美金,就在伊丽莎白街一栋五层公寓楼的三楼。他把我们带到公寓楼门口,我们一家便跟着波兰籍房东卡明斯基先生走过一段铺了地砖的过道,上了楼梯,带着行李在热浪和黑暗中挣扎;与此同时,房东先生却喋喋不休地念叨着爱干净、有礼貌、人勤快是何等美德,而他显然很怀疑我们身上是否有这些美德。“我对爱尔兰人没什么偏见,只要你们不惹祸就行。”他用洪亮的声音告诉我们。我偷偷瞥了瞥爸爸的面孔,却望见一种从未见过的表情,但我顿时恍然大悟:爸爸已经发现了一件事——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只要他张嘴讲话,人们就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这个发现让爸爸大吃一惊。
从阴霾四处的城市到繁花似锦的乡间
爸爸进了酒吧,妈妈和家里的孩子则在人行道上等。雨已经停了,湿漉漉的街道上腾起缕缕雾气,飘进潮乎乎的空气中。我们身穿湿衣服站着,挠着结痂的头(都怪船上的虱子,简直跟晕船症一样躲不开),汗水和灰尘害得我们身上黏糊糊的。我们的脚被新鞋磨出了水泡:出发之前,祖母给我们买了新鞋,但妈妈非让我们等到踏上美国土地的那一刻再穿。除了眼前这家蹩脚的翻版爱尔兰酒吧,这片新大陆跟我们想象的那个世界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正有芬芳的风儿吹遍
我并没有看见滚滚麦浪,也没有看见大个儿的橘子。我们乘坐一艘渡轮到了曼哈顿岛,走上大街。妈妈和我被行李压得步履蹒跚,双胞胎吵着要我们抱,爸爸的两只胳膊下各夹着一只手提箱,一只手攥着地图,另一只手则捏着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他母亲龙飞凤舞的草书:“马克·弗兰纳里,德兰西街爱尔兰玫瑰店”。迷路了几次之后,爸爸干脆把地图丢到了一旁,开始向街上的行人问路。他们多半没答话就走开了,其中一个还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脸上满是厌恶的表情。最后我们终于找到了那个地方,那是家爱尔兰酒吧,跟戈尔韦郡后街小巷里最不上台面的酒吧一样破。
从一片荒芜的城市到生气勃勃的乡间
抵达纽约港的那个清晨雾气森森,阴霾万里。弟弟们跟我一起站在栏杆旁,眯起眼睛望着蒙蒙的雨丝。自由女神像就在离码头不远的地方,我们却几乎看不清它朦胧的轮廓。我们被赶进了长队,接受检查和质询,接着有人盖上章,把我们跟几百个移民一起放了进去。在我听来,那数百个移民嘴里的话活像农场里牲畜的嘶鸣。
仿佛夏日鸟儿翩翩
尽管我家一直住在海边小村里,家人中间却没有哪个坐过船,更别提在茫茫大海里航行的船只了。除了我那体健如牛的弟弟多米尼克,我们其他人在航行途中都经常病倒。妈妈的处境更加糟糕,上船后她才发现又怀了孩子,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即使如此,当我站在甲板上,站在我们那间又黑又挤的统舱舱房前方,望着艾格尼丝·波琳号在油腻腻的海水中劈波斩浪时,依然觉得振奋不已。当然啦,我想,我们会在美国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哦,孩子们,亲爱的孩子们
我们离开爱尔兰西海岸的家已经两年了。那里的生活也很艰辛,我们的爸爸接二连三地找了一串工作,又丢了一串工作,其中没一份能养活我们一家子。我们住在戈尔韦郡一个名叫金瓦拉的小村庄里,住的是一所丁点小的石屋,室内还没有暖气。左邻右舍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拥向美国。据传闻,那儿的橘子有马铃薯大小,灿烂晴空下麦浪滚滚,洁净又干爽的木头房子里配备着水电装置,工作多得像树上的累累果实。爸爸的父母和姐妹东拼西凑攒齐了我们一家五口越洋航行的费用,算是最后一次再帮我们家一把(也有可能是为了免得我们一天到晚让他们操心)。于是在一个暖融融的春日,我们一家登上了开往埃利斯岛的艾格尼丝·波琳号。我们与未来的唯一纽带是写在纸上的一个名字,登船时父亲把这张字迹龙飞凤舞的字条塞进了衬衫口袋。名字的主人是个十年前移民过去的男人。据他在金瓦拉的亲戚们声称,此人目前在纽约经营一家体面的餐馆。
年轻,快乐,无邪……
当时梅茜已经十八个月了,却轻得像捆破布。她出生才刚刚几个星期,妈妈就发烧病倒了,再也无法给她喂奶,所以我们用温糖水和文火熬成的碎燕麦凑合着喂她,有钱的时候再买点牛奶给她。我们全都很瘦。能下肚的东西实在不多;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几乎只有嚼不动的土豆,掺在寡淡的清汤里。即使在身体最好的时候,妈妈的厨艺也很够呛,有些日子她压根儿懒得动手。在我学会做饭之前,我们不止一次把土豆从罐头里倒出来直接吃掉。
途中我们在某一站停下来,补了些三明治配菜、新鲜水果和牛奶,但只有柯伦先生一个人下了车。我能透过窗户看见他,他穿着那双白色正装男鞋,在站台上跟农夫讲话,其中一个农夫拎着一篮子苹果,另一个拿着满满一袋面包。一个身穿黑色围裙的男子把手伸进箱子里,解开一个牛皮纸裹好的包裹,露出一块厚厚的黄奶酪。我的肚子不禁咕噜噜跟着雷鸣起来。我们分到的食物并不多,在此之前整整一天,每个人只有些许面包皮、牛奶,再加上一个苹果。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主事人害怕东西不够吃,还是因为他们觉得这样能让我们恪守美德。
我背靠着墙壁,坐在小床上,按妈妈教的办法搂着梅茜,让她伏在我的肩上。我千方百计地哄她,把以前管用的招数全都用上了:轻抚她的后背,用两根手指刮刮她的鼻梁,轻声在她耳边哼起父亲最喜欢的歌——《我那歌唱的小鸟》:我听见黑鹂吟唱,也听见画眉与红雀;但没有一只鸟儿的歌喉比得上你那么甜美,我那歌唱的小鸟。可惜梅茜尖叫得更大声了,小身子一阵接一阵地抽搐。
斯卡查德夫人迈着大步在过道里走来走去,趁着停车让孩子们轮流站起来舒展身体,每次两组人。“把每条腿都抖一抖,”她指导大家,“有助于血液循环。”小不点儿们时刻不肯安生,一些年纪大点的男孩又总是到处惹是生非,简直无孔不入。我可不想跟这些男孩掺和,他们活像狼一样野。我们的房东卡明斯基先生曾经把这种男孩叫作“街头流浪儿”,也就是无法无天的流浪汉,他们拉帮结伙地四处游荡,要么小偷小摸,要么干些更不堪的勾当。
最先察觉到的是梅茜,她哭个不停。母亲病倒的时候,梅茜才一个月大,因此她跟我一起挤在我那张窄窄的小床上,与我们的兄弟同住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屋里。那间小屋如此幽暗,我说不清眼盲是否正是这种感觉——无所不在的空虚。在此之前,我曾经这么揣摩过很多次。我几乎看不清弟弟们的身影,只能感觉到他们不时翻个身,却并没有醒过来。地上铺了一张草垫子,六岁的双胞胎多米尼克和詹姆斯正双双睡在草垫上,挤作一团取暖呢。
火车刚出站,其中一个男孩就点燃了一根火柴,惹毛了柯伦先生。柯伦先生一掌拍在男孩的脑袋上,用整节车厢都能听到的声音呵斥他,骂他是个一无是处的蠢材,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狗屁出息。谁料柯伦先生的雷霆大怒反倒让那小子在其他捣蛋鬼心里莫名光彩了几分,他们苦心琢磨起了惹火柯伦先生的种种妙计,同时又挖空心思不被逮个正着。于是一会儿是纸飞机,一会儿是打响嗝,一会儿是幽幽的尖声呻吟,接着有人捂嘴哧哧地笑。柯伦先生没办法从一群男孩里揪出元凶,简直大为光火。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除了到下一站时把他们通通赶下车?最后他还真拿这一点吓唬那群捣蛋鬼,一边说一边从过道里逼近两个格外闹腾的男孩的座位。可惜,这招反而害得男孩中年纪大点的那个狗急跳墙,他回嘴道,他倒巴不得自走自路呢,反正已经流浪了好多年了,也没糟到哪里去嘛——到美利坚哪个城市不能擦鞋?他敢打赌,说不定比被送到某人家里强得多,落得跟牲口一起住牲口棚,吃的只有泔水,说不定还会被印第安人弄走。
纽约,1929年
孩子们纷纷在座位上低语起来:他都说了些什么呀?
“他们努力过。发生了一场火灾……”薇薇安耸耸肩,“事情过去太久了,我几乎记不得了。话说回来吧……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工?”
柯伦先生颇不自在地环顾着四周:“你把整整一车厢孩子吓得够呛,现在开心了?”他说。
莫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薇薇安是想让她细问详情,还是说说而已?实在很难讲。“你的父母……”她大起胆子问道,“没有照顾你吗?”
“又没有说错,对不对?”
“那你比看上去还要怪。”薇薇安往后挪了挪,合起了手掌,“我来告诉你一些事吧。照你的定义,在跟你差不多的年纪,我也算是成了孤儿,所以我们这点很相像。”
“当然不对……这不是真话。孩子们,别闹了。”
“我有点洁癖,信不信由你,我很喜欢整理东西。”莫莉说。
“我听说,我们会被卖给拍卖会上出价最高的人呢。”另一个男孩故意高声耳语道。
“特瑞告诉我,你被分派去做社区服务项目,而她想出了一个高招儿,让你帮我清理我的阁楼。”薇薇安说,“对你来说,似乎是桩赔本的生意啊,但谁说得清呢?”
列车车厢顿时一片沉默。这时斯卡查德夫人站了起来,跟平时一样怒气冲冲地抿着嘴唇。她戴着一顶宽檐帽,搭配着沉重的黑斗篷和闪亮的金属框眼镜,显得比柯伦先生有气势多了,柯伦先生只怕一辈子也比不过。“我已经听够胡说八道了。”她用刺耳的声音说道,“真想把你们通通赶下车去,不过,这种做法实在……”她的目光缓缓地从我们身上扫过,审视着每一张苦瓜脸,“太有违基督徒精神。对吧?柯伦先生和我此行前来,是要把你们送往更加美好的生活。一切唱反调的说法都是胡说八道、不知廉耻。我们万分期望你们每个人都能摆脱过去那种堕落的生活,经过强有力的指导和自己的努力,变成受人尊敬的公民,当好社会的一分子。至于眼下,我不会天真到相信你们所有人都能做到。”她狠狠地瞪了一眼某个金发男孩,那男孩年龄颇大,属于肇事者之一,“但我希望,你们中的大多数会把这看作一个机会,也许是唯一一个成就你们自己的机会。”她理了理肩上的斗篷,“柯伦先生,也许,刚才对您出言不逊的年轻人应该换个座位,让这位靠不住的‘万人迷’先生尝尝不那么讨人喜欢的滋味。”她抬起下巴,帽檐下的目光好似乌龟从龟壳里往外打量,“嗯……妮芙旁边正好有个空位。”她说着,朝我的方向勾了勾手指,“那里还有个很不安生的小不点儿呢,那就更棒了。”
莫莉接着讲起了身世:父亲如何去世,母亲如何疏于照顾她,她又是如何到了拉尔夫与迪娜家里。
我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哦,不。但我看得出来,现在斯卡查德夫人可不会改变主意。于是我挪了挪,紧挨着车窗,能挨多紧挨多紧,又把卡迈恩和裹他的毯子放在我身旁,正好在座位的中央。
念八年级的时候,曾经有一阵特别难熬:脾气暴躁的养父母整天叫嚷,养父母家的孩子爱吃醋,学校里还有一帮贱妞儿。于是莫莉买了一盒欧莱雅十分钟染发膏和封面女郎黑色眼线,在家中的洗手间里给自己换了造型。接下来一个星期,一个在某商场克莱尔店里工作的朋友帮她扎了不少耳孔:每只耳朵扎了一串孔,一直扎到耳朵的软骨;穿了鼻钉,上了眉环(不过那枚眉环没用多久,不久后引起了感染,只好取出来,留下的疤痕好似蛛网)。她身上扎的这些孔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莫莉因此被赶出了那个寄养家庭——算是大功告成了。
过道另一侧,离我隔着几排车座的地方,那男孩站起身,大声叹了口气,把头上亮蓝色的法兰绒帽猛地往下一拽。他大张旗鼓地离开座位,磨磨蹭蹭地走下过道,活像死刑犯一步步走向绞索。走到我坐的那一排时,他眯起眼打量我,又瞧瞧卡迈恩,对他的朋友做了个鬼脸。“恐怕很有意思。”他大声说。
莫莉吓了一跳。她还从未想过其中的关联呢——真的吗?
“不许讲话,年轻的先生。”斯卡查德夫人用颤音说道,“坐下,举止要像个绅士。”
“嗯,所以头发染成黑发,化妆成部落风。”
他一屁股坐下来,双腿还搁在过道上。紧接着,他摘下帽子在我们前面的座位上猛扇一下,拍起了一小团灰尘。前排的孩子腾地转过身,睁大眼瞪着他。“哎哟,”他低声喃喃道,似乎并非说给任何人听,“真是个讨厌的老家伙。”他对卡迈恩伸出一根指头,小不点儿认真地端详着手指,又端详他的面孔。男孩晃晃手指,卡迈恩一头扎进了我怀里。
不过,薇薇安想听的可不是这些。该从哪儿讲起?该讲什么?这才是问题所在。这不是个幸福的故事,莫莉已经从亲身遭遇中发现了一件事:对于她的身世,有些人退避三舍,有些人并不相信,更不堪的是,有些人还会可怜她。于是,她学会了如何三言两语讲完身世。“嗯,”她说,“我有佩诺布斯科特印第安血统,从父亲身上继承的。在我小时候,我们住在奥尔德敦附近的一个印第安保留区里。”
“害羞可没有半点用处。”男孩说。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扫过我的面孔和全身,我的脸突然涨得通红。他长着淡茶色的直发,淡蓝色的眼眸,我觉得大约有十二三岁,但他的举止似乎显得更加老成一些。“居然是个红头发,简直比当个擦鞋童还糟糕。谁会要你?”
自出生以来,莫莉一直住在缅因州,甚至从未出过州界。她零零星星地记得寄养前在印第安岛度过的童年:她跟父母所住的那辆灰色车身的拖车、到处停满了皮卡的社区活动中心、索克雷西斯宾果游戏厅,还有圣安妮教堂。她记得曾经把一个玉米壳做成的印第安娃娃放在卧室的架子上,娃娃有一头黑发,身穿传统的印第安服饰,不过她更喜欢由慈善机构捐赠、圣诞节期间在社区活动中心发放的芭比娃娃。当然,那些芭比娃娃都不是流行款,人家怎么会送灰姑娘和选美皇后芭比娃娃呢,都是些稀奇古怪的短命款,能让淘便宜货的人在大甩卖时淘到,比如飞车手芭比啦,丛林芭比啦。有什么关系呢?无论芭比的服饰有多怪,她的五官总是一个样:穿惯高跟鞋的玲珑双脚、傲人的上围、挺直的鼻梁、柔若无骨的纤腰、光泽的塑料秀发……
他的话不假——这让我心中隐隐作痛,但我抬起了下巴:“至少我没犯过事。”
薇薇安端详了她好一会儿,仿佛在掂量这种想法。“有道理。”她说,“那跟我说说你自己吧。”
他放声大笑:“这么说,我犯过事喽,对吧?”
“我觉得,如果没有父母照料,那你愿意怎么叫自己,就可以怎么叫自己。”
“你说呢。”
“不过严格来讲,你并不是。”
“你会信我的话吗?”
“我妈妈还活着。但是……没错,我认为自己是个孤儿。”
“恐怕不会。”
“特瑞告诉我,你是被寄养的。”薇薇安说,“你是个孤儿吗?”
“那说什么有用吗?”
莫莉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如果告诉某人他看上去并没有那么老,那算是有礼貌吗?她并没有料到对面这个女人已经九十一岁,但话说回来,她也不太认识年纪大的人。爷爷奶奶在她爸爸年轻时就已经去世,外公外婆则从未结过婚,她也从未见过外公。她所记得的唯一一个祖辈——外婆,在莫莉三岁时死于癌症。
我没有答话。我们三人一声不吭地坐着,卡迈恩被新来的男孩吓得不敢动弹。我望着窗外掠过的一幕幕孤单森峻的景色。今天的雨丝时断时续,雨意绵绵的天空低垂着朵朵阴云。
“没必要遗憾,他是在八年前死的。总而言之,我已经九十一岁了,昔日故人没几个还活着。”
“他们拿走了我的工具箱。”过了一会儿,男孩说。
“很遗憾。”
我扭头望着他:“什么?”
“你其实不必费这种功夫,它跟你不搭。”她示意莫莉在对面坐下,“你可以叫我薇薇安,我从来就不喜欢别人叫我达利夫人。我丈夫已经不在世了,你知道吧。”
“我擦鞋用的工具,全部鞋油和刷子。那他们要我靠什么谋生呢?”
“唔……”
“他们不会让你去谋生,他们会给你找个家。”
“我猜衬衣是你借来的。”
“啊,没错。”他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找个晚上给我掖被角的妈,再找个教我做生意的爸。我觉得行不通,你呢?”
莫莉忍不住笑了:“算是吧。”
“我不知道,我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说——不过,我当然想过。我已经收罗到了点点滴滴的消息:不懂事的婴儿是最先被挑走的,接着轮到年龄稍大的男孩——男孩们一身强健的筋骨颇受农夫青睐。最后剩下的正是跟我一般年纪的女孩:年纪不够小,已经难以教养成闺秀;年纪又不够大,没办法承担多少家务活,在田间也派不上多大用场。如果没人要的话,我们会被送回孤儿院。“不管怎么说,我们又能怎么办呢?”我说。
老太太点点头,在座椅上往后一仰。她似乎颇为称许。莫莉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些。“请恕我唐突,但到了我这个年纪,拐弯抹角没什么意思。你的打扮相当有型,你走的是……怎么说来着……哥特路线吗?”
他伸手到口袋里,拿出了一便士。他捻着那枚硬币,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又挨挨卡迈恩的鼻子,然后握起拳头紧紧地攥在手心。他摊开手,那枚便士却不翼而飞了。他又伸手到卡迈恩的耳后,“变……”他边说边把一便士硬币递给小家伙。
“我喜欢你的发髻。”她岔开了话题,“跟你很搭。”
卡迈恩凝神盯着它,整个儿惊呆了。
“嗯,我的头发生来可是红色的。”老妇人说。莫莉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老太太拿她自己的花白头发开了个小玩笑呢。
“你要么忍,”男孩说,“要么逃跑。说不定你走运得很,从此过上幸福生活了呢。未来如何只有老天爷知道,他才不会漏口风呢。”
“不介意。”莫莉说,“是深褐色的。”
芝加哥,联合车站,1929年
“如果你不介意我问一问,你天生是什么发色?”
我们成了一个奇怪的小家庭:同在一个三人座上容身的男孩(我才知道他的真名叫汉斯,在街头则以“德国仔”闻名)、卡迈恩和我。“德国仔”告诉我,他出生在纽约,父母是德裔,母亲染上肺炎去世了,父亲就把他赶到街头,靠擦鞋谋生。如果赚得不够的话,父亲会用皮带抽他。于是有一天,他没有再回那个家。他跟一帮男孩混到了一起。每逢夏季,他们会就地找个台阶或人行道过夜。冬季则睡在桶里、门廊里、人家丢掉的箱子里,不然就在印刷广场边的铁箅子上找地方过夜,暖气和蒸汽会从铁箅子下方的发动机上冒出来。在一家地下酒吧里,他不靠乐谱自学了钢琴,晚上会为醉醺醺的主顾们弹上一阵,他的见闻远超过一个十二岁少年应有的视野。男孩们想方设法互相照拂,但如果有人生病或受伤(要么得了肺炎,要么跌下有轨电车或撞上了卡车车轮),其他人也帮不上什么忙。
“哦。没那么糟,我又不是新手。”
跟我们一样,“德国仔”所属帮会的几个孩子也在这列火车上。他指出了“滴汤漏水的杰克”——那小子老把汤汤水水溅到自己身上,还有“白佬”——那小子的皮肤几近透明。当初人家答应给他们吃顿热饭,蠢小子们就被牵着鼻子带走了,结果落到了今天这种下场。
“把你的头发弄成那样。”
“那热饭呢?你们吃上热饭了吗?”
“什么?”
“怎么会没吃上呢?烤牛肉加土豆,再加上干净的床铺。但我心里可打着鼓。我敢打赌,甜头只怕要用人头来换,跟印第安人剥头皮一样。”
“但没有改变我的生活方式。”老妇人说,“一定相当费功夫。”
“这是慈善。”我说,“你没听见斯卡查德夫人说吗?这是他们基督徒的责任。”
“我觉得,如果某件事物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方式,那就不能叫作一种‘潮流’了吧。”话音刚落,莫莉就懊悔地笑了——对方有可能雇她打工,而她居然跟人家斗上了嘴。
“我只知道,从来没有哪个人因为基督徒的责任帮过我。瞧他们说话那神气,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害我累死累活,还一毛钱也拿不到。你是个姑娘家,说不定不会有事,在厨房里烤烤馅饼,要么照料小孩子,”他瞄了瞄我,“除了雀斑和那头红发,你看起来也还过得去。要是腿上搭条餐巾坐到桌旁的话,你的模样一定非常上得了台面。我可不行。我年纪太大,没法学好礼仪了,也受不了乖乖听从别人定下的规矩,唯一擅长的就是干苦力活。那些当报童、当小贩、贴海报和擦皮鞋的小孩也是一样。”他一边说,一边冲着车厢里的男孩一个接一个地点头。
“啊……”她抬起下颌,“是电脑啊。我年纪太大,跟不上潮流了。”
旅途第三天,我们越过了伊利诺伊州边界。列车驶到芝加哥附近,斯卡查德夫人站起身,又讲了一番话。“再过几分钟,这趟车将抵达联合车站,到时候我们要换到另一趟火车上继续前进。”她告诉我们,“如果我做得了主的话,我会领着你们直接穿过月台去下一趟火车,途中一口气也不歇,免得夜长梦多,让你们惹祸上身。只可惜,我们要等半个小时才能上车。年轻的先生们,穿好你们的西装外套;年轻的女士们,穿上你们的围裙,当心不要弄皱。”
“在互联网上。”
“芝加哥位于大湖之畔,是个高贵而傲然的城市。因为临湖而风势不息,也因此得名‘风之城’。当然了,你们必须带上行李箱,用毛毯裹好身体,因为我们要在月台上待至少一个小时。”
“YouTube上?”
“说到芝加哥的好市民们,毫无疑问,他们会认为你们是地痞、小偷、乞丐,总之是这世上救赎无望的罪人。他们质疑你们的品格,此举无可厚非。你们的任务是证明他们看走眼了。你们的举止必须无可挑剔,要像个模范市民,正如儿童援助协会所期待的那样。”
“我在YouTube(世界上最大的视频网站)上看到的一则视频。”
月台上的劲风呼啸着卷过我的长裙。我用毯子裹紧肩膀,同时留心着卡迈恩。小家伙正到处摇摇晃晃,似乎压根儿不在意入骨的寒气。不管遇上什么,他都想知道它叫什么名字:“火车”、“车轮”、“斯卡查德夫人”(她正在对列车员皱眉头)、“柯伦先生”(他正跟车站管理人员一块儿专心钻研文件),还有“灯”(卡迈恩的目光落到灯上时,灯光突然奇迹般地亮了起来,吓了他一跳)。
“你从哪里学来的呢?”
出乎斯卡查德夫人所料(也有可能,正是因为她那番不入耳的话),我们这群孩子都不爱吱声,就连年龄较大的男孩也一样。我们挤在一起,个个怡然自得,跺着脚取暖。
“嗯……”莫莉吃了一惊,还从来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呢,“是挑染出来的。”
只有“德国仔”例外。他到哪里去了?
老妇人向莫莉探过身子,微微皱起眉:“你究竟是怎么弄出这种效果的?我是指臭鼬一样的条纹。”她说着抬起手,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喂!妮芙。”
“好了。如果你需要我,我会在厨房里。”特瑞说道,随后从另一扇门消失了。
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扭头回望,一眼瞥见楼梯间里闪过“德国仔”的金发。他的身影转眼不见了。我望望大人们,他们正忙着表格的事呢。一只大老鼠沿着远处的砖墙一溜烟蹿过去,其余孩子又是指点又是尖叫。我抱起卡迈恩,抛下了我们的手提箱,溜到柱子和一堆木箱后。
“你好。”老妇人说。握在莫莉手中,老妇人的手又干又凉。她是个精神矍铄、手脚纤长的女人,长着窄鼻子,一双目光锐利的褐色眼睛好似鸟儿般明亮敏锐,肌肤薄得几近透明,卷曲的银发在后颈绾成了一个发髻,脸颊上零星散落着一些浅浅的雀斑(还是老年斑呢?),双手和手腕上青筋密布,眼周长着一些细纹。她让莫莉想起了在奥古斯塔天主教学校里念书时遇到的修女嬷嬷(当时她在一个颇不搭调的寄养家庭里短短地待过一阵),那些修女在某些方面显得无比老迈,在其他方面却又不可思议地年轻。跟修女们一样,这个女人身上隐隐有种专横的气质,仿佛她已经习惯随心所欲。难道不对吗?莫莉心想,人家确实习惯了随心所欲嘛。
楼梯间里,从月台上看不见的地方,“德国仔”正斜倚着一堵弯墙。等到望见我的身影,他立刻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噔噔噔”上了楼梯,绕过拐角消失了踪影。我回头瞥了瞥,没有发现半个影子,于是搂紧卡迈恩跟上“德国仔”,眼睛紧盯着宽宽的台阶,免得摔跤。卡迈恩抬起头,在我怀里往后仰,好似一袋松垮垮的大米。“光光……”他一边嗫嚅,一边伸手指指着。我随着他那胖乎乎的手指望去,发现他指的是火车站巨大的拱顶天花板,拱顶边缘镶着一道天窗。
“你好。”莫莉说着,遵照父亲以前的教导伸出一只手。
我们走进巨大的候车室,里面挤满了肤色各异、模样各异的人:领着仆从、身穿皮草的阔太,头戴大礼帽、身穿晨礼服的男士,穿着艳色衣服的女售货员。雕像、圆柱、阳台、楼梯,再加上庞大的木制长凳,真让人一时间目不暇接。“德国仔”站在正中央,透过玻璃天花板仰望着碧空,接着脱下帽子,猛地抛进了空中。卡迈恩挣扎着想要脱身,我刚刚把他放下,他就一溜烟向“德国仔”奔了过去,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腿。“德国仔”弯下腰,将小不点儿扛到肩上。走到他们身边时,我听见“德国仔”说:“伸开双臂,小家伙,我来带你转一圈吧。”他攥住卡迈恩的腿绕起圈来,卡迈恩伸出双臂,头往后仰,抬眼凝视着天窗,快活地尖叫着。就在那一刻,自火灾以来第一次,我把忧虑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心中涌起的喜悦如此势不可挡,几乎让人有些痛楚,仿佛刀锋般锐利。
两人走到老太太身旁,特瑞开口说,“莫莉,这是达利夫人。”
正在这时,一阵哨声响彻了候车室。三名身穿深色制服的警察急匆匆地奔向“德国仔”,手里已经拔出了警棍。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我望见斯卡查德夫人在楼梯的高处,伸出乌鸦翅膀一样的手臂指点着。柯伦先生拔腿跑过来,脚上穿着那双笑死人的白鞋。一个胖警察高声喊道:“趴下!”卡迈恩顿时吓得紧搂住“德国仔”的脖子。我的胳膊被人猛地扭到了背后,一个男人从牙缝里向我耳边吐出了几个字:“想要偷偷溜走,对吧?”他的呼吸闻上去有股甘草味。分辩起不了任何作用——于是当他逼我跪下的时候,我一声也没有吭。
她推开房门,眼前是一间洒满阳光的大客厅,可以望见窗外的一片碧波,室内摆放着落地书架和古董家具。一位老太太坐在飘窗旁的靠背扶手椅上,身穿黑色羊绒圆领毛衣,青筋密布的双手叠在怀里,膝上搭着一条羊毛格纹毯子。
巨穴般的大厅顷刻安静了下来。借着眼角的余光,我看见“德国仔”伏在地板上,一根警棍正指着他。卡迈恩放声号啕,哭声撕裂了大厅里的死寂。每当“德国仔”动一动,警察就用警棍捅他。他被戴上了手铐,胖警察猛地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凶巴巴地将他往前推,害得“德国仔”步履踉跄。
特瑞把耳朵凑到门上听了一会儿,轻轻敲了敲。“薇薇安?”她将门打开一条缝,“那个女孩来了,莫莉·艾尔。是的,好。”
正在那时,我恍然大悟:看来“德国仔”以前就遇到过类似的麻烦。他的脸毫无表情,甚至没有回嘴。我看得出旁边的看客怎么想:这是个劣迹昭彰的小子,可能还不止一次犯事呢。至于这位警察,谢天谢地,人家正在保护芝加哥遵纪守法的好市民。
莫莉跟着她走下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旁陈列着镶有金色边框的油画和蚀刻版画,脚下是东方风格的长地毯,让人几乎听不见足音,走廊的尽头则是一扇紧闭的门。
胖警察把“德国仔”拖到了斯卡查德夫人面前;而那个一嘴甘草味的警察也有样学样,凶巴巴地攥住了我的胳膊。
“谢谢,算是吧。”莫莉喃喃道。她说不清特瑞身上穿的到底是套制服,还是因为太乏味以至于看上去像套制服:黑色长裤,笨重的橡胶底黑鞋,一件主妇风格的桃色T恤。
斯卡查德夫人沉下了脸色,嘴唇抖得厉害,成了O形,身子似乎正在战栗。“我把这年轻人交给你,”她对我说道,声音平静得吓人,“原本希望你可以教好他。看上去,我真是大错特错。”
特瑞打开大门,飞快地瞥了眼莫莉:“嗯,你收拾得还不错。”
一时间我思绪翻涌。如果我能让她相信“德国仔”没有恶意,那就好了。“不是的,夫人,我……”
杰克已经跟莫莉保证过,他妈妈是站在莫莉这边的:“你都不知道,清理阁楼的鬼事烦她很久了。”但莫莉心里清楚,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特瑞深爱自己的独子,几乎愿意不惜一切让他开心。不管杰克多么愿意相信特瑞对此一拍即合,莫莉却心知是他把特瑞逼上船的。
“不要插嘴。”
站在那扇宏伟的胡桃木门前,面对巨大的黄铜门环,莫莉犹豫了。她扭头回望杰克,他已经钻回了车里,耳朵里塞着耳机,翻阅着一本朱诺·迪亚斯的作品集。莫莉知道,他一直把这本泛黄的书放在汽车的小置物箱里。她站直身子,挺了挺肩膀,将头发拢到耳后,摆弄着衬衣的衣领(上次穿带衣领的衣服是在哪年哪月?珠饰项圈倒有可能),轻敲起了门环。没有人应门。她又敲了敲,声音大了些。正在这时,她注意到大门左侧有个门铃,于是摁了下去。大宅里响起洪亮的叮咚声,片刻之后,只见杰克的妈妈特瑞带着一脸忧色,急匆匆地向她走来。看到杰克的棕色大眼睛长在他妈妈那张又平又宽的脸上,每次都能让人吓一跳。
我垂下了目光。
“说实话,两者皆有。”他说。
“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哎哟,真是位绅士。”她钻出汽车,“还是说你觉得我可能会突然闪人?”
我心下明了:不管我说什么,都无法改变她对我的看法。但说也奇怪,悟到这点以后,我竟然感觉颇有几分解脱。眼下最理想的情况,就是别让“德国仔”再被赶回街头。
他砰一声关上车门,从车后绕了一圈走到副驾驶座旁,伸手打开门:“不,我陪你走到前门台阶。”
“是我的错,”我说,“我让‘德国仔’……我是指汉斯……带我和宝宝上楼梯。”我扭头打量卡迈恩,小家伙正尽力从警察怀里抽出胳膊,“我想……也许我们可以瞧一眼那个湖。我以为宝宝会喜欢的。”
“你跟我一起进去吗?”
斯卡查德夫人对我怒目而视。“德国仔”望着我,看上去吃了一惊。卡迈恩开口了:“哇哟?”
“见鬼。”他说着拉开门下了车。
“接着……卡迈恩就看到了灯。”我往头顶指了指,眼神落到卡迈恩身上。小家伙仰起头,高声喊道:“光光!”
“这么说,她不知道我的犯罪史喽?真好骗。”
警察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一嘴甘草味的警察放开了我的胳膊,显然已经认定我不会逃跑。
“听着。”他抹了把下颌,“我妈没有告诉薇薇安少教所那摊事。就老太太所知,你是在做学校的一个社区服务项目。”
柯伦先生抬眼瞄了瞄斯卡查德夫人,她的神色居然稍稍缓和了些。
“什么‘线’?哪里呀?”她东张西望,在座位上扭着屁股。
“你就是个长着榆木脑袋的蠢姑娘。”她说道,但口吻已经不如刚才咄咄逼人。我看得出来,她并没有表面上那么恼火,“我明明让你们待在月台上,你竟然当作耳边风。你把整整一群孩子置于危险之中,自己则丢人现眼。更糟糕的是,你还让我丢人,柯伦先生也一样。”她补了一句,转身面朝着他。他缩了缩,仿佛在说“别把我扯进来”。“不过,依我的看法,这种事还用不着劳烦警察。算纠纷吧,还算不上犯法。”她解释道。
“不。你的问题是,你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次你已经命悬一线了。”
胖警察大张旗鼓地解开“德国仔”的手铐,又“啪”地扣到自己的皮带上:“您不会变卦吧,不希望我们抓他对吗,夫人?”
“我男朋友是个嘴碎的老妈?”
“谢谢您,先生,但柯伦先生和我会想个法子好好罚他们的。”
“你知道你有什么问题吗?”
“一切听您的吩咐。”他碰了碰帽檐,后退几步,转过了身。
“你真是个嘴碎的老妈啊。”
“别弄错了,”斯卡查德夫人脸色严峻,低头瞪着我们,“你们一定会挨罚的。”
“记住:要正视对方。”他说,“而且一定要微笑。”
斯卡查德夫人用一把长长的木尺敲了好几下“德国仔”的指节,但我认为她罚得并不算狠。“德国仔”几乎连躲也没有躲,还在空中甩了两下手,又朝我挤挤眼睛。诚然,退一步讲,她又能罚多狠呢?一个个无家无势,靠别人的荫庇也仅能糊口,按吩咐坐在硬邦邦的木头车座上,直到全都跟“滴汤漏水的杰克”所说的那样,被人卖去当奴婢使唤——对我们这群人来说,活在世上,本身已经是一种惩罚。斯卡查德夫人嘴上威胁说要把我们三个人分开,但最后还是让我们待在了一起:她说,她可不乐意让“德国仔”把其他孩子教坏。再说,显然她还认定,让我照顾卡迈恩,也算是罚我了。她勒令我们,不得跟对方讲话,甚至不许张望对方。“如果我听到一丁点动静,我发誓……”她凶巴巴的话飘到我们的头顶,好似一只被扎穿的气球般泄了气。
莫莉看了看表:早到了五分钟——真是拜杰克所赐,谁让他刚才死活催她出门呢。
离开芝加哥的时候,黄昏已至。卡迈恩坐在我怀里,两只手扶着窗户,一张脸紧贴玻璃,眺望着窗外灯火通明的街道和楼房。“光光。”城市渐渐没入远方,他轻声呢喃。我跟他一起凝望着窗外。没过多久,夜色便笼罩了一切,再也辨认不出天与地的交际线。
莫莉倒没指望迪娜会对自己满腔信心,但她自己心里也有点打鼓。难道真要把生命中整整五十个小时花在一个怪脾气的富孀身上,花在一个漏风的阁楼里,把一个个装满飞蛾、尘螨和其他鬼玩意儿的盒子翻个遍吗?如果去少教所的话,这五十个小时会被花在集体治疗(总是很有意思)和观看脱口秀节目上(也还过得去),还可以跟别的女孩待在一起。但眼下家里有个迪娜看管她,这里还有个老太太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好好休息一晚上。”斯卡查德夫人从列车前方高声说道,“明天早上,你们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给人留下良好印象是至关重要的。人家要是看到你们昏昏欲睡,说不定会觉得你们犯懒呢。”
在杰克使出他那“万福马利亚传球”式的招数后(他把这招叫作“万福莫莉”),迪娜勉强同意再给莫莉一次机会。“清理某个老太太的阁楼?”她哼了一声,“好得很,没错。过一个星期再看吧。”
“如果没人要我,那怎么办啊?”一个男孩问,整节车厢似乎顿时屏住了呼吸。这正是悬在所有人心头的问题,我们中间没有一个说得准自己是否想知道答案。
按照杰克的主意,莫莉已经取下了鼻环,每只耳朵只留了两个耳钉。花在妆容打扮上的时间也比平时要长:粉底不再是面无血色,略微浅了些;眼影淡了些。她甚至在药妆店里买了一支粉色唇膏——美宝莲水润亮彩璀璨唇膏,这名字简直逗得她哈哈大笑。她取下了从旧货店买来的诸多环饰,取下了平时佩戴的又大又粗的十字架和银色骷髅头,戴上了爸爸给的吊坠项链。头发依然是黑色,两侧各有一绺挑染成白色,十指指甲也依然是黑色;但很显然,她已经在外表上下了一番功夫,正如迪娜所说,“看上去比较像个正常人了”。
斯卡查德夫人低头打量柯伦先生,仿佛一直在等这一刻。“如果在第一站没有被挑中,你还会有几次机会。我想不出哪个孩子……”她咽下了那句话,噘起了嘴,“很少会有孩子跟我们一起回纽约。”
莫莉皱了皱眉。她身穿一件粉色Lands’End(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服装直销商)衬衣,那是迪娜专为此事借给她的。“我差点认不出你来了。”莫莉穿上衬衣走出卧室时,迪娜冷冰冰地说,“你看上去这么……淑女。”
“不好意思,夫人,”靠近列车前排的一个女孩说,“如果我不愿意跟挑中我的人走,那又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总之很老。顺便说一句,你看上去很不错。”杰克补了一句。
“如果他们揍我们怎么办?”一个男孩高声喊道。
“再说一次,她年纪多大了?”莫莉嗫嚅道。她居然很紧张,也不禁生起自己的气来。谁在乎呀?不就是帮个年纪大得一塌糊涂、爱在家里堆东西的老太太收拾收拾她的破烂吗?真希望那个烂摊子不是又臭又恶心,活像电视上那些囤物狂的房子。
“孩子们!”斯卡查德夫人扭头环视四周,小眼镜闪过一道光,“不许插嘴!”她似乎打算坐下来,压根儿不理睬这些问题,但转念间又改了主意,“我只能这么说:人皆各有所好,各有秉性。有些家长要找个身强力壮的男孩,好让他去农场干活。我们都知道,努力干活是为了孩子们好。你们这些男孩,要是被虔诚的农家挑中,那算你们走运。另外有人想要小宝宝。有时候,人们觉得自己想要的是某一样,但后来却改了主意。我们竭诚希望大家在第一站就找到合适的家,不过有时事情并不总是这么顺心。因此,除了要上得了台面,要有礼貌,你们还一定要坚信:如果前方是一片迷雾,上帝会指引你前进。无论你的旅程是长是短,只要你笃信上帝,上帝就会佑护你。”
“好吧。”杰克说,“事情是这样的。她是个和善的老太太,但为人有点拘谨。知道吧,不是‘开心果’类型的。”他泊好车,捏了捏莫莉的肩膀,“点点头笑一笑就好,你会没事的。”
我扭头打量“德国仔”,他也回头望了望我。跟我们一样,斯卡查德夫人压根儿不知道大家是否会被好心人领走。我们正走向未知,而我们别无选择,只能静静地坐在硬邦邦的车座上,听任自己被带去那里。
这是个温暖的四月早晨。大地浸润着融化的雪水和新降的春雨,今天却难得的风和日丽,昭示着明媚的夏季即将来临。碧空如洗,点缀着团团棉花般的云朵,一丛丛番红花似乎已经绽绿吐翠。
缅因州,斯普鲁斯港,2011年
莫莉深吸了一口气。眼前的宅邸比她想象中更加宏伟:一幢白色维多利亚式石质大宅,镶着花饰,配着黑色百叶窗。透过风挡玻璃,她可以看出大宅处处维护得当,既没有脱漆,也没有朽坏,一定是最近刚刚漆过。不用说,老太太必定一天到晚雇人打理大宅,分明是蜂后的一群工蜂嘛。
莫莉一步步走回汽车,透过风挡玻璃望见了杰克。他正闭着眼睛,沉浸在她听不见的乐曲里。
缅因州,斯普鲁斯港,2011年
“嘿。”她大声说道,拉开了车门。
在那一刻,靠着从杰克那里借来的胆子,一切还好。如果搞不定的话,那就搞不定呗。莫莉早就知道,别人一辈子避之唯恐不及的种种心碎与背叛,她早已面对过了:爸爸撒手人寰;妈妈歇斯底里;在一处又一处住处之间穿梭,一次又一次被遗弃。但她依然好端端地活着,睡觉,渐渐长高,每天早上睁眼醒来,穿戴妥当。因此,当说出那句“没事”时,她的意思是,她知道自己几乎可以挺过任何难关。而且此时此刻,从记事起头一次,居然有个人在照料着她(话说回来,这小子究竟是哪里缺根筋?)。
他睁开眼睛,一把拔出了耳塞:“怎么样?”
“无所谓了,”莫莉说,“如果不行,那也没事。”
她摇摇头,钻进车里。其实刚才在大宅里只待了二十分钟,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薇薇安是个怪人。五十个小时!上帝呀。”
“我们不希望你离开。”拉尔夫说。与此同时,迪娜也开了口,“我们必须商量一下。”他们两人瞪大眼睛望着对方。
“不过这事能成?”
莫莉打开卧室门,冲着迪娜和拉尔夫紧张不安的面孔露出了微笑:“你们用不着再担心,我有办法做完社区服务了。”迪娜向拉尔夫使了个眼色。多亏多年来琢磨养父母们的暗示,莫莉读得懂这种表情。“但如果你们想让我离开,我也理解,我会找到其他去处的。”她说。
“我猜是吧。我们定好了,星期一开工。”
“别谢我啦,我不过是自私而已。”他说,“我只希望你在我身边多待一会儿。”
杰克拍拍她的腿:“棒极了。五十个小时还不是小菜一碟?”
“没关系。听着,谢谢。”
“别高兴得太早。”
“也就初次见面要讲究一下。”
她总是这么一根筋,就爱当头给兴致勃勃的杰克泼盆冷水,但他倒是有点见惯不惊了。她会告诉他:“我跟你不一样,杰克。我脾气坏,心肠毒。”但当他一笑置之时,她又暗暗松了口气。他乐观得很,认定她本质上是个好人。既然他这么看好她,那她必有可取之处,对吧?
“我爱死鼻环了,”他说,“不过……”“我明白了。”
“你要不停地告诉自己:总比去少教所强吧。”他说。
“鼻环呢?”
“你确定吗?干脆去蹲蹲少教所,赶紧一了百了,说不定还省事点呢。”
“太好了。”他说,“哦,还有……也许你还是穿条裙子去比较好,只不过……你明白。也许再拿掉几个耳钉。”
“只不过有个小问题,会留下记录。”
“我会接这份活儿。我会去见见她,接受她的面试。”
她耸耸肩膀:“话说回来,那也挺威风的嘛,你不觉得吗?”
“好吧!”莫莉高声说道,接着对杰克说,“好吧。”“好什么?”
“开玩笑吧,莫莉?”他叹口气说道,发动了汽车。
“莫莉!”迪娜一边咆哮,一边敲门,“现在就出来!”
她展颜一笑,好让他明白自己确实是开玩笑——也算是吧。“总比去少教所强——这句话拿来当文身很不赖。”她指指手臂,“就文在二头肌这儿,用二十磅字体。”
“当然有。你可以蹲局子嘛。”
“这种玩笑还是别开了。”他说。
“面试。你的意思是,我必须通过她的面试?”“算是其中一关吧。”他说,“你打算来吗?”“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迪娜将一锅意大利面砰地搁到餐桌中央的三脚架上,又一屁股坐到椅子里。“哎呀,真是累死我了。”
“薇薇安·达利,那个老太太。她想让你来……”
“工作很辛苦,对吧,宝贝儿?”跟平时一样,拉尔夫问道,尽管迪娜从不过问他的工作。也许在惊心动魄的斯普鲁斯港,当个管道工不如当个警局调度员精彩。“莫莉,把你的碟子递给我。”
“谁?”
“警局那张破椅子害得我背痛,简直受不了。”迪娜说,“我发誓,如果这破玩意儿逼得我去看脊椎按摩师的话,我一定要去告警局。”
话是这么说,鉴于不接这份活儿就会……“她想见见你。”杰克说。
莫莉把碟子递给拉尔夫,他往里面添了些大杂烩。莫莉已经学会避开肉不吃(即使今天这种菜也是这样。这碟大杂烩里的肉和菜很难分得清楚,全混到一起了),因为迪娜拒绝承认莫莉是个素食主义者。
莫莉不得不承认,虽然怪是怪了点,但她就喜欢把东西收拾得井井有条,实际上算是有点洁癖。尽管时常搬家,她还是学会了打理自己仅有的家当。可是这一次,她说不好。日复一日孤零零地困在发霉的阁楼里,收拾某个老太太的垃圾?
迪娜爱听保守派电台脱口秀,出入基督教原教旨主义教堂,汽车保险杠上还有张贴纸,上面写着“枪支不杀人,堕胎却害命”。她和莫莉简直南辕北辙,没一点相像的地方。这其实也不要紧,如果迪娜不把莫莉的喜好看作跟自己对着干的话。她动不动就翻个白眼,小声咕哝着莫莉如何不乖:没把洗好的衣服收起来啦,在水槽里搁了一个碗啦,懒得收拾床铺啦——总之,点点滴滴全是败坏本国的自由派作为。莫莉心知自己不该理睬这些话(“当作耳边风嘛。”拉尔夫说),但它们让她心头窝火。她对这种话太敏感了,活像一根弦绷得紧紧的。这些话恰恰体现了迪娜一直抱着不放的看法:你要感恩;穿得像个正常人;别自作主张;给你吃什么,你就吃什么。
“你压根儿没料到我有多么了解你。”
莫莉不太说得清拉尔夫怎么受得了。她知道,拉尔夫和迪娜在高中相识,按照“足球队员”配“啦啦队员”的套路一路走到了现在,交往过程没有半点出格的地方,但她说不清拉尔夫是真心听得进迪娜的党派论调,还是随声附和,以便让日子好过些。有时候,她也会发现拉尔夫并没有百分百听迪娜的话——要么挑起一道眉毛,要么字斟句酌地说上几句,说不定还话里带刺,比如:“嗯,老板还没回家呢,我们怎么能拍板呢。”
“你注意到了?”
话说回来,考虑到方方面面,莫莉心知眼下的处境已经很不赖了:在一所干净整洁的宅子里有间自己的屋子,有一对没失业、不酗酒的养父母,一所体面的高中,一个不错的男朋友。没人让她照顾一大堆孩子(她曾经在某个寄养家庭遇到过这种事),也没人支使她收拾十五只脏兮兮的猫留下的烂摊子(另外一个寄养家庭出过这种事)。过去九年中,她待过十几个寄养家庭,其中一些只待了短短一星期。她被刮铲打过屁股,挨过耳光,冬季被送到没有暖气的玻璃走廊上过夜,依照吩咐向社工撒谎,其中某位养父还教会了她卷大麻烟。十六岁那年,她在班戈那家人某个二十三岁的朋友那儿弄了一枚非法文身。按那小子自己的说法,他是个“修炼中的刺青大师”,刚刚出道,文身免费……嗯……也算是吧。反正,她对自己的处女膜也不怎么宝贝。
“是啊。正是你的拿手好戏,你不觉得吗?拜托,我知道你这人有多爱揪着细节不放。别妄想抵赖,你的东西全在书架上一字排开,你的论文全都归了档。你的书不是还按字母顺序摆放吗?”
莫莉用餐叉的尖齿把碟子里的碎牛肉捣成末,暗自希望让它踪迹全无。她咬了一口,对迪娜展颜一笑:“好吃,谢谢。”
“等一下……你要我去清理一个老太太的阁楼?”
迪娜噘起嘴唇,歪了歪头,显然正在寻思莫莉的话是否出自真心。“嗯,迪娜,既算是真,又算是假吧。”莫莉心想,“谢谢你让我进了家门,让我吃饱肚子。但如果你认为,你可以磨灭我的信念,在我告诉你不吃肉以后还逼着我吃,在你完全对我的生活不感兴趣的同时却指望我关心你的背痛,那你还是算了吧。我会陪你玩游戏,但不必按你的规则玩。”
“老太太想要人把阁楼清理清理,里面净是些旧报纸、盒子之类的狗屎东西,我妈觉得那是她最可怕的噩梦。于是我出了个主意,让你去清理。我敢打赌,你那五十个小时的社区服务轻而易举就耗在那鬼地方了。”
缅因州,斯普鲁斯港,2011年
莫莉喜欢他说这话的腔调:实事求是,不贴标签,仿佛他在声称他母亲是个左撇子。
特瑞匆匆拾级而上,领头向三楼走去,跟在她身后的薇薇安步履缓慢,莫莉则排在最后一个。这所房子又大又通风——“对一个独居的老太太来说,实在也太大了点吧。”莫莉觉得。它有十四间房,其中大多数在冬日里拉上了百叶窗。在去三楼的路上,莫莉听着特瑞的介绍,渐渐弄清了来龙去脉:薇薇安和她的丈夫拥有并经营着明尼苏达州的一家百货公司。二十年前,他们两人卖掉了商店,乘船沿东海岸航行,以庆祝退休。航行途中,他们从港口望见了这所原属于某船长的大宅,一时心血来潮决定买下来。于是,他们收拾起了行装,搬到了缅因州。自从吉姆八年前过世以后,薇薇安就独自住在这里。
“嗯,你知道我妈堪称世界上最蹩脚的管家。”
特瑞站在楼梯顶端的空旷处,有点气喘吁吁。她一手叉腰,环顾着周围。“哎呀!从哪儿开始收拾呢,薇薇安?”
“可是……怎么会这样?”
这时薇薇安迈上了最高一级台阶,攥住了楼梯的扶手。今天她又穿了件羊绒衫,不过这次的毛衫是灰色,还戴着一条银色项链,上面系着一个怪异的小吊坠。
“什么?”“没错。”
“嗯,我们来瞧瞧。”
“嘿,听我把话讲完嘛。首先,她并不恨你。其次,她跟她的东家聊了聊,看来你说不定可以去那儿做社区服务。”
莫莉环顾四周,发现三楼分成了两个区域。在精心装修的那一区中,斜斜的屋顶下有两间卧室,加上一间配置着四爪浴缸的老式浴室;此外还有个宽敞的开放式阁楼区,上面的地板很粗糙,其中一半铺着老旧的油毡。阁楼的椽子露了出来,横梁之间填着隔热材料。椽子和地板都黑黝黝的,整间阁楼却亮堂得惊人。每扇天窗都装着平推窗,可以清楚地望见海湾和更远处的游艇码头。
“杰克,你开玩笑吧?你居然跟她讲?她已经恨死我了。”
阁楼上的箱子和家具塞得满满当当,简直找不到地方下脚。角落里摆着一个长长的衣架,上面套着塑料拉链袋。还有几个大得惊人的雪松木箱,莫莉很好奇当初它们是如何被搬到阁楼上来的。木箱沿着墙壁一字排开,旁边是一摞扁平行李箱。就在头顶,几个光秃秃的灯泡洒下清辉,好似一轮轮小小的圆月。
“什么嘛。”她闷闷不乐地说,“我得走了。”“我跟我妈谈过……”
薇薇安在纸箱之间徘徊,指尖从纸箱上拂过,凝神细看着上面一张又一张神秘莫测的标签:“商店,1960年”“尼尔森家”“贵重物品”。“我猜这就是人们要孩子的原因,对吧?”她若有所思地说,“这样一来,就会有人在乎他们留下的遗物。”
“不,不,听着,”杰克说,“我有个主意,有点……出格的主意。”
莫莉瞥了一眼特瑞,她正摇着头,显得颇为无奈。莫莉突然恍然大悟:说不定,特瑞不乐意整理阁楼,除了不愿意收拾,还是为了尽可能避开这种伤感的时刻。
“我马上就来。”莫莉面无表情地盯着迪娜,一直等到迪娜的头从门边消失,才再次把手机贴到耳朵上,“行刑时间到啦。”
莫莉偷偷瞥了瞥自己的手机,四点一刻。从来到这里算起,才过了十五分钟。今天她要待到六点钟,紧接着每星期要来四天,每天两小时,周末要待四个小时,直到……直到她把那些社区服务的时间熬完,或者等到薇薇安归西,总之哪样先来算哪样。莫莉已经算过了,大概要熬一个月——她指的是把那些社区服务的时间熬完,不是干掉薇薇安。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接下来的四十九小时又四十五分钟跟现在一样乏味的话,她可不知道自己是否吃得消。
迪娜皱起了眉:“快点啊,我可没有一整夜时间给你耗。”
美国历史课教过美利坚如何靠着契约劳工制建国。历史课教师里德先生声称,十七世纪来到美利坚的英国移民中,近三分之二是契约劳工。他们出售一年又一年自由时光,为将来搏一份更加美好的生活,其中大多数还不满二十一岁。
莫莉犹豫片刻。必须回答吗?哦,管他呢。“杰克。”她说。
莫莉已经决心把这份差事当成一份卖身契:每干一小时活儿,她就朝自由迈进了一小时。
“好。我先把电话讲完吧。”“你在跟谁通话?”
“能清理干净就太好了,薇薇安。”特瑞说,“嗯,我马上要去洗衣服。如果需要就叫我一声吧!”她对莫莉点点头,仿佛在说:“都交给你了!”随后下了楼梯。
迪娜探头进了屋,涂着粉色口红的双唇抿得很紧。“我们必须聊一聊。”
对于特瑞的日常工作,莫莉简直了如指掌。“你跟我健身差不多,对吧,妈妈?”杰克打趣她道,“今天练二头肌,明天再练四头肌。”特瑞几乎从不违背她自己定下的日程。她声称,这么大一所宅子,每天都得处理不同事项,才照顾得过来:星期一打理卧室并洗衣,星期二打理浴室和花木,星期三打理厨房并购物,星期四打理其他主要房间,星期五则打理周末的烹饪事宜。
有人重重地敲响了莫莉的房门。她把手机捂在胸口,眼睁睁望着门把手转开。这是另一件讨厌的事:没有锁,没有隐私。
莫莉费力地绕过一堆堆用闪亮米色胶带封住的箱子,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即使在这儿,在这所老式大宅的最高处,她也能闻到海的气息。“这些箱子是按顺序摆放的吗?”她转过身,向薇薇安问道,“搁在这里多久了?”
“你真是固执得要死!”杰克仿佛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瞧瞧你给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
“自从我们搬进这栋房子,我就再没有碰过它们,所以一定有……”
“是啊,没错。”尽管惹了这么大的麻烦,搞不好就会被人送走,莫莉心里却清楚自己绝不会开口让杰克买书。如果非要在寄养制度里找出她最讨厌的一点,那就是你必须依赖几乎素不相识的人,他们变幻莫测的心思又让你防不胜防。她已经学会不期盼任何人的任何给予。她的生日经常被人忘到脑后,节日过完了大家才猛然想起她。她只能拿到什么就凑合用什么,而她拿到的东西罕少是她开口要的。
“二十年了。”
“我本来要给你买那本书的。”
薇薇安露出了一丝僵硬的笑容:“你对我的话还挺留心嘛。”
“《简·爱》?”杰克说。“有什么关系吗?”
“你有没有想过干脆把这堆烂摊子扔进垃圾箱?”
拉尔夫也千方百计想要发掘她身上的闪光点,就因为这种先入为主的念头,他从莫莉身上看出了并不存在的闪光点。莫莉颇为感激他的信赖,却忍不住对自己打了几个问号。在这一点上,迪娜似乎更好相处,她根本没有花心思掩饰对莫莉的疑心。想想吧:明刀明枪跟你对着干,总比出岔子以后再对你失望强吧。
薇薇安撇下了嘴。
杰克是个好人,但她一直在等待这一刻:总有一天,跟其他人一样(社工也好,老师也好,养父母也好),他会忍无可忍,感觉被人辜负,意识到实在不值得为莫莉费这么多功夫。尽管莫莉希望自己能把杰克放在心上,也成功地让他相信自己确实把他放在了心上,她却从未彻底交心。她倒不算在演戏,不过在内心深处,她总是有所保留。她已经发觉:只要将胸膛想象成一只用链条锁上的巨型箱子,就可以控制情绪。她会打开箱子,将所有东奔西窜、难以控制的感情一股脑儿塞进去,塞进所有肆意横流的悲哀或遗憾,再死死地锁好箱子。
“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莫莉缩了缩,心知自己的话有点过火。
莫莉一边望着镜子,一边用手指轻抚脖子上那条项链的吊坠。她已经不常戴这条项链了,但只要出了岔子,心知自己又要搬家时,莫莉就会戴上它。链子是在埃尔斯沃思的折扣店玛登商店里买的,莫莉又在上面串了三个吊坠:一条蓝绿相间的景泰蓝鱼,一只白镴乌鸦,再加上一头丁点小的棕熊,那是父亲在她八岁生日的时候给她的。几个星期后,一个冰天雪地的晚上,他在驾车驶下95号州际公路时翻了车,就此丧命。当时莫莉的妈妈年仅二十三岁,从此以后就一路滑进了泥潭里,再也没有振作起来。等到九岁生日的时候,莫莉已经住进了一个新家,妈妈却进了监狱。那些吊坠是昔日生活给她留下的唯一印记。
好吧,这回错不了,她必须调整心态。为什么会这么刺儿头呢?薇薇安并没有招惹她呀,她应该感恩才对。如果没有薇薇安,她只怕会沿着黑暗之路一步步向深渊跌落。但话说回来,窝着一腔怨气的感觉还挺不错。那是种被全世界辜负的滋味,可供她品尝,由她掌控。她扮演了一个底层小毛贼的角色,现在卖身给了这个中西部上流社会的白人老太太,那种滋味完美至极,简直难以言喻。
“哦,该死。真的吗?”杰克叹了口气。
深呼吸。笑一笑。按照洛丽经常教的办法(洛丽是法庭指定的社工,莫莉每两个星期要跟她见面一次),莫莉决定在心里数一数自己目前的处境有哪些闪光点。来瞧瞧吧:第一,如果她能撑到底的话,偷书事件就不会留下案底;第二,她好歹有个地方住,无论目前气氛多么剑拔弩张;第三,如果非要在缅因州某个没有防寒设施的阁楼里待五十个小时,那一年中最佳的时段只怕就是春季;第四,薇薇安的年纪确实大,但她看上去并不像个老糊涂。
莫莉立刻招供了;说得更准确些,她设法声称,她本来是想登记借出那本《简·爱》的。但苏珊·勒布朗根本不买账。“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用谎话脏了我的耳朵。”她说,“我可一直在盯着你,刚才我就觉得你有图谋。”真可惜,居然让她猜中了!她本来很乐意猜错一次,一次就行。
第五……谁知道?说不定这些箱子里真有什么稀奇的宝贝呢。
她塞进衬衣和牛仔裤裤腰里的那本《简·爱》又卷又旧,纸张泛黄,还有些段落被人用铅笔画了线。托了干巴巴的胶水的福,廉价的封面已经从纸页上脱开。如果馆方把这本书送去每年一度的图书大甩卖,只怕最多值个十美分。莫莉觉得,没人会在乎这么一本书,还有另外两本崭新的《简·爱》呢。可惜图书馆最近刚刚配备了磁性防盗标签:几个月前,四名志愿者(四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她们怀着一腔热情投入到斯普鲁斯港图书馆的一切事务中)花了几个星期将标签装到了一万一千多册图书的封面内侧上。于是那天离开图书馆时,莫莉根本没有料到自己经过的是一扇防盗检测门,洪亮的哔哔声一直响个不停,图书馆馆长苏珊·勒布朗像只归家的鸽子一样风驰电掣地赶了过来。
莫莉弯下腰,仔细察看着身边的标签。“我觉得,我们应该按时间先后一个个地整理。让我们瞧瞧……这只箱子上写着‘二战’,有比它更早的吗?”
问题是,她确实偷了那本书,或者换句话说,她想偷那本书。那是她最爱的一本小说——《简·爱》,她渴望拥有它。巴尔港的谢尔曼书店里没有现货,她的脸皮又太薄,不好意思让店员订购。迪娜是不会把信用卡号给她,让她去网上购书的。她从未如此渴盼过什么东西(嗯……有一阵没有了)。于是在图书馆里,当她双膝着地趴在小说部窄窄的书架之间,眼前的书架上赫然是三本《简·爱》:两本平装,一本精装。那本精装书她已经借过两次,是到前台用借书证登记借出的。她从书架上取下那三本书,用手掂掂重,又把精装本放回去,塞到《达·芬奇密码》的旁边。至于那册新一点的平装书,她也放回了书架。
“有。”薇薇安挤到两堆箱子中间,向雪松木箱走去,“我想,最老的家什应该在这里。不过这些箱子太重了,没办法搬动,我们恐怕只好从这个角落开始动工了。你没意见吧?”
“对吧,莫莉?”
莫莉点点头。刚才在楼下,特瑞递给她一把值不了几个钱的塑料柄锯齿刀,一沓滑溜溜的白色塑料垃圾袋,一个螺旋装订笔记本,上面还别了一支钢笔——按特瑞的说法,是用来记录“存货”的。莫莉取出锯齿刀,割开薇薇安挑中的箱子上的胶带,上面写着:1929—1930。薇薇安坐在一个木箱上,耐心地等待着。掀开箱盖后,莫莉拿出一件芥末色的大衣,薇薇安皱了皱眉。“哎呀,”她说,“真不敢相信,我居然把这件大衣留下来了,我一直都很讨厌它。”
莫莉将平平的手机贴着耳朵,戴上项链,摸索着扣好卡扣,端详着梳妆台上的镜子。黑色眼妆在她的眼周晕开了,使她活像个橄榄球运动员。
莫莉将那件大衣举高,细细审视着。其实它很有意思,有点军装风,搭配着醒目的黑纽扣,灰色的丝绸衬里已经裂开。莫莉搜遍了大衣的口袋,掏出一张叠好的横格纸,折痕几乎已经磨得不成样子。她打开纸条,发现上面有孩子用浅浅的铅笔印小心翼翼写下的字,一遍又一遍练习着同一句话:身正不怕影子歪。身正不怕影子歪。身正不怕影子歪……
“可是……你明明没有偷那本书。”
薇薇安从她手上接过字条,在膝上展平纸张:“我记得这张字条。拉森小姐的字写得真是再美不过了。”
“没戏。”她拿起自己的挂坠项链。项链在梳妆台上缠成了一团,莫莉用手指捋着金链,设法解开项链上的结。“迪娜说,没人愿意要我,我不值得信任。”项链上的结在她的拇指下松开了,她把金链捋直,“没事,我听说少年教养所没那么糟,反正也不过几个月。”
“是你的老师吗?”
“可你还有一阵子社区服务要做呢。”
薇薇安点点头:“我费尽了力气,却怎么也学不会她那一手漂亮的字。”
“没错,我能听见他们正谈论这件事。”她说着拽出一摞袜子和内衣,一股脑儿扔进印着“布雷登”字样的行李袋。
莫莉的目光落在字条上,那些字的一撇一捺都挑不出一点刺,总与虚线在同一位置相交,不偏不倚。“我觉得很不赖啊,你真该瞧瞧我那手鬼画符。”
“不会的,”他说,“我不这么想。”
“我听说,现在学校几乎不教书法了。”
“嗯,我觉得我快被赶出去了。”她觉得嗓子发紧。莫莉被自己吓了一跳:这种事她明明已经遇到过很多次了。
“没错,凡事都用电脑敲啦。”莫莉心中突然一动,薇薇安在这张纸上写下这些字句,已经是八十多年前的事了。身正不怕影子歪。“现在跟你十几岁的时候比,真算得上沧海桑田呢,对吧?”
“是啊,情况很不妙。”“有多不妙?”
薇薇安歪歪头:“我想是吧。大多数世事变迁并没有给我带来很大的影响。我不还是睡在床上,坐在椅子上,在水槽里洗碗吗?”
“哦,你知道的。迪娜不太开心。”“是吗?”
“准确地说,是特瑞在水槽里洗碗吧。”莫莉心想。
“嘿,伙计。”她终于找到了手机,说道。“嘿,怎么样,小妞?”
“我不怎么看电视。你知道,我没有电脑。在很多方面,我的生活跟二十年前差不多,甚至跟四十年前差不多。”
莫莉手脚着地趴下来,掀起了带洞眼的床罩,拖出两只花哨的行李袋,那是拉尔夫在里昂比恩大甩卖时给她买的,购于埃尔斯沃思(红色那只印着龙飞凤舞的字体“布雷登”,橙色那只则印着“艾希莉”)。莫莉实在不知道,这两只行李袋到底为何不招人喜欢,是因为颜色款式,还是因为这两个呆气十足的白色的名字。当她打开梳妆台的顶层抽屉时,被子下传来了手机的振动声,随后变成了细声细气的乐声——洋基老爹的Impacto(一首歌曲名)。“这么一来,你就知道来电话的人是我,乖乖去接电话。”在为她买下这段铃声时,杰克说道。
“听上去有点心酸啊。”莫莉脱口而出,接着立刻后悔了。但薇薇安似乎并没有生气。她露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说道:“我可不觉得自己错过了多少好事。”
随着时间流逝,那一天倒是越来越有可能马上降临。迪娜早就动了心思要扔掉莫莉这个包袱,目前她又添了个颇有底气的理由。拉尔夫把宝押在了莫莉的表现上,千方百计想要说服迪娜——莫莉那凶巴巴的发型和妆容下藏着一个温柔少女呢。嗯,这下可好,拉尔夫算是信誉扫地了。
“无线互联网、数码照片、智能手机、Facebook(创办于美国的一个社交网络服务网站),YouTube……”莫莉掰着手指,“过去十年间,整个世界都变了个样。”
作为新生,莫莉曾经很乐意用自己那副假面吓跑同学,也很乐意在同学眼里看到戒心和猜疑。尽管她挺不愿意承认,但最近一阵子,那副假面开始变得碍手碍脚了。每天早晨她都要花好一阵才能打扮妥当,而一度富于寓意的例行步骤眼下让她很不耐烦:先把头发染成乌黑,然后把其中几绺挑染成紫色或白色,涂上眼影,接着涂上比肤色浅好几个色号的粉底,再把几件颇不舒服的衣服穿戴整齐。她感觉自己活像个马戏团小丑,某天清晨一觉醒来,却死活不愿意再粘上红色的橡胶鼻子。大多数人用不着费这种功夫扮个性吧,那她为什么要这么费劲呢?莫莉不禁做起了白日梦:等到了下一个地方(因为总会出现下一站,下一个寄养家庭,下一所学校),她就索性推倒重来,扮个不必花力气打理的新造型。是扮垃圾范儿好呢,还是扮性感辣妹范儿好呢?
“我的世界可没有变。”
莫莉根本不在乎杰克在足球场上如何威风,但好脑筋让她肃然起敬(大眼睛也算是加分项吧)。莫莉自己就是全靠一腔好奇才没有走上歪路。既然走了哥特路线,谁还会拿常人那些老掉牙的陈规往你身上套呢?因此莫莉发觉,一时间,她可以想怎么出格就怎么出格,想多搞怪就多搞怪。她一天到晚埋头读书,礼堂里也好,餐厅里也好,读的大多数是些小说,书中的主角个个愤世,比如《处女之死》《麦田里的守望者》《钟形罩》。她把书中的词汇抄在一本小册子上,因为她喜欢从嘴里念出那些字眼:悍妇,优柔寡断,护身符,富孀,萎靡不振,阿谀拍马……
“但你错过了好多。”
接下来几个月,莫莉东一耳朵西一耳朵地听来了杰克的身世:杰克的母亲在切里菲尔德采蓝莓期间邂逅了杰克的父亲——一个来自多米尼加的移民工人。他让她怀上了孩子,却又拍拍屁股搬回了多米尼加,跟一个当地女子同居去了,再也没有回头。杰克的母亲终生没有嫁人,在一位富家老太太的海景豪宅里工作。不管怎么看,杰克也逃不开当个社会边缘人的命运,但他偏偏独辟蹊径。他身上有些熠熠生辉的品质:足球场上亮眼的风姿,迷死人的笑容,大而明澈的眼眸,好看得出奇的睫毛。尽管他没把自己当回事,莫莉却看得出来:这家伙的脑筋远比他嘴上承认的要好,甚至有可能比他自己意识到的要好。
薇薇安笑了:“我并不觉得FaceTube……不管那是什么……会提高我的生活质量。”
那是十月中旬,上社会研究课的时候。当时全班学生各自分组做项目;跟以前一样,莫莉又落单了。谁知道杰克竟然邀请她加入他和同伴乔迪的小组,人家乔迪显然一脸不情愿嘛。整整五十分钟的一堂课,莫莉都活像只弓起背的小猫。那小子干吗这么好心?他对她有什么图谋?他是那种捉弄怪人来找乐子的家伙吗?不管他打什么鬼主意,她反正不会让他占丁点便宜。她后退了几步,双臂交叉,端起肩膀,几缕又硬又直的黑发从眼前拂过。杰克要是问她问题,她就耸耸肩哼一声,不过她跟小组配合得还不错,该做的活儿她都乖乖做完了。“那个女生怪得出奇啊。”下课铃响了,大家纷纷离开教室,莫莉听到乔迪小声嘀咕。“她害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莫莉转过身,恰好迎上了杰克的目光——他竟然面露微笑,让她大吃一惊。“我倒觉得她挺棒。”他迎着莫莉的目光说道。从转学到这所学校算起,莫莉破天荒第一次没忍住:她也对杰克微微一笑。
莫莉摇摇头:“是Facebook和YouTube。”
杰克就属于这种“奇遇”。去年莫莉转学到沙漠山岛高中念十年级,大多数学生似乎都挖空心思躲着她。他们各有各的死党和小圈子,她跟谁也合不来。说实话,她也没有给新同学递去橄榄枝。多年历练已经让她学到:古怪强硬胜过可怜兮兮和不堪一击。于是她走起了哥特路线,好似披上了一副盔甲。杰克是唯一一个设法打破这层盔甲的人。
“管他呢!”薇薇安爽快地说,“我不在乎。我喜欢我这平静的生活。”
莫莉则完全是另一个样儿。身为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她经历的坎坷实在太多了,已经对天降横祸习以为常。一旦事情顺遂,她反而感觉无所适从了。
“但世事总有个分寸。老实说,我不知道你怎么能活在……活在这个肥皂泡里。”
迪娜是斯普鲁斯港警局的调度员。照莫莉看来,那份工作哪说得上有多大压力?无非是几宗酒后驾车案,偶尔处理一下打架斗殴、小偷小摸和意外事故。如果要在全世界的调度员职位里挑,斯普鲁斯港的调度员恐怕算是最省心的一个。但迪娜的神经生来就绷得紧,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惹到她。她总假定一切顺风顺水,一旦有什么不如意(当然,不如意乃是常有之事),她就变得惊怒万分。
薇薇安展颜一笑:“你心里想什么就敢说什么,对吧?”
“工作上的压力已经够大了,”迪娜挑高了声调,“回家还要收拾这堆烂摊子,鬼才愿意呢。”
莫莉已不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话了:“如果讨厌它,那你为什么要留下这件大衣呢?”莫莉换了个话题。
“我知道,我知道。”拉尔夫的声音满是倦意。莫莉知道,家里主张领养孩子的正是拉尔夫。多年前,年轻气盛的拉尔夫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刺儿头——拉尔夫曾淡然地告诉她,当初学校社工把他送进了“老大哥”爱心项目,而他一直认定他的“老大哥”,也就是他的项目导师,帮他走上了正道。不过迪娜从一开始就疑心莫莉。再说在收养莫莉之前,拉尔夫家曾有过一个男孩,那小子差点一把火把小学烧了个精光,这事也拖累了莫莉。
薇薇安拿起衣服,在自己面前举高:“这个问题问得好极了。”
透过卧室墙壁,莫莉听见养父母隔着一扇门在客厅里聊起她。“跟当初说好的差太远了,”迪娜说,“早知道她是这么个麻烦精,我才不会同意呢。”
“那我们要把它放到用于捐赠的那一堆吗?”
缅因州,斯普鲁斯港,2011年
薇薇安一边在腿上叠着大衣,一边说:“啊……也许吧。我们来瞧瞧箱子里还有些什么。”
她推开房门,眼前是一间洒满阳光的大客厅,可以望见窗外的一片碧波,室内摆放着落地书架和古董家具。一位老太太坐在飘窗旁的靠背扶手椅上,身穿黑色羊绒圆领毛衣,青筋密布的双手叠在怀里,膝上搭着一条羊毛格纹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