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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千字文》

因此,我认为,《千字文》是一本很有内容的课本,值得今人一读。

几年前,一家出版社应读者要求,出一套旧时私塾通用的教科书,包括《百家姓》《三字经》,包括《四书》《幼学琼林》,要我为《千字文》做一点简短的评注。因此,年逾古稀的我,又像旧时蒙童一样,从头至尾,逐字逐句,把《千字文》啃了一遍。其中许多史实,许多典故,许多哲理,许多教诲,重温一遍以后,真是获得很多教益。

《千字文》一开头,以超然的目光,视向外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然后,以宏大的气势反顾地球,“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这八句三十二个字,将日月星辰,天高地广,一年四季,生长规律的物质世界,做了相当正确的叙述。一千多年前,中国人对于大自然的认识,还相当有限,那时所谓的“士”,也就是知识分子,能有这等科学预知,实在是了不起的。

不过,他让周兴嗣编这本《千字文》,让学童在启蒙之始,就充分接受中华传统文化的熏陶。这对当时长江以北的大部分地区,少数民族政权所实施的胡服左衽政策下的中国人,起到弘扬正朔意识、坚守华夏文明的进步作用,这个措施,值得称道。

这其中,“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一联,尤足以使上了年纪的人深思。

历史对这位帝王,评价不高。当政初期还算清醒,但中国的长寿帝王,总是逃脱不了走向自己反面的命运。他活了八十五岁,当国五十多年,一是信佛佞佛,政治上一塌糊涂,江山日蹇;二是引狼入室,导致侯景之乱,国破人亡。他自己也是围困饿毙于金銮殿上。皇帝活活被饿死的,在中国,独一无二,大概只有他。

看似很不经意的时序描写,对农耕社会来讲,季节的变换,农事的忙闲,固然是自然界不能改变的运行规律,可也是人的整个生命周期不可逆转的自然过程。年有四季之别,人有老少之分。人活一辈子,仔细琢磨,存在着春夏秋冬的变化。

周兴嗣为梁武帝萧衍的给事郎,是在宫廷中供帝王顾问的枢密人员。萧衍此人,颇有文才,与沈约、谢朓为“竟陵八友”,在中国皇帝中,称得上是文人者,不多,他就是一位。他将这个编纂任务交给周兴嗣,肯定这位给事郎,才禀优异,学问丰赡,文章卓越,笔力雄健,否则很难得到帝王的赏识。

春天播种,夏天耕耘,秋天收获,冬天珍藏,这就是说,什么季节做什么事情,是有一定之规的。所以,冬天里一定做春天的事,老年人一定做年轻人的营生,“老夫聊发少年狂”,“聊发”一下两下,当无不可,但不加节制,不知收敛,不识时务,不晓进退,就会贻笑大方了。

《千字文》自问世以来,被广泛使用,一千多年间,还没有第二个才子,尝试另编一本。这足以说明其编纂难度,以及其权威性质。

这是《千字文》给我的启示。

谓予不信,你不妨试试,任你挑选一千个常用汉字,能将中国数千年来的历史变迁、社会伦常、自然现象、道德修养,囊括其中吗?所以,我很钦佩梁武帝时负责编纂此书的周兴嗣,实际用了不足一千汉字,写成这样一篇合辙押韵、朗朗上口的教科书,其包含的内容,简直就是一部缩微版的中国百科全书。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春天已是遥远的记忆,夏天和秋天也成为过客,进入冬天的人们,就要好好理解这个“藏”字的含义所在了。到了一把年纪上,什么都应该看淡一点才是,嗜饮者,不宜喝沏得太酽的茶;嗜酒者,不宜品度数特高的老白干;嗜吃者,不宜食大鱼大肉高蛋白高脂肪的菜肴。至于其他精神方面的诸如功名、地位、声色、威权,基本上属于过了当令季节的老韭菜,那味道就不怎么香。

而《千字文》,成书时代为南北朝的梁代,编纂方针则完全不同,不光识字,更要明理。用一千个不同的汉字,组成词句和成语,概括中华文化的精髓,负担薪火相传的使命。因此,在字数上有限制,在内容上有要求,却是一本煞费功夫的教科书,难度是很大的。

《千字文》中所说的“高冠陪辇,驱毂振缨,世禄侈富,车驾肥轻”,那是年轻人在意的东西,也是这些正当春天里的他们,所抱有的欲望和目标,奋斗和追求。人到老年,生命的冬季已经来临,就要对这个“藏”字的精神实质,好好地加以琢磨了。

如今,读过“人手足刀尺”者,存世无多,还活着的也应该是耄耋老人了。可这五个最简单的汉字,在20世纪初叶,与英语字母ABC意义相近,有入门、初步、基础、起始的意思。那时的教材编纂者,对入学之初的儿童,着眼于识字,字识得多了,才有词语,才有其他。

面对这样一个老的现实,珍重这样一个老的境界。退出闹市,离开喧哗,求自我之精神完善;回避镜头,减少接触,远尘嚣之纷扰杂沓;一杯清茶,半盏浊酒,得岁月之清雅潇洒;朋友小聚,街头踱步,有知己之相濡以沫;闲来读书,信笔涂鸦,聊补往日疏惰;南腔北调,自唱自娱,健脑以防痴呆;气定神闲,颐然自得,仰看白云苍狗;优哉游哉,得其所哉,安度桑榆晚景。在这个完全属于自己支配的时间里,如《千字文》所言,能够做到“笃初诚美,慎终宜令”,“坚持雅操”,到达一个“枇杷晚翠”的境界,岂不美乎?

旧时学童在私塾里的启蒙课本,一为《百家姓》,一为《三字经》,一为《千字文》,使用了上千年以后,清末开办学堂,寿终正寝,遂被新式教科书代替。清末的初级语文课本,仍具封建时代的色彩,第一课,为“上大人孔乙己”。鲁迅先生后来写小说,还以此为主人公的名字。辛亥革命以后,课本也改革了,第一课,为“人手足刀尺”。

这本《千字文》,相对于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而言,连入场券的资格也够不上的。但作为启蒙读物,流行了一千五百年,自有其价值在。所以,读过几天旧书,上了点年岁之人,偶尔翻翻这本古老的教科书,也许不无益处。

《千字文》,现时几乎没有人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