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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碑的托尔斯泰

如果乐观其成,再助以一臂之力,像鲁迅先生那样扶持青年,岂不更好?川端康成说:“我以为艺术家不是在一代人就可以造就出来的。先祖的血脉经过几代人继承下来,才能绽开一朵花。”

冬天去俄罗斯,处处是雪。城市里的积雪,很快就变得像一块脏抹布似的,汽车驶过,溅起邋遢不堪的泥泞,令人躲之不迭。那天,主人载我们来到离莫斯科不很远的图拉小城,然后走进密密森林和皑皑雪地中的波利亚纳庄园。从雪地里的行人足印判断,在这个季节里,大概少有什么游人光临。于是,见识到了真正的俄罗斯的雪原,晶莹、闪亮、平坦、辽阔。在雪原里的托尔斯泰的故居,显得格外宁静,加以教堂的钟声,更多了一丝圣洁的气氛。

天津话,这是为嘛?

20世纪的托尔斯泰,已经离我们很远了,但现在,终于有机会走近这位大师。

嫉妒并非坏事,没准倒是动力。不甘落伍,志在人先,老有少心,犹能一搏,“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确不到“一饭三遗矢”的程度,那也无妨画上花脸,扎上硬靠,踩着锣鼓点儿上场露一手。光坐在后台戏箱上贬这个,损那个,就有失老年人的宽容了。

在故居走了一遭以后,一位在二战期间就管理故居的老人,领着我们瞻仰托尔斯泰长眠的地方。

所以,不去朝拜你,不必生气,去朝拜你,也不必不给好脸。不尊崇你,未必就是不敬,尊崇你,也无须怀疑居心不良。年轻人写得好,不必你来泼冷水,写得稍差,更不要逮住话把,嬉笑怒骂。何必呢?谁也不是一出娘胎,就是一米七八的大个子,有一个成长过程。

“这里休息着一位写作了一生的人,他太累了,请轻轻地走过这里,不要惊动了他!”

这就叫作新陈代谢,宇宙得以常新的道理,不服气不行。不可能一辈子在舞台上唱《挑滑车》,总有翻不动那几张桌子的时候。应该承认,你享尽那种风光的年头已经过去,这种力气活,该轮着后人来领这份风骚了。

原文是否如此,我记不得了。但这意思,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俄罗斯人对于这位伟大作家劳动的尊重,令我感动了很久。

我以为,人老了,最可贵的是阅历,而智慧,则是啜咀人生、体味世态的精粹升华,这才是老前辈的强项,绝非初涉人世,刚刚学步,或稍有斩获,尚欠熟练的那些作家,所能望其项背的。所以,大可不必去和后起之秀争抢眼下一些浮光掠影式的热闹镜头。老实讲,照相机的发明,主要是为年轻人着想的。镜头所指,自然明眸皓齿,面白唇红,千万不能奇怪。有人愤慨,每年的挂历,都是年轻美女的世界,假如谁有勇气,用十二位鹤发童颜、长髯寿眉的老翁,或瘪嘴缺齿、满脸皱纹的老媪的玉照,来制成一本挂历的话,能畅销吗?

托尔斯泰是位爵爷,庄园占地之广阔,屋宇建筑之宏大,室内装潢之豪华,各式陈设之奢侈,算得上是相当富丽堂皇的贵族之家。但是,托尔斯泰的书斋,只能算是写作间,相对来讲,就显得特别的狭窄拥挤了。我们几个在这书房里,很有一些拥塞的感觉。如果说,爵爷在那金碧辉煌的餐厅里,是一位毫无疑义的剥削者的话,那么,在这小书房里,埋首疾书,写出鸿篇巨制的爵爷,则是一位毋庸置疑的劳动者。

有的文学老人的心理,也真是怪异,就是怎么也看不惯后生小子。老猫爱打呼噜,小猫爱跳跃,这本是不同年龄层次的生理现象。如果它不撞翻金鱼缸,推倒油瓶子,闯上一点祸,也就不成其为小猫了。青年如此,后生作家也如此。走点弯路,摔点跟头,出点洋相,捅点娄子,乃至于有一点傻狂,抢一点风头,不知天高地厚,甚至写两个错别字,语法经不起推敲,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呢?我们这些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文学老人,并非没有年轻过,也不见得不曾或多或少地风流倜傥过,保不齐也被比他高一辈的人非议过。又何必不相见容后来者呢?

托尔斯泰的书桌上,摆有一本老子《道德经》的俄文译本,不是因为有中国人去才放在那里,他直到死前,对于这部著作,仍存有浓厚的兴趣,这当然使我们中国人感到亲切,而更令我们产生出职业的尊敬之心,则是这位大师的数以万页计的原稿。到波利亚纳去朝拜的人群,络绎不绝。但若是瞻仰了那宁静的墓地后,未能目睹这位文豪的手迹,那将是一件憾事。托尔斯泰这位文学巨人,不但用他的作品,也是用他的劳动,为后人作楷模。

如同家族繁衍的道理一样,都是盼望人丁越兴旺越好,后代越出息越好,除了鲁迅先生笔下的九斤老太,痛心疾首一代不如一代外,无一长辈会仇视发达,而宁肯衰微以致断子绝孙的。

俄罗斯画家列宾笔下的他,那工匠般巨大的手,能写出中国人称作蝇头小楷的笔画,其清晰程度,其认真精神,真让我们为之赧颜。仅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他就缮写了好几稿,那劳动量该是多么巨大。看了大师的手稿以后,才懂得什么叫作创作的艰辛。

同样,文学也不能超越新陈代谢这个趋势。

大师的文学活动,且不说费心,仅就费力一项来说,或抄写缮改,涂抹誊清,或前功尽弃,另起炉灶,或改来改去,反复推敲,或不尽如人意,数易其稿……那纯体力的消耗,这位剥削阶级不比任何劳动阶层的人少用力气。由此可知,托尔斯泰一生写出的,如《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巨著,都是他付出艰辛劳动的成果。这些在艺术上一座座不可逾越的山峰,固然是天才的智慧结晶,但也是一种水滴石穿式体能消耗的丰硕果实。

文坛嘛,本来也和戏台一样,一代一代艺人,轮换着登场献艺,是再正常不过的。盛极一时的杨小楼老板、谭鑫培老板,总有告别红毡的一天。四大名旦的风光,也不可能永远的走红。然后,富连成科班出身的连字辈,富字辈,盛字辈,世字辈,一拨压过一拨地出现,长江后浪推前浪,你方下场我上场,这是正理。要是戏台门帘一掀,总是你老人家叫板亮相,即使你再大牌,再名角,也会让观众倒胃口的。

也许我们写不出来大师那些不可企及的永恒之作,但他从事创作时付出劳动的不惜力气的精神,应该是我们的楷模。因此,从波利亚纳庄园走出来,不禁得到这样一个启发,才华也许不是托尔斯泰式的,但对于创作的追求,劳动中的兢兢业业,却是不应该稍逊于这位文豪的。

但是,这两行字,倒是道出了许多上了年岁的人,颇想不大开的真理。干吗要那么多的热闹呢?干吗没有川流不息的人围绕着,便耐不住寂寞呢?一些我也应当尊重的前辈,总是做出令人不那么从心里尊重的行止,非要让人喝倒彩,我也想不出究竟为了什么。

我想起一位文学同行的文章,说自己所遇到的一次不大愉快的经历。这是很早以前发生的事了,已经忘记是谁写的、发表在什么地方,更记不得具体过程,只是文章的要点,印象颇深。好像是公众场合,此人报了自己的所属单位,某省“作协”,这个“协”被误解为“鞋”,便被人申斥:“你一个做鞋的,跑来捣哪门子乱?”本是一位作家,成了一名鞋匠,弄得哭笑不得。其实,从劳动的角度来看,作家和街头给人绱鞋、修鞋的师傅,是差不多的。而且还都是个体劳动者。唯一不同的,也不过一个进行物质生产,一个从事精神生产罢了。对于以写作为业的作家来讲,重要的一条,要肯付出劳动,要有劳动成果。写多也好,写少也好,成就大也好,成就小也好,只要付出了汗水和心血,只要是认真的、辛勤的劳动,到了像托尔斯泰一样躺在地底下那一刻,能够为这种耕耘,付出我们的努力,我们贡献了的那种自豪,无愧于良知,无负于时代,作为劳动者,也就坦然于怀了。

虽然陪伴着这位文学巨人的,是那晶莹的雪和那冷冽的空气,但他的智慧之光,却会永远点亮世人的心。

我们站在托尔斯泰长眠的地方,被他的这一份质朴无华,本色谦逊,淡泊清净,平易近人所感动。没有高耸的碑石,自然也就没有鎏金的铭文,除了那块木牌外,任何可资纪念的物事,在这里是找不到的。甚至他那墓体,也与地面齐平,毫不突出。只有沉默的积雪,和积雪下沉默的枝叶,和洒在积雪和枝叶上的俄罗斯冬天的,那淡淡的冷冷的沉默阳光,于是想起了这位俄国作家所钦慕的中国古代哲学家老子的一句话,这里的一切,正合着“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八个字的意蕴了。

多好!一片洁白,万籁无声,连时间也仿佛凝固了。这一块普通的木板上的两行字,倒体会出这位大文豪朴素中的伟大磊落,淡泊中的高风亮节。我忘了查考这是谁的手笔,但使我豁然贯通,眼下这份寂寥空廓,不正是这位文学巨人,最后走出亚斯纳亚,在风雪中追寻不知所终的辽阔苍茫的境界吗?

记不得这是不是他的话语了,成熟的谷穗便会弯下谦和的头。

大意是这样:这里休息着一位写作了一生的人,他太累了,请轻轻地走过这里,不要惊动了他!

成熟,并非每一个作家,都能达到的境界,这些年来,文坛形势大好,一派丰收景象,那是不消说的了,然而,江河滚滚向前的同时,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也是客观世界难免之必然。于是,个别人中,浪得虚名,难耐寂寞,年纪一把,躁逐之心不死,生前就自封为盖世英雄者有之;功未成,名未就,自我感觉良好,活着就给自己盖庙纪念者有之;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楼,光说不练,天桥把式者有之;不怕大风扇了舌头,蟾宫折桂,认为诺贝尔奖唾手可得者有之;不刻苦劳动,却顶着作家的名声,这等人在我们的文学生活中,是屡见不鲜的。最怕这种是作家而无作品,是名作家而无名作品的人了。大概就是鲁迅先生的遗嘱里所说的,千万不要做的空头文学家了。当然,无论什么家,空头都不甚好,文学空头,则尤其不好。在股市中,买空卖空,不失为一种手段,那本是一项投机行业。看书刊报纸出版社的炒作,真有中华文学已臻辉煌盛世之感,但细看这些鼓捣出来文学泡沫,甚为泄气。尤其投机分子,一时可以借助于地位、权力、财势以及抬轿子吹喇叭的舆论,戴上了桂冠。不过,日子一长,那空空荡荡的本色,便遮掩不住了。我琢磨过,这种被鲁迅先生不幸而言中的,不写而当作家,不从事艰苦劳动而当大作家的现象,是不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特产?因此,对于作家来讲,写作是他的职业,那么最重要的一条,必须要劳动,有产量。写多也好,写少也好,一个作家,起码的条件,是得有劳动的成果,有问世的作品。

这两行字,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相比之下,那些著作等身的作家,一生辛勤劳动,埋头写作,让人从心底里尊敬。我看到过一个外国作家产量的小统计,法国雨果(1802—1885)共写了十五万首长诗和一大批长篇小说。法国大仲马(1802—1870)共写作二百五十七部书。法国的莫泊桑(1850—1893)创作短篇小说三百多篇,长篇小说六部。这数目字实在是惊人的,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的。莫泊桑的作品,大部分都由李青崖先生译过来了,这自是可信的了。大仲马的书,译成中文的,恐怕只是他全部作品的零头。雨果的数以万计的诗,那介绍过来的就更少了。

他的坟墓只是稍稍隆出地面的一块小丘,除了周围的参天高树外,别无任何明显的标志。那些照例有的,也应该有的碑石啊,祭坛啊,在这里是看不到的,真是平凡得无法再平凡的了。要不是插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小的木板上,写了两行字,我们就全走过去了。

真是不可思议啊!我都怀疑这份统计,是不是有误?但无论如何在表明,作家是凭他的艰巨劳动,体现他的存在价值的。官位高低,并不表明这个作家作品的好坏,雨果一辈子没担任什么公职,巴黎一平民;托尔斯泰只当过几天十四品文官,科级干部,在部队服过役,退伍时也才不过是个中尉。

托尔斯泰就这样很不起眼地埋葬在他的庄园里,一条平平常常的土路旁边。

可是他们的劳动成果,那大量的文学作品,使他们的名字与历史并存。

有一年的冬天,我去积雪覆盖着的托尔斯泰的庄园参观。那庄园叫亚斯纳亚,位于离莫斯科不很远的图拉附近。偌大的庄园,银装素裹,一望皆白,那天也不知为什么,竟再无其他来参观的人,显得十分地落寞。当时,我心中涌上来很冷清也很凄凉的感慨。因为看不到太多脚印的雪地,是冷落的最好见证。

一般说,数量是质量的基础,没有数量,又从何谈到质量呢?不过在文学史上,也有写得并不很多,而流传千古的。如法国的梅里美(1803—1870),相比之他的同时代人雨果、大仲马要少得多得多,但他的《卡尔曼》《高龙巴》在读者心目中,也是不能抹杀的。所以一旦涉足文坛,便以作品较量。光靠自我吹嘘,朋友帮忙,雇人抬轿,制造空气,老实讲,不会有人买账的。作家用他的作品,来表明他自己。而时间是最严酷的评判家,我们见过多少自己宣布,或别人宣布不朽的作品,人还健在着,可作品却早就寿终正寝了。更有一些作家,也在劳动,不过,劳动的功夫全使在了作品之外,上下奔走,到处联络,那他只能算是文学活动家,而非文学家了。他只忙于他的活动,对不起,自然也就无文学可言了。

不知道这是否可称之为在历史中的永恒,读者心目中的不朽?

作家的一生,和工人一样,和农民一样,也是劳动的一生。

我特别钦佩文学长者笔下,那种对于命运的领悟,人生的豁达,世情的谙悉,社会的了解,所言所行,常常于不期然中所闪烁出的智慧之光,足使我们这些后辈于迷蒙中清晰,混沌中了然,获益匪浅。因此,我总感觉到这些老者的人品、风范、学问,乃至于炉火纯青的文章,由于经过了长时间的历练磨砺,虽岁月迁移,世道变幻,已无碍于那光辉的存在。于是在我脑海里,对这些敬仰的前辈,遂凝固成一个如玉之润,如石之坚,如水之静,如海之深的永恒印象。

我们来看看雨果,他的《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九三年》《笑面人》等等一系列的长篇小说,无一不登峰造极。在中国,他的小说知名度更高。已翻译成汉字的小说,差不多每部几十万字,该付出多少劳动啊!他的诗名之盛,不弱于他的小说。但如果再加上万计的诗歌,即使以纯字数而论,那也快是天文数字了。想到那时既没有打字机,也没有电脑,绝对的手工劳动,一个字一个字地用羽毛管笔写下来,其艰苦程度是可想而知的。雨果应该算是一位高龄作家,活了八十多岁,即使这样,他这一生的每一个工作日,平均下来,该写多少字,也是很可观的。如果,他把很多时间用于吃肥牛火锅,熬上个什么级别,混到一辆小汽车坐坐,给儿女弄上个美差,三天两头出个国。我想,他即使有倚马可待的天才,也产生不出这许许多多的传世之作了。

通常,人老了,意味着成熟。作家老了,尤其应该如此。

也许正因为写不出来,又不肯下苦功夫,从事创作劳动,才有闲心闲空去成为一个文学活动家吧?

创作是艰苦的行业,“吟成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呕心沥血四个字,对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讲,是当之无愧的。回过头来看中国古代作家吧,堪与雨果比美,写上万首诗歌的,大概要数南宋的陆游了。他的《剑南诗稿》存诗九千三百多首,是中国诗人中多产的冠军。“细雨骑驴入剑门”,就是他众多诗篇中千古传诵的名句了。算一下细账,假如平均每天写一首的话,也要用去三十年工夫。这份长期的坚持不懈的创作劳动,不也在提醒我们后代从事此项职业的人,应该怎样的敬业吗!写多也好,写少也好,写得好也罢,写得不那么好也罢,你是一个作家,你就得孜孜不息地写下去。否则,又何必在那儿招摇过市,自欺欺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