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公羊的节日 > 二十四

二十四

“就这样,他按摩我的双脚用了很长时间。可能你们想知道我的感觉,我一点也没有感到慌张。”

他一直跪在地上,用双手摩擦她的双脚。他不时地抬起她的脚,亲吻一下,先从脚面开始,接着是脚趾,最后是脚跟,一面调皮地笑着问她,是不是觉得痒痒。实际上感到快活和痒痒的好像是他本人。

“表姐,你后来是不是害怕了?”卢辛达催问道。

“美人,你双脚冰凉,”他充满柔情地低声道,“你觉得冷吗?过来!让我给你暖暖脚丫子。”

“那时我还不怕。可是后来却害怕极了!”

片刻后,元首回来了。他已经脱了外衣,只穿一件白点蓝绸睡衣和一双石榴红的缎子拖鞋。他喝了一口白兰地,然后把杯子放在书柜上,那里摆着许多他和孙子们在一起的照片。他搂住乌拉尼娅的细腰,让她坐在床沿上。帷幔拉开后留下的空间里,他和她的头上是薄纱卷成的蝴蝶翅膀。他不慌不忙地给她脱衣裳。先从身后开始,一个一个地解开纽扣,抽掉系衣裙的腰带。他在脱光她之前,跪倒在地上,有些困难地弯腰去给她脱鞋子和袜子。他小心翼翼地给她脱下尼龙长袜,同时轻轻抚摸她的双腿,好像动作如果粗鲁,姑娘就会破碎了似的。

元首费力地站起来,重新坐到床沿上。他给她脱去了连衣裙和玫瑰色的乳罩——露出了微微隆起的乳房,最后脱去了三角裤。她没有任何反抗,听凭他摆弄那如同僵死了的身体。当特鲁希略从她的双脚拉下那玫瑰色的裤衩时,她发现元首的手指动作加快了速度,那汗津津的双手烧炙着经过的皮肤。他让她躺下。他起身脱掉了睡衣,裸体躺在她身边。然后,他小心地用手指缠绕着姑娘那稀疏的阴毛。

“玛诺拉,你还记得咱俩是多么紧张地谈过失去贞操的事吗?”乌拉尼娅转脸问表妹,“可我绝对没有想到会在卡奥瓦之家、在大元帅手里失去贞操!我那时想:‘如果我从阳台上跳下去,爸爸可能会后悔得要命。’”

“我想,他仍然感到很兴奋。他开始抚摸我,揉搓我,亲吻我,一面总是强迫我张嘴接受他的舌头。接着,他又亲吻我的乳房、脖子、后背、大腿……”

“美人,你先别脱衣服,”特鲁希略低声道,“我来帮你。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她没有反抗,任凭元首抚摸、揉搓和亲吻。她的身体服从元首双手指挥的动作和姿势。但是,她不回应元首的爱抚。在她没有闭上眼睛之前,她的目光一直紧盯着电扇缓慢转动的风翼。就在这时,她听到他在自言自语:“给处女开苞的想法是很刺激男人的。”

“他那时七十岁。我刚刚十四岁,”乌拉尼娅第五次还是第十次点明这一点,“我们这一对差别太大了。沿着由金属扶手和木头搭成的楼梯,我们上了楼。两人手拉手,好像新郎和新娘,又好像爷爷和孙女,向洞房走去。”

“这是那天晚上他的第一句粗话,也是他的第一个庸俗野蛮的表现,”乌拉尼娅明确地指出,“后来,他又说了许多更恶心的话。于是,我明白了,他出了点问题。他开始发火了。是不是因为我一动不动,如同死人一样?是不是因为我一直不肯吻他?”

“美人,咱们上楼去吧!”他温柔地说道,“那里更舒服些。你会发现妙不可言的事。爱情。快感。你会得到享受。我来教你。用不着怕我。我不是贝坦那种野兽,不会用粗暴对待女孩的办法让自己享受。我愿意姑娘也一道快乐起来。美人,我会让你愉快的。”

不是为此。现在她明白了,她参与不参与这破身活动,对于元首来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为了欲望得到满足,他只要这姑娘有个完整的处女膜,而由他来破身就可以了。与此同时,他要用他青紫、快乐的龟头弄得姑娘疼痛得呻吟、喊叫、吼叫,而龟头则被遭破坏的阴道裹得紧紧的就可以了。这不是爱情,也不是指望从乌拉尼娅那里得到快感。他同意阿古斯丁·卡布拉尔参议员的女儿来卡奥瓦之家,仅仅是为了证明:虽然七十岁了,虽然有前列腺毛病,虽然有教会、美国、委内瑞拉和阴谋颠覆政府的家伙们制造的种种麻烦,他拉斐尔·莱昂尼达斯·特鲁希略·莫里纳还是个完完全全的男子汉,是头性欲很强的“公羊”,他还有能力用勃起的阴茎破坏任何一个他眼前的处女膜。

“很抱歉,我不得不说到‘勃起’,”乌拉尼娅说道,“男子如果动情产生欲望,那就会阴茎勃起并变硬。元首把舌头伸进我嘴里时,他就激动起来了。”

“虽然缺乏经验,可是我意识到他出了问题。”乌拉尼娅的姑姑、表妹、表外甥女极力挺身向前倾听她的低语。“他出了毛病。我说的是他下身。他干不成了。马上他就要发火,就要不顾彬彬有礼的风度了。”

玛诺拉发出神经质的一笑,很短暂,但是无论她的母亲、姐姐还是女儿都没有跟着笑。玛诺拉慌乱地低下了头。

“美人,够了,别装死了!”她听到元首在下命令,好像他完全变了一个人。“跪到我两腿中间来!对,就这样。用你的小手和嘴巴叼住它!嘬吧!就像刚才我给你嘬阴唇一样。要把它嘬起来!美人,它要是不起来,我要你的小命!”

“他已经激动起来了,”乌拉尼娅说道,眼睛望着空中,“他的阴茎已经勃起了。”

“我努力啊,努力啊!尽管我觉得害怕,尽管我觉得恶心,我一切都做了。我跪在他两腿之间,用嘴巴叼住他的阴茎,亲吻它,嘬它,直到我胃痉挛发作为止。可它还是疲软的,软得一塌糊涂。我恳求上帝:让它硬起来吧!”

“美人,你不会亲嘴呀!”特鲁希略笑了,又一次吻她的手,并惊喜地问道,“是处女,对吗?”

“够了!够了!乌拉尼娅!”阿德利娜姑姑没有哭泣,她恐惧地望着乌拉尼娅,没有同情的表示。她睁大眼睛,巩膜上的眼白放大;她惊异得浑身抽搐。“孩子,干吗呀?够了,我的上帝啊!”

以前,她出席过晚会,和男孩跳过舞,但是只有一次,一个男孩亲吻了她的面颊,那是在威希尼家族大宅院的生日舞会上,地点在马克西莫·戈麦斯大道与乔治·华盛顿大道的交叉处。那男孩名叫卡西米罗·萨恩斯,是个外交官的孩子。他邀请她跳舞,结束时她感到他的嘴唇贴在她的面颊上。她满脸通红,好像一直热到了发根上。在学校星期五的教堂忏悔中,说到这一罪孽时,她羞愧得说不出话来。可是那男孩的亲吻与元首的不同:元首的小胡子在刷她的鼻子;接着,他的舌头、热而黏的舌尖极力要撬开她的嘴唇。她抵挡了一阵,随后张开了嘴巴。一条湿润、热烈的小蛇狂怒地钻进了她的口腔,急切地在里面搅动着。她觉得喉咙堵住,被噎得喘不过气来。

“可是我失败了,”乌拉尼娅坚持要说下去,“他用一只胳膊挡住了眼睛,一句话也不说。他移开胳膊的时候,非常恨我。”

“他在我耳旁,用他的嘴唇和小胡子摩擦着我的耳朵和头发,朗诵起来:‘你沉默时让我喜欢,因为你仿佛不在我身边;好像你的眼睛早已飞去,好像一个吻封住你的樱唇。’他说到‘樱唇’时,把我的头搂过去,在我的嘴唇上吻了一下。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大堆事情,都是第一次:喝雪利酒、佩戴妈妈的首饰、和一个七十岁的老人跳舞、第一次接吻。”

特鲁希略眼睛发红,瞳人里由于愤怒和羞愧而放出狂热的黄色目光。他盯着她看,没有半点礼貌,充满了好战的敌意,仿佛她严重而又无法弥补地伤害了他。

“你一向这么不爱说话吗?不会,不会!一定是因为对我太尊敬了。”特鲁希略微微一笑。“我喜欢谨慎的美人,她们让人敬佩。冷艳仙女嘛!我给你背诵一首诗,是为你写的。”

“如果你以为可以保持处女状态离开,然后回家和你父亲一起嘲笑我,那可就错了。”他怀着愤怒,一字一顿地尖叫道。

他拉着她的手,十指交叉,回到沙发那里,紧挨着她坐下来。他开心地审视着她,一面喝着白兰地。看上去他很平静,也很高兴。

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推倒在床上。他借助双腿和腰部的动作,骑到了她身上。他全身的体重把她给压扁了,压到褥子里面去了;白兰地的气味和他愤怒的火气使她感到头昏脑涨。她觉得自己的肌肉和骨骼都被压碎了,被压成了粉末。但是,这种窒息感并没有影响她察觉那只粗暴的手、那几根野蛮的手指在用暴力探索和挖掘她的阴道并且极力要深入进去。她觉得自己什么地方被撕破了,被匕首扎破了;一道闪电从头到脚击中了她整个身体。她发出了呻吟声,感觉自己要死了。

“他的确跳得很好。听力不错,动作像年轻人一样灵活。步子错了的是我。我们跳了两支博莱罗舞、一支多尼娅伴唱的瓜拉恰舞。我们也跳了默朗格舞。他说,由于他的努力,默朗格舞才在俱乐部和上等人家跳起来。他说,从前有偏见,有钱人说默朗格是黑人和印第安人的音乐。我不知道是谁负责换唱片。跳完最后一曲默朗格时,他在我脖子上吻了一下。那是温柔的一吻,可是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叫喊吧!小母狗。看看是不是学会点什么!”元首狂怒、刺人的尖嗓音直冲她的脸。“现在,分开双腿!我来看看是不是真的破了。不要装模作样地瞎喊!”

他站起身来。乌拉尼娅也模仿他站了起来。她感觉到了他那强壮身体的接触,感觉到了他微微突起的腹部,闻到了他那白兰地的酒气,觉察到了他那只搂紧她腰部的手。她以为自己会昏厥过去。这时,鲁丘·卡迪卡已经不再唱《吻吻我》了,而是《我的心肝》。

“处女膜真的破了。我的腿上有血,他手上有血,被褥上也有血!”

“你喜欢跳舞吗?肯定喜欢,你这个年龄的姑娘都喜欢跳舞,”特鲁希略说道,“我非常喜欢跳舞。我是个很不错的跳舞老手,尽管没有跳舞的时间。来,咱们跳舞吧!”

“够了!够了!孩子。干吗还要讲啊?”姑姑在咆哮。“过来!咱们跪下祷告吧!不管怎么样,孩子,你还相信上帝吧?你还相信保护我们多米尼加人的圣母吧?你母亲可是个非常虔诚的信徒,乌拉尼娅。我至今还记得你母亲,每年一月二十一日,她都准备去巴西利卡朝圣。现在,你充满了愤怒和仇恨。这很不好。虽然你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可是还得相信上帝。来!孩子,咱们祷告吧!”

“他叫我‘美人’,曼努埃尔·阿方索以前也这么叫过。他不说‘乌拉尼娅’‘乌拉尼塔’‘姑娘’,而是‘美人’。这是他俩的游戏。”

乌拉尼娅没有理睬姑姑,继续说道:“于是,元首又仰面朝天躺了下来,又蒙住了眼睛。他安静了,完全安静下来。他没有入睡。突然,他发出啜泣声,接着,就哭了起来。”

“我不会吃了小姑娘,”特鲁希略微笑道,一面拿过她的酒杯,把杯子放在茶几上,“美人,你是一向不爱说话呢,还是现在不愿意说?”

“哭了起来?”卢辛达问道。

“我不知道。”乌拉尼娅耸耸肩膀。“我和他坐在双人沙发上,挨得很近。雪利酒杯在我手里颤抖得很厉害。”

一声突然的尖叫做了回答。五个人都转头去看,原来是鹦鹉参孙醒了,它叫了起来。

那是元首在不克制自己,满嘴吐着不连贯的词语、呻吟、粗话,内心燃起宣泄痛苦的野火时,方才说出来的一番话。起初,他还是刻意地正襟危坐,表现得规规矩矩。他没有给她斟上他在喝的白酒,因为对一个年轻姑娘来说,烈酒是伤胃的。他可以给她一小杯甜雪利酒。他亲自倒酒,然后与她碰杯,喝干。尽管乌拉尼娅只是抿了一口,却觉得喉咙里热辣辣的。她是否应该笑一笑?还是保持着严肃的神情,流露出恐惧的心理?

“他不是因为我哭,”乌拉尼娅断言,“他是因为那肿胀的前列腺,因为那疲软的阴茎,因为不得不像贝坦喜欢的那样,用手破坏处女的贞操!”

“姑姑,请原谅我的直率。这话就是他后来说的。我发誓,我可以一字不差地引用出来:‘给处女开苞的想法是很刺激男人的。对贝坦来说,就是那个兽性十足的贝坦,让他更刺激的是用手抠破处女膜。’”

“我的上帝啊!孩子,无论如何,别再说了!”阿德利娜姑姑一面画十字,一面哀求她。

阿德利娜姑姑啜泣起来。她高举着干瘦的拳头,由于害怕和谴责而半张着嘴巴,露出恳求乌拉尼娅的表情,可是没有说出话来。

乌拉尼娅抚摸着老人长着老人斑的干瘦小拳头。

“他有些失望。如今我知道原因了,可是那天晚上我并不明白。我那时长得苗条,很瘦,可他喜欢丰满的、乳房隆起的、两胯突出的肥硕的妇女。这是典型的热带人的趣味。他甚至可能想要把这个干瘦如柴的姑娘派人送回特鲁希略城去。你们知道他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吗?因为给处女开苞的想法是很刺激男人的。”

“姑姑,我知道这些话很可怕,这些事情不应该说出来。”她的声音温柔起来。“我发誓:以后再也不讲了。您不是一直想要弄明白我为什么那样说爸爸吗?为什么我去美国以后就再也不愿意知道家里的事情了?现在您明白原因了吧。”

“贝妮塔没有给你送上什么饮料吗?”特鲁希略没有松开乌拉尼娅的手,一直把她领到最明亮的地方,那里有一只荧光灯发出蓝色的光。他请她在一张双人沙发上坐下。他的目光慢慢地审视着她:从上到下,从头到脚,反反复复,不加掩饰,仿佛在检查庄园里刚刚弄到手的牛马。在他那棕褐色的眼睛里,总是目不转睛地发出询问的目光,但是看不出有欲望、激情,而是有对她身体的测量和算计。

元首不时地抽泣几声,叹息使得他的胸膛起伏不定。他的胸前以及深黑色的肚脐稀稀拉拉长着几根白毛。他一直用胳膊盖住眼睛。是不是把她给忘记了?占据着他心头的痛苦和折磨,会不会抹去了她的存在?她比刚才被爱抚和强奸时更感到害怕。她忘记了自己下身的灼热感、两腿间的伤口、肌肉和床单上的血污带来的恐惧。她一动不动。她想变得无影无踪,不在这个世界里存在。如果这个正在哭泣、腿上汗毛稀少的男人看到了她在身旁,肯定饶不了她,肯定会把他因性无能产生的怒火,把哭泣产生的羞愧,发泄到她身上;肯定会把她杀掉灭口。

“关于特鲁希略的眼睛和他的目光,在这之前,我早就听说过多次了。我爸爸和爸爸的朋友们都说过。那时我才知道他们说的都是实话。那是一种要钻透什么的目光,它一直能钻进你的心灵深处。他在微笑,非常优雅,可是他的目光挖空了我的心思,剥光了我的一切。我已经不是我了。”

乌拉尼娅说道:“他反复唠叨着:这个世界没有公道可言。他为了这个忘恩负义的国家,为了这些不讲廉耻的人奋斗了一辈子,可是为什么还在他身上发生这种事情?他是在和上帝说话。是在向使徒们诉苦。是在向圣母抱怨。或者也许是在和魔鬼谈判。他在咆哮,在恳求。为什么上帝和魔鬼要给他安排如此之多的考验?他得为儿子们背十字架;他得对付阴谋杀害他的人。这些人是要毁坏他一生奋斗和开创的事业啊!但是,他抱怨的不是敌人的破坏,因为他善于与有血有肉的敌人作战。他从年轻时起就是这样杀出来的。他不能容忍暗算,因为他无法防备。看来他有些半疯癫了,是绝望得发疯。如今我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个样子了。因为他那个破坏了许多年轻姑娘处女膜的阴茎再也不能勃起了!性无能让巨人哭鼻子了!这很可笑,对吗?”

“晚上好,美人。”他低声道,一面点点头。说着,他伸出了右手。可是当乌拉尼娅不由自主地也伸出右手时,特鲁希略不是握手,而是拿到嘴边,亲吻她的小手。“美人,欢迎你来卡奥瓦之家。”

可是乌拉尼娅那时没有笑。她一动不动地听他唠叨,几乎不敢大声喘气,为的是让元首别想起她在身旁。元首的内心独白是不连贯的,断断续续,零零散散,经常被长时间的沉默打断。他时而提高声音喊叫,时而压低声音,几乎让人难以听见。这是一种受了伤的声音。乌拉尼娅被那个起起伏伏的胸膛吸引住了。她极力不去看他的身体,可是有时她的目光还是会迅速扫过他那有些发胖的肚子、发白的阴毛、死气沉沉的小小阳物和汗毛稀少的大腿。这就是伟大领袖!这就是人民的大救星!这就是新多米尼加的缔造者!这就是大元帅!就是他让我们恢复了金融的独立自主!他就是父亲忠心耿耿、一心一意为之效力了三十年的元首!父亲把自己十四岁的女儿作为最宝贵的礼物献给了他!可是事情并没有按照卡布拉尔参议员所盼望的那样发生。如此一来——乌拉尼娅心里变得快活起来,元首就不会让爸爸官复原职了,他说不定会把爸爸关进监狱,也许还会让人杀了爸爸。

下面的谈话声止息了。出现了片刻寂静,接着是脚步声,有人上了楼梯。她的心跳是不是停了一下?在酒吧微弱的灯光下,出现了特鲁希略的身影:穿着橄榄绿军裤,但是没有打领带,没有穿制服上装。他手里端着一杯白兰地,微笑着向她走来。

“突然,元首挪开了遮在眼睛上的那只胳膊,用那发红、肿胀的眼睛看着我。今年我四十九岁了,可是一想起来,还会浑身发抖。从那时起,我整整发抖了三十五年!”

阿德利娜姑姑在躺椅上突然坐了起来,张大了嘴巴。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老人脸色如同一张白纸,深陷的眼窝里流出了泪水。

乌拉尼娅把双手伸给大家。姑姑、表妹和表外甥女证实了她真的在发抖。

“那时我想要从窗户跳出去。我想到了给他下跪,恳求他,哭上一通。我想到了为了活下去,要咬紧牙关,让他干他要干的事情。我想到了总有一天我要向爸爸报仇。就在他俩在下面低声说话的时候,我想了一大堆事情。”

特鲁希略用惊讶和仇恨的目光注视着她,仿佛在看一个恶魔。他那发红、专注的眼睛把她给凝固了。她一动也不能动。他的目光扫遍了她的全身,落到她的大腿上,接着又转到带有血点的床单上,然后又怒视着她。由于恶心,他感到窒息,便命令她:

乌拉尼娅站在窗户旁,热风从外面吹进来,伴随着田野和花草树木的芳香。她听到有人在说话。一个声音很难听,大概是曼努埃尔·阿方索的;另外一个尖嗓门,时高时低,那只能是特鲁希略的。她觉得后颈和手腕发痒。以后只要医生一给她检查身体、摸脉搏,甚至今天在纽约做出这样重大的决定之前,她都会产生这种发痒的感觉。

“去吧!洗一洗!你没看见把床单弄成什么样子了吗?滚吧!”

“我还记得那时在广播里和舞会上总是放这首《吻吻我》。”玛诺拉不好意思地噘噘嘴,为打断表姐的话表示歉意。

“他会让我离开,这真是奇迹,”乌拉尼娅沉思道,“他在我看到他绝望得发疯、哭哭啼啼、怨天尤人的种种表现之后还把我给放出来,姑姑,这是圣母在显灵吧!”

“酒吧以外的什么地方有人在放鲁丘·卡迪卡的唱片。歌词里说:‘吻吻我!好好吻吻我!好像今晚是最后一次了。’”

她起身,跳下床,捡起散乱在地上的衣服,躲进卫生间时踢到了一只木盆。卫生间里有个白瓷浴缸,充满了泡沫香皂水。室内有股刺鼻的香水味,让她感到眩晕。用勉强可以对付的双手,她开始洗大腿,擦干身体,用一块手帕敷在大腿根处止血,最后穿好了衣裳。她费了好大力气系上了纽扣和腰带。她没有穿袜子,只是穿上了鞋子。在照镜子的时候,她看到里面有一张被口红和睫毛膏弄脏了的面孔。她不敢耽搁时间去洗脸,元首随时会改变主意。快跑!快点离开卡奥瓦之家!赶快逃走!等她回到房间时,特鲁希略已经穿上了那件蓝绸睡衣。这时,他手里端着一杯白兰地,用另外一只手指着楼梯说:

再说,在那个五月炎热的夜晚,她也是kitsch的一部分:身穿社交活动用的玫瑰色蝉翼纱连衣裙,佩戴有一颗祖母绿宝石的银项链和镀金耳环,这些都是妈妈留下的首饰,为了出席特鲁希略的这次晚会,父亲破例允许她佩戴的。她的怀疑态度使得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变得不可能实现。她觉得站在国徽中央的那个姑娘不是她本人,她不可能待在那个古怪离奇的房间里。难道参议员阿古斯丁·卡布拉尔能把她当成活祭品献给伟大领袖、祖国的大救星和大恩人?是的!这是毫无疑问的:她父亲和曼努埃尔·阿方索早就策划多时了。可是她还要表示怀疑。

“滚吧!滚吧!”停了一下,他又说,“告诉贝妮塔带干净床单、褥单上来!换掉这些垃圾!”

“我想那时还没有kitsch这个英语单词呢,”她说道,好像她姑姑或者表妹发表了什么议论似的,“多年以后,当我听到或者看到这个单词时,方才知道它表示了什么程度的庸俗和虚荣,我立刻就想起了卡奥瓦之家。那真是一座kitsch陈列室。”

“到了第一格台阶,我绊了一跤,一只鞋的后跟断了。我几乎是滚下三层楼的。后来,踝骨肿得很高。贝妮塔·赛布尔韦达在一楼。她非常平静地对我微笑。我想跟她说元首命令的事情,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只能指指楼上。她拉住我,把我带到门口警卫站岗的地方。她指给我一把椅子,说道:‘这是给元首擦鞋的地方。’曼努埃尔·阿方索和汽车都不在那里。贝妮塔·赛布尔韦达让我坐到那把椅子上,周围站着几个警卫。她走了,等到她回来的时候便把我拉到了一辆吉普车前。司机是个军人。他送我到特鲁希略城里的时候,问我:‘你家在哪里?’我回答说:‘我去圣多明各学校。我住在那里。’天还很黑。大约三点钟。谁知道呢,也许是四点钟。等了好久才有人来开大门。看门人出现的时候,我仍然说不出话。直到那个非常喜欢我的玛丽嬷嬷来到时,我才能说话。她把我带到饭厅,让我喝了一杯水,又给我擦脸。”

女管家以长期实践练成的灵活动作把乌拉尼娅拦在第一个楼梯平台上,然后请她走进一个大房间,那里的灯光半明半暗。那是个大酒吧。紧贴墙壁四周有木制座位,中间留有宽敞的舞池;有一架电唱机和一个吧台,吧台上有一个摆满了酒瓶和玻璃杯的木架。但是,乌拉尼娅的目光只是一味盯在大地毯的国徽上,它从房间的一端一直伸展到另一端。她几乎没有看到挂在墙壁上的大元帅的肖像和照片——走路的、骑马的、穿军装的、着便服的、坐在写字台前的、伫立在主席台上的、佩戴元首绶带的;也几乎没有看到这座丰达雄庄园里的奶牛和种牛比赛赢来的奖杯和奖状,它们同一个个塑料烟灰缸和廉价装饰品混杂在一起,那些东西上还带着纽约梅西百货商店的标签,它们是用来装饰那个kitsch 陈列室里的小桌子、餐具柜和搁板的。贝妮塔·赛布尔韦达问过乌拉尼娅是否喝饮料之后,便离开了酒吧,留下乌拉尼娅一人在那里。

参孙沉默了好长时间以后,又开始表达它的高兴和不高兴了,它一面扇动翅膀,一面尖叫。谁也没有说话。乌拉尼娅端起杯子,可里面是空的。玛丽亚内拉拿来水罐,由于心情紧张,倒水时洒到外面去了。乌拉尼娅喝了几口凉水。

“从贝妮塔·赛布尔韦达口中,我才知道:我要在那里过夜,要和元首睡觉!真是荣幸啊!”

“我希望给你们讲了这段可怕的历史以后能让我舒服一些。好了,现在你们就忘掉它吧!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如果换成另外一个人,或许可以走出阴影。而我不想,也不能。”

贝妮塔·赛布尔韦达用胖胖的手指着安有铁条的窗户外面黑乎乎的一片东西说:“那是栎木丛。花园里还有大量的芒果树和雪松。但是,这里最漂亮的是住宅周围的杏树和桃花心木,它们枝叶散发的芳香充满了房间的每个角落。您闻到了吗?您闻到了吗?早晨太阳出来的时候,您还能看到这里的风景:河流、谷地、大糖厂、庄园里的马厩等等。您吃多米尼加式的早餐吗?有香蕉甜食、煎蛋、煎香肠或者火腿和果汁。或者您跟大元帅一样,只喝咖啡?”

“表姐,你在说什么呀!”玛诺拉抗议道,“你怎么会无能为力呢?看看你的成绩吧!看看你现在的一切!每个多米尼加妇女都会羡慕你现在的生活。”

“她是女管家,”乌拉尼娅说道,“她负责每天给所有的房间摆满鲜花。曼努埃尔·阿方索留在门外跟一名军官说话。后来,我就再也没有看到他。”

玛诺拉起身走到乌拉尼娅身边。她拥抱表姐,吻表姐的面颊。

“我叫贝妮塔·赛布尔韦达。您请进。”一个中年妇女站在木结构楼梯下迎接乌拉尼娅。这妇女虽然态度冷漠,但是在表情和手势里却有着某种母爱的东西。她身穿制服,头上戴着围巾。“请走这里。”

“乌拉尼娅,你让我好伤心啊,”卢辛达亲热地嗔怪道,“可是,你现在怎么还抱怨呢,姑娘?现在,你可没有权利抱怨什么了。你真的应了那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是祸福相依啊!你在世界一流大学读了书。然后,事业上又有了成绩。现在还有一个让你幸福又不影响你工作的男人……”

她没有笑,表情是严肃的,眼睛和声音里有某种深沉的东西。阿德利娜姑姑、卢辛达表妹、玛诺拉表妹和玛丽亚内拉表外甥女都没有笑。表外甥女刚刚从盥洗室回来,她去呕吐了,因为感到恶心。鹦鹉参孙还在睡觉。寂静笼罩着圣多明各全城:没有汽车喇叭声,没有马达的轰鸣,没有广播声,没有人笑,没有醉鬼的胡说,没有野狗的狂吠。

乌拉尼娅拍拍表妹的肩膀,摇摇头。鹦鹉安静下来,准备倾听。

“有好长时间,关于卡奥瓦之家,我只记得那块大地毯。它覆盖了整个房间的地面,图案是用各种颜色绣出的多米尼加国徽。后来,我才回想起许多别的事情。卧室里有个玻璃衣柜,里面装满了制服,各种样式的制服,上方挂着各种帽子。甚至有一顶拿破仑式的三角帽。”

“表妹,我撒了谎。我没有什么情人,”她勉强一笑,声音还是嘶哑的,“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的。卢辛达,你全都想知道,对吗?从那天晚上以后,再也没有男人碰过我一指头。唯一碰过我的男人就是特鲁希略。经过你已经听到了。每当有男人走近我、把我当成女人欣赏的时候,我就感到恶心,感到恐惧。遇到这种情况,我甚至想死,甚至想要杀人!这种心情很难说清楚。我读书,工作,现在日子过得很好,这都是真的。可是我感到空虚,仍然害怕。我就像纽约那些整天在公园里度日的老人一样,指着天空发呆。工作、工作、工作,直到累得筋疲力尽地躺下来。可以肯定,这不是为了让别人羡慕我。恰恰相反,是我羡慕你们。对,对,我知道,你们有你们的问题、麻烦和让人感到沮丧的事情。可是你们还有家庭、夫妻、孩子、亲戚朋友,还有祖国。这些东西可以让生活充实起来。而我父亲和元首把我的生活变成了一片荒原。”

汽车经过第一道警卫岗哨之后,开始向山上爬去,山顶上就矗立着元首的住宅,那是用贵重桃花心木建造起来的,这种树在岛上已经绝迹。大元帅每周总要来这里一两天赴秘密幽会,来干肮脏的勾当或者大胆的交易,因为这里绝对安全和保密。

参孙在鸟笼的木棍上走来走去,表现得很紧张。它摇摆着身子,时而停下来,在爪子上磨它的尖喙。

“从卡奥瓦之家可以看到一片美妙无比的风景:谷地、尼瓜河、丰达雄庄园的马群和各种牲口。”曼努埃尔·阿方索在详细描绘那里的风光。

“亲爱的乌拉尼娅,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阿德利娜姑姑含糊地说道,一面吞下眼泪,“你应该原谅你父亲。他已经吃了很多苦,现在还在受折磨。孩子,过去是太可怕了。可那是过去的时代。阿古斯丁那时也是绝望极了。他有可能坐牢,别人也会杀了他。他并不想害你。他想,或许这是唯一可以救你的办法。虽然现在的人不能理解,可那种事情过去常常发生。那时,生活就是那个样子。乌拉尼娅,阿古斯丁爱你超过爱世界上的任何人。”

汽车已经开进了圣克里斯托瓦尔,这里因为是元首的出生地而闻名遐迩。后来元首在他出生的简朴住宅的旁边修建了一座教堂。卡布拉尔参议员曾经带女儿乌拉尼娅参观过这座教堂,给女儿详细介绍了教堂里的壁画,那是由西班牙著名画家维拉·萨内迪 画的《圣经》故事,是元首慷慨地把这位流亡艺术家请到了多米尼加共和国。那次参观圣克里斯托瓦尔,卡布拉尔参议员让女儿看了玻璃瓶厂和兵工厂,还陪她走遍了整个尼瓜河谷。可是今天,她父亲派她来圣克里斯托瓦尔是来恳求元首原谅父亲,解除对她家存款的冻结,恢复她父亲在参议院的议长职务的。

老人揉搓着双手,心里惴惴不安,不停地在躺椅上晃动身体,难以自制。卢辛达走到妈妈身边,给老人梳理头发,让她喝下几滴缬草汁,一面说道:“妈妈,你静一静!别这么激动!”

乌拉尼娅说:“他还给了我许多忠告。告诉我什么事情我不能做,因为元首不喜欢。元首喜欢温柔的姑娘,但是不要夸张对元首的钦佩和热爱。我那时很纳闷:‘他干吗要对我说这些事情啊?’”

从面向花园的小窗户望出去,多米尼加宁静的夜空上闪烁着群星。那是另外的时代了吗?一阵阵和风吹进餐厅,拂动着窗帘和花架上的花朵,那里摆放着圣像和家庭照片。乌拉尼娅想:“那是不是另外一个时代呢?那个时代的某些东西今天仍然在这里横行!”

曼努埃尔·阿方索运用他在外交生涯中完成困难任务时学会的精明手段来完成眼下这一使命。再说,这不是乌拉尼娅帮助父亲、他的朋友“智囊”摆脱那些嫉贤妒能的家伙设置的陷阱的大好机会吗?大元帅在处理与国家利益有关的问题时可能是个铁面无私的人。但是,就其本质而言,他是个非常浪漫的人,只要一看到漂亮姑娘,他的铁面无私就融化了,如同冰块遇见了阳光。如果乌拉尼娅愿意用自己的聪明智慧使得元首肯帮助阿古斯丁,恢复阿古斯丁的地位、特权和职务,她是可以成功的。她只要博得特鲁希略的欢心就足矣,因为他那颗心是不会拒绝美人的恳求的。

“那件事情的确非常可怕。可是它让我有机会了解了玛丽嬷嬷慷慨热情、周到细致和待人接物的深厚感情,”乌拉尼娅说道,一面叹了一口气,“没有她,我就疯了或者死了。”

“心里想着我父亲的人是曼努埃尔·阿方索,”乌拉尼娅说道,“我是个好女儿吗?我愿意帮助阿古斯丁·卡布拉尔参议员吗?”

玛丽嬷嬷能给任何问题找到解决的办法,并且绝对守口如瓶。从一开始在学校的医护室帮助她止血镇痛,到在两天多的时间里说服修道院院长,都证明了这一点。嬷嬷告诉院长,乌拉尼娅·卡布拉尔是个模范生,现在遇到了危险,请他批准给她一份奖学金,让她可以在美国密歇根州阿德里安教会学校继续深造,并请他快点给她办手续。玛丽嬷嬷与参议员阿古斯丁·卡布拉尔在院长办公室谈了话,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人。她催促卡布拉尔尽快让他女儿去美国读书。她还劝阻这位参议员不要和女儿见面,因为在圣克里斯托瓦尔发生那件事之后,他女儿处于情绪波动、错乱的状态。面对玛丽嬷嬷,阿古斯丁·卡布拉尔会摆出一副什么嘴脸呢?乌拉尼娅多次想过这个问题,他会虚伪地表示惊讶?烦恼?慌乱?内疚?羞愧?她从来没有问过。玛丽嬷嬷也没跟她说过。两位修女去美国领事馆办理签证手续,去见巴拉格尔总统,请求总统加快办理乌拉尼娅的出国审批手续,而通常多米尼加人为申请出国的批准手续,需要等待好几个星期。鉴于卡布拉尔参议员没有支付能力,是这所教会学校给乌拉尼娅买的飞机票。玛丽嬷嬷和海伦·克莱尔嬷嬷送乌拉尼娅去机场。飞机起飞以后,乌拉尼娅最感激两位嬷嬷的就是她俩履行了诺言:不让卡布拉尔最后见女儿一面,远远地看一眼也不行!如今,她还要感谢的是,修女们帮助她摆脱了特鲁希略后来的震怒,因为人民的大救星完全有可能把她囚禁起来,或者干脆扔到海里喂鲨鱼。

她不晓得应该如何提问,就住口了。阿德利娜姑姑责备地看了女儿一眼;老人的面颊深陷下去,她的表情暴露出心中深深的沮丧。

“太晚了,”她看看手表道,“差不多半夜两点了。我还没有整理箱子呢。飞机起飞的时间很早。”

玛诺拉不小心问了一个问题:“想没想你爸爸?想没想阿古斯丁舅舅对你……”

“你明天就回纽约?”卢辛达难过地问道,“我还以为你能多待几天呢!”

你感到非常害羞!因为那个司机就是证人,他听到了大使那一套假话。司机早已打开了收音机,里面正在播送两首意大利流行歌曲。但是,乌拉尼娅确信:那个司机一字不落地听到了曼努埃尔·阿方索奉承她、让她觉得幸福和走运的花言巧语。特鲁希略仅仅为她一个人准备的晚会!哼!

“我还得工作,”乌拉尼娅说道,“办公室里有一大堆文件等着我,看了都会让人头晕的。”

“我在想司机,那个名叫路易斯·罗德里戈斯的司机。一心只想着那个司机。”

“乌拉尼娅,今后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了,对吗?”玛诺拉拥抱她说,“我们会给你写信。你一定要回信。放假的时候,一定回来看看,好吗,姑娘?”

“那你呢?你呢?你在想什么?”玛丽亚内拉尖细的嗓门在发问。

“尽量吧。”乌拉尼娅点点头。她也拥抱了玛诺拉。可她心里不敢保证。说不定只要一离开这个家庭,一离开这个国家,就想再次忘记这个家庭、这些亲戚和那可怕的过去,可能会后悔回这一趟家,后悔说了这么一晚上的话。也许不会的?也许她愿意用某种方式与这几位家族的幸存者重建联系?“这个时间还能叫到出租车吗?”

“没有别人。这个晚会就为你一个人准备的。仅仅你一个人啊!你想到了吗?明白不明白?我不是对你说过吗,唯一的啊!特鲁希略为你一个人开晚会!乌拉尼娅,这等于是中了彩票大奖啊!”

“我们开车送你回去。”卢辛达起身说道。

曼努埃尔·阿方索坦然自若地转脸看着乌拉尼娅。这时,她隐约看到大使的眼睛在炯炯发亮。

当乌拉尼娅弯腰去拥抱阿德利娜姑姑的时候,老人用那钩子般干瘦的手指紧紧抓住了她。看上去老人已经平静下来了,可是现在她又重新激动起来,在那布满皱纹的眼窝和深陷的小眼睛里流露出痛苦的惊恐神情。

“我问他,今晚的舞会还邀请了别的什么人。”乌拉尼娅看了一眼阿德利娜姑姑、卢辛达和玛诺拉。“我看他怎么回答。其实,我已经猜到我们根本不是参加什么晚会。”

“也许阿古斯丁什么也不知道,”她结结巴巴地说道,好像假牙要脱落下来似的,“曼努埃尔·阿方索可能骗了我哥哥,阿古斯丁从本质上说是很老实的。孩子,别那么记恨他了!他活得很孤单,吃了好多苦头。上帝教导我们要饶恕别人。孩子,看在你母亲的分上吧!她可是个虔诚的信徒。”

这时,乌拉尼娅提出了那天夜里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问题。

乌拉尼娅极力安慰姑姑:“对,对,姑姑,我听您的。我求您了,别这么着急!”两个女儿围在老人身边,努力劝她平静下来。终于,她点点头,蜷缩在躺椅里,改变了表情。

“姑娘,你可真走运!”曼努埃尔·阿方索极力用热情感染乌拉尼娅,尽管越是激动,他说话越是费力。“这可是特鲁希略亲自邀请你去卡奥瓦之家做客啊!这可是特权啊!享受过这份殊荣的人可是屈指可数啊!姑娘,我敢保证,相信我好啦!”

乌拉尼娅吻了吻姑姑的前额,说道:“原谅我讲了那些事情。都是胡说八道。不过,多年来这些事弄得我心里难受。”

曼努埃尔·阿方索向她描述元首时说,他对女士彬彬有礼,是个无可挑剔的真君子。他处理国家大事非常严肃,可是对待美人却坚持这样的信条:“要像爱护玫瑰花瓣一样地爱护美人。”他一向是这样对待美丽姑娘的。

“她会安静下来的,”玛诺拉说道,“我留下来照顾她。你做得对,应该把事情告诉我们。一定要写信,有时间给我们打电话!表姐,别再失去联系了!”

“可他对你说了些什么?”由于乌拉尼娅沉默不语,玛诺拉鼓励她说下去。

“我保证。”乌拉尼娅说道。

可能是吧。这时,汽车在向圣克里斯托瓦尔驶去。椰子树和棕榈树之间露出一片布满星星的天空,公路的一侧就是加勒比海,波浪喧闹地拍打着礁石。

玛诺拉送表姐到门口道别,那里有辆卢辛达的旧车,是丰田牌二手货,停在大门外。玛诺拉再次拥抱表姐时,两眼泪汪汪的。

“这么说,你从前不认识特鲁希略,你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曼努埃尔·阿方索高兴得叫了起来。“姑娘,这回可是你人生里的一次重大体验!”

在前往哈拉瓜大饭店的途中,车子行驶在卡斯圭区一条条僻静的街道时,乌拉尼娅心里感到烦恼。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会感觉有所不同?感觉摆脱了那使你灵魂枯竭的噩梦?当然不是的。这样做是一种软弱的表现,是那种多愁善感毛病的发作,是自哀自怜,而那是你所反感的别人身上的毛病。你是不是巴望大家同情你、怜悯你?是不是想要别人给你赔礼道歉?

“开始让我做准备工作。”乌拉尼娅又镇定下来。“要我变得温柔些,迷人些,小心些。如同献给摩洛 神灵的女孩一样,在通过魔鬼的嘴巴扔进火堆之前,先要把她们打扮成公主,好好地爱抚她们一番。”

这时,她回想起——有时,回想是治疗她心情压抑的良药——乔尼·阿贝斯·加西亚的结局。这是几年前,一个在世界银行的女同事告诉她的。这个女同事曾经被派遣到太子港工作,她的名字叫博丽戈特。阿贝斯·加西亚在巴拉格尔强迫他携款流亡期间兜了一大圈——他去了加拿大、法国和瑞士,就是没有去日本——之后偷偷地潜入了太子港。结果博丽戈特和阿贝斯·加西亚一家成了邻居。乔尼去海地是给杜瓦利埃总统当顾问的。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开始策划反对新主子的阴谋,支持这个海地独裁者的女婿托米尼克上校搞颠覆活动。杜瓦利埃总统用十分钟就解决了问题。博丽戈特一天上午看到从两辆卡车上下来二十几个董东斯·玛高德斯的部下,他们冲进邻居的家就开枪。十分钟,一切结束。他们杀了乔尼·阿贝斯,杀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还杀了乔尼·阿贝斯的两个女佣,以及他家养的母鸡、兔子和狗,然后,放火烧了房子,扬长而去。博丽戈特回到华盛顿时需要接受精神病治疗。难道你希望爸爸也这样死去?你真的像阿德利娜姑姑说的那样充满了愤怒和怨恨吗?她觉得心里又一次空空荡荡的。

“开始什么?什么意思?”卢辛达等了一下后,问道。

“卢辛达,我很抱歉晚上演了那么一出戏,一出情节戏。”站在哈拉瓜大饭店门口,她说道。她不得不提高声音,因为一楼赌场的音乐压倒了她的嗓音。“这一晚上我让阿德利娜姑姑吃苦了。”

生气的乌拉尼娅由于声音变调而中断了讲述:“我们上了公路不久,大概就是两星期后杀死特鲁希略的地方,汽车刚刚经过那里,曼努埃尔·阿方索就开始……”

“你在说什么呀,姑娘!现在我理解你身上发生的事情了,也明白你为什么长期沉默。你不说话让我们很长时间都感到痛苦。乌拉尼娅,求求你:回来看我们!我们是你的亲人。这里是你的祖国。”

起初,她什么也没问,一点也没问。事情当然非常奇怪:他们三人穿过旧城不正常,如同曼努埃尔·阿方索穿这身衣裳去参加大元帅的晚会一样不正常,怎么好像是去国家俱乐部的跑马场呢!可是乌拉尼娅什么也没有问这位大使。她是不是开始怀疑父亲阿古斯丁·卡布拉尔和这位大使给她编的是故事呢?她始终保持沉默,一面心不在焉地听着曼努埃尔·阿方索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他正在给她讲述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为加冕登基而举行的晚会。他和安赫丽塔·特鲁希略(“那时她像你一样漂亮,也还是个小姑娘。”)代表多米尼加元首去伦敦参加典礼。确切地说,她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完全敞开的住宅大门里,那些故意显露家什,以及一个个搬到大街上的家庭小圈子——男女老少、猫儿、狗儿,甚至鹦鹉和金丝雀,这些家庭经过了炎热的白天之后,纷纷出来乘凉、聊天,人们坐在躺椅上、木椅上、板凳上,或者门槛上、人行道的石凳上,把古老的首都街道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露天茶话会、群众俱乐部或者晚会,其中有一群群由三四人组成的斗牌小圈子,他们紧紧围绕着有油灯或者酒精灯的桌子,全然不顾周围的嘈杂谈话声,一心一意地玩多米诺骨牌。这是城里一景。那又一景则是:拥挤在柜台或者雪白木板前的人,在那里买果汁罐头、啤酒、百慕大香橼。后来,这个场景在乌拉尼娅的脑海里留下鲜明的记忆。可是,如今这个场景已经消失或者正在消失中,即使存在,那也是在那种四四方方的街区里,在几百年前一群来自欧洲的冒险家在新大陆创建的第一座信仰基督教的城市、用圣多明各这悦耳的发音来命名的城区里。乌拉尼娅啊,没想到那会是你最后一次看到的城市夜景。

当乌拉尼娅与玛丽亚内拉告别的时候,这小姑娘紧紧地抱住她,仿佛要和她焊接在一起、融为一体似的。姑娘小小的身躯如同空中的纸片一样簌簌发抖。

“可是你既然觉得奇怪,怎么就什么也不问曼努埃尔·阿方索呢?一点也不问?”

“乌拉尼娅姨妈,我会非常非常喜欢你的,”她听到小姑娘在耳边说道,并且感到这孩子难过极了,“姨妈,我会每个月都给你写信的。你不回信也没关系。”

玛丽亚内拉伸出双手,身体显得非常丰满。

小姑娘用那柔嫩的嘴唇在乌拉尼娅的面颊上连连亲吻了几下,仿佛小鸟啄米一样。乌拉尼娅没有马上走进饭店,她等候着表妹那辆丰田牌老爷车消失在乔治·华盛顿大道的防波堤上。远处的背景是一排排喧嚣、雪白的惊涛骇浪。她走进哈拉瓜大饭店。左边,迎面而来的是赌场和相邻的舞厅那一番火爆的景象:舞蹈的节拍、人声的喧闹、音乐的旋律、老虎角子机疯狂的吞吐声和轮盘赌周围的呐喊……

“汽车没有走乔治·华盛顿大道,而是荒唐地兜了几个圈子。随后,从独立大道向旧城前进,接着不慌不忙地穿城而过。他说‘天晚了’是在撒谎。要去圣克里斯托瓦尔,时间还早着呢。”

当她向电梯走去时,一个男子拦住了她的去路。这是个四十多岁的旅游者,长着一头红发,穿着花格衬衫、牛仔裤和皮便鞋,有些微醉。

比如,她还记得,曼努埃尔·阿方索那天穿便装——她心里纳闷:参加大元帅的晚会还敢穿便装?上身是蓝色衬衫和奶油色薄夹克,脚上是皮便鞋,脖子上为了掩盖伤疤围了一条丝巾。他发音困难地说道:“乌拉尼娅,你穿上这身玫瑰色的蝉翼纱非常漂亮。这双高跟鞋让你显得成熟了许多。”他吻了吻乌拉尼娅的面颊。“美人,天晚了,咱们得快走。”他给她拉开车门,让她先进去,随后在姑娘身边坐下。前面身穿制服、戴着制帽的司机开动了汽车。她至今还记得司机的名字:路易斯·罗德里戈斯。

“May I buy you a drink, dear lady?” 他说着,礼貌地一鞠躬。

乌拉尼娅急切地说:“好多事情我都忘记了。可那天晚上的事情,我全都记得。你们就听着吧!”

“Get out of my way, you dirty drunk!” 乌拉尼娅回答道。她并没有停下脚步,但是看得到那个冒失鬼困惑和惊吓的表情。

“这些细节你还记得?”阿德利娜姑姑摇晃着皱巴巴的小拳头,有气无力地说道。

进房间以后,她开始收拾行李。但是,片刻之后,她走到窗前坐下,望着满天闪烁的星斗和远方的海浪。她知道她不会入睡的,因此也就有足够的时间整理手提箱。

“我爸爸借口要洗澡,跑回自己房间去了,”冷冰冰的乌拉尼娅继续说道,口气像个公证律师,“他不敢和我再见,不敢看我的眼睛,只是喊了一声‘Bye-bye!玩得开心’。”

“如果玛丽亚内拉来信,一定要每信必回。”这是她的决心。

“曼努埃尔·阿方索非常准时地来接我。”乌拉尼娅说道,眼睛望着空中。座钟打八点,上面的布谷鸟叫起来。阿德利娜姑姑、卢辛达和玛诺拉两位表妹以及表外甥女玛丽亚内拉为了不增强紧张气氛,互不张望;大家都焦急又害怕地看着乌拉尼娅。鹦鹉参孙已经入睡,把弯弯的喙埋在绿色的羽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