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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8年12月16日,星期二

“在自然科学界,”他停了停继续往下讲,“有一批杰出人士走在前面,我满怀喜悦在一旁关注着他们。另外有些人开始还不错,可惜没有坚持,他们过强的主观倾向导致他们误入歧途。还有一些人过分执迷于实证,搜集了大量实证材料,结果却什么也证明不了。整体而言缺少的是一种理论精神,只有这种理论精神,能突破重重障碍接近本元现象,成为众多个别现象的主宰。”

“很好,一切都已白纸黑字;我呢,还希望把藏在心头的反对错误学说及其散布者的想法,统统给印出来。

短暂的来访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可不久又只剩下我们俩,谈话随即转到了文学方面。我告诉歌德,这几天我重新读了他的一些短诗,有两首读的时间特别久:一首为写孩子和老人的《叙事谣曲》,一首题名为《幸福的夫妻》。

歌德笑着背诵出这节引诗,看上去心情很好。他道:

“我本人也颇重视这两首诗,”歌德说,“尽管德国读者迄今还不大能欣赏它们。”

才越需要用文字加以充填。

“《叙事谣曲》的题材内容很丰富,”我道,“您却用各式各样的形式、技巧和手段,将其压缩在极狭小的篇幅里,其中我特别欣赏的是一旦接触到现实,老人对孩子们讲述的故事背景就戛然而止,余下的情节便在我们眼前自然地展开。”

要知道正是因为缺少意义,

“我在写下《叙事谣曲》之前,”歌德说,“曾在心里酝酿了很久,里边藏着我多年的思考。我曾经试着写了三四次,直到最后才写成现在这样。”

踏进那坚定的信仰的神殿。

“《幸福的夫妻》这首诗母题同样非常丰富,”我继续说,“极富地方风情和生活气息,到处撒满了春日的明媚阳光。”

这样包你能经过安全通道,

“我一直喜欢这首诗,”歌德说,“因此很高兴你对它特别感兴趣。而且最后欢乐气氛以两个孩子的洗礼达到高潮,我想的确是很妙的。”

总而言之——要死扣字面!

随后我们谈到了《市民将军》,我告诉他,我最近跟一个英国人一块儿读了这部有趣的剧本,我们两人心里都产生了要看它演出的热烈愿望。

“好心肠的人啊,”歌德说,“这些人才不在乎思想和观念喽。这些人只要有言语,只要能翻嘴皮子,就心满意足了。对此我的靡非斯托斐勒斯就已心知肚明,就说得很精辟,他道:

“就其精神而言,”我说,“剧中没有什么已经过时;就剧情的发展而言,也没有一个细节不是为舞台演出所设计。”

“每一支蜡烛,每一缕有暗色背景同时自身又被照亮了的炊烟,每一片悬浮在阴影前边的馥郁朝雾,一天又一天地教给我蓝色形成的原理,使我理解了天空何以是蔚蓝色的。可是牛顿的门徒们面对这一切却想,空气具有吞噬掉其他所有颜色而唯独留下蓝色的性质,这叫我完全不能理解;按照他们的理论任何思想都静止不动了,任何健康的观念都消失不见了,我不明白坚持这样的理论有什么好处,有什么乐趣。”

“在当时它确实是个好剧本,”歌德接过话头,“也曾经让我们乐了好些个晚上。自然呐,角色阵容强大,排演也很认真,结果到了台上对白便丝丝入扣,充满着生活情趣。马尔科尔米扮演梅尔滕,那可真叫绝了。”

听见歌德这么讲,我不禁哑然失笑。我说:

“施纳普斯一角看样子也同样出彩吧,”我说,“我看呐,像这样精彩又讨好的本子,剧院的保留剧目里恐怕并不多。这个角色,这整个剧本,其意义的明确和现实应该是剧院求之不得的了。特别是那一场,他背着背囊走来,然后一件一件取出囊中之物,然后再给贴上八字胡,给自己戴上自由帽,穿起军装,佩戴好宝剑,真叫再精彩不过啊。”

“要知道,真理得经常反复宣讲,因为谬误也在我们周围反复宣讲,而且不是通过个别的人,是通过大众。在报纸和百科全书里,在中小学和大学里,处处都是谬误占上风,都是谬误赢得了多数人的支持,因而春风得意,志得意满。”

“这一场过去在咱们剧院公演时总是十分成功,”歌德应道,“还有一个情况也不错,那个装道具的背囊是一件真正的历史文物。我拾到它是大革命时期在法国边境的一次旅途中;逃亡者的队伍曾经经过那里,有谁把它给丢失了或者扔了。剧本中出现的东西当时全装在里面,我只是照着写下来就是了;以后每次公演这个背囊和所有囊中之物都参加了演出,令我们的演员高兴得要死。”

“总而言之,”歌德继续道,“世界已经如此古老,千百年来已有那么多杰出的人生活过,思考过,能发现和阐明的新东西已经很少。我的颜色学也不完全是新的。柏拉图、达·芬奇和其他许多的精英人物,他们在我之前已分别发现和道出了同一原理;我只不过又发现了它,又讲出了它,又努力在这个混沌世界里弘扬真理,而这,就是我的功绩。

现在观众还有没有兴趣看《市民将军》,看了有没有好处,对这个问题我们还谈了一会儿。

“这样做非常可笑,”歌德说,“可笑得就跟看见一个人营养很好,就问他牛肉、羊肉和猪肉,他到底是吃了哪种肉变得强壮有力了呢?我们的有些能力显然是与生俱来,可我们的生长发育有赖于广大世界的千百种作用和影响,我们的能力和习性全都是我们从这个世界获得的。我之为我多亏了希腊人和法国人,我欠莎士比亚、斯特恩和哥尔斯密太多太多。可即使如此,也未能讲清楚我的文化渊源,它不只是漫无边际,也没有必要讲清楚。主要的是你得有一颗心,有一颗热爱真理、随时随地一发现真理便能接受它的心。

随后歌德打听我研究法国文学有何进步,我告诉他,我仍在轮流着读伏尔泰的作品,说他的伟大天才给予了我最纯净的幸福。

“类似的情况,”我应道,“在文学界时有发生,例如总喜欢怀疑这位那位作家的原创性,拼命想要找出产生他的文学渊源。”

“我对他的了解仍然很少,”我道,“我仍在读他那些题赠他人的短诗,我反反复复地读,欲罢不能。”

“像席勒和我这种志同道合的朋友,长年累月地保持着联系,每天都有接触,都交换思想心得,生活中不分彼此,已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特别是涉及一些具体想法,已经完全不可能提出它们究竟是出自他还是出自我的问题。我们共同创作了许多双行警句,有时是我提出构想,他写成诗句,有时又刚好反过来;还有些时候是他吟上一句,我和下一句。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谈得上我的你的呢!只要谁还认为澄清这样的问题有哪怕一丁点儿重要性,谁真的就还深陷在庸人的泥沼里无法自拔。”

“可不是吗,”歌德说,“像伏尔泰这样一位伟大天才写的东西全都应该不错,尽管我并不欣赏他所有那些狂妄表现。不过你长时间读他那些题赠他人的短诗并没有错,它们无疑算得上伏尔泰最具欣赏价值的作品。没有一行不明快、乐观、优雅,没有一行不充满智慧。”

“德国人总是摆脱不了庸人习气。瞧吧,他们眼下又在那里发牢骚,又在那里吵吵嚷嚷,原因是发现席勒的诗集选了某些双行警句,在我的集子里也有;他们认为,彻底分清楚哪些真正属于席勒哪些属于我,非常非常重要。好像这真有什么关系,好像分清楚了就能增加点什么,好像有这些东西存在着还不够似的!

“诗里反映着他跟这个地球上所有大人物和统治者的关系,”我说,“令人高兴的是,伏尔泰看样子在那些最有权势的人物跟前毫不感到自卑,因此表现高贵大度;你永远不会发现,有任何一个皇帝国王哪怕能在一瞬间削弱他精神的自由。”

今天单独与歌德在他的工作室里进餐,我们谈了各种文学问题。歌德说:

“是的,”歌德说,“他是高贵大度。而且他不管多么自由不羁,却总能够很好地保持分寸,这就更不简单啦……”

(歌德、席勒的创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市民将军》;伏尔泰的伟大人格和诗歌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