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回答我,歌德把我拉到了窗前。
“卡莱尔显然研读了《威廉·迈斯特》,而且深深地被这部有价值的书折服了,所以很希望它能广泛流传,让每一个有教养的英国人都能从中获得教益和享受。”
“小伙子,”他说,“我要给你透露一点秘密,它会帮助你立刻看透许多隐情,让你终身受益。我的作品不可能普及,谁要想使它们普及,致力于它们的普及,谁就犯了一个错误。它们不是为大众创作的,而只是为少数有着类似的愿望和追求,朝着类似的方向前进的人们创作的。”他想继续往下讲,这时却走过来一位年轻女士打断了他,与他攀谈起来。我呢,转而与别的人闲聊,不多会儿大伙儿便入了席。
陆续进来一些赴宴的客人,歌德跟他们打了招呼。随后他把注意力转回到我这里,于是我继续说:
席间的谈话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歌德的话占据了我的整个意识,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中。
“他这篇评论激情似火,劲道十足,”我说,“由此可见,在英国还有许多偏见和阻力需要克服。特别是《威廉·迈斯特》,看样子让一些不怀好意的评论者和蹩脚译者给推到了一个不利的境地。跟这伙人相反,卡莱尔的表现却很出色。有人胡说八道,讲什么没有一个真正的贵夫人会读《威廉·迈斯特》,为了驳斥这愚蠢的说法,他随手拈来似的举了普鲁士前一位王后熟读这部小说的例子,并指出她可算是自己时代最杰出的贵夫人之一。”
可不是吗,我想,像他这样一位作家,一位超凡脱俗的思想巨人,一位无比博大深刻的天才,怎么叫他能普及呢!甚至就连他的一小部分,也几乎普及不了啊!就说他的一首诗歌,快活的兄弟们和热恋中的女孩子们会唱得很带劲儿,但其他人又会充耳不闻喽!
“是的,”歌德接过话头,“他据以行事的思想特别可贵。他是何等认真啊!他把我们德国人研究得多么透彻啊!他对我们的文学几乎比我们自己更在行;我们研究英国文学的努力,没法跟他相比。”
而且认真想想,一切超凡脱俗的东西有哪个不是这样呢?莫扎特普及了吗?拉斐尔普及了吗?面对这些精神生活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伟大源泉,世人无不是偶尔去饮上两口,图的只是一时之快,哪儿有懂得珍惜呢?
“我必须钦佩卡莱尔的首先是他的精神和人格,”我说,“这是他所奉行的路线的基础。他以提高自己民族的文化为重,因此在考虑介绍外国文学作品给自己的同胞时,较少过问作品表现了多少艺术才情,而更加重视作品的道德情操是否高尚。”
是的,我继续想,歌德说得对。他以其博大深刻是不可能普及;他的作品只适合少数有着类似愿望和追求,朝着类似方向前进的人们阅读。
“发现苏格兰人的生性刻板,在卡莱尔身上变成了认真和严谨,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想想几年前爱丁堡人怎样批评我的作品,再对照着衡量一下卡莱尔为德国文学做出的贡献,那就看得很明白,这期间所取得的进步有多大啊。”
整体上讲,他的作品适合那类生性沉静、酷好观察的人们,那类渴望参透、揭开宇宙和人生奥秘的人们,那些步他本人后尘的人们阅读。个别而言,它们有的适合那些满怀激情的感受者,那些想在他的诗歌里寻找心灵的欢乐和痛苦的人们阅读。它们也适合有意于学习的年轻诗人,他们可以学到如何正确地表达,如何艺术地处理题材。它们也适合于批评家,他们可以从中找到样板,找到批评应该遵循的标准;他们还可以学到怎样把评论写得有趣又优雅,让读者喜闻乐见。他的作品也适合于艺术家,因为它们不只可以对他进行一般的精神启蒙,他特别还可以从中学到辨别题材的艺术价值,知道哪些应该表现,哪些不值得表现。它们还适合于自然科学家,不只因为他们从中能继承一些由歌德发现的伟大自然法则,更重要的是,他还会学到一位思想家必须怎样研究自然,才能揭示出自然奥秘的方法。
如我所愿,我发现他还是一个人在等待着来客。他今天穿着黑色的大礼服,佩戴着星形的勋章,我很喜欢看见他这样的穿戴;他今天看上去特别年轻、爽朗,我们立刻开始我们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歌德告诉我,卡莱尔谈他的文章,他同样在今天早上读过了,这样子,我们就能对外国人所做的努力,交换一些赞誉之辞。歌德说:
这就是说,歌德的作品有如一桌菜肴丰美的筵席,所有科学和文艺的求索者都可以入席享用;从作用看,它们又好似一座光明和生命的大矿泉,所有人都可以从中取水饮用。
上次提到的弗拉塞先生发行的《国外评论》这一期刊登了许多重要而有意思的文章,其中极有价值的是卡莱尔的一篇《论歌德》,我今天早上已经把它读了。中午我过去得稍微早一点,以便赶在其他客人到来之前与歌德聊聊这篇文章。
坐在餐桌上,我脑子里不断闪过这样类似的思绪。我想到了一个个人物,想到了某些德国艺术家、自然科学家、诗人和批评家,他们很大一部分教养都多亏了歌德。我想到了某些睿智的意大利人、法国人和英国人,他们的眼睛注视着歌德,行事则遵循着他的精神。
(卡莱尔评价歌德;歌德自称“我的作品不可能普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