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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现在公共马车停住了。人群围住了那个伤者,竟然正好在那里有一个警察。车夫始终站立着,请求前座的一个旅客作证,那客人也抬起身子来,弯着腰朝那个血迹模糊的人望去,车夫作着激怒的手势,一股愈来愈高涨的怒气哽住了喉咙。

“鬼东西!鬼东西!……你怎么不小心呢,倒霉蛋!”

“真是没想到……我怎么会碰到这样的怪事?他在那里大摇大摆的。我喊了一声,他就钻到车轮底下去了!”

有一天,黛妮丝从鲍兑店里走出来,当她在盖容广场转弯的时候,她听见了一阵大声的喊叫。一群人匆忙赶向前去,掀起了一场恐慌,恐怖和同情的气氛突然笼罩了整条街。那是一辆褐色车厢的公共马车,是从巴士底到巴蒂敖尔路线上的一辆马车,它从圣奥古斯丹新街开出来到了喷泉前面的时候,车轮子从一个人的身体上轧过去。车夫站在他的前座上,愤怒牵住腾起前足的两匹黑马;他赌咒,他气得直骂街。

这时,一个工人——一个画广告画的,拿着他的画笔从附近的一家店面前跑来了,在一片嘈杂声中,他发出尖细的声音说:

从这个早晨起,黛妮丝从慕雷处取得了到鲍兑和老布拉投降的那一天她所认为合理的补偿办法。几个星期过去了,几乎每天下午,她走开几分钟,带着笑脸和一个善良姑娘的勇气,去看她的伯父,想让那个幽暗的小店生动起来。她的伯母最使她感到不安,自从日内威芙死了以后,她面无人色地陷入在一种昏迷状态里;她的生命像是逐渐走向衰弱;人们问她的时候,她便露出惊异的表情答说她并不痛苦,说她只是因为睡眠不好。附近的人们摇摇头:这个可怜的妇人应该不会有多久时间来为她的女儿忧伤了。

“不要动怒!我看见他啦,是他自己钻下去的!……你看!他是这样地把头往里一戳。没有错,这又是一个活得不耐烦的人!”

现在,慕雷露出他那热情的头脑和妩媚的眼睛直立在她面前了。确实,他任何事都不会拒绝她,她确信他对她是容许一切合理的报偿的。于是她的思想踌躇了,试图正确地判断他。她知道他的生活,并不忽视他的爱情的原本的计划,他那持续的对女人的搜括,他为了开辟自己的道路而捕获的那些情妇,以及他在只为了要掌握哈特曼男爵而发展的同戴佛日夫人的关系,还有所有其他的女人,如同他跟克拉哈的事情,他付了钱,买来了娱乐,又把她们扔到街上去。不过,店里的人茶余饭后谈论的这个爱情的冒险家的一些行为,终于被这个人天才的作为,被他优美的胜利所淹没了。他是一种诱惑。她所不能原谅他的,是他从前的谎言,是在他献殷勤求宠的喜剧下作为一个情人的冰冷。然而她不感到怨恨了,如今为了她,他在受苦。这种痛苦抬高了他在她心中的形象。当她看见他那么艰难地为他对女人的轻蔑付出了补偿而遭受痛苦的时候,她觉得他似乎补偿了他的罪过。

另外一些人也发话了,大家一致认为这是自杀,同时警察在记录口供。几个贵妇人面色惨白,匆忙下了车,头也不回带着那轻微的恐怖跑开了,在车子压到肉体的时候,她们的心里受了一惊。可是黛妮丝被她那敏锐的同情心牵引着走向前去,这种同情心让她参与了一切的偶然事件,无论是狗被压死了,马倒下了,或是瓦匠从房顶上跌下来。而且她认出了那个倒在地上昏了过去的不幸的人,他的外衣上溅满了污泥。

那一夜黛妮丝没有睡好。梦魔来来去去让她睡不安宁,在被子里她辗转着。她似乎觉得自己回到了幼年时期,而且在瓦洛额自家的花园里,看见莺吃蜘蛛,而蜘蛛又是吃苍蝇的,她放声哭起来。这是真实的吗?——这种让世界进步的不可避免的死亡,这种让生命走向永恒毁灭的生存斗争!她又看见自己站在人们埋葬了日内威芙的墓穴前面,她看见伯父和伯母独自坐在灰蒙蒙的餐室里。在深沉的静默中,一阵钝重的崩溃声响从死去的空间穿过去:这是布拉的房子倒下了,像是被潮水冲垮了。静默又开始了,更加险恶,而且一种新的崩溃声响起来,然后还有一个,然后还有一个:罗比诺夫妇,贝多雷兄妹,王普义一家子,依次轧轧响着垮下去了,圣洛施一带的小商家发出像倾倒垃圾似的轰然的雷声,在无形的锄头下完结了。这时一阵无边的忧愁使她一惊,她醒过来。天哪!多么苦恼啊!有些家庭哭泣了,有些老人被扔在马路上,这场破产的悲痛的戏份全部上演了!她救不了什么人,而且她意识到这样是正当合理的,为了巴黎的未来的健康,这些悲惨的肥料是必需的。天亮的时候,她平静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大悲哀使她张开两眼转向那闪着阳光的玻璃窗去。是的,这是正常的流血,一切革命都要有一些牺牲者,只有踩着这些死人才能前进。面对着这种每一个时代都会产生的痛苦的产物、这种无法补救的恶害,她怕自己变成一个邪恶的灵魂,怕自己参与了屠杀她的近亲,一种伤心的怜悯又浮现在她的眼前。她终于找到了一些可能性的安慰,为了至少能够挽救自己的亲人免于最后的崩溃,她的慈悲心肠长久以来梦想着一些可行的计划。

“这是罗比诺先生!”她惊诧而悲痛地叫起来。

在一阵尴尬的沉默以后,倒是慕雷谈起了鲍兑夫妇。他首先对他们的女儿的去世表示了非常的哀伤。他们是一些正直善良的人,可是接连地遭遇到不幸。然后,他又谈起了他那套理论:其实,他们是自找苦吃,谁也不能如此顽固地在这种旧商业的落伍的小摊子里支持下去;那种店在他们手中倒下并不出奇。他预言过不下二十次了;就连她本人也应该记得,他曾经叫她警告她的伯父,如果他不赶快结束这种可笑的旧式的买卖,便会有一场致命的灾难。现在大难临头了,谁也挡不住。人们不能无理地强行要求他牺牲自己来挽救这个区域。再说呢,如果他糊涂到果真关闭了乐园,另一个大店就会在紧隔壁开出来,因为这种观念是四处散播的,这个工业城市的胜利是由时代的风撒下的种子,它摧毁了旧时代摇摇欲坠的建筑。慕雷渐渐地激动起来了,他发挥出感动人的雄辩替自己辩解,反驳他在无意中造成的一些牺牲者对他的抱怨和憎恨,他已经听见这些濒于死亡的小店的喧吵的抱怨声在他的四周沸腾起来了,人们不能留下这些死亡的痞子,应该赶快埋葬了他们;而且做着手势,他要把他们送到地下去,他要把这种旧式买卖的尸体一起扫进共同的墓穴里去,他们那残余发霉恶臭必然会变成新巴黎充满阳光的街道上的耻辱。不,不,他一点也不后悔,他只是在从事他的时代的工作,而且她,这个爱好生命的人,这个对于那用夺人眼球的广告所决定的大事业热衷的人,她是非常懂得这个道理的。她又陷入沉默,好半天听着他讲话,她退出去,心里装满了烦恼。

警察立即来盘问这个年轻的姑娘了。她说出了姓名、职业和住址。幸亏车夫力大,公用马车曾经转了个弯,因此只有罗比诺的两条腿压在车轮底下。不过,只怕两条腿都被压断了。四个好心人自告奋勇地把伤者抬往盖容街上的一个药剂师家里去,同时那辆公共马车又缓慢地前进了。

这天晚上,正好是慕雷找了那个年轻的姑娘来谈他要投入市场的、一种苏格兰和阿尔及利亚混合织品的儿童服装。她的怜悯心使她浑身在打颤,受着很大的痛苦的刺激,她忍耐不住了;她首先壮着胆子谈到布拉,谈到那个正被他们掐死在地上的可怜的人。然而一听到布拉人的名字,慕雷就暴跳如雷了。为了那个老疯子——他是这么称呼他的——顽强而愚蠢地不肯让出他的房子,破坏了他的计划,损害了他的胜利,那间土墙的下贱的小破屋成了妇女乐园的污点,那是一大片房子里唯一没被他征服的一角。这件事情发展成一个噩梦;除了这个年轻的姑娘,若是有别人替布拉说情,便要冒被丢出去的危险,慕雷强烈受了一种病态的欲望的折磨,非要踢倒这间破小屋不可。那么,人们要他怎样呢?他能够留着这一堆东西成为乐园的心腹的障碍吗?必须要把它拆掉,这个店一定要穿过去。那个老混蛋也是活该的!于是他向他开出了条件,他甚至向他提出过十万法郎。这个不合理吗?的确,他是不在乎钱的,人们要求的数目他肯定会拿出来;然而至少人们要懂得点道理,要让他完成他的事业!有人会在铁道上拦住了火车头同它搏斗吗?她垂下双眼听他讲,除了一些感情的理由找不出别的理由。那个傻好人已经那么老了,人们可以等到他死掉的,破产会要了他的命。这时他说自己已经不便干涉这些事情,是布尔当寇负责的,因为会议决定要结束这件事。尽管她温柔的心肠怀有伤痛的同情,她却无话可说了。

“该死的!”车夫用鞭子啪的一下打着他的马说道,“这一天我可真倒霉的。”

黛妮丝带她的伯父和弟弟上了一辆送葬车。这一天对她而言是特别阴暗凄凉的。首先,她开始为了日昂的面无血色而担心;直到她明白了这又是为了一个女人的时候,她便打开了她的钱包叫他住口;然而他摇头拒绝,这一次的事态是严重的,那女人是一个非常阔气的点心店老板的侄女,她连堇花花束都不要。其次,到了下午,当黛妮丝到戈拉太太家里去领回北北的时候,戈拉太太跟她说,这孩子长得太大了,她不能再收养他;这又是桩麻烦的事,必须去找一个学校,也许要跟孩子分开了。最后,在她带着北北去吻抱鲍兑夫妇的时候,老埃尔勃夫的那种悲苦的样子,把她的心都撕碎了。小店关了门,伯父和伯母待在小房间里,尽管这个冬天的日子是完全昏暗的,他们却忘记了点煤气灯。在这个因为破产慢慢掏空了的房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他们面对面地呆在那里;女儿的死去更加加深了屋角的阴影,像是最后的一声爆裂要把那被潮气腐烂了的老房梁折断了。她的伯父遭受到如此的毁灭,难以安定,用他那盲目而无言的步伐,老是围着桌子踱来踱去;同时她的伯母,什么话也不讲,倒在一把椅子上,她的惨白面孔像是受了重伤,血液一滴一滴地无声地流淌着。当北北热烈地吻着他们那冰冷的脸颊的时候,他们甚至都没有哭泣。黛妮丝吞着泪哽咽住了。

黛妮丝跟着罗比诺到了药剂师的家里。人们去找医生却没找到,药剂师一面等着医生,一面说暂时绝对不会有危险的,既然伤者住在附近,最好是把他抬回自己家里去。一个人走到警察分局要求一副担架。这时年轻的姑娘正考虑着一个妥当的办法,要抢先一步,以便把这个可怕的打击给罗比诺太太作一个心理准备。然而人群拥挤在门前,她从人群中穿过去走到街上是费了天大的力气。渴望目睹死亡的这一群人,每一分钟都在增多;小孩子们,女人们,挺着身子,在野蛮的推撞中坚持着;每一个新来的人都把这次偶然事件加以杜撰,现在这件事已经被描述成一个女人的情人把她的丈夫扔到窗户外边去了。

“我们应该全都跳进这个大坑里,”布拉跟黛妮丝说,她依旧留在他的身旁。“人们埋葬了这个小姑娘,就等于埋葬了这一片的人……啊!我说的话是没错的,做旧买卖的人家应该随着投在她身上的白玫瑰一起去了。”

在小田园新街上,黛妮丝远远地望见了罗比诺太太正站在专营丝绸的店门前。使她有了停下来的借口,她闲聊了一会儿,在寻思着如何委婉地说出这个可怕的消息。这个店已经濒于死亡了,经过新近的几场斗争,显得杂乱无章和衰败。这两种对立丝绸的大斗争,结局是可以预知的,“巴黎幸福”在一次降低五分钱的新减价以后打败了它的竞争者:它只卖四法郎九十五生丁了,高日昂的绸子遭遇了滑铁卢。两个月以来,罗比诺为了不宣告破产,缩衣节食,过着地狱般的生活。

车子已经停在墓地的门前,他同年轻的姑娘下了车。鲍兑家的墓穴是在左首第一排通道上。几分钟,安葬便完成了。日昂把那张开大嘴注视着墓穴的伯父拉走了。送葬的人们在邻近的坟墓间散开,这些活在他们那摇摇欲坠的店面里而面无血色的小店主们的面孔,在这土色的天空下,露出一种痛苦的丑态。当棺材轻轻地放下去的时候,他们那满是污斑的脸,害了贫血症塌下来的鼻子,受了数目字的惊吓如胆汁一般黄的眼睑,避开了。

“我看见了你的丈夫从盖容广场上走过去,”黛妮丝喃喃说,她终于走进这个小店里了。

“住嘴,这件事跟谁都没关系……你是一个善良的小姑娘,我知道你让他过着痛苦的生活,这个男人,他以为可以像买我的房子一样把你买了。可是如果我劝你答应,你怎么回答我呢?对吧?你一定会让我跟他睡觉去……好吧!当我说‘不’,你就别出面管这份闲事。”

罗比诺太太似乎暗中感到一种不安,不断地朝向街上看,她急忙说:

他做出凶猛的手势截断了她的话。

“啊!就是刚刚吧?……我在等他,他应该快回来了。今天早晨,高日昂先生来过了。他们是一起出门的。”

“布拉先生,别再这样硬撑啦……让我来替你处理这些事情吧。”

她仍然妩媚、纤巧而又快乐;可是误了期的妊娠已经使她疲累不堪了,在这种生意中,她比以往更加惊恐不安,她那温柔的性格是不理解这种生意的,而这种生意一天天衰落下去。正如她时常反复说的,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安安静静住在一个小房子里有一碗饭吃不是更好一些吗?

到了克里西林荫大道的时候,车子前进得更快了,可以听得见大家的喘息声,葬仪要加紧结束,无意识地匆忙起来了,布拉谈话中并未提及的是他所陷入的那种黑暗的悲惨境况,这个小店主在退票的打击下,在暗无天日而又要固执支撑下去的辛劳里,已经走投无路了。黛妮丝是很清楚他的处境的,她终于悄悄地发出哀求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我亲爱的孩子,”她现出那令人哀伤的微笑又说,“我们也不瞒你……情况不好,我那可怜的丈夫都睡不着觉了。今天那个高日昂又拿过期的票据来,让他烦恼……我独自一个人被留在这儿,觉得不安得要命。”

“我呢,我有我的打算……可是我仍然支撑下去,我绝不放弃。他的官司输了。啊!这在我是花了很大的代价的:诉讼将近两年,而且还有那些代理人,那些律师!没有关系,他不会从我的店面下通过去了,法官已经判决这样的工程并不是正当修理。想想看,他说他要在那下面设立一间光室,方便用煤气灯验证料子的色彩,这间地下室要从帽袜部一直延伸到呢绒部去!他沉不住气了,而且像我这么一个老混蛋挡住了他的路,这口气他绝对咽不下去。因为所有的人都已经跪倒在他的金钱的面前……绝不!我不愿意!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自从我必须应付那些执达吏开始,我就知道那个无赖在搭建我的债权,很明显他是想对我玩一次卑劣的手段。这样做是没用的,他说‘是’,我说‘不’,而且我将永远说不,这个该死的!就算像那边那个死去的小姑娘一样把我钉在四块棺材板里,我还是说不。”

她又要回到门口去,这时黛妮丝拦住她了。黛妮丝已经听见远方人群的喧哗声。她预料到这就是人们抬来了担架和那好事的群众。她喉头干巴巴地,想不到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可是又不得不说出来了。

这时灵柩车走过了三位一体广场,黛妮丝坐在车上默默听着老商人说不完的抱怨,跟葬仪的凄惨的步调晃动着,当走出当丹河岸街的时候,她从阴暗的车角望去,可以望得见棺柩已经登上了勃郎施街的斜坡。她的伯父,像是一只将被屠杀的牛,盲目无语地在行走,在他的背后,她似乎听见了一群被领向屠宰场去的牲畜的脚步声,这是这一带的破了产的全体小店家,这些小商人,在巴黎的黑暗的泥泞里,发出濡湿的破靴子的声响,拖着他们的衰败的境况。可是布拉发出一种更闷重的声音谈着话,感觉上好像勃郎施街的这种艰苦的爬行让这声音松弛了。

“你不要担心,这不会立刻就有危险的……是的,我看见了罗比诺先生,他遭遇到一件不幸的事……人们把他抬来啦,不要担心,我求你。”

“这个可怜的罗比诺完结啦,他的样子像是一个溺死鬼……还有贝多雷一家人,王普义一家人,都快倒下啦,就像我一样,四肢断碎了。戴里尼埃会得脑充血死掉,皮奥和李瓦尔都得了黄疸病。啊!我们大家都好好看吧,我们这一队给这个亲爱的孩子送葬的漂亮的骷髅!大家看到这一群破产的人走过去一定觉得很滑稽……再说吧,这种大清扫好像还要继续下去。那些无赖还要创办花卉部、女帽部、香水部、靴子部,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呢?戈兰蒙街上的香水商人戈洛涅可以搬走啦,当丹街脑德鞋店,十个法郎卖给我,我都不要了。这场大清除一直延伸到圣安街上去,在那里开羽毛和花卉店的拉卡沙纽,还有沙得易太太,尽管她家的帽子十分出名,不出两年也会被挤出去的……在这些人以后,还有别的人,而且老是还有别的人!邻近的商家全都要关门了。既然卖布的商家可以开始卖胰子和木屐,他们便很可以有野心去卖油煎马铃薯。说实话,这个世界疯狂啦!”

年轻的妇人静听着,面色煞白,还不十分明白。街上已经人满为患,路被挡住的马车夫在骂街,几个抬担架的把担架放在店门前,去打开两扇玻璃门。

黛妮丝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葬仪开始走进当丹河岸街,被车辆阻碍,他们在那里停下来。布拉,两眼模糊,像是大声说梦话一般,继续往下说。他始终不明白妇女乐园为什么会胜利,可是他承认旧式商家的失败。

“这是意外,”黛妮丝决心隐瞒他自杀的想法又继续说。“他正走在人行道上,可是滑倒在公共马车的车轮子底下了……啊!只有两条腿。人们去找医生了。你不要担心啊。”

“警察就像不应该清理这条公用的街道似的!……他们的门面阻碍了我们有一年半啦,前些天还死过一个人。这算得了什么!如果以后他们还要扩张,他们就可以在两条街道上空架起桥梁……听说你们那儿有两千七百个职工而且今年的生意额要达到一亿啦……一亿!我的天哪!一亿!”

罗比诺太太打了一个大冷战。她发出了两三声含糊的喊叫;然后,她不再说话了,冲到担架旁边,用她那双颤抖的手揭起覆布。那几个抬担架的人等在店门前,想等人们最后找来医生的时候,再把他抬走。罗比诺已经恢复了知觉,人们不敢去碰他,一点点的转动,都将令他受到极大的痛苦。当他看见妻子,两行热泪淌在他的脸上。她吻抱了他,哭泣着,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街上,混杂的人群越来越多,像是在看戏,眼睛都闪闪发光;一些从工作间逃出来的职工,为了要看得更真切一些,几乎要把橱窗的玻璃挤破了。黛妮丝为了隔开这种狂热的好奇心,而且认为这样开着店门是不合适的,她便想到把铁窗拉下来。她亲自走去转动了绞盘,齿轮发出了哀鸣,铁板缓缓落下来,好像是厚幕掩藏了第五幕戏的终局。等到她再走进来而且关上了身后边的小圆门,她发觉罗比诺太太在那从铁板上挖出的两颗星洞里射进来的朦胧薄光下,始终是狂乱地把她的丈夫抱在她的胳膊里。这个衰败的小店几乎已经一无所有了,只有那两颗星照耀着这场巴黎街道上所发生的迅猛而惨烈的灾难。最后,罗比诺太太又开口说话了。

她觉得他像从前一样既可亲又暴躁。他嘀嘀咕咕的,他说鲍兑这个鬼东西受了如此沉重的打击以后,还能走这样远的路,身子真够结实。葬仪又恢复了缓慢的前进;她斜着身子便看见她的伯父迈着沉重的脚步顽强地随在棺材后面,他的步伐似乎引领着葬仪的沉闷而困难的步调。于是她靠在车角上,随着车子的机械的摇摆,倾听着这位老阳伞商人没完没了的谈话。

“啊!我的亲人……啊!我的亲人……啊!我的亲人……”

“都是因为我这双倒霉的膝盖,”他喃喃说。“你不要向后退缩!……大家所厌恶的是你吗!”

她只说得出这几个字了,他窒息了,看见她带着她那怀孕的肚子紧紧地靠着担架狂乱地跪在那里,他发出一声懊悔的喊叫坦白了。在他一动不动的时候,他只觉得铅块燃烧着他的双腿。

黛妮丝这时上了一辆车子,她被那么刺人的忧虑激动着,被那么一种悲哀紧紧缠绕着,让她无力行走了。正在这时,队伍在十二月十日街上停在那还在妨碍交通的新门面的工程架前面。年轻的姑娘望见老布拉拖着两条腿落在后面,正靠近她独自乘坐的车轮子旁边。他一定走不到墓地了。他抬起头来,注视着她。然后他上了车。

“原谅我吧,我一定是发了疯啦……当诉讼代理人当着高日昂的面说明天就要拆下招牌,我就觉得一些火焰烧起来了,好像各个墙壁都着了火……然后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我走到了米肖狄埃街,我想乐园里的人们在嘲笑我,那个大无赖的店家把我毁了……于是在公共马车转弯的时候,我想到郎姆和他那只胳膊,我把身子钻到车子底下去了……”

在圣洛施有很多的女人在等待着,这些是附近的小商家,她们怕办丧事的店家的拥挤。这种示威游行变成了一场暴动;在祭典以后,当葬仪继续前进的时候,尽管从圣昂诺莱街到蒙玛特墓地有好长的一段距离所有的男人都重新随着走。人们必须走回圣洛施街并再次经过妇女乐园的门前。这像是中了魔,年轻姑娘的可怜的尸体就像革命时期在枪林弹雨中倒的第一个牺牲者那样围着这个大店打转。在店门前一些红色的法兰绒为旗子般迎风飘扬,地毯的陈列发放出由巨大的蔷薇和盛开的芍药形成的一团血红的花。

这些坦白吓坏了罗比诺太太,她慢慢地向下瘫坐在地板上。天哪!他要寻死啊。黛妮丝完全被这个场面感动得失神了,屈身对向她,她抓着黛妮丝的手,失去生存意志的伤员,又失去了知觉,可是医生还没有到!有两个人已经找遍了邻近—带,看门的也跟着去找了。

葬仪缓缓地移动了,在出租马车和公用马车陡然停止的沉默中,踩着泥水行走。当罩着白布的经走过盖容广场的时候,送葬队伍的阴郁眼神又投射进那家大店的玻璃窗里去,那里只有两个售货员跑来看热闹,这样的消遣使他们感到快乐。鲍兑迈着沉重机械的步伐尾随着灵柩车;他把手臂一扬拒绝了日昂的搀扶,日昂在他的身边走着。在队伍的末尾,来了三辆送葬车。当队伍穿过小田园新街的时候,罗比诺跑来加入了队伍,他面色非常苍白,苍老了许多。

“不要惊慌啊,”黛妮丝也在流着泪机械地反复说。

灵柩车终于来到了,正好撞上了乐园的一辆货车,那些油漆的车厢鱼贯而行,在浓雾中射出它们的灿烂的灯光,两匹骏马拖着一辆迅速地奔驰着。那个老商人斜着眼睛瞥了黛妮丝一眼,在浓浓的眉毛下眼睛炯炯放光。

坐在地上的罗比诺太太,头靠着担架的高头,脸颊贴着她丈夫躺着的皮兜子,尽情地发泄了。

“啊!这些该死的东西,”布拉怒吼着,“他们甚至不愿意叫人家把她运走!”

“啊!我一定要告诉你……他是为了我才要寻死的。他老是跟我讲:我抢了你啦,那钱不是我自己的。每天晚上他梦想着那六万法郎,他醒来满头大汗,说自己没用。既然一个人没有头脑,就不该拿别人的钱去冒险……你知道他一向是神经质的,他的精神不稳定。最后他看见了一些让我害怕的事情,他看见我在大街上,穿着破烂衣裳在讨饭,他那样爱我,他希望我有钱、幸福……”

于是他站在人行道的边上,像别人一样地等待着。黛妮丝很窘迫,瞥了一眼那个小店。现在他已经不管这个店了,在陈列的商品中,只有脏兮兮的乱糟糟的一堆被风吹裂了的雨伞和被煤气熏黑了的手杖。他曾经弄过的那些装潢,淡绿色的油漆,玻璃窗,镶金的招牌,已经污迹斑斑了,全在摇摇欲坠,这种废墟中的虚假的繁荣,早已变成一种急剧而令人悲伤的衰败。可就算那些旧的裂痕又跑出来,就算在镀金下面又生出了潮湿的斑点,这个店家却始终固执地支撑着,它像是一个不雅的瘤子靠在妇女乐园的侧面,尽管它已经龟裂而且腐朽了,却拒绝倒下去。

可是等她转过头来,她看见他两眼张开了,于是她声音哆哆嗦嗦地继续说:

“可以吧?维古若,帮我做点儿事……你瞧,我放下门板啦……假如有人来,你要他们下次再来吧。不过不会有什么事来打扰你的,这儿没人来。”

“啊!我的亲人,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呢?……你想我是贪图钱财的人吗?唉,我们就是破了产,对我来说也没什么不同。只要我们在一块儿,我们就是幸福……让他们把一切拿走吧。我们到别的地方去,你在那里再也没有人们谈起他们。你还照样能够工作,你会看到我们将是多么快乐。”

可是灵柩车一直没有来,黛妮丝心里很难过,注视着的燃烧香烛,这时她打了个冷战,听见她身后边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讲话。是布拉。他在做手势招呼一个卖栗子的,那人就在对面一间狭小的木屋里,占用了一个酒商的小店的地面,听他向那人说:

她的额头靠近她丈夫的苍白面孔垂下来,现在两个人全在他们的悲伤的痛苦里默不作声了。一阵沉默,这个小店好像被淹没着它的朦胧的微光的催眠睡着了;同时在薄铁片的窗板后面,可以听得见街道上的吵吵嚷嚷的声音,那正是滚滚的马车和在人行道上通行的拥挤人群在日光下所过的生活。黛妮丝每一分钟都要走到店子的前厅上开着的小门向外瞥上一眼,最后她回来叫道:

黛妮丝睁大眼地找寻她的弟弟日昂。在布拉的小店前面,她终于望见了他,她向他走去,请他陪着伯父走,而且如果伯父行路艰难,他就必须搀扶着他。几个星期以来,日昂变得严肃了,像是有什么忧心苦恼的事。现在他已是一个成人,而且每天赚二十个法郎了,这天,他穿着一件紧身的黑色礼服,显得那么高尚而悲哀,让他的姐姐吃了一惊,因为她绝没有料他如此爱他的堂姐。黛妮丝希望叫北北避开这场徒然的哀伤,就把他放到戈拉太太的家里去,约好下午再去把他接出来,好让他吻抱他的伯父和伯母。

“医生来啦!”

为了陪伴她伯母,黛妮丝九点钟就来了。可是当送葬仪仗队要出发的时候,已经停止哭泣而眼里燃烧着热泪的伯母,请求她去随着尸体并看护着她的伯父,他那无言的沮丧,他那白痴般的伤痛,让一家人都感到不安。在下方,年轻的姑娘看见挤满了人。附近的小商家都要向鲍兑表达他们的同情;这种殷勤,也像是对妇女乐园的一种示威,人们认为日内威芙的慢性疾病应该由它负责。那个怪物的全部牺牲者都来了,盖容街上帽袜商贝多雷兄妹,皮货商王普义兄弟,玩具商戴里尼埃,家具商皮奥和李瓦尔;就连早已破产被清除出去的内衣商塔丹小姐和手套商奎内都觉得必须得来一趟,一个来自巴蒂敖尔,另一个来自巴士底,他们在那两个地方,在别人的店里打工了。灵柩车误点了,人们在等待着,这群人穿着丧服,踩在泥泞里,扬起怨恨的眼光望着乐园,它那明亮的橱窗,那散发欢悦光彩的陈列品,面对着街道对面陷入丧事悲痛中的老埃尔勃夫,似乎成了一个侮辱。有几个好奇的店员从玻璃后面探出头来;可是那个巨大的怪物保持着它的冷淡,全速运转它的机器,对于它在马路上所能造成的死亡毫无感觉的。

这是看门人找来的一个双眼锋利的年轻人。他要在病人上床以前先给他检查。只有左腿从脚踝子下面断碎了。伤口不大,似乎不会有任何复杂的情况。人们正要把担架放到寝室里面去的时候,高日昂出现了。他来传达他最后一次的奔忙,在这次奔忙中他是完全失败了:宣告破产是决定的了。

第二天,六点钟,天还未亮的时候,日内威芙经过四小时的可怕的残喘停止了呼吸。安葬是在礼拜六,那天天气阴暗,一片煤烟似的天空笼罩了这个颤抖的城市。老埃尔勃夫挂着白布,像是一块白斑在街上闪光;而且燃烧在低压的日光中的一些香烛似乎是朦胧隐藏中的繁星。一个白玫瑰的大花圈,像是珍珠冠,盖着棺材,这是一个小姑娘的细小的棺材,停放在齐着街面的店堂的阴暗的通路下面,挨着下水道那么近,车辆已经把覆布溅脏了。周围古老的邻近一带散发出一股潮湿气和洞穴的发霉的气味,而在泥泞的石道上,行人继续不断地潮涌过去。

“怎么回事?”他喃喃说,“他怎么啦?”

“明天你不要来,没有用的。可是礼拜天,我等着你,你要陪我过一个下午。”

黛妮丝简单地把事情向他说明了。于是他惊呆了。罗比诺软弱无力地向他说:

随后,鲍兑上来了,到了这间他坐在椅子上呆了几个钟头的悲惨的小房间,这时她作出一种快乐的神情,向黛妮丝叫着:

“我不怨恨你,可是这一切事情是有点着了你的道。”

“等一等,用棍子敲一敲,叫爸爸上来……我一个人是非常害怕哩。”

“嘿!我的亲爱的,”高日昂回答,“这种事必须要有比我们更有势力的人……要知道我比你也好不了多少啊。”

但是病人固执地摇着头。她在微笑,她很有把握。等到她的堂妹最后走向门口去的时候,她又说:

人们抬起了担架。伤者还能使出气力说道:

“不,不,你别这么灰心,你必须好好地保养,没事的。”

“不,不,腰板更硬的人也照样会被彻底折断的……那些老顽固,像布拉和鲍兑,还不肯屈服,这我是知道的;可是我们,我们年轻,我们要承认新事物的发展走向!……不,高日昂,你看着吧,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

年轻的姑娘吻抱了她,一面反对说:

人们把他抬走了。罗比诺太太因为终于能够摆脱了让她烦扰不安的生意,在一种几近快乐的冲动里拥抱了黛妮丝。等到高日昂陪着年轻姑娘退出来,他向她坦白地说,罗比诺这个可怜的家伙说的话是有道理的。再要同妇女乐园斗争便是白痴。他感觉到,如果他再不服输,他便没有指望了。昨天晚上,他已经跟那正准备去里昂市的雨丹秘密地交谈过一次了。可是他认为不见得有希望,显然他已经很清楚黛妮丝的权势,所以他试图打动她。

“去吧,不要再留在这儿啦,你有你的事情。谢谢你,我一直受着想要知道的折磨;现在我如愿以偿了。如果你再碰到他,告诉他我原谅他了……永别了,我的善良的黛妮丝。好好地拥抱我,这是最后一次了。”

“说实话!”他又说,“制造商倒霉也是活该的!当那鲁莽的汉子们相竟用最便宜的价钱从事制造的时候,如果我还因为别人的利益作斗争搞得自己破了产,大家都要嘲笑我了……天哪!正如你从前说过的,制造商只能用一种更良好的组织和新的方法追随前进的步伐。一切都已成定局,一句话就够了,满意的是群众。”

“你明白了,我不是一个女人了……还在想念他。”两个人全沉默着。她们重新互相观望,不知道说什么好。倒是日内威芙又开口了:

黛妮丝微笑了。她答道:

黛妮丝战栗着离开了床边,像是害怕吐出一口气就会毁灭掉这个悲惨的躯体。只有残余的血肉了,这是在等待中受了摧残的一个未婚妻的肉体,又回复到幼儿时代细小的形态了。日内威芙又慢慢把被子盖上,说道:

“你亲自跟慕雷去谈吧……你去看他,他会很高兴的,只要你能每一米提供一生丁的利益给他,他便不会对你有任何怨恨。”

“看看我吧!……这还不完吗?”

在正月的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鲍兑太太停止了呼吸。半个月以来,她已经不能下楼看店了,交给一个做日工的女人去照看。她坐在她的床铺中间,用枕头支着腰。在她那苍白的面孔上,只有两只眼睛还有生气;她竖着脑袋,透过窗户的小窗帘,固执地看向对面的妇女乐园。鲍兑本人也受着这种折磨——这种绝望的目光凝视着的痛苦,有时他要把窗帘拉下来。然而她作出哀求的手势拦住他,她固执地要看,要一直看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现在那个大怪物把她的一切都夺走,她的店,她的女儿;她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地随老埃尔勃夫一同消逝,她的生命的丧失是跟这个店丧失它的主顾是同步;在这个店完结的那一天,她也就不再呼吸了。当她觉得自己快死的时候,她还有力气强求她的丈夫把两个窗户打开。天气温和,一束快乐的阳光照耀着乐园,可是这个老房子的寝室却在黑暗里打冷战。鲍兑太太瞪着眼睛不动,那种巨大的胜利,那些明朗的玻璃,在玻璃里面有上百万的金钱在流转,让她满怀幻象。她那一双眼睛渐渐变得黯然无光了,被暗影包围住,当这双眼消失在死亡里的时候,依旧张得大大的,始终在注视,涌着热泪。

黛妮丝又反驳了她,向她保证说她的情况并没有这么严重,她再打断了黛妮丝的话,用一个临死前毫无遮掩的纯洁处女的手势,突然把她的盖被掀开了。一直裸露到腹部,她喃喃说:

附近所有破了产的小商家又一次排队送葬。人们可以看见王普义兄弟,他们被十二月份的到期票据弄得脸色惨白,他们用了最大的努力算是付了款,可是他们再也经不起下一次了。贝多雷兄妹,支着一根手杖,那么忧心忡忡,导致他的胃病恶化了。戴里尼埃中风了,皮奥和李瓦尔默默地走着,鼻子朝着地面,绝望透顶。而且人们不敢互相询问那些消失了的人——奎内特、塔丹小姐以及其他,他们从早到晚被淹没在灾难的洪流里,一个接一个地被消灭了;更不要谈那断了腿躺在床上的罗比诺。但是人们露出最感兴趣的神情用手指着那些刚卷入这场灾难的商人们:香水商戈洛涅,女帽商沙德易太太,花商拉卡沙纽和鞋商脑德,他们仍旧屹立不倒,可是已深深陷入的将被依次被清除的忧虑中。在灵柩车的后面,鲍兑迈着像他护送他的女儿时同样的得宰的牛的脚步;同时在第一辆送葬车里可以看得见布拉的浓密眉毛下闪闪发光的眼睛和白雪一般的头发。

“不,随他去吧,我明白一切都完了……我什么都没说,因为我注意到爸爸哭了,我不愿意叫妈妈病得更厉害。只是我就要走了,你看着吧!要是夜里我去请你来,那是因为我怕天不亮就要去了……天哪!想到他也并没得到幸福啊!”

黛妮丝陷于极大的痛苦中。半个月以来,她被忧虑和疲劳累坏了。她必须送北北进学校,而且要为日昂去奔走,他是那么热恋着糕饼商的侄女,请求他的姐姐去求婚。其次就是这场重复的灾难——她的伯母的去世,这要把这个年轻的姑娘压垮了。慕雷又一次让她如愿:她为她的伯父和别的人要怎样做就怎样做。一天早晨,她听说布拉已被丢到马路上去而鲍兑也要歇业了,她又同他谈了一次。然后,在吃过早餐以后,她走出来,希望至少能够为这两个人做点什么。

日内威芙打断了她的话。她用她整个的生命聆听着,一种无言的热情使她抬起身子来了。可是她立刻又倒下去。

在米肖狄埃街上,布拉站立着,面对着他的店杵在人行道上,昨天人们导演了一手漂亮的恶作剧——这是诉讼代理人下的功夫,把他从他的店里赶了出来:由于慕雷持有一些债权,他轻易地得到了阳伞商人破产的证据,于是由破产管理人来出卖,他用五百法郎买了租赁权。因此这个顽固的老人把他曾以十万法郎都不肯放弃的东西让人家用五百法郎夺走了。而且带着一伙拆毁工人来的工程师,为了要把他弄到门外去。都请了警官来。货物被出卖了,家具被搬走了;而他顽强地呆在他睡觉的那个角落里,人们出于最后的怜悯心,不敢赶他出去。拆毁工人甚至在他的头顶上敲打着屋顶。人们抽掉了石板,天花板崩落了,墙壁吱吱歪歪地响,可是他在这赤裸的老空架子下面,在这些残迹中间,仍然不肯离去。最后,警察到了,他才出去了。然而在他到附近的一家公寓里待了一夜以后,第二天一清早,他又出现在对面的人行道上。

“如果你还在爱他,他还是会回来的,”年轻的姑娘为了安抚这个临死的人用这种最后的希望继续说。“赶快治好了病,他会知错的,他会同你结婚。”

“布拉先生,”黛妮丝温和地说。

这些问题让黛妮丝吃了一惊,她结结巴巴地可是不得不把真实情况,把在店里听到的一些传闻,吐露出来:克拉哈已经厌倦了那个落在她手里的年轻人,已经不再理睬他;于是失魂落魄的柯龙邦到处追着她,卑屈得如丧家狗,试图偶尔见她一面。人们都说他就要进入卢佛商店了。

他听不见,他那双火焰似的眼睛吞噬着那些拆毁工人,他们正在用鹤嘴锄砸那间小破屋的门面。现在通过那些空洞的窗口,可以看得见里面了,看得见那几间破屋子和黑暗的楼梯,那里已经有两百年没有阳光了。

“告诉我,他是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吗?”病人抓住坐在床边上的堂妹的手立即就问。“是的,我要见到你,只有你会告诉我……他们不是住在一起吗?”

“啊!是你呀,”最后他答话了,这时他认出她来了。“是吧?他们演了一出好戏,这伙强盗!”

日内威芙的目光固执地看向她的父亲,他站着不动,表情僵硬,喉头哽住了。最后他才明白,退出去了。一语不发,而且人们听见了他走下楼梯的沉重脚步。

她不敢再谈下去,她被的老住处的这种让人心痛的悲惨景象所感动,连她自己的眼睛都离不开那向下落的霉臭的石块了。在上面,在她的老房间的天花板的一角下,她还看得见那用歪歪扭扭的黑字写成的名字:用蜡烛火焰熏成的埃尔奈斯丁;于是她的心里又回想起那些悲惨时光,满怀对于一切痛苦的人们的怜悯。可是那些工人为了要一下子拉倒那面墙,正想从根基上把它挖倒。墙在摇摆了。

“不,不。”

“如果能够把一切都毁掉啊!”布拉发出咆哮似的声音叽咕着。

“你愿意我留在这儿吗?”黛妮丝反复说。“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去做吗?”

人们听见了一声可怕的震动。那些工人惊慌地逃到街上来。在倒落的时候,这面墙摇摆着把一切残迹都卷走了。毫无疑问,这间小破屋在雨浸和龟裂之下已经支撑不住了:只要一推就足以使它裂开。这让人感到伤心崩溃,这间被血水浸坏的泥房子就这样被削平了。连一块壁板也不再竖立着了,地上只剩下了一堆垃圾,一堆落在街边上的过去的污垢。

她的眼里涌满了泪水。可是黛妮丝急忙弯下身子,吻她的脸颊,唇上从这两片深陷下去的火热的脸颊感到一阵冷颤。但是病人捉牢她,紧紧地扼住,把她留在一种绝望的拥抱里。然后,病人的目光转向她的父亲去。

“天哪!”那个老人喊叫了,仿佛是这一打击震响在他的内心里。他张着大嘴停立着,他绝没有想到会这么快结束。他注视着打开的切口,在妇女乐园的侧背上终于成了真空,那成为它的耻辱的污点被拆除了。这个小蚊虫被压垮了,这是对无限小的让人心烦的顽固一次最后的胜利,整个一圈房屋被侵占了,被征服了。过路的人聚集拢来,扯开嗓门同拆毁工人聊天,那些工人正在对这些非常危险的老建筑大发脾气。

“不,谢谢,我没有什么要求……我只是想拥抱你。”

“布拉先生,”黛妮丝试图领他到一边去,这样反复说,“你知道他们不会不管你的。你的所有要求都可以得到满足……”

日内威芙短促地喘着气,两手老是在被窝的折痕里移来移去,两眼一直瞧着她。

他昂起了头。

“我马上就来啦……你有什么要让我做吗?你叫我做吧……你愿意我留在这儿吗?”

“我没有要求……是他们派你来的吧?好啊!你去告诉他们,布拉老头子还知道怎样劳动,他到哪里都能找到工作……真的!给被他们所屠杀的人一点小恩惠,这真太舒服啦!”

这时怜悯得肝肠寸断的黛妮丝注视着日内威芙。她怕流出眼泪来不敢讲话。最后她悄悄说:

于是她向他哀求。

这是一片悲惨触目的情景。年轻姑娘的卧室朝向院子,是照着惨淡白光的一个小房间。开始父母叫病人睡在临街的他们的正房里;可是对面妇女乐园的景象使她发狂,于是他们不得不又把她送回她自己的房间里。她躺在那里,在被窝底下显得那么瘦小,简直令人感觉不到她存在了。她那被肺结核的寒热症烧焦了的细小手腕子,经常在动着,像是急切而无意识地找寻着什么东西;同时她那重得难堪的黑头发似乎更厚实了,而且精神饱满且贪得无厌地吞噬着她那憔悴的面容,这张面孔,在一个从黑暗中崩发出来的古老的家族后面,在商业的老巴黎的洞窟中,逐渐退化濒于死亡。

“我求你,接受吧,不要让我这么烦忧。”

“你来啦!……从昨天起我是多么盼望你呀!我以为你已经不管我了,连你也丢掉我了!”

但是他摇动着他那毛茸茸的脑袋。

等到日内威芙看见了黛妮丝,她平静下来,发出了快乐的微笑。

“不,不,结束了,再见吧……幸福地生活吧,你现在年轻,别妨害老人带着自己的主张去死掉。”

“啊!我不要一个人留在这儿……啊!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呀……啊!一个人在这儿我害怕哩……”

他向那堆垃圾最后瞥了一眼,然后他手酸地走了。她在人行道的拥挤人群中间,跟在他的背后。背影从盖容广场的角上转过去,一切都完了。

他自己在楼梯上也用力揩着眼睛抹掉泪痕。到了二楼他一打开门便听见了一种虚弱而狂乱的声音在喊叫着:

黛妮丝两眼茫然一动不动地停留了一会儿。最后,她走进她伯父的店子。布商一个人在老埃尔勃夫的幽暗的小店里。管家的女人只有早晚才来,作点厨房的事和帮助上下门板。他在常常的寂寞中处消磨时间,常常整天都没有人来光顾,每当极偶然有一个顾客走来时,他慌慌张张地也找不到所要的货物。在沉默中,在微光里,他就这样不停地踱来踱去,他保持着他在两次送葬时的沉重脚步,被一种真正被迫前进的症状所影响,仿佛他要将他的哀伤催眠并使它酣睡。

“赶紧上去吧,”鲍兑说,他惊了一下站起身来。“装出笑脸来,不能让她知道。”

“伯父,您好些了吗?”黛妮丝问道。

人们不再说话。滚滚的车声时刻震动着房间,在这低矮的天花板下静止的窒息的空气里,像是送葬的鼓声传过去。而在这间濒于垮台的古老小店的悲凄中间,却可听得见店里有人在敲着什么地方,发出闷重的砰砰声。这是刚刚醒来的日内威芙,她正用一根留在她身边的手杖在敲打。

他只停了一秒钟,便又走起来,从账桌走向朦胧的屋角。

“啊,一切完了,”他又说。“他们扼杀了我们的生意,更无赖的是,他们现在杀掉了我们的女儿。”

“是的,是的,我很好……谢谢。”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向着各个幽暗的角落里打转,从空空如也的柜台转向装满商品的架子,然后又停留在他的妻子身上,她始终笔直地坐在账桌边,徒然地等待着顾客。

她想找一个安慰人的话题,找一些快乐的谈话,可是找不到。

“这一定是遗传,他的父亲在过了非常浪荡的生活以后,去年夏天死掉了。”

“您听到那声响吗?那房子倒下来啦。”

鲍兑太太并不出声,只点点头肯定了这些话。布商的脸色愈加苍白了,同时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结结巴巴地说:

“唉!这是真的,”他惊诧而喃喃地说,“一定就是那座房子……我觉得地面震动了……今天早晨,我从屋顶上望见了,我就关上了门。”

“伯伯,别原谅他了,我求你啦……他从来没有爱过日内威芙,如果你要逼他们早些结婚,他只会逃得更快。我曾经跟他谈过这件事;他完全知道我的堂姐在为他受苦,可这并没有阻止他的逃跑……问问伯母看吧。”

他作了一个漠然的手势,表示他不再关心这些事情。他每一次走到账桌前,都要看一看那张空凳子,他的妻子和女儿就在这张坐破了的丝绒凳子上长大的。于是当他那永不停息的脚步把他运到另一头的时候,他注视着淹没在黑暗里的那些架子,架子上有几段布已经发霉了。这里成了一个孤寡的店家,他所爱的人已经去了,他的生意差得不能再差了,只有他一个人在数次灾难中,带着他那颗死去的心和被打倒的自尊心徘徊着。他向黑暗的天花板扬起眼睛来,他聆听着从小餐室的阴影里传来的静默,这个家的一角,就连它闷人的气味,从前都是他喜欢的。这个老房子里只有一种声息了。他那整齐而滞重的脚步让几面旧墙壁发出了回声,仿佛他在他心爱的人们的坟墓上行走一样。

他抬起头来,还在用这个叛徒,替他的观念辩护。黛妮丝不忍听他这样责备自己,她看见他——从前是这里威严而绝对的主人——那么卑屈,两眼里充满了泪,她受到了激烈的感动,于是她就把这番意思向他讲出来:

最后,黛妮丝提及她原本要谈的问题。

“你要知道吗?”他把声音放得更低继续说,“告诉你吧!有时候,我觉得在我们的不幸中我的罪过最深。是的,如果我们楼上的儿女被寒热症夺去生命,这是我的罪过。要不是我那糊涂的自尊心,要不是我顽固地不肯把本不兴旺的店家交给他们,我不是应该立刻叫他们结了婚吗?那时,她就会得到她所爱的人,或许用他们两个人的年轻力量便会实现我所不能实现的奇迹……可是我是一个老傻瓜,我什么事都不懂,我不相信人们这事儿会让人病倒……真的!那个小伙子不是一般人;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而且诚实,单纯,安守本分,简单地说吧,是我的徒弟……”

“伯伯,您不能这样下去。必须做一个决定才行。”

他摇摆着头,模糊的眼睛垂下来,注视着那被世世代代的顾客擦坏了的潮湿的石地板。

他边走边答。

“我的脑袋就像刀割,我都不相信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是最后的一个,我把他当成亲生儿子般养大的。要是有人跟我说:‘他们也会把他带坏的,你会看到他也要堕落的。’我便会回答:‘那么,老天爷就没长眼啦!’可是他作出来了,他堕落了!……啊!这个坏蛋,他那么精通生意,我的一切理想他都有!为了一个丑八怪,为了那么一个展示在不体面的店面的橱窗里的玩偶!……不,你们瞧吧,这会叫人发疯啦!”

“当然,可是你让我怎么办呢?我曾经努力把货卖出去,可是没人来买……天哪!总有一天我将关了店门,然后就走出去了。”

又沉默了一阵。父亲和母亲面对面地观望着。然后,悄声地,他述说着他的伤心事,并不指出什么人的名字,也不是向什么人在讲话。

她知道这次破产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在这样的顽强的命运之前,债权人也会有所体谅。一切都已经付光了,她的伯父只需要简单地走向马路上去就行了。

“你现在就去看她吧……她睡着了的时候,看着像是她的病好了些的样子。”

“可是今后你要做什么呢?”她喃喃说,她想委婉地提到她不敢表明的建议。

他累坏了,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他机械地揩着额头,像是苦役般粗喘着气。沉默了一阵。最后,他向黛妮丝说:

“我不知道,”他回答。“随便人家让我做什么吧。”

“她睡着了。”

他改变了路线,从餐室走向店头的橱窗;现在他每一次都用阴郁的眼神注视着那摆着被遗忘的陈列品的令人伤心的橱窗。他甚至不抬眼看看妇女乐园的胜利的门面,那一长排的建筑看不到边,从左到右占据了一条街的两端。这是一种彻底的被打败,他再没有力气发怒了。

但就在这时,鲍兑下来了。黄疸病使他的黄面孔呈现出绿色,两只眼睛带着血斑。他依然不出声地走着路,仿佛楼上的人会听见他的话似的低低地说:

“伯伯,听我说,”黛妮丝非常为难地终于说,“或许有一个位置给您……”

“是的,上去吧,赶紧上去吧,我的女儿……她在等你,整晚都在问你。她有些事情要跟你说。”

她又顿了顿,结结巴巴地说:

“喔,我上去,伯母,”黛妮丝说,绝望笼罩了这一切,她内心里感到一阵绞痛,就连那些布匹都在发散着这种绝望。

“是的,他们派我来向您提出一个稽查的位置。”

她的表情代替了她未说完的话。要不是他们那原有的商业的自尊心迫使他们在邻居面前撑住,早就关了窗板了。

“在哪儿?”鲍兑问道。

“伯伯在上头,”鲍兑太太又断断续续地说。“我们每人陪她两小时;这里必须留一个人守着,啊!不过是为了戒备,因为事实上……”

“天哪!在那边,在对面……在我们的店里……六千法郎,一件不轻松的工作。”

她那湿润的目光在这个黑暗的小店里打量了一圈,仿佛她已经感觉到她的女儿将同这家店一起消失了。出卖兰布义耶产业得来的七万法郎,在这场竞争的漩涡里,不到两年就亏掉了,乐园现在在卖男人的衣料、猎服的绒料子和制服料子,为了同乐园斗争,已经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最后,在麦尔登呢和法兰绒的竞争上——这一类的货在市场上曾经是无与伦比的——也彻底地被打垮了。负债逐渐增加;作为最后的解救,他决心把他们的祖先老菲内用来创办这个店的、米肖狄埃街上古老的不动产抵押出去这是最后的救命稻草;现在离完全的垮台,只是早晚的问题了,就连天花板都要变成了碎屑崩溃下来而且飞走了,好像一座被虫腐蚀的建筑被风吹跑了一样。

猛然间,他停下脚步之后在她的面前。然而,他并不像她所害怕的那样愤怒起来,却是面色变得惨白,他已经被一种伤痛的情绪和辛酸的忍让压服了。

“我不知道,他们什么也不告诉我……啊!这就完啦,这就完啦……”

“在对面,在对面,”他嘀嘀咕咕地反复了好几次。“你要我到对面去吗?”

鲍兑太太没有立刻答话。她的两眼充满了泪水。然后她喃喃说:

黛妮丝也被这种感动了。她又看见了这两个店家的长期斗争,她曾经一起给日内威芙和鲍兑太太送葬,她亲眼目睹老埃尔勃夫的倒闭,被妇女乐园掐死在地上。而叫她的伯父到对面去,戴着白色领带来回地走,这个主意弄得她也怜悯且反感起来。

“怎么回事呀?”黛妮丝急忙问。“日内威芙很危险吗?”

“你看,黛妮丝,我的女儿,这可能吗?”他简单地说,同时他搓着他那颤抖的可怜的双手。

当黛妮丝到了老埃尔勃夫店里的时候,只有鲍兑太太一个人在那里。她那患贫血病的惨白的小面孔,守卫着这个寂静空洞的小店,她一动不动地坐在账桌后面。店里没有店员了;使女打扫那些架子,能不能用一个管家妇来代替她也还成一个问题。从天花板上飘落下来阴暗的冷气;过了好几个钟头也不会有一个顾客来打破这片黑暗,那些商品已经没人移动了,墙壁的灰粉在商品上越积越多。

“不,不,伯父!”在她那公正善良的生命的跳跃中她喊起来。“这是不应该的……原谅我,我请求您。”

柯龙邦的突然失踪使日内威芙受到了最严重的打击。最初,他被克拉哈所玩弄,到外面去过夜;然后,放纵着一般未经人事而居心不善的年轻人的疯狂欲望,他变成那个姑娘的顺从的奴隶,星期一他没有回家,简单地写了一封告别信给他的老板,用词雕琢,像是要去自杀了。从这来自于骨子里热情冲动,不难看出这个年轻人的打算狡猾地随意结束这段不幸的婚姻;布店的情形跟他的前途一样恶劣,用一种愚蠢方法同他们断绝关系,这正是好时机。而且大家都会认为他是受了爱情的致命伤的牺牲者。

他重新徘徊起来,他的脚步重新搅动了这个店家坟墓般的空虚。当她离开他的时候,他在巨大的绝望中顽强地,来回地走,永远在走,这种运转是自发转动的,可是绝对不能够走出去。

“说我马上就来,”黛妮丝不安地回答。

那天夜里,黛妮丝又失眠了。她深深地感到无能为力。

十一月的一天早晨,黛妮丝正在她那一部里作一些初步的指示的时候,鲍兑家的使女走来向她说,日内威芙小姐昨晚的情况很糟糕,而且她要马上见到她的堂妹。这段时间,那个年轻的姑娘一天一天地虚弱下去,在前天她不得不躺在床上了。

即便替自己的亲人帮点忙,她都得不到一种安慰。她完完全全地必须帮助人生的不可战胜的工作,这种工作需要有死亡作为它不断向前的种子。她不再奋斗了,她接受了这种斗争的法则;然而她那女性的灵魂,想到苦难的人类,就有满怀眼泪的慈悲心和友爱的柔情。几年以来她自己被卷入这个机器的来回运转里。她没有在里边流过血吗?人们没有伤害她、驱逐她、用侮辱来折磨她吗?就算在今天,当她觉得自己被这种合理正当的事业所选中的时候,她有时还是惊恐的。为什么要选中她呢,她那么弱小?为什么她那迟钝的小手猛然间在这个大怪物的运转中会那么举足轻重呢?这扫除了一切的力量,也会依次消灭了她,她的到来就像是为了复仇。慕雷曾经发明了这个粉碎世界的机器,这机器的野蛮的运转使她愤慨;他在附近撒下了毁灭的种子,残害了一些人的生命;可是她正因为他的工作的伟大而爱他,每当他的权力恣意地发挥一次,她就愈加爱他,尽管在被征服者的可怕的悲惨面前她涌出了满脸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