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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一部 第八章

这位神父已担任教职四十六年,再过三年,他就打算庆贺自己担任教职五十周年纪念日,就像本教区大司祭不久前所做的那样。自一八六四年实行公开审判以来,他一直在区法院任职,他引以为荣的是,他带领宣誓的人已达数万,他在晚年仍继续为教会、国家和家庭效力,他为自己的家庭留下一套房子,另有不少于三万卢布有息证券的一笔资产。他在法院里的工作就是带领大家面对《福音书》宣誓,可《福音书》明明写着禁止宣誓,这项工作因而并不体面。可他从未想到这一点,他不仅没有因此感到难受,反而喜欢这桩驾轻就熟的活计,还可以借机结识一些体面的先生。今天他就很荣幸地结识了那位名律师,律师让他肃然起敬,因为律师仅仅借助与帽子上插着大花的老太婆相关的这一桩案件就赚到了一万卢布。

“请。”神父说着,用浮肿的手抚摸胸前的十字架,等待陪审员们走近。

待所有陪审员均迈过台阶登上高台,神父歪着只剩几缕白发的秃脑袋,让脑袋从法巾中间油乎乎的圆孔里穿过,理一理稀疏的白发,然后面向陪审员们。

陪审员们站起身来,纷纷走向诵经台。

“请举起右手,手指像这样并拢,”他用苍老的声音缓慢地说道,同时抬起浮肿的手,手上的每个指头都有一处凹陷,他将大拇指、食指和中指这三个指头捏在一起,“现在跟着我念。”他念了起来:“我宣誓,面向万能的上帝,面对他神圣的《福音书》和缔造万物的十字架,我保证在审理本案时……”他每念一句都要停顿一下。“手别放下,要举起来,”他对一位放下手的年轻人说道,“在审理本案时……”

年老的神父的脸庞苍白浮肿,还有些泛黄,他身穿褐色教袍,胸前挂着一枚金色十字架,教袍一侧佩戴着一枚小小的勋章,他缓慢地迈动被教袍遮挡的浮肿双腿,向位于圣像下方的诵经台走去。

蓄着络腮胡的仪表堂堂的先生、上校、商人和另外几人均按神父的要求并拢三个手指,很坚决地高举手臂,似乎非常乐意这样做,其他人则显得不太情愿,动作有些迟疑。一些人跟着念的声音过于响亮,似乎是在挑衅,有意在说:“我偏这么念,我偏这么念。”另一些人则轻声细语,常常跟不上神父的词,待惊觉过来,又不合时宜地抢到了神父前头;一些人寻衅似的紧紧并拢三个指头,似乎担心会掉落什么东西,另一些人则时而松开,时而捏紧。大家都很不自在,只有老神父一人坚信,他在做一件十分有益、非常重要的事情。宣誓完毕,庭长要陪审员们推选出一位首席陪审员。陪审员们站起身来,摩肩接踵地走进休息室,一进休息室,几乎所有人都掏出香烟抽了起来。有人提议推选那位仪表堂堂的先生做首席陪审员,大家立即表示同意,于是掐灭烟头,回到审判庭。被推举出的首席陪审员告诉庭长谁被推举为首席陪审员,众人再次迈过别人的腿,坐回那两排高背椅。

开始了例行程序:清点陪审员人数,讨论缺席陪审员的问题,决定对他们罚款,确定是否同意缺席陪审员的请假,用候补陪审员替代缺席者。然后,庭长把几张小纸片折起来,放进玻璃碗,稍稍挽起制服的绣金袖口,露出多毛的胳膊,用魔术师般的动作逐一抽出纸片,展开来,读出上面的姓氏。然后,庭长放下衣袖,请神父带领陪审员们宣誓。

一切程序均按部就班地进行,迅速而又不失庄重。这种规范、循序和庄重显然令在场者心满意足,更使他们意识到他们正在参与一项严肃重大的社会事业。聂赫留多夫也体验到了这一感觉。

庭长在等三位被告落座,当玛丝洛娃坐定,他便转身示意书记员。

陪审员们刚一落座,庭长便对他们说明他们的权利、义务和责任。庭长在讲话时不断变换姿势,时而左肘撑桌,时而右肘撑桌,时而靠着椅背,时而靠着扶手,时而整理纸张,时而摆弄裁纸刀,时而摸摸铅笔。

她一走进门来,大厅里所有男人的目光全都转向她,久久地盯着她亮晶晶的黑眼睛、白皙的脸庞和囚服下高耸的胸部。甚至连那名宪兵,在玛丝洛娃从他身边走过时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直到她走过去,坐下来,在她坐定之后,这宪兵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做得不对,赶紧转过身去,打起精神,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正前方的窗户。

据庭长所言,陪审员们的权利在于,可以通过庭长审问被告,可以使用铅笔和纸张,可以察看物证。他们的义务是公正审判,不弄虚作假。他们的责任是保守会议秘密,向他人泄露消息将受到惩罚。

第三位被告是玛丝洛娃。

众人恭恭敬敬地听着。那位商人周身散发酒气,强忍着不打饱嗝,对他听到的每句话均报以赞许地点头。

庭长看了看文件,向法警和书记员提了几个问题,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传被告出庭。栏杆后的门立即被打开,两名头戴军帽、手持出鞘军刀的宪兵走进来,被告在他俩身后出现,起先是一位满脸雀斑的红发男性被告,然后是两名女性。男子身穿一件对他而言过于宽大的囚服。走进法庭时,他伸直两个大拇指,紧贴裤缝,用这个动作来阻挡过长的衣袖滑落。他不看法官和旁听者,只仔细盯着他绕过的长椅看。绕过长椅,他规规矩矩地坐在长椅的一端,给其他人留出空位,然后看着庭长,嘴里叽咕着什么,腮帮的肌肉在嚅动。他身后是一位已不年轻的女性,她也穿着囚服。这女子头戴一块女犯戴的三角围巾,面色灰白,没有眉毛,也看不出睫毛,两眼通红。她看上去十分平静。在走向座位时,她的囚服绊在什么地方,她不紧不慢地仔细摘开被绊住的囚服,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