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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大人

船上有一位辩论家胆子比别人大,听到人家疑心他们是否有灵魂,觉得很气,拿视孔版对着四分仪,瞄准那说话的人,换了两个方向,换到第三个,他开口了:“先生,你因为从头到脚高达六千尺,便自以为……”矮子嚷道:“六千尺!哎哟,我的天!他怎么知道我的高度的?六千尺,一寸都不错。怎么!这原子把我量出来了!他竟是个几何学家,知道我的大小。而我只能从显微镜里看见他,还不知道他的身量呢!”地上的物理学家回答:“是的,我把你量过了。我还能测量你高大的同伴呢。”对方接受了这建议。小大人先生便睡倒在地,因为要是站着,他的头矗在云外,太高了。地下那般哲学家在他身上插了一株大树,换了斯威夫特牧师[9],准会说出插在身上什么部分,但我尊重太太们,不便指明。他们用好几个三脚规连起来,断定他们看到的是一个高十二万官尺的青年。

假如有人惊奇,那就是听见这些话的那般人了。他们猜不出话从哪里来的。船上的教士念起退邪咒,水手们破口大骂,哲学家创立了一种学说。但不管是什么学说,始终猜不透跟他们讲话的是谁。土星上的矮子比小大人声音柔和,他三言两语对他们说出自己的种族,叙述土星上的旅行,告诉他们小大人先生是什么人。他先对他们的渺小表示惋惜,又问他们是否一向就这样可怜,近于虚无的。问他们住在一个好像是鲸鱼世界的球上做些什么,是否快乐,是否传宗接代,是否有灵魂。还有上百个诸如此类的问题。

于是小大人说了这样的话:“这一回我更明白了,判断无论什么东西,不能凭外表的大小。噢!上帝!你对一些外貌这样可鄙的物体也给了智慧。对付无穷小跟对付无穷大,在你都一样容易。倘使有比这个更小的动物,和我在天上看到的那批相貌堂堂,单是一只脚就能把我现在站着的地球盖住的动物比较起来,灵性可能更高。”

“喂,你们这些小得看不见的昆虫,天教你们生在无穷小的身体上。我感谢上天把我觉得不可思议的秘密揭露给我看了。也许在我院子里,没有人愿意对你们瞧一眼。可是我决不轻视谁,愿意保护你们。”

哲学家中有一个回答说,小大人先生尽可相信,的确有些聪明的生物比人更小。他举的例子,并非古代的诗人维吉尔提到蜜蜂的时候所说的想入非非的话,而是斯瓦麦达姆的发现和雷奥缪的解剖[10]。他又告诉小大人,有些动物之于蜜蜂,正如蜜蜂之于人类,正如天狼星人之于比他更大的动物,也正如那些大动物之于另外一些物体,使大动物相形之下只等于原子一般的物体。双方的谈话越来越有意思,小大人便说出下面一番话来。

小大人的观察力比矮子强得多,他清清楚楚看出那些原子在谈话,指给矮子看。土星人在生殖问题上闹了误会,很难为情,可绝对不信这一类的动物能交换思想。他和天狼星人一样能说话,但他听不见那些原子的话,便以为他们不会说话。何况这些小得看不见的生物怎么能有发声的器官呢?又有什么可说呢?要说话,先要能思想,或是近乎思想的机能。要是他们有思想,就该有相当于灵魂那样的东西。而把相当于灵魂的东西加在这类物种身上,土星人是觉得荒唐的。“可是,”天狼星人说,“你刚才还以为他们谈恋爱呢。难道你认为谈恋爱可以不用思想,不用说几句话,甚至也不用有所表示吗?你觉得要一个人说出一个理由,比生一个孩子更难吗?在我看,这两件事都不可思议。”矮子道:“我既不敢相信,也不敢否认。我谈不上有什么意见了。还是把这些小虫研究一下,再讨论吧。”小大人回答:“这话说得很对。”他立刻拿出剪刀来修指甲,当场用一片大拇指甲做成一个传声喇叭,像个其大无比的漏斗。他把漏斗的管子插在自己耳朵里。漏斗口的圆周连船带人都罩住了,地面上最细小的声音都能进入指甲的螺旋形纤维。天上的哲学家凭着这点巧妙,完全能听到地下那些小虫的嗡嗡声。要不了几小时,他居然听出说话,后来竟听出法文来了。矮子跟着如法炮制,可是比较困难一些。两位旅客越来越惊奇,他们听见小虫讲的话还有理性,觉得自然界的奥妙简直无从解释。你们当然想象得到,天狼星人和他的矮子都急着要跟原子们攀谈。他们怕自己打雷般的声音,尤其是小大人的,不但不能叫人听到,反而会把他们震聋。一定要减低音量才行。于是两人嘴里衔着一些牙签般的小东西,拿很细的一头放在船旁。天狼星人把矮子抱在膝上,把船和船上的人放在指甲上,然后低着头轻轻的说话。这样那样的布置好了,他才说:

七与人类的谈话

六他们与人类的接触

“噢,你们这些聪明的原子,永恒的主宰有心在你们身上显露他的神通与智巧。你们在地球上一定享尽了清福,尝到了纯粹的快乐,因为你们身上的物质这样少,好像只有精神,你们准是在相亲相爱和深思默想中过日子的。这是真正的精神生活。我一处也没见过真正的幸福,幸福必定在这里了。”

所以,天狼星上的哲学家直要竭尽巧思,才看出我所说的那些原子。列文虎克与哈特苏克最先发现——或者自以为发现——产生我们的种子的时候[8],还远不如天狼星人这个发现来得惊人。小大人看着这些小家伙蠕动,打量他们的种种本领,研究他们的一切活动,觉得乐不可支。他简直叫起来了!他欣喜欲狂的拿一个显微镜放在同伴手里。两人异口同声的说道:“我看见了。你瞧,他们不是背着东西,一会儿低下身子,一会儿抬起来吗?”说话之间,因为看到这样新奇的东西而高兴,也因为怕丢失他们而害怕,两人的手都抖起来。土星人从极端怀疑一变而为极端轻信,以为那些小东西正忙着生殖。他说:“啊!自然的本相被我当场看到了。”但他惑于外表误会了。这也是常有的事,不管你用不用显微镜。

一听这话,所有的哲学家都摇头。有一位比其余的更坦白,老实承认说,除了少数不受重视的居民以外,余下的只是一批疯子、恶人和可怜虫。他说:“假如恶是物质造成的,那末使我们作恶的物质太多了。假如恶是从精神来的,那末是精神太多了。你可知道就在我跟你说话的这个时候,与我们同类的一百万戴帽子的疯子,正在杀害另外一百万缠头巾的疯子[11],或者被他们杀害。而且从古以来,差不多全地球的人都干着这样的事?”天狼星人听着发抖,追问这样弱小的动物从事这样残酷的斗争是为的什么。哲学家道:“为争几堆像你脚跟大的泥土[12]。并不是几百万相杀的人里头,有一个人对那堆泥土有何要求。而是要争个明白,那堆土究竟属于一个叫做苏丹的人呢,还是属于另外一个不知为什么叫做恺撒的人?那小块地,苏丹和恺撒从来没见过,也永远见不到。而互相残杀的动物,差不多也没有一个见过他们为之拼命的那个动物。”

万一高大的掷弹兵兵团里,有个团长看到我这本书,我相信他准会把士兵的军帽至少加高两足尺。可是我先告诉他一声,那是白费的。他和他的部下永远小得看不见。

天狼星人愤愤的叫道:“啊,该死东西!这样灭绝理性的疯狂,谁想得到?我恨不得跺一阵子脚,把这些可笑的凶手一齐踩死。”人家回答说:“你不必费心,他们干的事就是在自取灭亡。告诉你,不消十年,这些可怜虫剩不了百分之一。即使他们不动刀枪,也会由饥饿、疲劳,或是饮食无度把他们收拾完的。况且应当惩罚的不是他们,而是那些坐着不动的蛮子。他们待在办公室里,吃饱了饭,命令一百万人去屠杀,事后再叫他们举行庄严的仪式感谢上帝。”旅行家觉得人类这个小小的种族太可怜了,想不到他们有这许多相反的、奇怪的表现。他对哲学家说:“既然你们是少数贤哲的人,决不肯为了金钱而杀人,那末你们干些什么?”哲学家道:“我们解剖苍蝇,测量线,集合数字;在人人了解的两三个问题上表示同意,对于谁也不懂的两三千个问题争论不休。”天狼星人和土星人立刻心血来潮,想打听这些有思想的原子,哪些事情是他们一致同意的。他问:“从天狼宿到双女星有多少距离?”他们一齐回答:“三十二度半。”“从此地到月球有多少距离?”“说整数,是地球半径的六十倍。”“你们认为空气有多重?”他以为这问题把他们难住了。不料所有的哲学家都告诉他,以同样的体积计算,空气比最轻的水轻九百倍左右,比杜加[13]的黄金轻一千九百倍。土星上的小矮子听了大为惊奇,几乎把这批他一刻钟以前不承认有灵魂的人,当做巫术师。

小大人把手慢慢的伸向那东西出现的地方,两个指头伸出去又缩回来,唯恐弄错了。然后又张开,又并拢,非常轻巧的把装载那般先生们的船夹起来,仍旧放在指甲上,不敢压得太紧,生怕压坏了。土星上的矮子说:“哎,这个动物跟第一个完全两样。”天狼星人把那个所谓动物放在掌心内。旅客和船员以为被旋风卷到了一块岩石上,一齐忙起来。水手们搬出大桶的酒,倒在小大人掌中狂喝。几何学家拿起他们的四分仪和扇形仪,带着拉伯兰女子[7],走到天狼星人的手指上。因为他们大忙特忙,天狼星人居然觉得有些东西蠕动,使他手指发痒了。那是一根铁棍插进了他的食指,有一尺深。凭着这个刺激,他断定手中的小动物身上有些东西出来了。但开头也没想到别的。一条鲸鱼和一条船,用了显微镜才不过勉强看得出。遇到像人那样微小的生物,显微镜就没办法了。我这么说,不是有心伤害谁的面子,但我不能不提出一点请一般爱面子的人注意:以身高五尺半计算,我们站在地面上的身量,不会比一个只有大拇指六十万分之一高低的小动物,站在一个圆周十尺的球上的身量更大。你们不妨想象有个巨大的物体能把地球抓在手中,它器官的大小和我们人的器官比例相同。而天地之间这样大的物体可能很多。那末请大家考虑一下,人间的战争,使我们损失了原来就应当还给人家的两个村子的战争,让那些庞大的物体看了作何感想。

终于小大人对他们说道:“既然你们对身外之事知道得这么清楚,对身内之事必定知道更清楚。告诉我,你们的灵魂是什么东西?你们的思想是如何形成的?”那些哲学家和刚才一样同时开口,但每个人都意见不同。最老的一位提到亚里士多德,另外一个提到笛卡儿,这个提到玛勒勃朗希,那个提到莱布尼兹,又有一个提到洛克。亚里士多德派的老学者很有自信的高声说道:“灵魂是一种完美的现实,是使灵魂所以能成为灵魂的原因[14],这是亚里士多德明白说过的,可以参考他的著作,卢佛版六三三页。”学者接着说了两个希腊字。巨人道:“我不大懂希腊文。”哲学蠹鱼回答:“我也不大懂。”天狼星人道:“那末为什么你要说一句希腊文,引一个叫做亚里士多德的人的话呢?”学者回答:“因为引证我们不了解的东西,就得用我们懂得最少的语言。”

五两位旅客的实验与讨论

笛卡儿派的学者接着发言,说道:“灵魂是纯粹的精神,未出娘胎已接受了全部形而上学的观念。出了娘胎,必须进学校,把原来知道得很清楚而以后不知道了的东西重新学过。”那身高八里的动物答道:“你长了胡子倒反愚昧无知,那也用不着你的灵魂在娘胎里那么博学。但是你所谓精神又是指的什么?”那推理家说:“你问什么?我完全不明白什么叫精神。有人说那不是物质。”“什么叫物质,你至少是明白的了?”“那我清楚得很。比如说,这块石头是灰色的,是某种形态,有三度空间,有重量,可以分割。”天狼星人道:“这个你认为可分的,有重量的,灰色的东西,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你看到了一些属性,可是物体本身,你认识吗?”哲学家回答:“不认识。”“那末你根本不知道何谓物质。”

矮子有时判断事情太快,先以为陆地上是没有人的。主要的理由就是一个人都没看见。小大人客客气气的提醒他,这种推理不大准确。他说:“某些五十分之一大小的星,我看得很清楚,你的小眼睛可看不见。难道你就断定没有那些星吗?”矮子道:“可是我已经摸到家了。”小大人道:“可是你的感觉不灵啊。”矮子道:“可是这星球的构造这样不行,这样不规则,在我看来,形状又这样可笑!我觉得这儿一切都是混沌一片。你看那些小溪没有一条是直线的,池塘非圆非方,又非椭圆,形状毫无规律。球上还到处长着尖尖的小石子(他是说我们的山),刺痛我的脚。整个球的形状,你注意到吗?两极那么平,绕着太阳转动的模样那么蠢,两极的气候一定长不出东西来。其实,我认为这里没有人,就因为我觉得明理的人是不愿意住的。”小大人道:“说不定住在这儿的就不是明理的人。不过看样子,这地方也并非一无所用。你说这儿样样都不规则,因为木星和土星上样样都笔直。大概就因为此,这里才有点混乱。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一路游历老是注意到自然界种类繁多,参差不一吗?”土星人把这些理由都驳回了。两人竟可以永远争论下去。幸亏小大人说话激动,一不小心把他戴的钻石项链震断了。钻石散落在地,都是些参差不等的小钻石,最大的重四百斤,最小的五十斤。矮子捡了几颗,凑近眼睛一看,发觉这些钻石车磨的方式,竟可当精密的显微镜用。他拿起一个直径一百六十尺的小显微镜,贴着眼珠。小大人挑了一个直径二千五百尺的。两个都非常好。但有了显微镜,先还一无所见,还得把镜片对准。临了,土星人瞧见一样极细小的东西全身浸在水里,在波罗的海中蠕动。原来是条鲸鱼。他用小指头轻轻巧巧的挑起,放在大拇指甲上,给天狼星人看。天狼星人看见地球上的居民如此细小,不由得又笑了。土星人一朝相信了我们的世界上住着生物,马上以为住的都是鲸鱼。又因为他是推理大家,就想猜测一颗这样小的原子,动作从何而来,它是不是有思想、有意志、有自由。小大人被这些问题难住了。他耐着性子细看,觉得没法相信它有什么灵魂。两位旅行家正想断定我们的居民是没有灵性的,不料显微镜又给他们照出一样比鲸鱼更大的东西,在波罗的海上漂浮。大家知道,正在那个时期,有一队哲学家从北极圈回来[6],他们在那边考察到许多从来没人想到的事。报上说他们的船沉在波的尼沿海,他们经过许多危险才逃出性命。但这个世界上,大家从来不知道事情的内幕。我要老老实实的讲出经过情形,决不添加一点我自己的意思,这对于一个史学家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小大人招呼另外一个被他放在大拇指上的哲人,问他灵魂是什么东西,做些什么。玛勒勃朗希派的哲学家回答:“我完全不知道。一切都是上帝替我代办的。上帝无所不包,无所不能。一切都归他安排,不用我过问。”天狼星人道:“那还不如没有你这个人。”他又问在场的一个莱布尼兹派学者:“朋友,你呢?你的灵魂是什么东西?”“是一根指着时刻的针,我的肉体敲着钟点;也可以说我的灵魂敲着钟点,我的肉体指着时刻;也可以说我的灵魂是宇宙的镜子,我的肉体是镜子的边缘。这是很明白的。”

两个外方人走得相当快,三十六小时就绕了地球一周。固然,太阳——应当说是地球——做这样一次旅行只要一天一夜,可是别忘了在本身的轴心上转动,比用两只脚走要方便得多。走过一转,他们又回到原来的地方,路上看到一个细微莫辨的水潭,就是我们叫做地中海的。也经过另外一个环绕小土堆的小池塘,我们叫做大西洋的。土星上的矮子在洋里不过水没至膝,他的同伴连脚跟也没怎么受潮。他们一来一回的时候,都在地上地下做各种动作,想知道这星球上有没有居民。他们低下身子,躺在地上,到处摸索。但他们的眼睛和手,跟在地下爬的小生物太不相称了,因此没有一点感觉可以使他们疑心到地球上住着我们,以及和我们同居的别的生物。

一个洛克派的小人物就在近旁。问到他的时候,他说:“我不知道我如何思想,只晓得我的思想是靠我的感官来的。我相信世界上有些无形而聪明的物体,但是说上帝不可能把思想传给物质,那我非常怀疑。我敬重神的威力,我无权加以限制。我什么都不敢肯定,只相信世界上可能的事比大家所想象的更多。”

他们歇息了一会儿。仆人把两座山收拾干净,给他们吃了当早饭。接着他们想察勘一下居留的小地方。先从北部走到南部。天狼星人和他的仆人普通每一步大约走三万官尺。土星上的矮子远远的跟着,上气不接下气。他差不多要跑十二步,才抵得上同伴的一步。你们不妨想象(假如允许我做这样的比较)有只很小的袖珍狗,跟着普鲁士的一个警卫队长跑路。

天狼星上的动物笑了笑,觉得此人的智慧不比别人差。要不是身量的比例相差太大,土星上的矮子竟会拥抱那位洛克派的学者。不幸有个戴方帽子的微生物[15],打断了全部哲学微生物的话,自称知道整个的秘密,说这秘密就在圣·多玛的《神学要义》之内。他把两位天上的居民从头到脚瞧了瞧,说他们两位,他们的世界,他们的太阳,他们的星球,完全是为了地球上的人而存在的。听了这话,两个旅客不由得扑在彼此身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据荷马说,那种狂笑是神明所独有的。他们的肩膀和腹部一上一下的动个不停。这阵抽搐,使那条被天狼星人放在指甲上的船掉落在土星人的一只裤袋里。两人找了半天,终于寻到了船上的乘客,把他们恢复原状。天狼星人把那些小人放在手中,仍旧很和善的跟他们说话,虽则看到无穷小的东西有无穷大的骄傲,不免暗中着恼。他答应为他们写一部精彩的哲学书,特意写得极小,好让他们阅读;在那部书里,他们可以看到万物的终极。他动身之前果然给了他们这部书。船上的人带回巴黎,送交科学院。科学院的秘书打开一看,全是空白。“啊!”他说,“我早料到的。”

四他们在地球上的遭遇

言归正传。两位旅行家从木星上出来,飞渡了大约一万万里的空间,沿着火星的边缘走过。大家知道,火星比我们小小的地球小五倍。他们看见有两个月亮照着。这两个月亮逃过了我们的天文学家的眼睛。我料定加斯丹神甫会大做文章,而且写得很风趣,否认有这两个月亮。但我宁可相信一般用类推法思考的人。那两位聪明的哲学家很懂得,火星离太阳那么远,两个月亮是少不了的。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觉得火星太小,担心没法睡觉,便继续向前,好似两个游客瞧不起破落的乡村客店,一径赶往前面的城市。可是天狼星人和土星人不久就懊悔了。他们走了好久,一无所遇。临了,他们瞧见一点暗淡的光,原来是地球,那叫从木星上来的人看了的确可怜。但他们怕错过了宿头又要后悔,便决定上岸。他们走到彗星的尾巴上,看见北极光正要出发,便搭在上面,在我们新历一千七百三十七年七月五日,到了波罗的海北岸。

两位好奇的人就此动身。他们先跳上土星环,觉得相当平坦,和我们小地球上的一位名流所猜的一样。他们从土星环跨上一个一个的月球。一颗彗星在最后一个月球旁边掠过,他们带着仆人和仪器跳上去。走了大约一亿五千万里[5],遇到木星的许多卫星。他们跨上木星,住了一年,听到好些珍秘的事。要不是异教裁判所的各位法官认为有些见解太激烈,那部奇书早在印刷中了。可是我在大名鼎鼎的某总主教的藏书室里,看见过手稿。总主教让我浏览他藏书的度量与好意,我简直称道不尽。

两位哲学家带着一套精美的数学仪器,预备搭着土星的大气出发了,土星人的情妇却得了风声,哭哭啼啼的赶来埋怨。她是个俊俏的棕发女郎,只有三千九百六十尺高,但是可爱的风度补救了她身量的矮小。她嚷道:“啊!狠心的汉子!你追求了我一千五百年,我没有理睬。等到我依了你,在你怀中才过了一百年,你就把我丢下,跟一个别的世界上的巨人出门了。哼,你只有好奇心,从来不曾有过爱情。你要是一个真正的土星人,一定会对我忠实的。你上哪儿去流浪啊?你想干什么啊?咱们的五个月亮还不像你这么飘流不定,咱们的土星环也不及你这样没有恒心。完啦,完啦,从此我再也不爱什么人了。”哲学家尽管是哲学家,还是把她拥抱了,和她一起哭了一场。那太太晕过一阵,向一个当地的小白脸找安慰去了。

三天狼星居民与土星居民的旅行

小大人提了好几个这一类的问题,又打听土星上有多少种不同的物体。土星人回答说有三十来种,例如神、空间、物质、有感觉的有形的生物、有感觉与思想的有形的生物、有思想的无形的生物、有互相侵入之物、有互不侵入之物等等。天狼星人说他的星球上有三百种这一类的物体,他游历期间又发现了三千种。土星上的哲学家听了大为惊奇。两人把各自所知道的少数事情和许多不知道的事情,交换了一番,讨论了太阳——公转,决意一同去做一次小小的哲学旅行。

小大人回答:“要不是你胸襟旷达,我就要怕你伤心,不敢告诉你我们的寿命比你们长七百倍了。可是你很明白,所谓死亡不过是把肉体还给原素,在另一种形式之下参与万物的成长。一到这变化的关头,不管你活了天长地久还是只活了一天,都是一样。我到过一些地方,人的寿命比我们长一千倍,他们还在怨叹。可是到处都有些明白人,懂得乐天安命,感谢造物。他散播在宇宙之间的物种多至不可胜计,但都有它们的共同点。例如所有的人都不同,实际上思想与欲望的天赋都相同。普天之下,物质皆占有空间,但每个星球上的物质,特性各异。你们的物质,你们认为有多少特性呢?”土星人道:“倘若你所谓特性,是指没有了它们,我们的星球就不是现在这个模样,那末我们一共有三百种,例如面积、不可入性、可动性、可分性、地心吸力等等。”旅行家道:“显而易见,按照造物主安排你们这个小地方的计划,这小数目是足够的了。我在每样事情上佩服造物的智慧。我处处看到有差别,而又处处有比例。你们的星球小,你们的居民也小;你们的感觉少,你们物质的特性也少——这都是上天的安排。你们的太阳,细看起来是什么颜色的?”土星人答道:“白的,可是近于黄色。分析起来,太阳包括七种颜色。”天狼星人道:“我们的太阳是近于红的,一共有三十九种原色。我游历期间看到的太阳,没有两个相像的,正如你们的脸没有一张不跟别人的两样。”

那贵人躺下身子,秘书凑近着他的耳朵,然后小大人说道:“不能否认,自然界真是形形色色,种类繁多。”土星人道:“是啊,那好比一个花坛,其中的花……”小大人道:“哎,什么花坛!提它干吗?”秘书又道:“好比一些金发女郎和棕发女郎,她们的装饰……”小大人道:“棕发女郎跟我有什么相干?”“换句话说,那好比一屋子的画,笔致……”旅行家道:“不,自然界就是自然界。为什么要用这个那个来比呢?”秘书回答:“因为要讨你喜欢啊。”旅行家道:“我不要人家讨我喜欢,我要人家增长我的知识。先请你告诉我,你们星球上的人有多少种知觉?”秘书回答:“有七十二种,但我们天天嫌少。我们的幻想超过我们的需要。有了七十二种知觉,有了土星环,有了五个月亮,我们觉得还是大受限制。虽则有着种种好奇心,从七十二种知觉上生出来的情欲数量也很可观,我们还常常觉得无聊。”小大人道:“那我完全相信,在我们星球上,我们有了上千种知觉,仍旧有一股说不出的、渺茫的欲望,说不出的苦闷,随时使我们感到自己的不足道,觉得还有比我们完美得多的生灵。我略微走过几个地方,看见有的人远在我们之下,有的人远在我们之上。但是欲望不超过真正的需要,需要满足以后不再有欲望的人,一个都没见过。也许有一天,我会到一个应有尽有的地方。但至此为止,关于那个地方,谁也没给我确实的消息。”土星人和天狼星人便化尽心血,做种种猜测。可是发了一大堆又奇妙又渺茫的议论以后,不得不回到事实。天狼星人问:“你们的寿命有多长?”土星上的小大人回答:“啊!很短的。”天狼星人说:“那完全跟我们一样。我们也老是嫌寿命太短。这大概是天下普遍的规律了。”土星人说:“唉!我们只活到太阳的五百公转(照我们的计算是一万五千年左右)。这不是几乎生下来就死吗?我们的生命不过是一个小点子,我们的寿命不过是一刹那,我们的星球不过是一个原子。才开始有些知识,还来不及得到经验,死亡就来了。我吗,我什么计划都不敢有,我好比大海中的一滴水。在你面前,想到我在这个世界上所表现的可笑样儿,尤其觉得难为情。”

二天狼星居民与土星居民的谈话

既然朝廷上全是卑鄙龌龊、兴风作浪的玩艺儿,小大人受到放逐,并不怎么难过。他编了一支滑稽的歌取笑祭司,祭司满不在乎。然后,小大人到一个个的行星上去漫游,以便像俗语说的,培养智慧,开拓心胸。一向只坐驿车或轿车出门的人,一定会觉得天上的乘舆奇怪。因为我们住在这个小土堆上的人,只要事情出乎我们的习惯,就无从想象。我们那位旅行家,深通地心吸力的规律和一切相引相拒的力量,而且善于利用。他带着家人有时借助于一道阳光,有时依靠一颗彗星,从一个星球跨到另一个星球,好像鸟儿在树枝上飞来飞去。他瞬息之间渡过了银河。但我不能不承认,大名鼎鼎的但尔亨牧师[3]自称在望远镜中看见的极乐世界,小大人透过银河的星云并没看见。皇天在上!我不敢说但尔亨先生看错了,但小大人是亲历其境的,又是个精细的观察家。再说,我也不愿意反对哪一个。小大人去了不少地方,来到土星上。尽管他看惯新鲜事儿,一见那星球与居民的渺小,也不由得露出一副高傲的笑容,那是连大智大慧的人有时也难免的。因为土星只比地球大九倍,上面的人只是身长六千尺左右的矮子。小大人先在家人中间把矮子取笑了一阵,仿佛一个意大利音乐家到了法国,笑吕利的音乐[4]。可是天狼星人极明事理,他马上懂得一个有思想的生物只有六千尺长,不见得就可笑。他先让土星上的居民惊奇了一会儿,跟他们混熟了。他和土星的学士院秘书成了知己。秘书极有才气,事实上一无发明,但把别人的发明说得头头是道,大大小小的计算也还做得不差。为了满足读者,我把小大人和秘书先生有一天谈的很奇怪的话,在此报告一下。

以才智而论,在我们看来,他是最有修养的一个。他知道很多事情,也发明了一部分。年纪还没到二百五十岁,照例在他星球上的耶稣会学校念书的时期,因为聪明不过,已经解答了欧几里得的五十多门题目[2]。那就比柏斯格多十八门。柏斯格幼年,据他姊姊说,一边玩儿一边解答了三十二门题目,但他后来只成为一个平凡的几何学家和很糟糕的玄学家。小大人到四百五十岁,童年告终的时代,解剖了许多直径不满一百尺、普通的显微镜照不出的昆虫,写成一部奇妙的书,替他招来一些麻烦。他国内的祭司是个愚昧透顶、喜欢小题大做的人,认为书中有些可疑的、不雅的、武断的、邪曲的、近乎异端的理论,便对他大肆攻击,所争的是天狼星上的跳蚤身体是否与蜗牛的质地相同。小大人的辩护很巧妙,使所有的妇女都站在他一边。案子拖了二百二十年。临了,祭司叫一般从未念过那部书的哲学家,把书禁止了,罚作者八百年不得入朝。

那位贵人的身量既然如我所述,我们所有的雕塑家与画家想必不难同意,他的腰带该有五万尺圆周,那也是很相称的比例。

一向为人类造福的代数学家,倘若当场拿起笔来,就会算出:既然天狼星系的居民小大人先生从头到脚有二万四千步,合到十二万官尺,而我们地球上的居民不过身高五尺,地球一周不过九千里。那末小大人所生长的星球,圆周一定比我们小小的地球正好大二千一百六十万倍。这在自然界中也极其平常,不足为奇。日耳曼或意大利某些诸侯的国土,不出半小时就能绕完一圈,跟土耳其帝国、莫斯科维帝国或中华帝国比较之下,还不过是个淡薄的形象,不足以形容万物的差别之大。

在那些环绕着天狼星转动的行星中间,有一个星球上有个青年,聪明绝顶,最近到我们这个小蚂蚁窝中游历,我三生有幸,和他认识了。他叫做小大人[1],这名字对所有的大人物都很合适。他身高八里——我说的八里等于官尺二万四千步,每步五尺。

一一个天狼星系的居民游历土星

哲学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