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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汉

第十三章美丽的圣·伊佛到凡尔赛去

“这个剧本是公认为最好的呢。”“那说不定和许多没有本领而居于高位的人一样。不过这是趣味问题;我的鉴赏力还没成熟,可能错的;但你知道我的习惯是把自己的思想、感觉,老老实实说出来。我疑心一般人的判断往往夹着幻想、时尚、意气。我只凭本性说话。可能我的本性缺点很多,但也可能多半的人不大肯听听本性的意见。”说着他背了几段《依斐日尼》,这些诗他满肚子都是。虽然念得不高明,那种真情实感和动人的声调,也使高尔同听着哭了。接着又读了《西那》,他并不流泪,只是佩服。

我们这位遭难的人,思想上的进步远过于精神上的安慰。闭塞多年的聪明,一下子发展得那么迅速那么有力,他的天性给琢磨得越来越完满,仿佛替他对不幸的遭遇出了一口气。可是院长先生、他好心的妹妹,还有被幽禁的美人圣·伊佛,这个时期又怎样了呢?第一个月大家焦急不安,第三个月痛苦万分,胡乱的猜测、无稽的谣言,使他们着了慌;六个月之后,以为他死了。最后,甘嘉篷先生兄妹俩,从内廷侍卫写到下布勒塔尼的一封旧信中,知道有一个很像天真汉的青年,一天傍晚到过凡尔赛,当夜被人架走,从此没有消息。

他仔细念完剧本,除了求快感以外并无别的用意;然后一滴泪水都没有,睁着惊奇的眼睛望着朋友,无话可说。临了,他被逼不过,只得说出他的感觉:“开头一段我弄不清;中间一段我受不了;最后一场我很感动,虽然不大像事实。我对剧中人一个都不感兴趣,统共只记得一二十句诗,可是我喜欢的东西是全部背得的。”

甘嘉篷小姐道:“唉,我们的侄儿恐怕做了什么傻事,出了乱子了。他年纪轻轻,又是下布勒塔尼人,不会知道宫中的规矩的。亲爱的哥哥,我从来没到过巴黎或是凡尔赛,这是一个好机会,说不定我们能把可怜的侄儿找回来。他是我们哥哥的儿子,我们责任所在,应当去救他。将来年轻人的火气退了,谁敢说我们就没法使他当修士呢?他读书很有天分。你该记得为了《旧约》与《新约》的辩论吧?他的灵魂是我们的责任。教他受洗的也是我们。他心爱的情人圣·伊佛,天天都从早哭到晚。真的,应当到巴黎去。倘使他躲在什么坏地方花天酒地的玩儿,像人家告诉过我的许多例子,那我们就把他救出来。”院长听了妹妹的话感动了,去见当初替休隆人行洗礼的圣·马罗主教,求他帮助,请他指教。主教赞成院长上巴黎走一遭,写了许多介绍信,一封给王上的忏悔师、国内第一位贵人拉·希士神甫,一封给巴黎的总主教哈莱,一封给摩城的主教鲍舒哀。

高尔同说:“你念念《洛陶瞿纳》罢[43],据说那是戏剧中的杰作;比较之下,你多喜欢的别的作品都不足道了。”年轻人念了第一页就道:“这是另外一个作家的。”“你怎么知道?”“我说不出道理,可是这些诗句既不动听,也不动心。”高尔同道:“噢!那不过是诗句而已。”天真汉道:“那么写它干什么?”

兄妹俩动身了。但一到巴黎,就像进了一座大迷宫,看不见进路,也看不见出路。他们并非富有,却每天都得坐着车出去寻访,又寻访不到一点踪迹。

“你觉得希腊悲剧怎么样?”“那是适合希腊人的。”天真汉回答。但读到近代人写的《依斐日尼》《番特勒》《昂特洛玛葛》《阿太里》[42],他为之出神了,又是叹气,又是流泪,无意之间把剧词都记熟了。

院长去求见拉·希士神甫。拉·希士神甫正在招待杜·德隆小姐,对院长们一概不见。他到总主教门上,总主教正和美丽的特·来提几埃太太商量教会的公事。他赶到摩城主教的乡村别墅,这主教正和特·莫雷翁小姐审阅琪雄太太的《神秘之爱》[44]。但他仍旧见到了两位主教,他们都回答说,他的侄子既非修士,他们就不便过问。

他对莫里哀大为倾倒。从他的喜剧中,他认识了巴黎的和一般的人情风俗。“你最爱他哪一本戏呢?”“不消说,当然是《伪君子》[41]。”“我跟你一样,”高尔同说,“把我送进地牢来的就是一个伪君子。使你倒楣的或许也是些伪君子。”

终于他见到了耶稣会士拉·希士神甫。拉·希士神甫张着臂抱迎接他,声明他素来特别敬重院长,其实他们从来没见过面。他赌咒说,耶稣会一向关切下布勒塔尼人:“可是,令侄是不是迂葛奴党呢?”“绝对不是。”“可是扬山尼派?”“我敢向大人担保,他连基督徒还不大说得上。十一个月以前,我们才给他行了洗礼。”“那好极了,好极了,我们一定照顾他。你的教职出息不错吗?”“噢!微薄得很。舍侄又花了我们很多钱。”“你们附近可有扬山尼派?你得注意,亲爱的院长先生,他们比迂葛奴党,比无神论者,还要危险。”“大人,我们那儿没有扬山尼派。小山圣母修院的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扬山尼主义。”“那才好呢,行啦,你有什么要求,我无不尽力。”他挺殷勤的送走了院长,把他忘得干干净净。

两个囚徒用来消遣岁月的书籍中,还有诗歌,希腊悲剧的译本和几部法国戏。天真汉读了谈情说爱的诗,心里又快乐又痛苦。它们都提到他心爱的圣·伊佛。《两只鸽子》的寓言[40]使他心如刀割——何年何月他才能回到旧巢去呢?

时间过得很快,院长和他的妹妹感到绝望了。

年轻的天真汉仿佛一些元气充足的树,长在贫瘠的土上,一朝移植到水土相宜的地方,很快就根须四展,枝叶扶疏了。而监狱竟会是这块有利的土地,也是意想不到之事。

可是那该死的法官急于要替大戆儿子完婚,特意叫人把圣·伊佛接出修院。她始终热爱她的干儿子,正如她始终痛恨人家派给她的丈夫。送进修院的侮辱加增了她的热情,要她嫁给法官儿子的命令更是火上添油,怨恨、柔情、厌恶揽乱了她的心。不用说,一个少女的爱情,比一个年老的院长和一个四十五岁以上的姑母的友谊,心思巧妙得多,胆子大得多。何况她在修院中私下偷看的小说,也把她训练成熟了。

第十二章天真汉对于剧本的意见

美丽的圣·伊佛想起宫中侍卫写到下布勒塔尼的信,地方上曾经喧传一时。她决定亲自到凡尔赛去探听消息:要是她的丈夫真如人家所说的关在牢里,她就跪在大臣们脚下替他伸冤。她不知怎么会感觉到,宫廷之中对一个美貌的姑娘是有求必应的,但没想到要付怎样的代价。

不久两人又研究初步的天文学。天真汉叫人买了几个浑天仪,一看那个伟大的景色,他高兴极了,叫道:“可怜!直到人家剥夺了我仰观天象的自由,我才认识天象。木星和土星在无垠的空间转动,几千百万的星球照耀着几千百万的世界,而在我偶然来到的一角土地上,竟有人把我这个有眼睛有头脑的生物,跟我视线所及的无量数的宇宙,跟上帝安放我的世界,完全隔绝!普照宇宙的日光,我竟无法享受。在我消磨童年和青年时代的北国,可没有人遮蔽我的天日。亲爱的高尔同,要没有你,我在这里就陷入一片虚无了。”

打定了主意,她觉得安慰了,放心了,便不再拒绝傻瓜的未婚夫。她也接待那可厌的公公,奉承她哥哥,在家里布满了愉快的空气。然后行礼那天,清早四点,她带着人家送的结婚礼物和手头所有的东西,偷偷的动身了。她布置周密,晌午时分已经走了四十多里,才有人走进她的卧房。大家吃了一惊,慌张到极点。法官那天所发的问题,超过了一星期的总数。傻新郎也比平时更傻了。圣·伊佛神甫大发雷霆,决意去追妹子。法官父子决意同行。于是大势所趋,下布勒塔尼那一郡的人物,几乎全体到了巴黎。

老人有几本批评小册,几本期刊:一般不能生产的人借此抹煞别人的生产,维才之流侮辱拉西纳,番第之辈侮辱法奈龙。天真汉看了几本,说道:“这好比苍蝇蚊子在骏马的屁股上下蛋,并不能妨碍骏马的奔驰。”两位哲学家对这些垃圾文学简直不屑一看。

美丽的圣·伊佛料定有人追来的,她骑着马,一路很巧妙的打听那些快差,可曾遇到一个大胖神甫、一个高大非凡的法官和一个傻头傻脑的青年,往巴黎进发。第三天,听说他们离得不远了,她就换了一条路。靠着聪明和运气,居然到了凡尔赛。追蹑的人却扑到巴黎去寻找。

他还写了许多别的感想,使高尔同老人暗暗吃惊,想道:“怎么!我孜孜为学,花了五十年工夫,反不能像这个半野蛮的孩子有这样自然而合理的见识。我战战兢兢,唯恐给了他成见。谁知他只听从淳朴的天性。”

可是在凡尔赛又怎么办呢?年轻、貌美,一无指导,一无依傍,人地生疏,危险重重,怎么敢去找一个宫中的侍卫呢?她想出一个主意,去找一个地位卑微的耶稣会士。社会上既有不同等级的人,也就有不同等级的耶稣会士,正如他们说的,上帝拿不同的食物给不同的禽兽。上帝供给王上的是他的忏悔师拉·希士,凡是钻谋教职的人都称之为迦里甘教会的领袖。其次是公主们的忏悔师。王公大臣是没有忏悔师的,他们才不这么傻呢。此外还有平民百姓的耶稣会士,尤其是女用人们的耶稣会士,专向她们打听女主人的秘密的,而这就不是一件小差事。美丽的圣·伊佛去找的就是这样的一位,叫作万事灵神甫。她把事情和盘托出,说明身份、遭遇、眼前的危险,求他介绍一个虔诚的信女招留她住宿,免得歹人垂涎。

天真汉叫道:“怎么!法令交给这种人颁布吗?”高尔同老人回答:“这不是法令,而是乱命。君士坦丁堡的人,自皇帝以下都引为笑谈。于斯蒂尼安是一个开明的君主,不让手下的教士胡作非为。他知道那几位先生和别的教士,遇到比这个更重大的事也乱发命令,前几任皇帝已经看得不耐烦了。”天真汉道:“皇帝的措置很得当。我们要拥护教士,也要限制教士。”

万事灵神甫带她到一个信女家里,是他最亲信的人,丈夫在御厨房当差的。圣·伊佛一到,立刻巴结女主人,赢得了她的信任和友谊。她打听那个当侍卫的布勒塔尼人,叫人把他请来。从他嘴里,她知道天真汉和秘书谈过话就被架走,便赶去见秘书。秘书一看见美人,心先就软了,的确,上帝造女人是专为制服男人的。

有一天他读到于斯蒂尼安皇帝[39]的历史,述及君士坦丁堡教会中的博士,用极不通顺的希腊文下了一道法令,把当时一个最伟大的军人斥为邪道,因为他谈话之间很兴奋的说:真理自有光明,薪炭之火不足以照耀人心。博士们认为这两句是邪说,是异端,应当反过来说才合乎迦特力教义与希腊教义:唯薪炭之火方能照耀人心,真理自身并无光明。那般博士禁止了军人的好几篇演讲,并且下了一道法令。

那官儿动了感情,把内情告诉她:“你的爱人已经在巴斯蒂监狱待了一年多,要没有你,可能待上一辈子的。”多情的圣·伊佛晕过去了,等她醒来,那官儿又道:“我没有力量做什么好事,我所有的权力只限于偶尔做几桩恶事。相信我的话,你应当去求能善能恶的圣·波安越先生,他是特·路伏大人的表弟和心腹。路伏大人有两个灵魂:一个是圣·波安越先生,另外一个是杜·勃洛阿太太。但她目前不在凡尔赛,你只能去央求我告诉你的那位大老。”

“为什么别的民族都要给自己造出一些荒诞不经的来源呢?法国最早的史家,其实也不怎么早,说法国人是埃克多[35]的儿子,法朗居斯之后。罗马人自称为夫赖尼人[36]之后,但他们的语言没有一个字和夫赖尼语有关。埃及被神道占据了一万年,魔鬼盘踞在大月氏族中,生下了匈奴。在修西提提斯[37]以前,我只看到些近乎阿玛提斯[38]一类的小说,还不及阿玛提斯有趣。到处只有神道的显形、诏谕、奇迹、巫术、变形、穿凿附会的梦境,最大的帝国和最小的城邦,根源都不出乎这几种。有时是会讲话的禽兽,有时是受人膜拜的禽兽,一忽儿神变了人,一忽儿人变了神。啊!我们即使需要寓言,至少得包含真理!哲学家的寓言,我看了喜欢;儿童的寓言,我看了发笑;骗子的寓言,我只有痛恨。”

很少的一点快乐和无穷的痛苦,很少的一点希望和可怕的恐惧,把美人圣·伊佛的一颗心分做两半。她受着哥哥追蹑,心里疼着爱人,眼泪抹掉了又淌下来,打着哆嗦,身子都软瘫了。但她还是鼓足勇气,急忙奔去见圣·波安越先生。

“中国这段长久的历史有一点特别引起我注意,就是中国的一切几乎全是可能的,自然的。我佩服他们什么事都没有一点儿神奇的意味。

第十四章天真汉思想的进步

“据我想象,世界上的民族很多都像我一样,求知识是晚近的事。几百年中他们只顾着当前,很少想到过去,从来不想到将来。我在加拿大走过两千多里地方,没看到一所纪念建筑,大家都不知道自己的曾祖做过些什么。这不是人类的自然状态吗?这一洲上的种族似乎比那一洲上的优秀。他千百年来用艺术用知识扩充自己的生命。莫非因为他下巴上长着胡子,而上帝不给美洲人长胡子吗?我想不是的。我看到中国人也差不多没有胡子,但他们培植艺术已经有五千多年。既然他们有四千年以上的历史,整个民族的聚居和繁荣必有五十世纪以上。

天真汉的各种学问都进步很快,尤其是研究人的学问。他的思想发展的迅速,一方面固由于他天生的性格,一方面也得力于他的野蛮人教育。因为从小失学,他没有学到一点儿偏见。见识不曾被错误的思想歪曲,至今很正确。他所看到的是事物的真相,不像我们由于从小接受的观念,终身都看到事物的幻象。他对他的朋友高尔同说:“迫害你的人固然可恨,我为你受到压迫而惋惜,但也为你相信扬山尼主义而惋惜。我觉得一切宗派都是错误的结晶。你说几何学可有宗派吗?”高尔同叹道:“没有的,亲爱的孩子,凡是有凭有据的真理,大家都毫无异议。但对于暗晦的真理,就意见分歧了。”“暗晦的真理!还不如叫它做暗晦的错误。你们几百年来翻来覆去,搬弄一大堆论据。只要其中包含一项真理,便是单单一项吧,也早该发现了。全世界的人至少对这一点是应当同意的了。倘若这真理像太阳对土地一样不可缺少,那也会像太阳一样大放光明。谁要说有一项对人类极重要的真理,被上帝藏了起来,那简直是荒唐胡闹,简直是侮辱人类,侮辱那无穷无极、至高无上的主宰。”

博览群书扩大了他的心灵,一个有见识的朋友安慰了他的心灵。我们的囚徒占了这两项便宜,却是从来没想到的。他说:“我几乎要相信变形的学说了,因为我从野兽变做了人。”他有笔钱可以自由支配,便用来收集一批精心挑选的书。他的朋友鼓励他把感想记下来,以下便是他写的关于古代史的感想:

这个无知的青年,完全是由良知良能教育出来的。他说的每句话,都在不幸的老学者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叫道:“我果真为了一些空想在这儿受罪吗?我自己的苦难,比特殊的恩宠确实多了。我一生都在研究神与人的自由,结果却丧失了我自己的自由。圣·奥古斯丁也罢,圣·普罗斯班也罢,都没法把我救出这个深坑。”

第十一章天真汉怎样发展他的天赋

天真汉逞着性子,答道:“让我说句大胆的话:为了宗派的无聊争执而受到迫害的人,都是痴愚的。因此而迫害别人的,都是魔王。”

他的笃厚的天性,还为了小山修院的院长和富于感情的甘嘉篷小姐难过。他常说:“我这样毫无音讯,他们要作何感想呢?一定要认为我无情无义罢?”想到这里,他很痛苦,他哀怜他所爱的人,远过于哀怜自己。

两个囚徒都认为他们的监禁是不公平的。天真汉道:“我还比你冤枉一百倍。我生下来无挂无碍,像空气一样自由。自由与爱人,是我的第二生命,现在全给剥夺了。我们俩关在牢里,不知道被关的理由,也不能问一问。我做了二十年休隆人,大家说他们野蛮,因为他们向敌人报复,但他们从来不压迫朋友。我才踏上法国土地就为法国流血,也许我救了一个省份呢,所得的酬报是给埋进这座活人的坟墓,要不是遇到你,我早气死了。难道这个国家没有法律吗?连问都不问一声就把人判罪吗?英国可不是这样的。啊!我跟英国人拼命真是错了。”可见基本权利受了损害,他那些初步的哲学思想也不能压制天性,只能听让他的义愤尽量发泄。

多少日子,多少星期,多少岁月,都这样过去了,要不是有了爱人,天真汉也会在拘留生活中觉得幸福的。

他的同伴对此并无异议。没有满足的爱情,往往因离别而格外热烈,便是哲学也冲淡不了。天真汉提到心爱的圣·伊佛的次数,和提到道德与玄学的次数一样多。情感越变得纯粹,他的爱越强烈。他看了几本新出的小说,很少有描写他那种心境的,觉得作品老是隔靴抓痒。他说:“啊!这些作家几乎都只有思想和技巧。”最后,扬山尼派的老教士竟不知不觉的听他倾诉爱情了。以前他只知道爱情是桩罪孽,忏悔的时候拿来责备自己的,现在才慢慢体会到,爱情之中高尚的成分不亚于温柔的成分,使人向上的力量不亚于使人萎靡的力量,有时还能激发别的美德。总之,一个扬山尼派信徒居然受了一个休隆人的感化,这也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高尔同和他一般见解。读到弗尚撒克、弗尚撒盖、阿斯泰拉[34]几个小诸侯的故事,两人只觉得可怜可笑。这段历史只配诸侯的后代去研究,倘若他们有后代的话。有个时期,天真汉为了罗马共和国几个辉煌灿烂的世纪,对别的国家都不感兴趣了。他只想着罗马战胜异族,为他们立法的史迹。他抱着满腔热忱,向往于这个追求自由与光荣,历七百年而不衰的民族。

第十五章美丽的圣·伊佛不接受暧昧的条件

法国史固然和别国的同样丑恶,天真汉却觉得开头的一部分那么可厌,中间的一部分那么枯索,后面的一部分那么渺小。到了亨利四世的朝代还没有伟大的建筑,别的民族已经有些奇妙的发现闻名世界,法国却毫不关心。史上记载的无非是发生在世界一角的、猥琐无聊的惨剧,天真汉直要捺着性子,才把那些细节读完。

美丽的圣·伊佛比她的爱人更多情,教招留她的女主人陪着去见圣·波安越先生。两个妇女都用头巾蒙着脸。到门口,一眼就看见她的哥哥圣·伊佛神甫从里面出来。她胆怯了。那位虔诚的女友安了她的心,说道:“正因为人家说了不利于你的话,你非辩白不可。告诉你,倘若不赶紧揭穿,总是告状的人有理:这是此地的风气。而且除非我眼睛瞎了,你的品貌就比你哥哥的话灵验得多。”

他读了历史,怏怏不乐。他觉得人太凶恶太可怜了。历史只是一连串罪恶与灾难的图画。安分守己与清白无辜的人,在广大的舞台上一向就没有立足之地。所谓大人物不过是一般恶毒的野心家。历史有如悲剧,要没有情欲、罪恶、灾难,在其中掀风作浪,就会显得毫无生气,令人厌倦。格里奥也得像美尔波美尼一样,手里拿一把匕首[33]

一个热情的爱人只需要一点儿鼓励就变得勇猛无比。当下圣·伊佛就要人通报。她的青春,她的风韵,她的温柔的、沾着几滴泪珠的眼睛,吸住了众人的目光。趋炎附势的朝臣,只顾欣赏美丽的女神,暂时忘了权势的偶像。圣·波安越把她召入办公室。她说话又有感情又有风度。圣·波安越觉得被她感动了。她战栗不已,他安慰她说:“你晚上再来。这件案子需要从长计议,从容不迫的谈一谈。这儿人太多,会客的时间太匆促。关于你的问题,我要跟你彻底谈一下。”随后又把她的美貌和感情夸奖了一阵,吩咐她晚上七点再来。

看一会儿书,讨论一会儿,两人又提到自身的遭遇。空谈了一阵遭遇,又回到书本中去,或是一同看,或是分头看。青年人的智力日益加强。尤其在数学方面,若非为了圣·伊佛小姐而分心,他可以钻研得很深。

她当然不会失约,那位信女仍旧陪着同来,但她在客厅里拿一本《基督教教育》念着,圣·波安越和美丽的圣·伊佛两人却厮守在后面的小房间里。那大人物先说:“小姐,你想得到吗,你的哥哥来要求下一道密诏把你关起来?老实说,我倒很想发一道密诏,勒令他回下布勒塔尼去呢。”“哎啊!先生,衙门里对于密诏原来这样慷慨,所以人家从内地赶来请求,像求什么恩俸一般!我决不要求用密诏压制我的哥哥。他对不起我的地方很多,可是我尊重人家的自由。现在我就要求恢复我未婚夫的自由。他替王上保住了一个省份,将来还可以替王上出力,他的父亲又是一个殉职的军官。他有什么罪名?怎么能不经审问就对他这样残酷呢?”

可是静寂的夜里,美丽的圣·伊佛的形象,把她爱人所有的玄学思想和道理思想都抹得干干净净。他含着眼泪惊醒过来;而那个扬山尼派老人也忘了他特殊的恩宠,忘了圣·西朗神甫和扬山尼斯[32],忙着安慰一个他认为罪孽深重的青年。

于是大臣给她看耶稣会间谋和法官的信。她道:“怎么!世界上竟会有这种禽兽!他们还要逼我嫁给一个可笑而凶恶的人的可笑的儿子!你们原来凭这种意见,决定老百姓的命运的!”她跪在地下,哭哭啼啼,要求把疼爱她的人释放。那时她的风韵愈加动人了。她的美貌使圣·波安越忘了羞耻,暗示她的愿望不难实现,只要把她留给爱人的第一批花果,先送给他。圣·伊佛又怕又羞,装了半天傻,只做不懂。圣·波安越只得把意思解释的更清楚一些,先是还含蓄的字眼,接着换了一个明显的,再换了一个露骨的。他不但应允撤回密诏,还许下酬报、赏金、荣衔、爵禄。而许的愿越多,希望人家接受的心就越迫切。

这种天真的论据使老人非常为难,他觉得费尽心思也无以自解。说了大堆话,似乎很有意义,其实空空洞洞,无非是人的意志有赖于神的恩宠等等。天真汉听了只觉得可怜。这问题当然牵涉到罪恶的根源,高尔同便搬出邦杜拉的宝匣,被阿里玛纳戳破的奥洛斯玛特的蛋,泰封与奥赛烈斯之间的敌意,最后又提到原始罪恶[31]。两人在无边的黑夜中奔逐,永远碰不到一处。但这种灵魂的探险转移了他们的目光,不再注意自身的忧患。充塞宇宙的浩劫,像符咒一般减少了他们的痛苦的感觉:人人都在受罪,他们怎么还敢怨叹呢?

圣·伊佛哭着,气塞住了,上半身仰在一张沙发里,竟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那时轮到圣·波安越下跪了。他人品不俗,换了一个不是这么固执的女人,也不至于见了他惊慌。但圣·伊佛对情人敬爱备至,觉得为了帮助他而欺骗他是罪大恶极的丑行。圣·波安越的要求和许愿愈加迫切了。临了他神魂颠倒,甚至于声明,要把她如此关心如此热爱的男人援救出狱,只此一法。那个离奇的谈判老是谈不完。等在外边的信女念着《基督教教育》,想道:“天哪!他们有什么事直要消磨两个钟点呢?圣·波安越大人会客从来没这样长久的。大概他一口回绝了可怜的姑娘,所以她还在那里哀求罢。”

“可是,孩子,你这么说等于把上帝当做罪恶的主犯了。”“唉,神甫,你所谓特殊的恩宠,也是把上帝当做罪恶的主犯啊。得不到恩宠的人必然要犯罪,那么把我们交给罪恶的人不就是主犯吗?”

终于她的同伴走出小房间,神色紧张,话都说不出,只想着那些大小要人的品格,好轻易的牺牲男人的自由和女人的名节。

过了几天,高尔同问他:“关于灵魂,关于我们接受思想的方式,关于我们的意志,关于神的恩宠,关于自由意志,你有什么意见?”天真汉答道:“毫无意见。我想到的只是我们都在上帝掌握之下,像星辰与原素一样。我们身上的一切都是他主动的,我们只是大机器中的小齿轮,大机器的灵魂就是那上帝。他的行动是依照一般的规律,而非个别的观点出发的。我所能了解的只此而已,其余只觉得黑漆一团。”

路上她一言不发。回到女友家中,她冤气冲天,把事情全说了。信女大开大阖的画了好几个十字,说道:“好朋友,明天就得去请教我们的忏悔师万事灵神甫,他是圣·波安越先生面前的红人。他府上好几个女用人都是向他忏悔的,他又有道行、又很随和,大家闺秀也有请教他的。你完全相信他好了,我一向都是这样的,结果百事顺利。我们女人都是可怜虫,必须有个男人带领。”“好罢!亲爱的朋友,明天我就找万事灵神甫。”

一日,天真汉和他说:“据我看,你那个玛勒勃朗希写前半部书是用的理智,写后半部是用的幻想和成见。”

第十六章她去请教一个耶稣会士

一个无知的青年,竟会跟深思饱学的人有同样的感想。高尔同为之惊异不置,觉得他才智过人,更喜欢他了。

美丽而伤心的圣·伊佛一见她慈悲的忏悔师,立即告诉他,一个有权有势的好色之徒向她提议,可以把她名正言顺的未婚夫释放出狱,但要一个很高的代价。她痛恨这种不贞的行为,倘若只牵涉她自己的性命,她是宁死不屈的。

接着他念了《真理之探求》上编,颇有启发。他道:“怎么!我们的幻想和感觉会哄骗我们到这个程度!怎么!我们的思想不是由外物促成的,我们自己不能有思想的!”念完下编,他却不大满意,认为破坏比建设更容易[30]。”

万事灵神甫对她说:“啊!这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吗?你应当告诉我这恶棍的名字,准是个扬山尼派。我要向拉·希士神甫检举,送他到那个应当和你结婚的男人住的地方去。”可怜的姑娘踌躇不决,为难了半日,终于说出圣·波安越的名字。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他们的谈话越来越有意思,越来越增进各人的智慧。两个囚徒友爱日笃。老人很博学,青年很好学。过了一个月,他研究几何,很快就学完了。高尔同教他念当时还很流行的罗奥的《物理学》,他极有头脑,觉得书中只有些不确不实的知识。

耶稣会士嚷道:“圣·波安越大人!啊!孩子,那事情可不同了。他是我们从来未有的,最了不起的大臣的表弟,是个正人君子、护法大家、地道的基督徒。他不会有这种念头的,想必你听错了。”“啊!神甫,我听得太明白了,不论我怎么办,反正是完了。苦难和耻辱,我必须挑一样。不是我的爱人活埋一辈子,便是我不配再活在世界上。我不能断送他,又不能救他。”

上文提过好几次,天真汉天赋极厚。他把这个观念细细想了想,觉得自己也仿佛有过的。然后他问同伴,为什么他那架机器在牢里关了两年。高尔同回答:“为了那个特殊的恩宠[28]。我是扬山尼派,认得阿尔诺和尼高尔[29],我们受耶稣会的迫害。我们认为教皇不过是个主教,和别的主教一样,就因为此,拉·希士神甫请准王上,不经任何法律手续,把我剥夺了人类最宝贵的财产——自由。”天真汉道:“真怪,我遇到的几个倒楣人,都是为了教皇之故。至于你那个特殊的恩宠,老实说我莫名其妙。但我在患难之中碰到一个像你这样的人,给我意想不到的安慰,倒的确是上帝的恩典。”

万事灵神甫用下面一番好话安慰她:

天真汉嚷道:“啊,高尔同先生,你难道不爱你的干妈吗?要是你和我一样认识了圣·伊佛小姐,你准会伤心死的。”说到这里,他不由得流泪了。哭过一阵,心里倒觉得松动了些。他道:“咦!眼泪怎么能使人松动呢?不是应该相反吗?”老人回答:“孩子,我们身上一切都是物理现象。所有的分泌都使身体畅快,而能使肉体缓和的必然能使心灵缓和,我们是上帝造的机器。”

“孩子,第一,我的爱人这句话是说不得的:那颇有轻薄意味,可能得罪上帝。你应当说你的丈夫,虽然他还不是你的丈夫,你不妨把他这样看待,这完全是合乎体统的。

狱卒从窗洞里送进饭来。他们俩谈着上帝,谈着王上的密诏[27],谈着如何不让谁都会遭遇的忧患压倒。老人道:“我在这儿已经待了两年,除了自己譬解和书本以外,没有别的安慰;我可是从来不烦恼。”

“第二,虽则在思想方面、希望方面,他是你的配偶,事实上并不是,因此你不会犯奸淫之罪。奸淫才是极大的罪孽,应当尽可能的避免。

扬山尼派的信徒对休隆人道:“上帝对你必有特别的用意,才把你从翁泰利俄湖边带到英国和法国,使你在下布勒塔尼受洗,又带你到这儿来,磨炼你的灵魂。”天真汉答道:“我认为我命里只有恶魔捣乱。美洲的同乡永远不会对我这样野蛮,他们连想还想不到呢。人家叫他们野蛮人,其实是粗鲁的好人。这里的却是文明的恶棍。我弄不明白,怎么我会从另一个世界到这儿来,跟一个教士一同关在牢里,我也细细想过,不知有多少人,从地球这一边特意赶到地球那一边去送死,或是在半路上覆舟遇险,葬身鱼腹。我看不出上帝对这些人有什么大慈大悲的用意。”

“第三,倘若用意纯洁,行动就不成其为罪恶,而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比救你丈夫更纯洁的了。

高尔同说完了开场白,并不急于打听天真汉遭难的原因。但由于老人温柔的言语、同病相怜的关切,天真汉自然而然想掏出心来,把精神上的重担放下来歇一歇。可是他猜不出倒楣的缘由,只觉得是祸从天降。高尔同老人也和他一样的诧异。

“第四,圣洁的古代有个现成的例子,做你行事的榜样再好没有。圣·奥古斯丁讲到公元三四〇年的时候,在罗马总督塞普蒂缪斯·阿桑第奴斯治下,有个可怜的人欠了愤,还不出,判了死刑,那当然天公地道,虽则有句古话说:碰到穷光蛋,王上也没办法。欠的数目是一块金洋。罪犯有个妻子,蒙上帝恩惠,既有姿色,又有贤德。一个有钱的老人答应送一块金洋给那位太太,甚至还可以多送些,条件是要她犯那个不贞之罪。她觉得要救丈夫性命,那就不能算做坏事。圣·奥古斯丁对于她慷慨而隐忍的行为非常赞许。固然那有钱的老人骗了她,丈夫或许仍不免于一死,可是她总是尽力救过他了。

高尔同先生是个精神矍铄,胸襟旷达的老人。他有两大德性:逆来顺受和安慰遭难的人。他神情坦白,态度慈祥的走过来,拥抱着同伴,说道:“和我同居墓穴的人,不管你是谁,请你相信我一句话:在这个地狱般的深坑中,你要有什么苦恼,我一定忘了自己的苦恼来安慰你。我们应当热爱上帝,是他冥冥之中带我们到这儿来的。咱们心平气和的受难罢,希望罢。”在天真汉的心中,这些话好比起死回生的英国药酒[26],他不胜惊异的把眼睛睁开了一半。

“孩子,你可以相信我,要不是圣·奥古斯丁理由充足,一个耶稣会士决不肯引证他的。我不替你出一点儿主意,你是聪明人,我料定你能帮助丈夫。圣·波安越大人是个诚实君子,决不会欺骗你。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一点。我要替你祈祷,希望事情的发展能增加主的荣耀。”

第十章天真汉和一个扬山尼派的教徒一同关在巴士底监狱

美人圣·伊佛听了耶稣会士这篇议论,和听了秘书大人的提议同样惊骇,慌慌张张的回到女朋友家。要不让心疼的爱人幽禁下去,就得含羞蒙垢,把她最宝贵的,只应该属于那苦命情人的东西牺牲。在这个可怕的局面之下,她甚至想自杀了。

终于到了公家派定的住处。卫兵们一声不出,像抬一个死人进墓园似的,把他抬进牢房。房内有一个保尔-洛阿伊阿派[25]的老修士,叫作高尔同,已经不死不活的待了两年了。公安队长对老人道:“喂,我给你带个同伴来了。”随即把大锁锁上,牢门十分厚实,装着粗大的栅栏。两个囚徒就此和整个世界隔绝了。

第十七章她为了贤德而屈服

天真汉一路怎样的诧异,读者不妨自己去想象。他先疑心是做梦,只觉得昏昏沉沉。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疯劲发作,力气长了一倍,把车内两个押送的卫兵掐着脖子,摔出车厢,自己也跟着往外扑去。第三个卫兵过来拉他,连带滚下了。天真汉用劲过度,栽倒在地。大家把他捆起,重新扛上车。他道:“哼,把英国人赶出下布勒塔尼,落得这个酬报!美丽的圣·伊佛,你要看到我这个情形,又怎么说呢?”

她求她的女朋友把她杀死。但这位太太宽恕罪恶的雅量可以与耶稣会士媲美,对她说的更露骨了。她道:“唉!在这个多可爱、多风流、多出名的宫廷中,很少事情不经过这一关的。从最低微到最重要的职位,大半要用人家向你勒索的代价去买的。听我说,我把你当做朋友、当做知己,老实告诉你,倘若我跟你一样严格,我丈夫就弄不到这个小小的差事养家活口。他明明知道,不但不生气,反而把我当做他的恩人,认为他是我一手提拔的。在外省当督抚的,甚至于带兵的将领,你以为他们的官运财运都是凭功劳得来的吗?许多是仰仗他们夫人的大力。军人的爵位是用爱情去钻谋的,妻室最漂亮的丈夫才有官做。

他们把他的现金点了数,带他到都奈尔城门口,圣·安多纳街旁边的宫堡中去,那是约翰二世的儿子,查理五世修盖的[24]

“你的情形更是出入重大。主要是救你的爱人出狱,和他结婚。这是你神圣的责任,非尽不可。我刚才提的那些名媛淑女,从来没有人责备,至于你,大家只会对你喝彩,说你是因为德行超群才失身的。”美丽的圣·伊佛嚷道:“啊!德行!德行!什么德行啊!伤风败俗!还成什么世界!想不到人是这样的东西!一个拉·希士神甫跟一个可笑的法官,把我的爱人送进监狱,我的家属把我虐待。患难之中只有想把我玷污的人才肯来帮助我。一个耶稣会士已经断送了一条好汉,另外一个耶稣会士还想来断送我。四面八方布满了陷阱,我马上要掉入火坑了。我不是自杀就是告御状,等王上出来望弥撒或是看戏的时候,扑在他脚下。”

天真汉在凡尔赛花园中散了一会儿步,觉得很无聊。照着下布勒塔尼人和休隆人的款式吃过晚饭,睡觉了。他存着甜蜜的希望,以为第二天能见到王上,准他与圣·伊佛小姐结婚,至少给他带一个骑兵连,王上也会制止对迂葛奴党的迫害。他正想着这些念头自得其乐,忽然公安大队的几个骑兵闯进屋子,先把他的双膛枪和大刀没收了。

那好朋友对她道:“你没法走近的,即使有机会开口了,你也更倒楣:特·路伏大人和拉·希士神甫可能送你进修道院,关你一辈子。”

当天,路易十四的忏悔师拉·希士神甫,收到间谋的信,指控布勒塔尼人甘嘉篷袒护迂葛奴党,痛骂耶稣会士的行为。特·路伏先生方面,也收到好问的法官来信,把天真汉形容做无赖光棍,图谋火烧修道院,绑架姑娘。

好心的女人使悲痛绝望的圣·伊佛越加慌忙失措,心如刀割。那时忽然来了一名当差,带着圣·波安越先生的一封信和一对美丽的耳环。圣·伊佛哭作一团,把东西扔在地下,可是女朋友代她收下了。

秘书问:“先生,你是谁?说话这样高声大气的?”天真汉答道:“噢!噢!你没有看过我的证件吗?原来你们是这样办事的!我名叫赫格利斯·特·甘嘉篷,受过洗礼,住在蓝钟饭店。我要在王上面前告你一状。”秘书和那些萨缪人一样,认为他头脑有点毛病,没把他放在心上。

信差刚走,那位知心朋友就看了信,信中请两位女友当天晚上去小酌。圣·伊佛赌咒不去。虔诚的太太要替她试那副钻石耳环,圣伊佛拒绝了,心中七上八下,交战了一天。最后,她一心只想着爱人,打败了,动摇了,也不知人家把她带往哪儿,竟跟着去吃那顿凶多吉少的夜饭。她无论如何不肯戴那耳环,好朋友揣在怀里,坐席之前硬替她戴上了。圣·伊佛昏昏沉沉,心乱如麻,只是听人摆布。主人却认为是好兆。席终,好朋友很识趣的告退了。主人拿出撤销密诏的公事,批准巨额赏金的文书,上尉的委任状,还毫不吝惜的许下不少愿。圣·伊佛对他道:“啊!要是您不这样急切的求爱,我倒可能爱您呢。”

终于主人出现了。天真汉对他道:“我等了这么久才见到你,要是我也等这么些时间去迎击英国人,他们此刻尽可以称心如意,把下布勒塔尼一抢而空。”这几句话使秘书怔了怔,说道:“你来要求什么?”“我要求酬劳,我的文书都带来了。”他把证件一齐摆在秘书面前。秘书看了,说也许可以准他买一个少尉的缺。“买一个少尉的缺!因为我打退了英国人,所以要我出钱吗?我得花了钱,才有权利去替你们拼命,让你们在这儿消消停停的会客,是不是?大概你是说笑话罢?我要不出一钱,带领一个骑兵连。我要王上把圣-伊佛小姐放出修道院,准许我和她结婚。我要跟王上谈谈五万个家庭的事,我打算劝他们回心转意,拥戴王上。总而言之,我要替国家出力。我要政府用我、提拔我。”

临了,经过长久的抗拒、啼哭、叫喊,挣扎得四肢无力,惊骇万状,快死过去了,只得投降。残忍的汉子利用她迫不得已的处境,尽情享受,她唯一的办法却是逼着自己只想着天真汉。

天真汉不胜惊奇,只得跟着走。两人在一间小穿堂里等了半小时。天真汉问道:“怎么的?这里所有的人都不见客吗?在下布勒塔尼和英国人打仗,比到凡尔赛衙门里找人方便多了。”为了消磨时间,他把自己的恋爱故事讲给同乡听。可是时钟一响,侍卫要去上班了。两人约好第二天再见。天真汉在穿堂中又等了半小时,心里想着圣·伊佛小姐,也想着要见王上和秘书们多么不容易。

第十八章她救出了她的爱人和扬山尼派教士

天真汉搭的车停在御厨房外面的院子里。他问轿夫,几点钟可以见到王上。轿夫对他当面打个哈哈,像那个英国海军司令一样。天真汉用同样的方法对付,把他们打了。他们也预备回敬,差点儿大打出手。幸好有个当御前侍卫的布勒塔尼乡绅走过,把他们劝开了。天真汉对侍卫说:“先生,我看你是个好人。我是小山圣母修院院长先生的侄子,杀了几个英国人,要跟王上说话。请你把我带到他屋里去。”侍卫遇到一个不识宫廷规矩的同乡人,大为高兴,告诉他觐见王上不能这么随便,必须由特·路伏大人带引。“那么,请你带我去见这位特·路伏大人,他准会把我引见的。”侍卫答道:“要跟特·路伏大人说话,比跟王上说话还要难。让我带你去见陆军部秘书亚历山大先生,见了他就等于见了陆军大臣。”两人说着,就到亚历山大府上,可是进不去:秘书正和一位内廷的太太商量公事,来宾一律挡驾。侍卫道:“好罢,没有关系。咱们去找亚历山大先生的秘书,见了他就像见了亚历山大先生一样。”

天刚亮,她带着大臣的命令,飞一般的赶往巴黎。一路上的心情真是难以描写。我们只能想象一下:一个贞洁高尚的女子,受了玷污,抱着热爱,一方面因为欺骗了情人而悔恨不已,一方面因为能去救出情人而欣喜欲狂。她的悲痛、斗争、成功,同时成为她感想的一部分。她原来受着内地教育,头脑狭窄,现在可不是一个这样简单的女子了。经过了爱情与苦难,她长成了。感情促成她的进步,不输于理智促成她不幸的爱人思想上的进步。少女要懂得感受,比男人要学会思想容易得多。她从经历中得来的知识,远过于四年修道院教育。

第九章天真汉到了凡尔赛,宫廷对他的招待

她衣着极其朴素。隔天去见恶魔般的恩主的打扮,她看了只觉得恶心。她拿耳环丢给女朋友,看都没看。又羞愧又高兴,爱着天真汉,恨着自己,她终于到了:

饭桌上有个便服乔装的耶稣会士,正是拉·希士神甫的间谍,事无大小,他都报告拉·希士,再由拉·希士转告特·路伏。当下他就动笔。那份报告书和天真汉差不多同时到达凡尔赛。

那可怕的碉堡,复仇的古宫,

天真汉再也按捺不住,说道:“诸位,我立了功劳,正要到凡尔赛去受赏,我可以跟那位特·路伏先生谈一谈,听说就是他在办公室里策划军事的。我能见到王上,要把真相告诉他;一个人知道了真相,不会不接受的。不久我得回来和圣·伊佛小姐结婚,请你们都来观礼。”那些老实人听了,以为他是个微服出游的大贵人,为了避人眼目,特意搭着驿车。也有人把他当做王上身边的小丑。

罪人与无辜,往往是兼收并容[45]

天真汉越来越感动,问究竟是哪些人,胆敢蒙蔽一个连休隆人都不胜爱戴的国王。人家回答说:“都是些耶稣会教士,尤其是王上的忏悔师拉·希士神甫。希望有一天上帝会惩罚他们,把他们驱逐出境,像他们现在赶走我们一样。我们受着世界上最大的苦难。特·路伏先生派了耶稣会士和龙骑兵,到处来难为我们[23]。”

下车的时候,她没有气力了,只能由人搀扶。她走进监狱,心忐忑的跳着,含着眼泪,神色慌张。她见了典狱官想说话,可喊不出声音。她掏出命令,勉强说了几个字。典狱官很喜欢他的囚徒,看到他释放挺高兴。他的心并没变硬,不像那些当狱吏的高贵的同事,一心只想着看守囚犯的酬报,从犯人身上发财,靠别人的灾难吃饭,看了可怜虫的眼泪暗中欢喜。

“这样一桩祸国殃民的事特别令人奇怪:路易十四为了现任的教皇牺牲自己的一部分百姓,但这教皇明明是路易十四的死冤家。九年以来,他们俩还闹得很凶呢。法国甚至于希望,把这外国人几百年来套在它身上的枷锁完全摆脱,连世界上第一样要紧东西——金钱,也不再供给教皇。可见王上是受人欺骗,对自己的权力与利益都看不清了,他宽宏的度量也受到影响了。”

典狱官叫人把囚徒唤到自己屋里。两个爱人相见之下,都晕过去了。美丽的圣·伊佛半晌不省人事,还是天真汉使她重新鼓起了勇气。典狱官对他道:“这位大概是你的太太了,你从来没有说结过婚。听说你的释放全靠她的热心奔走。”圣·伊佛声音发抖,说道:“啊!我不配做他的妻子。”说着又晕厥了。

穿黑衣服的人答道:“因为他像别的伟大的君王一样,受人蒙蔽。人家哄他,说只要他开一声口,所有的人都会跟他一般思想。他可以叫我们改变宗教,和他的乐师吕利一刹那间更换歌剧的布景一样。可是他不但丧失了五六十万有用的国民,并且还逼他们与他为敌。如今在英国当政的威廉王,把原来乐意为本国拼命的法国人,编成了好几个联队。

她苏醒以后,始终打着哆嗦,拿出批准赏金的文书和上尉的证件。天真汉又惊异又感动。他觉得一个梦刚醒,又做了一个梦。“为什么我关在这里的?你怎么能救我出来?送我来的那些野兽在哪儿?你简直是一个女神,从天上降下来救我的。”

“诸位,干么你们要逃出家乡呢?”“因为人家要我们承认教皇。”“你们为什么不肯承认他?难道你们不想娶你们的干妈吗?听说他可以发特许状的。”“啊!先生,教皇自称为国王领土的主人翁。”“你们是干哪一行的?”“我们多半是做布生意的和办工厂的。”“倘若教皇自称为你们的布匹和工厂的主人,那么不承认他是应该的。但王上的领土是王上的事,你们管它做什么?”于是有一个穿黑衣服的矮个子,头头是道的说出众人的怨恨,慷慨激昂的提到《南德敕令》的撤销,替五万个逃亡的家庭,还有五万个被龙骑兵强迫改宗的家庭叫屈。连天真汉也为之流泪了[22]。他道:“一个这样伟大的国王,声威远播,连休隆人都久闻大名的,怎么会把成千累万愿意爱戴他的人、愿意为他出力的人,轻易放弃呢?”

美丽的圣·伊佛低着头,瞧着爱人,脸红了,把湿漉漉的眼睛转向别处。然后她把自己所知道的、经历的,都说出来,只除了一件,那是她要永远瞒着的。其实换了别人,一个不像天真汉那么不通世故,不知道宫廷风气的男人,也很容易猜到的了。

天真汉取道萨缪,搭的是驿车。当时也没有别的车辆。到了萨缪,看见城里十室九空,好几份人家正在搬场,他心中很纳闷。有人告诉他,六年以前城里有一万五千人口,如今还不到六千。晚上在客店里吃饭,他少不得提起此事。同桌有好几个新教徒,有的满嘴牢骚,有的义愤填胸,有的一边哭一边说了两句拉丁文。天真汉不懂拉丁文,问了人家,才知道那两句话的意思是:田园温暖,不得不抛;故乡虽好,不得不逃。

“一个像法官那样的混蛋,竟有权力剥夺我的自由!啊!我看清楚了,真有些人和最恶毒的野兽一样,他们都会害人的。可是一个修道的人,耶稣会的教士,王上的忏悔师,也会和那法官一样促成我的不幸吗?我竟想不出那可恶的坏蛋有什么罪名诬陷我,莫非告我是扬山尼派吗?再说,你怎么不忘记我呢?我又不值得你想起,当时我不过是个蛮子。怎么!你没人指导,没人帮助,居然敢到凡尔赛?而你一到那里,人家就开了我的枷锁!可知美貌与贤德真有天大的魔力,能够撞开铁门,把那些铁石心肠都感动了!”

第八章天真汉到王宫去,路上和迂葛奴党人一同吃饭

听到贤德二字,美丽的圣·伊佛不禁嚎啕大哭。她没想到犯了自己悔恨不已的罪恶,仍不失其为贤德。

天真汉在厮杀的时候捡到一个大荷包,满满的装着基尼亚[21],大概是英国司令失落的。他以为这笔钱可以把下布勒塔尼全省都买下来,至少也能使圣·伊佛小姐一变而为贵妇人。个个人劝他到凡尔赛去受赏。民团司令、高级军官,纷纷给他出立证书。叔叔和姑母也赞成侄子去走一遭。他毫无困难,一定能见到王上。单是这一点,他在外省就是一个大人物了。两位好人拿出一大笔积蓄,加入那个英国荷包。天真汉心里想:“等我见了王上,就要求他准许我和圣·伊佛小姐结婚,他决不会拒绝的。”于是他动身了,一乡的人都来送行,欢声雷动,把他拥抱得气都喘不过来,姑母把眼泪洒了他一身,叔父给他祝福了,他自己却是默默的向美人圣·伊佛致意。

她的爱人又道:“斩断我枷锁的天使,你既然有多么大的面子替我伸冤——我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呢——希望你也替一个老人伸冤。他是第一个教我用思想的,正如你是教我懂得爱情的。我们是患难之交,我爱他像父亲一般,我少不了你,也少不了他。”

叔叔对他道:“我看明白了,你永远做不成修士,做不成院长;你要当了军官,比我当上尉的哥哥还要勇敢,说不定也和他一样是个穷光蛋。”甘嘉篷小姐哭个不停,搂着他说道:“他要把性命送掉的,和我们的哥哥一样,还是让他做修士的好。”

“要我,要我再去找那个……”“是的,我要所有的恩典都得之于你,永远只得之于你:请你写信给那个大人物,你给我恩惠就给到底罢,把你已经开始的功德,把你的奇迹做圆满了罢。”她觉得情人要她做的事都应当做,便拿起笔来,可是手不听指挥。信写了三次,撕了三次,才写成。两个爱人和那个为恩宠而殉道的老人拥抱了,走出监狱。

法官在厮杀的当口躲在家中地窖里,这时也跟别人一起来恭维他。不料天真汉-赫格利斯身边围着十来个跃跃欲试的小伙子,他对他们说道:“弟兄们,咱们救了小山修院还不够,还得去救一位姑娘。”激烈的青年人,单单听了这两句,火气就来了。法官在旁不由得大吃一惊。一大群人已经跟着他往修道院出发了。要不是法官立刻通知民团司令,要不是马上有人去追回那批疯疯癫癫的青年,事情就大了。众人把天真汉送回给他的叔叔和姑母,他们俩十分感动,把眼泪洒了他一身。

圣·伊佛悲喜交集。她知道哥哥的住址,便直奔那儿。她的爱人也在那屋子里租了一个房间。

天真汉禁不起众人一激,一心只想帮着同乡人和院长,跟他以前的朋友们大杀一场。附近的乡绅从四下里赶到,他和他们合在一起。手头有几尊炮,他忙着上弹药,拨准方向,一尊一尊的放起来。英国人下船了,他迎上去亲手杀了三个,把取笑他的司令官也打伤了。他的勇敢替整个民团壮了胆子,英国人退回船上;沿海只听见一片胜利的呼声:“王上万岁!天真汉万岁!”人人都来拥抱他。他受了几处轻伤,大家都抢着替他止血。他道:“啊!要是圣·伊佛小姐在这儿,她一定替我包扎得好好的。”

他们才到,她的保护人已经把释放高尔同老人的命令送达,又约她下一天相会。可见她每做一桩热心而正当的事,就得拿她的名节付一次代价。这种出卖祸福的风气,她深恶痛绝。她拿释放的命令递给爱人,拒绝了约会:要她再见到那个恩主,她会痛苦死的、羞愧死的。天真汉除了去解救朋友,再也舍不得离开她。他马上赶去,一路想着这个世界上奇奇怪怪的事,同时又佩服少女的勇敢,居然使两个苦命的人能够重见天日。

说话之间,一小队英国兵船驶近了。休隆人便迎上前去,跳进一条小船,划到司令官的旗舰旁边,上去问他们,可是真的不正式宣战,就来骚扰地方。司令官和舰上的人员哈哈大笑,请他喝了甜酒,把他打发走了。

第十九章天真汉,美人圣·伊佛,与他们的家属相会

民团司令告诉他,英国人要来抢劫小山修院,喝他叔父的酒,说不定还要架走圣·伊佛小姐。又说他上回搭着到下布勒塔尼来的小船,原来是刺探虚实的。他们并没和法国宣战,却先来骚扰地方。全省都受到危险了。天真汉道:“啊!要是真的,他们就是不守自然规律,我有办法,我在他们国内住过很久,懂得他们的话,让我去交涉。我不信他们会有这样恶毒的用意。”

侠义可敬的不贞的女子,见到了她的哥哥圣·伊佛神甫,小山修院的院长和甘嘉篷小姐。大家都很诧异,可是处境与感情各各不同。圣·伊佛神甫倒在妹子脚下,哭着认错,她原谅了他。院长和他多情的妹妹也哭了,但他们是喜极而哭。卑鄙的法官和那讨人厌的儿子,并没在场破坏这动人的一幕。他们一听见敌人出狱的消息就动身,把他们的胡作非为和惊惶恐惧,一齐带着躲到内地去了。

他道:“诸位,怎么回事呀?为什么慌成这样?是不是人家把你们的爱人送进了修道院?”几十个人乱哄哄的嚷道:“你不看见英国人靠岸了吗?”休隆人回答:“那有什么关系?他们都是好人,从来没要我做修士,也没架走我的爱人。”

四个人等天真汉陪他的难友回来,各人心中不知有多少情绪在激动。圣·伊佛神甫不敢在妹子前面抬头。好心的甘嘉篷小姐说道:“噢!我真的还能见到我心疼的侄儿吗?”可爱的圣·伊佛答道:“真的,可是他已经变了一个人。他的姿态、口吻、思想、头脑,一切都变了。他从前怎样的幼稚无知,现在便是怎样的老成持重。他将来一定是府上的光荣,能安慰你们的。可惜我不能为我的家庭增光!”院长道:“你也不同了,什么事会使你有这样大的变化呢?”

四面八方喊成一片,受了好奇心与冒险心鼓动,他立即向人声鼎沸的方面奔去,连窜带跑,飞也似的赶到了。民团司令在院长家和他同过席,马上认得是他,张着手臂迎上来,嚷道:“啊!天真汉来了,他一定帮我们的。”吓得半死的民兵放了心,也叫道:“天真汉来了!天真汉来了!”

说话之间,天真汉到了,一手搀着他的扬山尼派教士。当下又换了一个更动人的场面。叔父与姑母拥抱了侄子。圣·伊佛神甫差点儿对已经不天真的天真汉跪下来。两个爱人眉目之间传递他们内心的种种感情。一个在面上表示出满足和感激,一个在温柔而怅惘的眼中表示局促不安。大家奇怪,为什么她有了天大的快乐还要羼入些痛苦。

他茫无目的,迈着大步走去,忽然听见一阵鼓声,看见远远的一大群人,一半奔向海边,一半逃往内地。

高尔同老人很快就博得全家的喜欢。他曾经和青年囚徒一同受难,这便是值得敬爱的理由。他的释放是靠了两个爱人的力量,单为这一点,他便不再排斥爱情,不再存着以前那种冷酷的见解。他和休隆人一样恢复了人性。晚饭之前,各人讲着各人的遭遇。两位神甫,一位姑母,仿佛孩子们听着死去还阳的人说故事,并且成年人对多灾多难的历史也极感兴趣。高尔同道:“可怜,现在也许还有五百个正直的人,带着圣·伊佛小姐替我们斩断的枷锁:他们的苦难是无人知道的。打击可怜虫的魔掌到处都是,肯救人水火的真是太少了。”这番真切的感想越发加增了他的同情和感激,越发显出美人圣·伊佛的功劳,人人佩服她心灵伟大,意志坚决。钦佩中间还带些敬意:对一个公认为在朝廷上有势力的人物,这也是应有之事。但圣·伊佛神甫一再说着:“我妹妹怎么一眨眼就能有这样大的面子呢?”

天真汉垂头丧气,郁闷不堪。他沿着海滨散步,肩上背着双膛枪,腰里插着短刀,偶尔朝着飞鸟放几枪,常常想把自己当做枪靶,但为了圣·伊佛小姐,还不愿意轻生。他一忽儿把叔父、姑母、下布勒塔尼、洗礼都咒骂一顿;一忽儿又祝福他们,因为没有他们,他不会认识他的爱人的。他立意到修道院去放火,才下了决心又马上打消,生怕烧坏了爱人。多少矛盾的思潮在他胸中骚动,便是英吉利海峡中受东风西风激荡的浪潮也不过如此。

他们正预备提早吃饭,不料凡尔赛的那位好朋友赶来了,完全不知道经过情形。她坐着六匹马的轿车,一望而知是谁的车辆。她摆着一副朝廷命妇、公事在身的神气,进来对众人略微点点头,把美丽的圣·伊佛拉过一边,说道:“为什么你教人等得这么久呢?跟我去罢,你忘了的钻石,我带来了。”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很低,天真汉都听见了,也看到了钻石。做哥哥的不禁为之一怔,叔叔和姑母见到这种贵重的饰物,像乡下人一样的惊奇。天真汉经过一年的深思默想,已经成熟了,不由得想了想,紧张了一下。圣·伊佛发觉了,俊美的脸马上白得像死人一般,打了个寒噤,几乎支持不住。她对那催命的朋友说道:“啊!太太,你把我断送了!你要我的命了!”这两句话直刺到天真汉心里。但他已经懂得克制,当场并不追究,生怕在她哥哥面前引起她的不安。可是他和她同样的面如死灰。

第七章天真汉击退英国人

圣·伊佛看到爱人变色,不禁心慌意乱,扯着那女的到房间外面一条狭窄的过道里,把钻石扔在地下,说道:“啊!你明明知道,我不是为了这种东西失身的,给这东西的人休想再见到我。”女朋友捡了钻石,圣·伊佛又补上一句:“他收回也罢,给你也罢,可别再勾起我对自己的羞愤。”说客只得回去,弄不明白她为什么心中悔恨。

天真汉回到叔父家里,凭着他的天真脾气把事情全说了。他受了一顿同样的教训,对他的思想略微有些作用,对他的情感却毫无影响。第二天他正想到美丽的情人家中,和她讨论自然的规律和人为的法律。法官却摆着一副教人难堪的得意样儿,向他宣布她已经进了修道院。天真汉道:“好,我就到修道院去跟她讨论。”法官道:“那是办不到的。”然后长篇大论的解释修道院的性质,说这个名称是从一个拉丁字来的,那拉丁字的意义是集会。休隆人弄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能参加这个集会。最后他懂得,所谓集会是幽禁少女的监狱,是一种在休隆和英国都闻所未闻的残酷的手段。他登时大发雷霆,那股疯劲不亚于他的本名神赫格利斯。因为当年奥加里王欧利德的女儿伊奥莱,和圣·伊佛小姐一样美,奥加里王又和圣·伊佛神甫一样残酷,不肯把女儿嫁给赫格利斯[20]。天真汉竟想放火烧修道院,不是把情人抢走,便是和她一同烧死。甘嘉篷小姐惊骇之下,从此死心塌地,不敢再希望侄儿当修士了,她哭着说,自从他受洗之后,魔鬼就上了他的身。

美丽的圣·伊佛呼吸艰难,只觉得身心骚动,气都喘不过来,只能躺上床去。但免得众人惊慌,她绝口不提自己的痛楚,只推说身子累了,需要休息,希望大家原谅。临走她先用一番温存的话安了众人的心,又向情人丢了几个眼风,更煽动了他的热情。

他们千方百计哄他回家,只是没用。临了还得借重美人圣·伊佛的力量。圣·伊佛越觉得他对自己百依百顺,心里越爱他。她叫他走了,可是说不出的难过。她的哥哥不但比她年纪大了很多,并且是她的监护人。休隆人去后,圣·伊佛神甫决计不让强项的情人再用那种激烈手段追求他的妹妹。他去找法官商量。法官一向有心把自己的儿子配给神甫的妹妹,便主张把可怜的姑娘送往修道院。这一下可真是辣手了:普通女子送进修院,尚且要大哭大闹;一个动了爱情的,又贤惠又温柔的姑娘,当然更痛不欲生了。

没有她在座,桌上先是冷清清的,但那种冷落的空气使彼此能亲切交谈,比着一般人喜欢的、无聊的热闹而往往只是可厌的喧哗高雅多了。

这一席话引起了天真汉的注意。大家早已看出他理路很清楚,当下便用好言相慰,让他存着希望:这两个圈套,东半球西半球的人都逃不过的。圣·伊佛小姐梳洗完毕以后,他们还让他见面。他所有的举动都很斯文了。但圣·伊佛小姐看到天真汉-赫格利斯明晃晃的眼睛,仍不免低下头去,在场的人也不免提心吊胆。

高尔同三言两语,说出扬山尼派和莫利尼派的历史,两个宗派的互相迫害和同样固执的性格。天真汉批评了一番,说人类为了利害关系已经争执不休,还嫌不够,再为些虚幻的利益、荒谬的理论,造出一些新的痛苦,未免太可怜了。高尔同只管叙述,天真汉只管批评,同桌的人很兴奋的听着,颇有感悟。大家谈到苦多乐少,人寿短促。发觉每一个职业都有它的恶习与危险。上至王公,下至乞丐,似乎都在怨命。而世界上竟有这许多人,为了这么一点儿钱,愿意替别人当凶犯、做走狗、做刽子手,这是怎么回事呢?一个当权的人,居然会毫无心肝,签署文书,毁灭整个的家庭!还有那些佣兵,存着多野蛮的、兴高采烈的心,去代他们执行!

神甫很不容易解答这个难题。他道:“我承认,我们中间有的是反复的小人、卑鄙的流氓。倘若休隆人聚居在大城市里,这种人也不会太少。但我们也有安分、老实、明理的人,定法律的便是这等人。你越是正人君子,越应当守法,给坏蛋们一个榜样。看到有德的人如何以礼自防,他们也会有所顾忌了。”

高尔同老人说道:“我年轻的时候,看到特·玛里阿克元帅[46]的一个亲戚,受着元帅牵连,在本省被通缉,便隐姓埋名,躲在巴黎。他已经有七十二岁,陪着他的妻子年龄也相仿。他们有一个荒唐的儿子,十四岁上逃出家庭、投军、逃亡、堕落与潦倒的阶段都经历过了,然后把本乡的地名做了他的姓,进了红衣主教黎希留的卫队(这位神甫和玛查兰都有卫队的),在那群走狗中当排长。有一天,浪子奉令去逮捕那对老夫妇。执行的时候,像一个急于巴结上司的人一样狠心。他一路押送,一路听两老诉说他们的苦难,从摇篮时代起不知受了多多少少。两人认为最不幸的事情里头,有一桩是儿子的失踪。他跟他们相认了,但照旧把他们送进监狱,告诉他们说报效相爷比什么都重要。事后,相爷果然不辜负他的一片忠心。

圣·伊佛小姐红着脸整理衣衫。天真汉被带往另外一间屋子。神甫责备他行为非礼。天真汉抬出自然界的规律替自己辩护,那是他知道得很清楚的。神甫竭力解释,说人为的法律高于一切,人与人之间倘没有习惯约束,自然律不过是一种天然的强盗行为。他告诉天真汉:“结婚要有公证人、教士、证人、婚书、教皇的特许状。”天真汉的感想和所有的野蛮人一样,他答道:“你们之间要防这个,防那个,可见你们都不是好人。”

“我也看到拉·希士神甫的一个间谍出卖他的亲兄弟,因为要谋一个小缺,结果却并没到手;我看着他死的,并非为了悔恨,却是因为受了耶稣会士的骗而气死的。

天真汉富有刚强勇猛的德性,不愧为赫格利斯的寄名弟子。他正要把德性全部施展出来,那小姐却凭着更文雅的德性大叫大喊,惊动了稳重的圣·伊佛神甫。他带着一个女管家,一个虔诚的老当差和教区里的一位神甫赶来了。看到这些人,天真汉进攻的锐气不禁为之稍挫。神甫说:“哎,天哪!亲爱的邻居,你这是干什么?”年轻人回答:“尽我的责任啊,我是来履行我神圣的诺言的。”

“我当过多年忏悔师,看到不少家庭的内幕;外表很快乐而内里不是伤心悲痛的人家,是难得遇到的。据我观察,最大的痛苦往往是贪得无厌的结果。”

天真汉看事情非常认真,认为对方的抗拒是蛮不讲理。他道:“我的第一个情人阿巴加巴小姐就不是这样的,你不老实,你答应嫁给我,却不肯结婚,失信是违反荣誉的第一条规则,我要来教你守信,教你敦品修德。”

天真汉道:“我吗,我觉得一个心胸高尚、有情有义的人,可能把日子过得快快活活的。我相信跟豪侠而美丽的圣·伊佛小姐在一起,一定能享受美满的幸福。因为……”他又堆着亲切的笑容向着圣·伊佛神甫说:“因为我希望,你不会再像去年那样拒绝我,而我的行事也要更文雅些。”神甫对过去的事忙着道歉,又竭力担保以后的感情。

天真汉一到,向老妈子打听他爱人的房间,房门没有关严,他猛力推开了,直奔卧床。圣·伊佛小姐惊醒过来,叫道:“怎么!是你!啊!是你!站住!你来干什么?”他答道:“我来跟你做夫妻。”真的,要不是她把一个有教育的人的礼义廉耻,全部拿出来抗拒,他当场就做了她的丈夫了。

做叔叔的说,那一定是他一生最得意的日子。好心的姑母恍恍惚惚的出神了,快乐得哭了,她道:“我早说过你永远不会做修士的,现在这个圣礼比那个更有意思。但愿上帝保佑我能够参加!我将来要做你的妈妈呢!”随后大家争着赞美多情的圣·伊佛小姐。

第六章天真汉跑到爱人家里,大发疯劲

天真汉一心只想将她的恩典,他的爱情也不让那件钻石的事在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但他分明听到的你要我的命了那句话,还使他暗中害怕,把他的快乐破坏了。同时,情人所受到的赞美,更加强了他心里的爱。众人的关切,渐渐的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他们只谈着两个爱人应当享受的幸福。还做种种打算,怎样的一同住在巴黎,怎样的经营产业。总而言之,只要一点儿幸福的微光所能引起的希望,他们都用来陶醉自己。但天真汉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认为那些希望全是空的。他又看了看圣·波安越签署的文书,特·路伏颁发的委任状。大家把这两个人物的真性格,至少是他们信以为真的,讲给他听。每个人都毫无顾忌的谈论大臣,谈论衙门。法国人觉得在尘世所能享受的最宝贵的自由,就是这种饭桌上的言论自由。

法官对于这次旅行大不高兴。因为他一厢情愿,要圣·伊佛小姐嫁给他儿子,那儿子却比老子还要愚蠢,还要讨厌。

天真汉道:“我要是做了法国的国王,我挑选的陆军大臣,一定要一个门第最高的人,因为这样他才能对贵族发号施令。我要他行伍出身,当过军官,至少做到陆军中将,而有资格当元帅的,他不内行怎么能尽职呢?一个和小兵一样立过战功的军人,比一个无论如何聪明,至多对作战只能猜到一个大概的阁员,不是更加能使将帅用命吗?要是我的陆军大臣慷慨豪爽,我决不生气,虽然财政大臣有时可能为难。我希望他办事敏捷,还得性情快活。这是对工作胜任愉快的人的特点,不但老百姓欢迎,而且他也不觉得公事繁重。”天真汉喜欢一个陆军大臣有这种脾气,因为他一向觉得心情开朗的人决不会残酷。

说话之间,法官闯进来,照例问他上哪儿去。天真汉一边奔一边回答:“结婚去。”一刻钟以后,他已经到了他心爱的、美丽的下布勒塔尼姑娘府上。她还睡着。甘嘉篷小姐对院长道:“啊!哥哥,你永远没法教我们的侄儿当修士的。”

特·路伏大人或许不能符合天真汉的愿望,他的长处是另外一种。

他们给他解释什么叫作教皇。天真汉听了更诧异不置:“亲爱的叔叔,你的书里一句都没提到这种事,我出过门,识得海路,我们这儿是在大西洋边上,你们要我离开了圣·伊佛小姐,跑到一千六百里以外的地中海那边,向一个跟我言语不通的人,要求准许我爱圣·伊佛小姐?这简直可笑得莫名其妙了。我马上去见圣·伊佛神甫,他离此不过四里地,我向你们担保,不到天黑,我一定和我的爱人结婚了。”

他们正在吃饭,可怜的姑娘病势转重了。她的血像火一般烧起来,发着高热,很痛苦,但忍着不说,免得使吃饭的人扫兴。

院长心里慌了,他的妹妹哭了。她道:“亲爱的哥哥,我们万万不能让侄儿堕入地狱,我们的教皇圣父可以替他开脱,那他就能和他的爱人快快活活的过日子,而仍旧不失其为基督徒了。”天真汉把姑母拥抱了,问:“这个多么可爱,多么慈悲,肯成全青年男女的婚姻的人是谁啊?我马上去跟他商量。”

她的哥哥知道她没睡着,到她床头来,一看病势,大吃一惊。别人也赶来了。爱人跟在哥哥后面,当然他是最惊慌最感动的一个。但他除了许多优美的天赋以外,又学会了谨慎持重。

天真汉答道:“叔父在上,但愿你福躬康健,长命百岁!我不知道什么叫作修士,什么叫作移交。但是我都可以接受,只要圣·伊佛小姐能归我支配。”“噢,天哪!你说什么?难道你爱上那位美丽的小姐,为她风魔了吗?”“是的,叔叔。”“唉!侄儿,你要娶她是不可能的。”“很可能,叔叔。她不但临走握了我的手,还答应托人向我说亲,我一定要娶她的。”“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她是你的干妈。干妈握干儿子的手就犯了天大的罪孽。并且一个人不能跟他的干妈结婚,教内教外的法律都禁止的。”“哎唷,叔叔,你这是跟我开玩笑了。干妈既然年轻貌美,为什么不能娶她?你给我的那本书,从来没说跟帮助人家受洗的姑娘结婚是不好的。我每天都发觉,那本书里不叫人做的事,大家做了不知多多少少,叫人做的,大家倒一件没做。老实告诉你,这种情形使我看了奇怪,看了生气。倘若你们拿受洗做借口,不许我娶美丽的圣·伊佛,我就把她抢走,把我的洗礼作废。”

他们立即找了一个附近的医生。世界上有一等行医的,出诊像走马看花,把前后两个病人的病都搅在一起,闭着眼睛乱用他的医道,殊不知这门学术的不可靠和危险性,便是考虑周详,精细无比的头脑也不能完全避免。当时请来的便是这样的一位。他匆匆处方,开了几味时髦的药,更加重了病症。原来连医学也讲起时髦来了!这种风气在巴黎真是太普遍了。

第二天,吃过早点,叔父当着极端感动的甘嘉篷小姐的面,对天真汉说道:“亲爱的侄儿,靠上帝保佑,你居然很荣幸的做了基督徒,做了下布勒塔尼人。可是事情还没圆满,我年纪大了,我哥哥只留下一块很小的地,没有多大出息。我修院的产业,收入还可观。只要你像我所希望的,肯做修士,我日后就把修院移交给你。一则我老来有了安慰,二则你生活也可以过得不错。”

除了医生以外,悲伤过度的圣·伊佛,自己把病势更推进一步。她的灵魂正在毁灭她的肉体。在她心头骚动的无数的思念灌到血管中的毒素,比最厉害的热度还要危险。

我们不难想象,为了要休隆人遵守礼法,那位下布勒塔尼美人简直用尽了她的聪明才智。她甚至一忽儿着恼,一忽儿回嗔作喜。总之,要不是傍晚时分,圣·伊佛神甫带着妹子回去,两人的谈话竟不知如何结束呢。天真汉让叔父姑母先睡了,他们俩办了喜事,吃了酒席,已经有点支持不住。他却花了半夜功夫,用休隆文为爱人写情诗。世界上无论什么地方,一个人有了爱情未有不成为诗人的。

第二十章美人圣·伊佛之死和死后的情形

天真汉回答,他不需要征求谁的同意。把自己分内的事去问别人,太可笑了。只要双方自愿,就无须第三者撮合。他说:“我想吃、打猎、睡觉的时候从来不跟别人商量。我知道为了爱情的事,不妨征求对方同意。但我既不爱上我的叔父,也不爱上我的姑母,当然不用去请教他们。倘若相信我这个话,你也不必去问圣·伊佛神甫。”

他们又另外请了一个医生。年轻人的器官都生机极旺,照理只要扶养本元,帮助它发挥力量就行。但那医生不这么做,只忙着跟他的同业对抗,另走极端。两天之内,她的病竟有了性命之忧。据说头脑是理智的中枢,心是感情的中枢,圣·伊佛的头脑与心同样受了重伤。

主教刚走,天真汉和圣·伊佛小姐就不约而同的碰在一起。他们谈着话,也没想过有什么可谈。天真汉先诉说他一往情深,说他在本乡爱得如痴如醉的,美丽的阿巴加巴,万万比不上她。圣·伊佛小姐拿出平日端庄娴雅的态度,回答说这件事应该赶快告诉他的叔叔院长先生和他的姑母甘嘉篷小姐。她那方面要和她亲爱的哥哥圣·伊佛神甫去谈,预料他们都会同意的。

“由于哪种不可思议的关系,人的器官会受感情与思想节制的呢?一个痛苦的念头怎么就能改变血液的流动,血流的不正常又怎么能回过来影响头脑?这种不可知的,但是确实存在的液体,比光还要迅速,还要活跃,一眨眼就流遍全身的脉络,产生感觉、记忆、悲哀、快乐、清醒或昏迷的状态,把我们竭力要忘掉的事唤回来,令人毛骨悚然,把一个有思想的动物或是变做大家赞赏的对象,或是变做可怜可泣的对象。这液体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行过洗礼,吃过酒席,圣·伊佛小姐很热切的希望主教再举行个盛大的典礼,好让她和天真汉-赫格利斯一同参加。但是她知书识礼,极有廉耻,虽然动了柔情,也不敢对自己承认。偶尔在一瞥一视、一言半语、一举一动之间有所流露,她也要用羞怯动人的表情,像帷幕一般的遮盖起来。总而言之,她又多情、又活泼、又稳重。

这是高尔同说的话,这是极自然而一般人难得有的感想。但他并不因此减少心中的感动;他不像那般可怜的哲学家竭力教自己麻木。他看了这姑娘的苦命非常难过,好比一个父亲眼看心疼的孩子慢慢死去。圣·伊佛神甫痛不欲生,院长兄妹泪如泉涌。但谁能描写她爱人的心情呢?无论哪种语言都表达不出他极度的痛苦。语言是太不完全了。

第五章天真汉堕入情网

姑母差不多要死过去了,她把软弱无力的手臂抱着垂死的圣·伊佛的头。哥哥跪在床前。爱人紧紧握着她的手洒满了眼泪,放声大哭。他把她叫作他的恩人、他的希望、他自己的一部分、他的情人、他的妻子。听到妻子两字,她叹了口气,一双眼睛不胜温柔的瞅着他,突然惨叫一声,然后,在那些神智清醒、痛苦停止、心灵的自由与精力暂时恢复一下的期间,嚷道:“我,我还能做你妻子吗?啊!亲爱的爱人,妻子这个词儿,这个福气、这个酬报,轮不到我的了。我要死了,而这也是我咎由自取。噢!我心中的上帝!我为了地狱里的恶魔把你牺牲了。完啦完啦,我受了惩罚,但愿你快快乐乐的活下去。”没有人懂得这几句温柔而沉痛的话。大家只觉得害怕、感动。可是她还有勇气加以说明。在场的人听了每个字都觉得诧异、痛苦、同情,以至于浑身打战。他们一致痛恨那个要人,用十恶不赦的罪行来平反暗无天日的冤狱,拖一个清白无辜的人下水,做他的共谋犯。

大家替受洗的人取了一个圣名,叫作赫格利斯。圣·马罗的主教再三打听这个本名神是谁,他从来没听见过[19]。博学的耶稣会士告诉他,那是一位有过十二奇迹的圣者。还有一个抵得上十二奇迹的第十三奇迹,不便从耶稣会士的嘴里说出来,就是赫格利斯一夜之间把五十个少女都变了妇人。在座一位爱说笑的人,道破了这个奇迹,说得有声有色。所有的妇女都低下头去,觉得照天真汉的相貌看来,他决不会辱没那圣者的名字的。

“你?你有罪吗?”她的爱人对她道,“不,你不是罪人,罪恶在于心:你的心只知道有德,只知道有我。”

休隆人兴奋起来,为他的干妈一连干了好几杯。他说:“要是你替我行洗礼,我会觉得浇在头发上的水变做开水,把我烫坏的。”法官觉得这句话诗意太浓了,殊不知这个譬喻在加拿大普通得很,并且干妈听了,说不出的高兴。

他说了许多话,证实他的感想。美丽的圣·伊佛仿佛有了一线生机。她觉得安慰了,奇怪他怎么照旧会爱她。高尔同老人在只信扬山尼主义的时代,可能认为她有罪的,但既然变得通达了,也就敬重她了,他也哭了。

照例大典之后必有盛宴,所以洗礼完毕就入席。几个爱取笑的下布勒塔尼人,认为酒是不能受洗礼的[17]。院长先生引证所罗门的话,说酒是使人开怀的。主教又补充一番,说古时的犹大长老[18]把驴子拴在葡萄园里,把大氅浸在葡萄汁内。可惜上帝没有把葡萄藤赏赐下布勒塔尼,我们不能学犹大的样。每人争着对天真汉的受洗说几句笑话,对干妈说几句奉承话。好问的法官问休隆人在教堂里发的愿,是否能信守不渝。休隆人答道:“在圣·伊佛小姐手中发的愿,我怎么会翻悔呢?”

大家提心吊胆,流了不知多少眼泪,为这个人人疼爱的姑娘着急。那时忽然来了一名宫里的信差。噢!信差!谁派来的?有什么事呀?原来他奉了内廷忏悔师的命,来找小山修院院长。信上出面的并非拉·希士神甫,而是他的侍从华特勃兰特修士,他是当时的红人,向总主教们传达拉·希士神甫的意旨,代见宾客,分派教职,偶尔也颁发几道密诏的。他写信给小山修院院长说,拉·希士神甫大人已经知道他侄子的情形,他的监禁是出于误会,这一类小小的失意事儿是常有的,不必介怀。希望院长下一天带着侄子和高尔同老人同去,由他华特勃兰特修士陪着去见拉·希士神甫,见特·路伏大人,特·路伏大人可能在穿堂里和他们说几句话的。

在主持的方面和受洗的方面,洗礼的进行都极其得体、堂皇、愉快。叔父和姑母,把带往圣洗缸的荣誉让给了圣·伊佛神甫兄妹。圣·伊佛小姐做了干妈,眉飞色舞。她不知道这个煊赫的头衔会给她什么束缚。她接受了荣誉,没想到可怕的后果。

他又补充说,天真汉的历史和击退英国人的事都已奏明王上,王上在内廊散步的时候,准会瞧他一眼,也许还会对他点首为礼。信末又加上几句奉承话,说宫中的太太们大概要在梳妆时间召见他的侄儿,好几位可能这样招呼他:天真汉先生,你好!王上进晚膳的时候,也一定会谈到他。信末的署名是,你的亲切的,耶稣会修士华特勃兰特。

圣·伊佛小姐受到这样重要的使命,不由得暗中欣喜,脸都红了。她羞答答的走近天真汉,十分庄重的握着他的手:“我要求你做点儿事,难道你不愿意吗?”说着她拿出妩媚动人的风度,把眼睛低下去又抬起来。“噢!小姐,你的要求,你的命令,我无有不依;水的洗礼也行,火的洗礼也行,血的洗礼也行,只要你吩咐下来,我决不拒绝。”院长的热诚,法官反复不已的问话,甚至主教的谆谆劝导都办不到的事,圣·伊佛小姐好大面子,一句话就解决了。她感觉到自己的胜利,可还没有估计到这胜利的范围。

院长高声念着信。他的侄子气坏了,但还捺着怒气,对信差一言不发,只转身问他的难友对这种手段作何感想。高尔同答道:“他们把人当做猴子!打了一顿,再叫它跳舞。”一个人感情激动之下,难免不露出本性来。因此天真汉突然把信撕做几片,摔在信差面上,说道:“这就是我的回信。”叔叔吓得好像挨了天打雷劈,一刹那有了几十道密诏落在头上。他忙去写回信,还再三向来人道歉,他以为这是青年人闹脾气,其实只有伟大的心灵才能发这种神威。

姑母绝望之下,记得侄儿第一次行礼,对圣·伊佛小姐的鞠躬比对谁都鞠得深,他对主教行礼,也不及向这位美丽的小姐那样恭敬而亲热。为了打开僵局,她决意向圣·伊佛小姐求救,想借重她的面子劝休隆人依照下布勒塔尼人的办法受洗。她相信倘若侄儿坚持在流水中受洗,就永远做不了基督徒。

各人心中还有更大的痛苦和忧急。美丽而不幸的圣·伊佛觉得命在顷刻了。她很安静,但那是一种可怕的安静,表示元气衰弱,没有气力再挣扎了。她声音发抖的说道:“亲爱的情人!我不够坚贞,死了也是罪有应得。可是看到你恢复自由,我也瞑目了。我欺骗你的时候,心里疼着你。现在和你诀别,心里也是疼你。”

他说:“只要在叔父给我的书里,找出一个不在河中受洗的人,我就依你们。”

她并不装出视死如归的神气,不想要那种可怜的名声,让邻居们说什么:她死得很勇敢。二十岁上丢了爱人,丢了生命,丢了所谓名节,要毫无遗恨,毫不痛心,谁办得到呢?她完全感觉到自己的遭遇之惨。临终的话,多么动人的垂死的眼神,都表现出这个情绪。她趁自己还有气力哭的时候,也像别人一样哭了。

不料休隆人回答院长说:“这回不比上回,你哄不倒我了。我仔细研究过,知道得清清楚楚,受洗没有第二种办法。干大基王后的太监便是在溪水中受洗的[16]。倘若另有一种洗礼,你得在书里找出证据来。要不在河中受洗,我就不受洗了。”众人向他解释,习惯改变了,只是枉费唇舌。天真汉固执得厉害,因为他又是下布勒塔尼人,又是休隆人。他口口声声提到干大基王后的太监。躲在杨柳中觑着他的姑母和圣·伊佛小姐,明明应当告诉他不该拿这种人自比,但她们觉得体统攸关,不便出口。主教亲自来和他谈话,那当然很郑重了。但也毫无用处,休隆人居然跟主教都争论起来。

有的人临终会满不在乎的看着自己毁灭,谁要愿意赞美这种高傲的死,尽管去赞美罢。那是一切动物的结局。要我们像动物一样无知无觉的死,除非年龄或疾病把我们的感觉磨得跟它们一样麻痹。一个人捐弃世界,必然遗憾无穷。要是硬压下去,他一定是到了死神怀抱里还免不了虚荣。

院长柔声柔气的对他说:“亲爱的侄儿,我们下布勒塔尼人受洗不是这样的。穿上衣服,跟我们来罢。”圣·伊佛小姐听了,轻轻的对她的女伴说:“小姐,你想他会不会马上穿衣服呢?”

最后的时间到了,在场的人一齐大哭大嚷。天真汉失去了知觉。天性强的人,比多情的普通人感情更猛烈。高尔同很知道他的性格,怕他醒过来自杀,把武器都拿开了。可怜的青年发觉了,他不哭不喊,静静的对他的家属和高尔同说:“我要结束生命的时候,你们以为有人阻止得了吗?谁有权利,谁有能力来阻止?”高尔同决不搬出滥调来,说什么一个人在痛苦难忍的关头不应当轻生,屋子没法住下去也不准走出屋子,人在世界上应当像兵士站岗一般:仿佛由一些物质凑成的躯体放在这儿或那儿,对于上帝真有重大的关系似的。这些不充足的理由,一个坚决的、有头脑的绝望的人,就不屑一听,而加东的答复更是干干脆脆的一刀了事[47]

院长和神甫都赶来了,问天真汉待在那里干什么。“哎,诸位,我等着受洗啊。我全身泡在水里,浸到脖子,已经有一个钟点了,你们让我着凉真是太不客气了。”

天真汉沉着脸,一声不出,眼睛阴森森的,嘴唇哆嗦,浑身发抖,看到他的人都有种可怜而又可怕的感觉,觉得一筹莫展,话也无从说起,只能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屋子的女主人和天真汉的家属都跑来了,看着他的悲痛不免心惊胆战,时时刻刻防着他,监视他所有的动作。圣·伊佛的尸体已经不在爱人面前,抬到一间低矮的堂屋中去了,但爱人的眼睛似乎还在那里搜寻,虽则事实上他昏昏沉沉,什么也看不见。

第四章天真汉受洗

遗体放在大门口,两个教士在圣水缸旁边心不在焉的念着祷文,过路人有的顺手往棺材上洒几滴圣水,有的不关痛痒的走过去了,死者的亲属流着眼泪,爱人只想自杀:就在这初丧的场面中,圣·波安越带着凡尔赛的女朋友赶到了。

大家不免担心他回英国去了,他亲口说过非常喜欢那个国家。院长先生兄妹深信英国是从来不替人行洗礼的,不禁为侄儿的灵魂提心吊胆。主教心烦意乱,预备回去了,院长和圣·伊佛神甫慌作一团,法官照例拿出一本正经的神气,把路上的人一个一个盘问过来。甘嘉篷小姐哭了。圣·伊佛小姐没有哭,可是长吁短叹,表示她对于圣礼的关切。她们俩闷闷不乐,沿着朗斯小河边上的杨柳和芦苇走去,忽然瞥见河中有一个白白的高大的人影,两手抱着胸部。她们大叫一声,急忙掉过头去。但一忽儿好奇心战胜了所有的顾虑,两人轻轻地溜入芦苇,等到确实知道人家看不见她们了,她们就想瞧个究竟。

他的一时之兴因为只满足了一次,竟变做了爱情。不收礼物对他更是一种刺激。拉·希士神甫决不会想到这儿来的。但圣·波安越每天都看到圣·伊佛的影子,仅仅一次的欢娱挑起了他的情欲,渴求满足,因此他毫不踌躇,亲自来找她了。倘若她自己上门,要不了三次,他早厌倦了。

叔叔和姑母到处寻找。众人以为他像平时一样打猎去了。来宾全体出动,跑遍了附近的树林村子,休隆人竟是影踪全无。

他下车看到一口棺材,立即掉过头去。那种厌恶表示他在欢乐场中过惯了,觉得一切不愉快的景象都不该放在他面前,免得引起生老病死的感触。他正要上楼,凡尔赛的女朋友一时好奇,打听死的是谁。一知道是圣·伊佛小姐,她马上脸色发白,惨叫一声。圣·波安越回过身来,又诧异、又难过。慈祥的高尔同,正噙着眼泪,很伤心的做着祈祷。他停下来,把这件惨事从头至尾讲给那位大老听。痛苦与德行,增加了他说话的力量。圣·波安越并非天生的恶人,繁忙的公事与享乐,像潮水般淹没了他的灵魂,至此为止他还没认识自己呢。一般的王公大臣,年纪老了往往会心肠变硬,圣·波安越还年轻。他低着眼睛听着高尔同,自己也奇怪居然会掉下几滴眼泪。他后悔了。

他们和圣·马罗的主教约了日期。主教听说要给一个休隆人行洗礼,得意非凡,便大排仪仗,带着全班执事到了。圣·伊佛小姐一边祝福上帝,一边穿上她最漂亮的衣衫,从圣·马罗叫了一个梳头的老妈子来,准备在典礼中大大炫耀一番。好问的法官和地方上全体名流都赶到了。教堂布置得十分华丽。但等到要把休隆人带往圣洗缸去的时候,休隆人却不知去向了。

他道:“你说的那个了不起的男人,和我一手断送的纯洁的女子,差不多使我一样感动。我非见见他不可。”高尔同跟着他到屋子里。院长、甘嘉篷小姐、圣·伊佛神甫,还有几个邻居,都在救护一再晕厥的青年。

受洗之前,必须经过忏悔。这件事可难办了。天真汉把叔父给的书老带在身边,他找来找去没看到有使徒忏悔的事,便固执起来。院长翻出《圣·雅各书》中,你们应当互相认罪那句使邪教徒最难堪的话,堵住了天真汉的嘴。休隆人便一声不出,向一个芳济会神甫去忏悔。忏悔完毕,他把芳济会神甫拖出忏悔亭,一把揪着,自己往亭子里坐了,叫他跪在地下,说道:“朋友,书上写的:你们应当互相认罪,我已经把罪孽告诉了你,你不把你的罪孽告诉我,休想出去。”这么说着,他把粗大的膝盖顶着对方的胸脯。神甫大叫大嚷,声震屋宇。大家赶来,看见预备受洗的人正用着圣·雅各的名义殴打教士。只因为替一个下布勒塔尼人兼休隆人兼英国人行洗礼,是件天大的喜事,所以出了这些岔子,谁也不以为意。甚至很多神学家认为,忏悔也是多此一举,洗礼就可以包括一切了。

秘书对他说:“我造成了你的不幸,我一定要补赎。”天真汉第一个念头是杀了他再自杀。这是最恰当不过的办法。无奈他手无寸铁,又受着监视。圣·波安越遭到众人的拒绝、责备、厌恶,那都是咎有应得,他也并不生气。时间久了,一切都缓和下来。后来由于特·路伏大人的提拔,天真汉成为一个优秀的军官,得到正人君子的赞许。他在巴黎和军队中另外取了个名字。他是个勇敢的军人,同时也是个不屈不挠的哲学家。

院长纠正了休隆人的思想。说明割礼已经不时行了,洗礼比这个温和得多,卫生得多,《新约》里的教规不像《旧约》里的教规。天真汉通情达理,秉性正直,争辩了一番,承认自己错了;欧洲人辩论的时候可不大肯认错的。最后他应允受洗,无论哪一天都可以。

他讲起这件事,老是不胜悲痛。但讲出来对他倒是一种安慰。他到死也没忘了多情的圣·伊佛。圣·伊佛神甫和院长,每人得到一个收入优厚的教职。甘嘉篷小姐觉得侄儿当军人比当修士体面多了。凡尔赛的那位信女除了钻石耳环,还到手另外一件漂亮礼物。万事灵神甫收到几匣巧克力、咖啡、糖食、蜜渍柠檬,和两部摩洛哥皮精装的书,一部叫作《克罗赛神甫的默想》,一部叫作《圣徒之花》。好好先生高尔同和天真汉住在一起,到老都交情极密。他也得了一个教职,把特殊的恩宠和诸如此类的理论,统统忘了。他所采取的箴言是:患难未始于人无益。可是世界上多少好人都觉得患难于人一无裨益!

终于天真汉受了上帝感应,答应做基督徒了,并且深信第一要从割礼做起。他说:“他们要我看的那本书里,没有一个人不行割礼的。可见我的包皮非牺牲不可,而且愈早愈好。”他决不左思右想,就叫人把村里的外科医生找来,要他施行手术,以为这件事办妥了,准能使甘嘉篷小姐和她周围的人皆大欢喜。从未做过这手术的理发匠,通知了家属,家属听了直叫起来。好心的甘嘉篷小姐急坏了,她觉得侄儿是个坚决与性急的人,深怕他自己动手,冒冒失失地造成一些悲惨的后果;那是妇女们因为心地慈悲,一向最关切的。

叔父看他有这种心愿,十分快慰,随即把事情向他解释清楚。他赞美天真汉的热诚,但告诉他这热诚是没用的,那批人[15]已经死了大约有一千六百九十年了。不久,天真汉差不多整本书都背得了,有时提出些疑问,使院长发窘,不得不常去请教圣·伊佛神甫。他也不知道如何解答,又找一个下布勒塔尼的耶稣会士来帮忙,领导休隆人皈依正教。

天真汉记性极好。下布勒塔尼人的头脑天生就坚固,再经加拿大水土的锻炼,越发敲上去毫无知觉。而一朝有什么东西刻了上去,又永远磨不掉,他样样牢记在心。童年时代不像我们装满了许多废物和谬论,所以他的思想特别明确、有力。外界的印象进到他脑子里都清清楚楚,没有半点儿云翳。院长想了想,决定教他念《新约》。天真汉挺高兴的吞下去了。但不知道书中的事发生在何时何地,以为就在下布勒塔尼,便赌咒要把该亚法和彼拉多的鼻子耳朵一齐割掉,万一碰到那些坏蛋的话。

院长先生眼看自己岁数大了,如今上帝给了他一个侄子,让他有个安慰,便决意把教职传给侄儿,只要能使他受洗,劝他进教会。

第三章天真汉皈依正教

法官告辞之前,把他一个才从中学出来的大戆儿子介绍给圣·伊佛小姐。圣·伊佛小姐连瞧都没瞧,因为一心只想着休隆人对他的礼貌。

不管怎么样,他们找了圣·马罗最有本领的裁缝来,给天真汉从头到脚做衣服。客人散了,法官到旁的地方发问题去了。圣·伊佛小姐临行,频频回头望着天真汉,天真汉对她深深的鞠躬。至此为止,他对谁也没行过这样的大礼。

圣·伊佛神甫发表意见说,他自己看书也是这样的,多数人看书也很少不是这样的。接着他问休隆人:“你一定念过《圣经》罢?”“没念过。船主的藏书中间没有这一本,我也从来没听人提到过。”甘嘉篷小姐嚷道:“那些该死的英国人就是这样!他们把莎士比亚、李子布丁、甘蔗酒看得比《前五经》[13]还重。难怪他们在美洲从来没感化过一个人。英国人一定是被上帝诅咒的。等着瞧罢,他们的牙买加和弗基尼阿,咱们很快就会拿过来的[14]。”

他们先问他可曾念过什么书。他说念过拉伯雷的英译本,念过而且能背得莎士比亚的几本戏。那是从美洲搭船往普利穆斯的时候,在船主那儿看到的,他读了很满意。法官少不得考问他书中的内容。天真汉道:“老实说,我只懂得书中的一部分,余下的可不明白。”

院长提醒众人,他的侄子天真汉先生虽则没福气生在下布勒塔尼,却并不缺少下布勒塔尼人的灵性。只要听他所有的答话就可证明,而他凭着父系母系双方的遗传,一定是个得天独厚的人物。

等到叔父姑母一行人唱完了吾主上帝;等到法官把天真汉重新盘问了半天;等到惊奇、喜悦、感动所能引起的话都说尽了;小山修院院长和圣·伊佛神甫决定教天真汉受洗,越早越好。无奈对付一个二十二岁的休隆人,不比超度一个听人摆布的儿童。第一先要他懂得教理,这就很不容易。因为据圣·伊佛神甫的想法,一个不生在法国的人是没有头脑的。

带他来的英国人预备开船回去,跑来催他动身。他说:“大概你们没有找到什么叔父什么姑母,我可是留在这儿了。你们回普利穆斯罢。我的行李全部奉送,做了院长先生的侄儿,我应有尽有,不会短少什么的了。”那些英国人便扬帆而去,天真汉在下布勒塔尼有没有家属,根本不在他们心上。

院长他们到小山修院的教堂里去向上帝谢恩,休隆人却满不在乎的留在屋里喝酒。

圣·伊佛小姐从来没见过天真汉的父母,也一口咬定天真汉的长相跟他的爸爸妈妈一模一样。大家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万事皆如连索,不免赞叹了一番。临了,他们把天真汉的身世肯定了又肯定,连天真汉本人也应允做院长先生的侄儿了。他说认院长做叔父或是认别人做叔父,他都一样的乐意。

客人都下楼了,圣·伊佛神甫是个骨相学大家,把两幅画像和天真汉的脸比来比去,很巧妙的指出,他眼睛像母亲,鼻子和脑门像已故的甘嘉篷上尉,脸颊却又像父亲又像母亲。

天真汉告诉过他们,从来没见过父亲或是母亲。院长是个有见识的人,留意到天真汉长着一些胡子,他知道休隆人是没有胡子的。他想:“他下巴上有一层绒毛,准是欧洲人的儿子。我的兄嫂从一六六九年出征休隆以后就失踪了,当时我的侄子应当还在吃奶,一定是休隆的奶妈救了他的命,做了他的养娘。”总之,经过了无数的问答,院长和他的妹妹断定这休隆人就是他们的嫡亲侄儿。他们流着泪拥抱他,天真汉却哈哈大笑,觉得一个休隆人竟会是下布勒塔尼地方一个修院院长的侄子,简直不能想象。

院长细细瞧着画像,忽然脸色变了,紧张起来,双手发抖。他叫道:“啊,小山圣母在上!这不就是我那个当上尉的哥哥和他的女人吗?”小姐同样兴奋地端详了一会儿,下了同样的断语。两人又惊、又喜、又伤心,都动了感情,哭了,心忐忑的乱跳,叫着嚷着,把两幅肖像抢来抢去,一秒钟之内,两人拿过来,递过去,直有一二十回。他们直瞪着眼,瞅着肖像和休隆人,恨不得连人带画一齐吞下肚去。他们轮流问他,又同时问他,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这两幅像落到他奶妈手里的。他们想起上尉离家的时间,计算了一下,记得收到过他的信,说是到了休隆地方;从此就没有消息了。

甘嘉篷小姐问休隆地方可有画家。天真汉答道:“没有的。从前加拿大的法国人和我们打仗,我奶公从死人身上拿到一些遗物,内中就有这件稀罕物儿,后来奶妈给了我,别的我都不知道。”

院长和小姐看到天真汉这样天真,感动之下,笑了一笑。那礼物是两幅很拙劣的小型画像,用一根油腻的皮带拴在一起的。

他已经走了八九里地,打了三十来件野味回来,看见圣母修院院长和他稳重的妹子,戴着睡帽在小园中散步。他把打来的鸟兽尽数送给他们,又从衬衣内摘下一条符咒般的小东西,平时老挂在脖子里的,要他们接受,表示答谢他们招待的盛意。他说:“这是我独一无二的宝贝,据说只要把这小玩艺儿带在身上,就能百事如意。我送给你们,希望你们百事如意。”

英国人和休隆人都把鸡鸣叫作白天的讯号。天真汉照例听到鸡鸣就跟着太阳一同醒来。他不像上流人,太阳已经走了一半路,还懒洋洋的躺在床上,既睡不着,也起不来,在那个阴阳交界地带浪费了多少宝贵的光阴,倒还慨叹人生太短促。

第二章叫作天真汉的休隆人认了本家

天真汉进了卧房,甘嘉篷小姐和她的朋友圣·伊佛小姐忍不住把眼睛凑在一个很大的锁眼上,要瞧瞧休隆人怎么睡觉的。她们看见他把床上的被褥铺在地板上,摆着世界上最好看的姿势躺下了。

甘嘉篷小姐对院长道:“那么咱们来给他行洗礼罢。亲爱的哥哥,这是你的光荣啊。我一定要做他的干妈[12],带往圣洗缸的职司归圣·伊佛神甫。你瞧着罢,那个盛大的典礼一定会轰动全下布勒塔尼。那咱们脸上才光彩呢。”在场的人都附和女主人的意见,嚷着:“咱们来给他行洗礼罢!”天真汉回答说,英国从来没人干涉别人的生活。他表示不欢迎他们的提议,休隆人的礼法至少和下布勒塔尼人的一样高明,最后他声明第二天就要动身回去的。众人把他的一瓶巴巴杜酒喝完,分头睡觉去了。

无情的法官追问不休的脾气,好比一股怒潮,简直按捺不住。他问休隆先生信的什么教,是英国国教呢,是迦里甘教呢[11],还是迂葛奴教?他回答:“我信我的教,正像你们信你们的教。”甘嘉篷小姐叫道:“唉!我断定那些糊涂的英国人根本没想到给他行洗礼。”圣·伊佛小姐道:“啊,天哪!怎么休隆人不是迦特力教徒呢?难道耶稣会的神甫们没有把他们全部感化吗?”天真汉回答说,在他本乡,谁也休想感化谁。一个真正的休隆人从来不改变意见的,他们的语言中间没有朝三暮四这句话。听到这里,圣·伊佛小姐快活极了。

圣·伊佛小姐听着故事,听到天真汉只有过一个情人,而且阿巴加巴已经死了,不由得暗中欣喜,但说不出为什么。众人目不转睛的望着天真汉,因为他不让同乡吃掉一个阿尔工金人,把他着实称赞了一番。

圣·伊佛小姐渴想知道,休降地方的人怎么样谈恋爱的。他答道:“我们拿高尚的行为,去讨好一个像你这样的人物。”同桌的人听了,惊叹叫好。圣·伊佛小姐红了红脸,心里好不舒服。甘嘉篷小姐也红了红脸,可并不那么舒服。那句奉承话不是对自己说的,未免有点儿气恼。但她心肠太好了,对休隆人的感情并不因之冷淡。她一团和气的问,他在休隆有过多少情人。天真汉答道:“只有过一个,叫作阿巴加巴小姐,是我奶妈的好朋友。哎,她呀,灯芯草不比她身体更挺拔,鼬鼠不比她皮肤更白皙,绵羊不及她和顺,老鹰不及她英俊,麋鹿不及她轻灵。有一天她在我们附近,离开我们住处两百里的地方,追一头野兔。一个住在四百里外的,没教育的阿尔工金人,抢掉了她的野兔。我知道了,赶去把阿尔工金人一棍打翻,绑着拖到我情人脚下。阿巴加巴家里的人想吃掉他,我可从来不喜欢这一类的大菜,把他放了,跟他交了朋友。阿巴加巴被我的行为感动得不得了,在许多情人里头挑中了我。要不给熊吃掉的话,她至今还爱我呢。我杀了熊,拿它的皮披在身上,披了好些时候,可是没用,我始终很伤心。”

好问的法官原来还不大相信天真汉,此刻才十分佩服,说话也比前客气了些,但天真汉并没发觉。

院长先生书房里藏着一本休隆语文法,是有名的传教师,芳济会修士萨迦·丹沃达送的。他离开饭桌去翻了一翻。从书房回来,欣喜与感动几乎使他气都喘不过来。他承认天真汉是个货真价实的休隆人。随后谈锋转到世界上语言的庞杂,他们一致同意,要不是当初出了巴别塔的事[10],普天之下一定都讲法文的。

于是大家抢着问天真汉,烟草在休隆话里是怎么说的,他回答说:塔耶。吃饭怎么讲的?他回答说:埃桑当。甘嘉篷小姐定要知道恋爱两字怎么说,他回答:脱罗王台[9]。天真汉振振有辞,说这些字和英法文中的同义字一样的妙。在座的人都觉得脱罗王台很好听。

虽然客人话中有因,圣·伊佛神甫依旧问他休隆话、英国话、法国话三种语言,最喜欢哪一种。天真汉回答:“不消说得,当然是休隆话了。”甘嘉篷小姐嚷道:“真的?我一向以为天下最好听的语言,除了下布勒塔尼话,就是法国话。”

庄严的法官说道:“天真汉先生,我觉得你法文讲得很好,不像一个休隆人讲的。”他说:“我很小的时候,我们在休隆捉到一个法国人,我跟他做了好朋友,法文就是他教我的,我喜欢的东西学得很快。后来在普利穆斯,又遇到一些逃亡的法国人,不知为什么你们叫作迂葛奴党[8]。其中有一位帮我进修法文,等到我说话能达意了,就来游历贵国,因为我喜欢法国人,只要他们不多发问。”

法官口气很严厉,问道:“你怎么能这样的抛下父母?”陌生人道:“我从来没见过爸爸,也没见过妈妈。”在座的人听了很感动,一齐说着:“噢!没见过爸爸,也没见过妈妈!”甘嘉篷小姐对她哥哥说:“那么咱们可以做他的爹妈啊!这位休隆先生真有意思!”天真汉向她道谢,客气之中带些高傲,表示他并不需要。

“先生既然是休隆人,怎么会到英国的?”“我是被人带去的。我跟英国人打架,竭力抵抗了一番,终于做了俘虏。他们喜欢勇敢的人,因为他们自己很勇敢,也和我们一样公平交易。他们问我愿意回家还是愿意上英国,我挑了第二个办法,因为我天性极喜欢游览。”

一会儿,外面纷纷传说,修院里来了一个休隆人。乡里的上流人物便全部赶到修院来吃晚饭。特·圣·伊佛神甫带着他的妹妹同来,那是一个下布勒塔尼[6]姑娘,长得极美,很有教养。法官、税务官,和他们的太太也来了。陌生人坐在甘嘉篷小姐和圣·伊佛小姐之间。大家不胜赞叹的瞧着他,争先恐后和他攀谈,向他发问。休隆人不慌不忙,他好像采取了菩林布鲁克爵士[7]的见怪不怪的箴言。但后来也受不了众人的聒噪,便很和气的、但带着坚决的意味,说道:“诸位,敝乡的人说话是一个挨着一个的,你们教我听不见你们的话,我怎么能回答呢?”听到讲理,人总是会想一想的。当下便寂静无声。法官先生是全省第一位盘问大家,无论在什么人家遇到生客,总死盯着问个不休,他把嘴张到半尺大,说道:“先生,请问你叫什么名字?”休隆人回答:“人家一向叫我天真汉,到了英国,大家还是这样称呼我,因为我老是很天真的想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矮胖的小姐,拼命睁着她的小眼睛打量年轻人,再三对院长说:“这高大的小伙子兼有百合和蔷薇的色调。想不到一个休隆人皮肤这样好看!”院长道:“妹妹,你说得不错。”她接二连三提了上百个问题,客人的回答都很中肯。

甘嘉篷小姐发现一个休隆人对她如此有礼,又惊奇又高兴,邀他吃晚饭。他不用三邀四请,立即答应。三人便同往小山修院。

院长先生听他的口音,认为他不是英国人,便问他是哪里人氏。年轻人答道:“我是休隆人[5]。”

可是有一个长得很体面的年轻人,态度大不相同。他把身子一纵,从同伴头上直跳过来,正好站在小姐面前。他没有鞠躬的习惯,只向小姐点点头,他的脸和装束引起了教士兄妹的注意。他光着头,光着腿,脚踏芒鞋,头上盘着很长的发辫,身上穿着短袄,显得腰身细软,神气威武而善良。他一手提着一小瓶巴巴杜[4],一手提着一只袋,里面装着一个杯子和一些香美的硬饼干。他法文讲得很通顺,请甘嘉篷小姐和她的哥哥喝巴巴杜酒,自己也陪着一起喝。让过一杯又是一杯,态度那么朴实那么自然,兄妹俩看了很中意。他们问他可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打听他是什么人,上哪儿去。年轻人回答说他没有什么目的,只是为了好奇,来看看法国的海岸,就要回去的。

两人正为了旧事伤感,忽然看见一条小船,趁着潮水驶进朗斯湾。原来是些英国人来卖土产的。他们跳上岸来,对院长先生和他的令妹瞧都没瞧一眼。特·甘嘉篷小姐因为受人冷淡,好生气恼。

特·甘嘉篷小姐道:“你可相信,我们的嫂子果真像人家说的,是被伊罗夸人吃掉的吗?的确,要不吃掉,她早回国了。为了这嫂子,我一辈子都要伤心。她多可爱啊。至于我们的哥哥,聪明绝顶,不死一定能发大财的。”

院长望着海景对妹子说:“唉!我们的好哥哥好嫂子,一六六九年上搭着飞燕号兵船到加拿大去从军,便是在这儿上船的。要是他没有阵亡,我们还能希望和他相会呢。”

特·甘嘉篷小姐从来没嫁过人,虽则心里十分有意。年纪已经四十五,还是很娇嫩。她生性柔和,感情丰富,喜欢娱乐,同时也热心宗教。

一六八九年[2]七月十五日傍晚,小山圣母修院院长特·甘嘉篷神甫,陪着他妹妹特·甘嘉篷小姐在海滨散步纳凉。上了年纪的院长是个挺和善的教士,当年颇得一般邻女欢心,如今又很受邻人爱戴。他的可敬特别因为地方上只有他一个教士,和同僚饱餐之后,无须别人扛抬上床。他还算通晓神学,圣·奥古斯丁的著作念得没劲了,便拿拉伯雷消遣,因此人人都说他好话[3]

邓斯顿在当地创办了一个小修院,命名为小山修院,大家知道,这名字一直传到如今。

从前有个圣·邓斯顿,爱尔兰是他的本邦,圣徒是他的本行[1]。有一天搭着一座向法国海岸飘去的小山,从爱尔兰出发,他坐了这条渡船一径来到圣·马罗海湾。上了岸,给小山祝福了。小山向他深深鞠了一躬,又从原路回爱尔兰去了。

第一章小山圣母修院的院长兄妹怎样的遇到一个休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