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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决战

钟致远脸黑下来,掐了烟扔在脚底下,站起身,宽阔的影子笼罩在柳梦龙脸上:“那我就长话短说。我这个人虽然没什么本事,世面倒还见过一点。我觉得你身上有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三教九流的人里,像这样的只有你一个。”

柳梦龙耸耸肩:“聊天的话,我倒是无所谓,你弟弟撑得住吗?”

“承让。”柳梦龙说。

“你以为你知道我在想什么,”钟致远干脆蹲下来,点了根烟抽,“但你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钟致远说:“这种难能可贵的品质具体说来,就是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居然蠢得这么彻底。”

钟致远想起柳梦龙之前的表情:这疯子绝对是故意的!

柳梦龙沉默不语,脸色阴沉得像是要吃人。钟致远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丢到他面前:“物归原主。”柳梦龙捡起纸袋,一个血迹斑斑的乒乓球滚出来,柳梦龙登时愣了。

但这个没有指甲盖大的暂定开关旁有一个芝麻粒大的液晶显示屏,上面的数字显示为14/0:在不影响MHC稳态的前提下暂停功能可以使用14次,但目前已经全都用完了。

“庄泰来,那个人是叫这个名字吧?”钟致远说,“你觉得他是为什么发疯,被我——我们,那条胡同曾经所有的小孩,或者包括成年人逼的?你有没有想过这种可能,庄泰来实际上是被你柳梦龙逼疯的?”

钟致远眉头紧皱,仔细地查看MHC的工作状态。过了一会儿,他纠结的眉心舒展开来,一丝笑意在眼角隐现:他发现了MHC极其隐蔽的暂停机关,可以在三分钟内使MHC处于极低工作效率的休眠状态,两个黑洞形成的稳态暂时中断,这种时空缝隙可容一人通过。

柳梦龙冷笑一声:“有意思,行凶者经典的神经错乱式辩白。”

柳梦龙知道他打算套自己的话,找出关闭MHC的方法。想到这一点让他满心愉悦,尽管手脚都在流血,但痛苦是猩红色的强心剂,让此刻的愉悦攀上高峰,所以柳梦龙忍不住要先大笑一阵,然后特别惋惜地望着钟致远,几乎都有点同情他了:“真是……呵呵……真是遗憾,MHC没有别的关闭方法,我做东西不喜欢设计备用方案。”

“那是你的挡箭牌,不是我的。”钟致远沉着脸,“我只陈述事实。庄泰来是你逼疯的。”

钟致远死死盯着他看了两秒钟,也笑了:“是啊,人总是怕死的嘛。不过偶尔也有比死更可怕的事情。”

“你胡说!”柳梦龙骤然怒吼着挣扎起来。

“怎么?”柳梦龙看着他冷笑,“大英雄也有想拉人垫背的时候?”

钟致远一脚把他踹翻在地,毫无愧疚地说:“你也知道我弟弟的伤撑不了多久,所以我的耐心不多。你听,我说,明白?”柳梦龙抬起肩膀,又被钟致远踢倒,牵扯到伤口疼得柳梦龙一阵眩晕。

人的天性总是趋利避害,一瞬间里,钟致远脑子里掠过几十个不切实际的办法,他转过乱哄哄的头脑,向后看:他不是必须去死的不是吗,这里有能力关掉MHC的大活人并不止他一个。

“事情得从张磊家那只大雁说起对不对?”钟致远说,“当年你和庄泰来从张磊家偷走受伤的大雁,养了一阵,后来被发现,张磊爹上门去要,结果被庄泰来撒疯咬了一口,骨头都露了出来。张磊爹气不过,带着几个人把庄泰来打了一顿,当着他的面把大雁拔了毛,活宰了。你觉得庄泰来受这种刺激从此就疯了。但庄泰来发疯,跟这一点关系都没有。”

夸克爆炸被黑洞吞没前万分之一秒的一瞬间——钟致远粗略估算了一下,钟致恒他们应当已经下山了,但这爆炸对于站在MHC旁边的他自己来说,下场不言自明。

柳梦龙怒极反笑,面目在愤怒的狂浪下隐约显出绝望的野兽的轮廓:“张磊爹气不过?哈哈哈……人嘴两张皮啊。你怎么不说姓张的老东西是怎么上门要的?敲开门当胸一脚,庄泰来的肋骨断了两根你怎么不说?我一个礼拜以后才发觉,肋骨倒是愈合了,但庄泰来从此得了气胸你怎么不说?他从此一到换季的时候就咯血,你倒是不提了?庄泰来咬他……我要是庄泰来,当时就废了那老畜生!”

柳梦龙一瘸一拐地退到一边,钟致远照他说的打开仪器顶盖,找到核心元件集成区,仔细辨认一番后,整个人僵在那里:柳梦龙改动了开关系统,把关闭程序与运行程序的元件合二为一,如果关闭的话,会启动超上限的质子加速对撞,目标速度是两倍光速——从推动力上来说,这是不可能实现的,MHC因此将超负荷运转,最后引起夸克爆炸。MHC系统的崩溃将使得制造出山神庙这个独立三维的黑洞不稳定而蒸发,蒸发前会带走爆炸物夸克粒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确实算是关闭了MHC,山神庙还原为一座普通的废弃建筑。

“哈!”钟致远笑了一声。

“行。”钟致远一口应承。他无数个双休日白天黑夜全搭在实验室,目的就是为了不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受制于柳梦龙。

“你笑什么?”柳梦龙怨毒地盯着他。

柳梦龙冷笑起来:“好啊,我告诉你办法,你自己去关吧。”

“用你的话来说,我要是张磊爹,当时不仅要踹庄泰来一脚,还要把你也给废了!”钟致远正色道,“你知道那只大雁是怎么来的?张磊爹在工地上一个月打了两个人的工才攒钱托人买的!每天回来的时候扶着墙喘你知道吗?你知道他为什么要买大雁?因为他听说野雁能补气虚!张磊身体虚,瘦得脱肛,肠子都掉出来一小节!”

钟致远不耐烦地看看手表:“没工夫和你骂街,要比说话难听输的那个肯定不是我。我还约了姑娘吃饭,你赶紧把那破玩意儿给我关了。”

“那是他们活该!”柳梦龙咬牙切齿地说,“那条胡同里所有的畜生都是一个样,贫穷就是他们的借口,是遮羞布,是他们的荣誉奖章。真好笑,为什么总有人的脑回路像泡过浓硫酸一样?”

柳梦龙目光森冷,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带着切齿的恨意:“你算什么东西……”

“穷就可以使用暴力,可以殴打别人,生了病就必须得到同情和原谅,你不同情就是大逆不道,就应该下地狱。又病又穷的人就可以使用暴力,像张磊爹在庄泰来面前虐杀庄泰来养了很久的大雁,血淋淋的杀戮是报复的最佳方式不是吗?”

钟致远收起枪,对柳梦龙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先把MHC关了,剩下的出去再说。几条人命肯定是跑不掉了,但鉴于你的特殊能力,估计会有别的安排,不至于一时三刻就毙了你。”

“这就是我从这个世界学到的真理,穷才是真正的富有,因为人可以顶着穷的盾牌所向披靡!被伤害才是真正的强大,被伤害的人怎么报复都应当被原谅。所有的人都衷心地拥护这个真理。真不错啊,所以你们这些人死了,不正是理所应当的吗?你们应该心甘情愿地死在我面前,而没有任何怨恨啊,我们家——我那个‘生意’兴隆的老妈一直是整条胡同里最穷的人,我经常没东西吃嘛,而且我还是最可怜的人,哈哈哈,我有多么可怜我现在都想不起来了,哈哈哈哈……”

人去庙空。

柳梦龙一边笑一边捶着地,笑得血从鼻子里喷出来,笑出了滴滴眼泪。

钟致远却并不把柳梦龙当回事,他转头对临出门的钟致恒说:“等等。你下山如果看到一个姑娘,叫韩江雪,你让她别着急,我一会儿就找她去。”

钟致远看着他,有一会儿他没有说话,好像在真理面前无法辩驳似的。过了一会儿,他说:“那只是你的想法而已,不要拉上垫背的,也不要在我面前炫耀你的演讲技巧,黑白颠倒的东西我不会承认。我只说事实:张磊爹上门前我是不是带着几个小子问你们要来着?你们没给,我带着张磊几个去偷,结果张磊跑得慢被捉住了,我回去救他的时候你在干什么?怂恿庄泰来揍张磊,张磊那时候禁得住庄泰来的巴掌?我要是张磊爹,别说踢断两根肋骨,踢死他都算轻的。”

冷笑像一滴难看的残渍凝固在柳梦龙的嘴角,他的目光顿时变得凶狠阴鸷,像两条被夺去食物的饥肠辘辘的毒蛇。钟致远却赶苍蝇一般轻飘飘地拂开柳梦龙的视线,笑嘻嘻地说:“真不巧是不是?在职研究生居然也会好好学习。”柳梦龙在暂停MHC机时动了手脚,这个三维内三维的对应现实世界的时间原本是六年后,除了六年前的时空,其他时间点与山神庙都不兼容。柳梦龙改动了出口对应的时间点过后,这些人一旦走出去,就会像他曾经遭遇过的一样,在一分钟内又回到山神庙里,陷入无限死循环。可惜他的打算被钟致远一句话给扼杀了。

柳梦龙呆了两秒钟,忽而暴怒道:“他休想!你们逼疯了庄泰来,不要和我装可怜!狡辩!”

钟致远说:“叫大家都别走远。机器现在只是暂停制造时空接缝,按照数据模型,这个微型三维世界的辐射范围限于这整座山。等我搞定这小子,把机器彻底关停,大家就能真的出去了。”

钟致远俯视柳梦龙,沉声说:“我们再来说说庄泰来。你觉得庄泰来是被我们逼疯的,那我问你一件事,庄泰来是不是害怕报纸,怕得连看都不能看见?”

“好。”钟致恒由南柯太守扶着,慢慢起身。

柳梦龙捏着拳头不说话,钟致远说:“但没人知道为什么。精神科医生根据你的话猜测可能和他常年收废品有关,但其实不对。否则庄泰来为什么唯独害怕报纸,不怕别的废品?实际上,庄泰来是因为看了报纸上关于杨-米尔斯方程被破解的报道才崩溃的,因为那时候他正好也破解了,却晚了一步。所以他从此就不能看见报纸,这才符合心理创伤后的应激反应。”

“我是……特警队的吴明,找这小子很久了。你们先走,后面的事交给我们的人处理。”钟致远不动声色地说,声音里藏着隐隐笑意。

钟致远踢踢地上装乒乓球的纸袋:“那里面还有一份文件,你自己看吧。”

张磊应了一声,小心地把钟致恒扶了起来。钟致恒望着这个声音熟悉的陌生人:“你是……”

那是钟致远通过韩江雪找了两个精神科的专家进行咨询,然后自己调查和搜集证据,印证推测结果,提出新的问题,反复咨询后的总结。总结上说,钟致远找到了当年废品收购站和庄泰来有接触的工人,从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庄泰来精神出现明显问题的时间应当在人头案发现后三四天。当年事情的发生顺序实际上是庄泰来在柳梦龙的央求下偷走张磊家受伤的大雁、一个月后事发导致几场斗殴、两个月后柳梦龙被他父亲接走、又过了一个月庄泰来身边出现无主人头。

钟致远指指钟致恒,对张磊说:“劳您驾,出门后搭把手,把他扶下山。”

但柳梦龙不知道的是,他被父亲接走后不久,庄泰来就和房东终止了租房合同,说是准备回老家了。房东回忆:那时候庄泰来虽然有些神经质,但说话和行为大致还算正常,只是看到桌子上的报纸抽搐了一下。那时候大雁事件已发生,而无主人头还没出现。

江夏噙着泪的目光楚楚地望了一圈,见没一个人解围,只好捂着脸匆匆从门里走了出去。

海天康复中心的医生也向钟致远证实,庄泰来非常排斥和他人接触,不得不接触时只好深深地低着头,一旦不小心看见别人的脸——或者说,看见别人脖子上的那颗人头,就会引发精神分裂和癫痫,在折腾得筋疲力尽后口吐白沫地晕过去。

钟致远一笑,颇为绅士地微微欠身:“愿意效劳。”

如果把人头作为庄泰来发病的诱因,他的病症就很好解释了,因为只要看见人,看到人头,他就很有可能发病,但一个人,尤其是没有自理能力的病人,怎么可能不和任何人,医生、护士、护工、电视上的人、书本杂志上的人、广告海报上的人接触,怎么能避开和任何形式的“人”接触呢?一个害怕同类的人,整个人类世界都是他的病灶。

顾雨萌点了一根烟叼在红艳艳的嘴唇上,涂得乌青的眼睛朝钟致远眨了眨:“多谢。”

庄泰来病得很严重,越是用药越是加重,各种药换着用同样加重,加护病房多名护士悉心照料更加加重,他时时刻刻无缘无故地就会发病,而他越是病重,越是无法避免和人接触,在这黑色的循环里被无限的恐怖和精神上无法消解的痛苦日夜折磨,灵魂像一个膨胀到极限的肿块,本应当冰敷,却被放在温暖的炉火上反复烘烤,本应当静养,却被无休止地按摩和拍打。这就是庄泰来得到的全部治疗。

南柯太守张磊在一旁动了动,他如今胖墩墩的,看上去模样忠厚,一点也没有当年麻秆身材时飘逸动感的身形了。他不知顾雨萌和江夏之间发生了什么,想上去劝架,被钟致远拦住:“该的。”他轻声说。

“这不可能……”柳梦龙发出溺水般的微弱抽气声,“我没有错,我大学毕业后工作,就是为了用我自己亲手挣的钱,送他去康复中心,他得到了最好的治疗,我没有错……”

顾雨萌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江夏在注视下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见顾雨萌转而对自己一笑,便也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眼前却骤而飞来一片阴影——啪,顾雨萌甩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再靠近一步就杀了你。”顾雨萌冷冰冰地望着江夏嘴角往下淌的血迹,“滚。”

“因为你只相信你愿意相信的事实,却不相信事实本身。”钟致远回答。

司马相如径直拉起杜冰的手,朝门口走去。柳梦龙的手指在MHC上微微动作,懒洋洋地用眼神示意,司马相如和杜冰毫无阻隔地走出门外,一直朝山下走去。江夏惊喜地低呼一声,朝门外跑了两步,又转回来,期期艾艾地望着顾雨萌:“小雨,我在外面等你。”

“是……是你们夺走大雁,害死了他!”柳梦龙的眼睛仿佛能滴出血来,“那只大雁是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而你们夺走了它,夺走了他和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关联!你们全部——都该下十八层地狱!”

杜冰愣了愣,下意识地伸出手:“你好。”

钟致远的目光鄙夷中混杂一丝怜悯:“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大雁,而是你。”

“我先试试看。”一个身姿挺拔的女子说道。她的身高比杜冰还要高一点,眉眼英挺,她向杜冰伸出手:“你是董双成吗?我是司马相如。”

柳梦龙张着嘴,一瞬间说不出话来。脸上几欲冲破皮肤爆发的愤怒像巨浪遇上狂风,猛烈地掀动了一阵过后,他向后仰倒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柳梦龙大张着嘴,从他的嘴巴一直能看到最后一颗牙齿,一波波无声的大笑从喉咙深处吐出来,其他五官拥挤不堪,整张脸上似乎只剩下这张嘴巴,嘲笑一切宿命的嘴巴。

杜冰望着柳梦龙,他倒不怕,只是不相信:“魔鬼也会发慈悲吗?”

钟致远脸上有种过度疲倦后的平静:“看看文件吧,用眼睛,别用你那粒针尖大的心。庄泰来在你走以后就停了租房合同,为什么?”

“我们真的能出去了?可我害怕……”江夏小声说道。

“因为他不是海城人,他的研究也被别人抢了先,所以他要回家了。当然,他和谁也没说过,我只不过是猜测。而且我还猜测,他很久以前就想走了,但一直等到你被接走才动身,为什么?”

MHC需要人脸、指纹和DNA三重识别才能开启,柳梦龙做完这三道步骤以后说:“一次只能一个人通过。”

“庄泰来怕报纸、怕人,但你知道他在康复中心做了一件什么事?他把一只铜雁给修复好了,没错,就是你放在山神庙里的这只,为什么?”

锥刺般的静默僵持,柳梦龙死死地盯着针剂看了一会儿,挪开目光,扫过“死而复生”的众人,眼神冷得像黑色的冰。他下巴上的肌肉慢慢抽紧,硬得像大理石,但渐渐地,他的面颊放松下来,甚至说得上有点柔和。他最后望了一眼针剂,点点头:“好。”

“为什么张磊家的大雁死在他面前,他却不怕大雁,为什么?”

“神经麻醉剂,还记得吗,你喝醉酒在宿舍外那次,”钟致远说,“你梦见我来找你。但实际上,并不是梦。”

柳梦龙像个半死的人,他盯着钟致远,好像钟致远的一连串问题里有他呼吸所依靠的关键物质。

钟致远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针剂,透明的液体看起来平静无害。

钟致远说:“除非,大雁并没有被摧毁,他的心里有一只大雁,一直有一只,没有被破坏过。你把传统文化研究得倒是挺透彻,什么相柳、睚眦、九天玄女,全都是罪人,无聊的想法上你都聪明得该拿诺贝尔奖了。但你的眼睛从来不往真正的事情上瞥一眼。我问你,柳梦龙,大雁是什么?”

钟致远把两台MHC放到柳梦龙手边,黑漆漆的枪口像他本人的沉默一样具有胁迫力。柳梦龙却冷哼一声,慢慢摊开手,指指自己心脏的部位,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中弹的手腕上,血液滴滴答答顺着手肘落下,被地面贪婪地吮吸着。

一时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们脚下,黑沉沉的荒山像沉睡在一个过时的梦境里,不肯清醒,也不肯开口。奔回到过去的时光里或许曾有一千个诗人在这座山头发出相近的感叹,惨淡的愁云在昏黄的太阳下像浮动的黄沙,大雁从重叠的云层里飞过,声声鸣唳勾起远游人同一种黏稠厚重的思绪。无论在哪里,干什么,坚持着,还是准备放弃了,白天的大雁和晚上的月亮,都把灵魂筛过一遍,筛出满地的、不绝如缕的乡愁。

“我们怎么出去?”江夏犹豫地望着门外。

“但他为了你一直就没走,等你走了他才准备回去,而你的践行赠礼是什么,一颗人头?”钟致远说,“真贵重。你倒是一根好稻草。”

钟致远扫了一眼,这些人里并没有刑天和九天玄女司露,看来各人都得到了与他们相配的结果,擅自摆弄他人生死的人,最后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

柳梦龙手指颤抖着把文件撕得粉碎,撒在地上,像给自己撒了一把纸钱。

钟致远撇下弟弟,噘起嘴唇,吹了两长一短三声口哨。哨音消失后不久,“吱呀吱呀”的声音不断地响起,好像山神庙那扇通往不同时空的暗门坏了,被风吹得来回摇晃。然后陆陆续续的,江夏、顾雨萌、杜冰等,男男女女带着怀疑的神色从那扇被钟致远兄弟二人砸破的窗洞里钻了出来,看到钟致远脸上的面具以后,发现正是六年前找到他们,并下了古怪预言的那个人,不由得喜出望外。

“司露的头是你给庄泰来的。”钟致远说,“从山神庙出去,进入哪一个时空,只有你可以控制?”

钟致恒迷惑不解地看着他。钟致远意识到脸上还戴着面具,但他忽然决定不摘下来,他实在很想看看过一会儿这兔崽子握着自己的手,热切地表达滔滔敬仰之情时,突然发现英雄原来是自己亲哥哥时脸上的惊诧表情。

柳梦龙语调像机器人似的回答:“不,那只是一个失败的实验。我无法在那个时空维持自身稳定超过三秒钟。我正在试验,我会成功的……”

钟致远把枪架在柳梦龙太阳穴上,对躺在地上的钟致恒说:“喂,臭小子,你还好吧?”

“但庄泰来已经死了。”钟致远说。

柳梦龙惨叫一声,跪到地上。

“他没死。”柳梦龙忽然把头埋进膝盖间。钟致远听到一阵很古怪的声音,像是什么昆虫在草丛里鸣叫,过了一会儿他才听出来是柳梦龙在自言自语,声音越来越大,“他没死,他不会死的,我会救他的,我一定会救他,只要MHC的稳态时间点更多一点就一定……”

钟致远拔出佩枪,瞄准柳梦龙的腿部,一枪命中。再一枪,打落他手里的针管。

“柳梦龙,庄泰来死了,”钟致远冷静得近乎残酷,“如果你把关闭MHC的方式告诉我,许多人还来得及得到拯救。”

虚空之中涌动起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向钟致远袭来,眨眼的时间,韩江雪消失了,山神庙庙门大敞,钟致恒躺在前院的空地上,柳梦龙对着他掏出一支空的针管。

“他不会死的,我会救他,他不会死的,他没死……”

“放你鸽子的是孙子。”钟致远望着她。

“柳梦龙。”钟致远叫道。

“那这回还会不会放我鸽子?”韩江雪一笑。

“他没死、他没死、他没死、他没死、他没死、他没死……”

“趁你……还是个聪明姑娘的时候。”钟致远不知道,这一刻他的目光像阳光下的海面一样深沉和温柔,“六年以后的八月二十三日,如果你有空,可以来这里转转,我请你吃饭。”

“柳梦龙!”钟致远一声暴喝。

“趁我什么?”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柳梦龙的声音比他疯狂了十倍,“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他对我来说,对我来说……”

钟致远不放心地叮嘱:“李小天那小子找你搭讪的时候,你一个好眼色也别给他,有多远就躲多远,趁你……”

钟致远猛地飞腿给了柳梦龙一脚,他此时不愿想起那本无论到哪都装在行李里的物理启蒙书,书异常破旧,中间还缺了几页,庄泰来用几页手写稿给补全了。钟致远现在只想把柳梦龙当场踢死,但他强迫自己收手。

“算数。”韩江雪点头。

柳梦龙慢慢蜷缩起来,仍旧把头埋在腿上。

钟致远立刻停止干号,正色道:“你说的,要算数。”

“你起来,把MHC关掉。”钟致远说,为了抑制愤怒,浑身绷得像块钢铁。

他的眼神中不小心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意味,透过面具一闪而逝,却打动了韩江雪。她定定地看着他在那儿卖力地演着独角戏,半晌,说:“好,我答应你。”

柳梦龙慢慢地抬起头。他的颈动脉插着一支针管,红色的血飞快地推动活塞倒灌进去。钟致远刚跨出一步,柳梦龙就粗暴地拔掉了针头:“四管,我数过了。”他倒在地上,口鼻流血,眼睛像两颗玻璃弹珠一样渐渐地失去了光彩,僵直地瞪着天空。

“你别问了,”钟致远抬起他亮晶晶的胳膊,像是个十足的无赖,说,“我都快走了,就这么点要求,你要不答应啊,我总觉得我的运气会差那么一点,说不定就交待在柳公子手里了。”他说着痛心地捶着心口,“哥走了也不能闭眼啊!”

一丝毫无感情的笑容定格在他嘴角,像是满心讥讽地等待钟致远加入他的死亡盛宴。

钟致远努力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巴,低下头苦笑: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抚上肩上的旧伤,本来那场蓄意的爆炸绝不止造成这么点小伤,但房梁落下来的时候有人尖叫着扑了过来。她本该像大熊猫似的被严加保护不是吗?只怪他蠢到家了,没想到经过排查的安全地带实际上是一个精心布好的陷阱。

钟致远望着面前兀自高速运转的仪器,安装在里面的监控摄像头与他漠然对视。

钟致远摸摸下巴,嘴巴刚张开一条缝,韩江雪补充说:“你既然骗了我这么久,这一次希望你能坦诚一点。”

此时,六年前的那个时空里,韩江雪利用周六、周日在省毒物毒品检测实验室里作研究,静悄悄的实验室响起感应门开启的声音,那个熟悉的声音好像总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美女,劳驾问一声,免费拿苯丙胺类毒品替代药物的地方是这儿吗?”

“那次任务失败牺牲了哪几个人,他们的名字是什么?”她沉静专注地望着钟致远,目光像是法医的解剖刀,蛮有把握地把最隐秘的线索从层层表象里挑出来。

“李小天那小子找你搭讪的时候,你一个好眼色也别给他,有多远就躲多远,趁你……”另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与这活生生的声音相抗衡。

韩江雪有时聪明得让人害怕,她仔细地在头脑里检索这些关键字:毒品、缉毒大队、外勤,然后说:“钟致远,我记得你说山神庙的事时,提到过你和弟弟反目的原因是他害得你任务失败,是吗?”

“美女,你没事吧?”那个笑嘻嘻的年轻人在门框边探出半张脸。

韩江雪好歹是个高学历的法医精英,二十岁以后连父母都不曾管得这么宽,听钟致远絮叨完,她除了反问他一句“咱们俩好像连恋人关系都没确定”,再附赠一声冷笑,没有别的打算。但她正准备横眉冷目地做出回应,却发现这个男人定定地望着她,好像他们之间发生过的远比目前已经发生的那些多得多。但他转眼吊儿郎当地笑起来,好像一条宽阔的河流用浪花藏住心里的暗礁。

“要是改变了历史,天知道会发生什么。”同样的声音在韩江雪耳边锲而不舍地说。

“第三个,”钟致远说起来没完,“就算缉毒队他们求爷爷告奶奶地找你去帮忙,鉴毒啊,探测啊,分析啊,你的回答永远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出外勤,门儿都没有。他们把你保护得跟王母娘娘似的也不行!”

但韩江雪想起他那时的目光,想起宽阔的江水隐藏起来的暗礁,他说:“趁你……还是个聪明姑娘的时候。”

钟致远接着说:“这是一个。还有一个,你混实验室就算了,千万,万万,绝对不能和缉毒大队那些老油条扯上一丁点关系,这个非常重要,你也得跟我保证。”

钟致远离开以后韩江雪很少想起他,她的生活、工作、想法都没什么煽情的变化,直到他再次出现,用从未有过的语气和她说话。现在她背对着他,看着电脑屏幕,“NNL-7023毒品综述……有时也会掺杂其他毒品,如氯胺酮、可卡因等使药效加强,作用于人体的中枢神经系统和血液系统……”这些干巴巴的句子在脑海里飘荡,韩江雪不知怎么就想起有一次和他去吃自助餐,她请客,怀着刺探的目的,那时候她对他还有诸多不善的猜想。

一个人居然吃自己的醋到了这个程度?韩江雪再次怀疑面前的其实是个克隆人。

她向他打听,他说他家并没有很多孩子,只有他和底下一个小的,说话时不费力气地从一排排的自助菜品里挑出最大的鸡腿、最嫩的牛排、最甜的苹果、最糯的香蕉,有时候丢到自己碟子里,有时候放进韩江雪餐盘中。这时一个没有教养的孩子在父母的纵容下,拿着脏兮兮的叉子在好几道菜里乱搅一气,服务生制止不住,食客们敢怒不敢言。

“我本来想阻止你和毒检室那伙人瞎掺和,结果你看,这就是命运,反而把你推给他们白打工三年。”钟致远无奈地说,“我要的保证就是:你很快会在省毒检室见到李小天,我知道那小子浑身都是闪光点,但不管他摇头摆尾地对你献多大的殷勤,你都别理他,别跟他说话,一个好脸色都别给他。小雪,你得跟我保证。”

他的笑话讲到一半,转身大踏步走过去,提起惹事的孩子丢到餐厅门外的大马路上。

“先说来听听。”韩江雪说。

孩子的父母和爷爷奶奶气势汹汹地来问罪,他笑嘻嘻地耸耸肩,说正在奇怪什么人能教出那样的孩子,看到诸位倒是解了我的疑惑云云,说话间惊呼一声,叫来服务员,把单手拧弯的不锈钢叉举着,连连道歉说要赔偿。这时经理走出来免了两人的单,没说为什么,但很多食客都在笑。

“你得先保证。”钟致远转着眼睛说,韩江雪一言不发地和他对视,寸步不让,最后还是钟致远灰溜溜地摸摸鼻子,败下阵来,“得啦,早知道你是这个脾气,我也就试试。但这个保证我可是认真的,你必须答应。”

当时韩江雪心里沉了下去,心里缜密的推理堵得她产生了窒息的错觉,她原本还抱有一丝侥幸,希望他能挑会吃的原因是家境不富裕,孩子又多,从小练就的本事。现在看来,结合那柄半弯的餐叉,这个人无疑在训练严格的部队里待过。只有那种地方,才能把抢夺饭菜也修炼成一种必备的生存技能。他根本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地被调到刑警队打杂的小片警。

“什么保证?”韩江雪说。

那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她大概是整个餐厅,除了孩子家长以外唯一没有露出笑容的人。

“不,姑娘,这就很说明问题了,”钟致远说,“如果这六年我在这儿,哪轮得着那个叫李小天的小混混和你套近乎?他压根连见你一面的机会都没有。我跟你说这么多,是想要你一个保证。”

人总是要在一些关键的时刻想起一些最细枝末节的小事,这就像理智和情感的难以统一。韩江雪越是想要想起一些蜜里调油的回忆给自己打气,越是只能翻找出些不值一提的片段,他贪吃、吊儿郎当、上班总是迟到、心不在焉、气量小到和熊孩子计较,还莫名其妙地消失在眼前。

“可这还是没有解释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韩江雪固执地说。

又不打一声招呼就出现。

“时间闭环理论。这个理论的大意是说,假如时空旅行的某样东西遇到了另一个时空的自己,相互作用会让它返回出发点。”赵钱孙无奈地说,“那天缉毒队门口我遇到了我自己,正当卧底呢,背影看上去还真像个瘾君子。我原以为我有六年时间可以从长计议,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回去了。”

林林总总,却仍然只是浓缩在一秒钟的考虑时间里。

“什么理论?”韩江雪问。

韩江雪的目光触到桌上的石膏笔筒,笔筒里插着一束巧克力纸叠的玫瑰花,巧克力是他送的,玫瑰是她一个人时叠的。她想:我会变得愚蠢吗,还是因此而勇敢了呢?如果我会死的话,那么……幸好你一直活着。

“因为这个。”赵钱孙举起手,对着光线凝视,“这就叫大河不死,阴沟里翻船。千算万算,居然忘了CTC理论。”

刚当了几个月卧底的钟致远,看着美丽动人的女医生转过脸来,她向他微笑,杏核眼中流露动人的波光:“你好,我是韩江雪。免费药物发放点不是这里,不过我可以带你去,我正好要下班了。”

“那么,你既然一直害怕改变过去会对未来产生无法挽回的恶劣影响,”长久的沉默后,韩江雪忽然抬起头来,问,“是什么让你又决定向我坦白这一切呢?你不怕告诉了我,也会改变历史吗?”

这是钟致远第一次请韩江雪吃饭,他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将会发生什么。他向来是个颇有异性缘的帅小伙儿,只是有点不大明白,为什么韩江雪被他逗得笑个不停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眼睛里好像有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