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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复仇者

进入游戏前玩家需要选择身份,只有三种身份:影子、稿纸、羽毛。

《雁》的背景是浓稠的暗红色,像是半凝固的血液,柳梦龙给游戏添加了背景乐,但这声音实在还不如不加——单调缓慢的钟声一声连着一声,不紧不慢,无休无止,像一眼望不到头的黑色群山。除了丧钟,这世界上恐怕没有哪口钟的声音能让人在精神上感受到这种无形的钝痛。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史学长说。

游戏界面展开,从布局的架势来看,游戏是用网络上常见的游戏DIY软件做的,不过柳梦龙用修改器替换和完善了一些代码,使得游戏的逼真度大为提升,乍一看和市面上制作精良的单机游戏不相上下。

身份选择窗口下面一个半透明的窗口轻轻浮动,好像在死海上游荡的幽灵船,上面用黑色的狂草写着:

若没有柳梦龙横插进来,MHC的子项目M-ATLAS或许会晚上个三五年交差,但学生负责人这顶名利双收的高帽子必然落到史学长头上。那小子夺走了别人的囊中物,夹着尾巴做人也还罢了,偏偏眼高于顶,凡人全不在他眼里。史学长泄愤地用力敲击鼠标打开游戏,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页面,既然柳梦龙的室友说了这东西是柳梦龙心理变态的有力证据,那么他这个做学长的可不能浪费这得来不易的良机,送柳学弟一份“大礼”。

目的:通往永生之地。

“开什么玩笑,就是这个破玩意儿?”史学长失望地盯着电脑喃喃自语。名叫《雁》的不过是一款柳梦龙个人制作的游戏,而不是他期待的个人日志。凭这东西可不能说服欧阳老头和德国人,认定柳梦龙有犯罪人格倾向。MHC项目中德合并研究以来,德国方面开出了条件丰厚的人才交流条件,令人眼馋得发狂,柳梦龙的学术资格自然是够的,但也因此而更令人痛恨,想要绊倒他,只有从他的性格方面入手。科学研究有时候也可以看作一场战争,尤其是国家间的竞争性科研,人员的忠诚可靠甚至在能力之上,一些性格缺陷是绝对不能通融的。

“我就说这小子心理变态到无药可救了吧,”室友小声说,“有几次他在那捣鼓这个游戏,你知道他是什么表情吗?”

“雁,大雁的雁。”室友终于感到一缕微弱的气息飘到手上,这才爬下床,心有余悸地抹了把冷汗,看着史学长目光里便多了一丝记恨:他尽管也希望柳梦龙倒霉,却还没有疯狂到不怕闹出人命的地步,姓史的差点害死他。

“什么表情……”史学长说话时呵出一口冷气。

“什么?”史学长问。

“他在笑,”室友喃喃地骂了一声,“你要是看见过他那种笑,你就会祈祷他对你还是永远板着一张死人脸算了,会做噩梦的。”

“雁。”室友用手指颤颤巍巍地去试柳梦龙的鼻息。

柳梦龙发出呻吟声,在床铺上挣扎了一下,像是想要清醒过来而没有力气。

“我就不信这样你还能去德国!”史学长的脸色在屏幕光的反照下苍白得像具活跳尸,“喂,叫什么名字?”

“快,没有时间了。”室友催促道。

史学长不耐烦地推开他,脸色在月光下狰狞得像头困兽:“一丁点没关系。你急什么,把电脑拿来!”指纹验证照例通过,史学长粗暴地扒开柳梦龙的眼睛,凑到蓝荧荧的屏幕上,电脑成功解锁。

两人退出界面,史学长掏出连接线,把游戏备份到手机里,两人轻手轻脚地离开。室内恢复了平静,冷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卷走余热,蓝色的月光照在地上,像结了一层冰霜。

说着爬上床毫不犹豫地把毛巾捂在柳梦龙口鼻上,醉梦不醒的柳梦龙无意识地挣扎起来,发出呜叫。室友吓得赶紧上前拉扯:“你疯啦!”

距离长病假结束还有一周的时候,赵钱孙接到了韩江雪的电话。

史学长说:“你别管了,开窗通风去。”

“我想见你。”韩江雪说。

“喂,这是什么?”室友胆怯地问。

“抱歉,小雪,等我戒毒期结束就去看你。”赵钱孙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内疚,这对他来说一点也不困难,他只要摸摸自己肩膀上的旧伤疤,就会电影回放似的那么清晰地想起和韩江雪曾经发生过的、但目前还没发生的那些事。

史学长眯起眼睛,黄色的牙齿在灰白干裂的嘴唇上恨恨地咬了一会儿,说:“等我五分钟!”说完匆匆消失在门外。室友不安地趴在窗边张望,见史学长快步走入通往化学实验楼的小道。不一会儿他拿着一块毛巾回来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棕色玻璃瓶,把里面的透明液体往毛巾上倒,刺鼻的气味顿时满屋子都是。

“我现在就想见你。”韩江雪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一些杂音从她那里传出来。

“现在怎么办?”室友沮丧地问。

赵钱孙问:“怎么了姑娘,在看恐怖片?”

出人意料地,界面解锁后弹出了虹膜识别系统,倒计时五秒钟,时间一到自动向110报警。两人呆了,还剩一秒钟的时候史学长猛地回过神来,一把拔下电源线。

“对,我在看恐怖片,我现在很害怕。”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放监控录像,这是韩江雪利用毒检室主任的权限非法下载来的,她望着录像,一字一顿地对着手机说,“赵钱孙,我们算是在谈恋爱吗?你认真告诉我。”

两人小声嘀咕着打开柳梦龙的个人电脑,史学长正要把指纹膜往解锁界面上贴,室友拉住他:“先把指纹在手里捂一捂,他这个是红外的。那小子贼得很。”

赵钱孙慢慢地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地掐到肉里,但他的声音却反而轻松起来,他甚至吹了一声口哨,笑嘻嘻地说:“你这么说我可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啊!你说这算不算变相的表白?其实我这个人还挺保守的……”

室友耸耸肩:“好像不是,宿舍老大说柳梦龙的右手看起来像是受过伤,留了残疾。不过天知道呢,他这种人,眼睛长在头顶上,不挨揍才有鬼。”

一阵忙音截断了他的话,韩江雪挂断了。赵钱孙苦笑了一声,看着黑下来的手机屏幕,抹了把脸,向树荫底下等着他的那个人走去:“哟,老柴,你到得比我还早啊!”

“他是左撇子?”制作指纹膜时史学长问室友。

被称为“老柴”的人年纪其实不算大,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他看见赵钱孙,先骂了句难听的,然后才说:“你小子刚进去怎么又出来了?”

室友举起左手示意。史学长拉起柳梦龙的左手食指摁在瓷砖上,爬下来,把事先准备好的透明胶带贴在瓷砖表面有指纹印痕的地方,又小心地将另一段胶带覆盖在第一段胶带拓下指纹的黏合面,一张简易指纹膜就做成了。

赵钱孙眨眨眼:“怎么,我刚回队里去了?”

史学长手里攥着一块瓷砖碎片,是他刚从自己宿舍的卫生间敲下来的。他掏出打火机把瓷砖烤热:“本想去‘那种’小店买,但今天太晚,店都关门了。这个办法应该没问题。”瓷砖表面很快被烤得焦黑,他把瓷砖在空中挥了一阵,等瓷砖表面温度降低后,爬上床铺,把瓷砖举到柳梦龙手边,用口型问室友:“他用左手还是右手?”

老柴眼睛一瞪:“你涮兄弟是怎么着,你不是刚进,难道我刚进不成?”

“嘘……”室友压低声音,“有人亲眼看见那小子醉得像一摊烂泥,在宿舍门口吐得到处都是,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

赵钱孙搡了他一拳:“得啦,没工夫跟你贫。找你有急事。”

“你确定?”史学长问柳梦龙的室友。

“你哪回不是急得火烧屁股了才想起哥们儿来?”老柴骂骂咧咧中透着一股亲热劲儿,说,“怎么,这回又犯了什么事,要我上刀山下火海地给你小子擦屁股?”

新月高悬,深蓝色的夜空有种无言沉哀的意味。柳梦龙睡着时面孔依旧是狠戾的,好像喉咙上抵着一把尖刀。宿舍电子门轻声开启,两个人悄悄地走进来,淡蓝色的月光照在他们脸上,其中一人是和柳梦龙交恶的室友,不过整个宿舍内也没人和柳梦龙有交情。另一个赫然是史学长,他在酒桌上被柳梦龙抢白两句,此刻脸颊上还晕着两片酡红,在月色下暗得发紫。

赵钱孙从包里掏出一团黑乎乎的软塑胶废料般的东西:“面具坏了,再给我弄一张吧。”

“他们……取笑他,捉弄……他,拿他逗乐子,他……唔——”柳公子呕吐起来,啤酒和汤菜吐得到处都是,随后陷入昏睡中。半小时后他会醒过来,以为这不过是酒醉后一场逼真而荒唐的梦。赵钱孙将人扶进宿舍,宿舍内没有其他人,赵钱孙倒了杯水,拿出一支亮晶晶的试管,在白炽灯光下站了足有十多分钟。当他关上门,走出宿舍楼时,这支致命的试管还是原封不动地放在他的包里。他感到脸上发痒,挠了挠,那张面具就掉了下来,上面沾着一点柳公子的呕吐物,湿漉漉、黏糊糊的,赵钱孙一脸晦气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眼睁睁看着这张来之不易的面具发黑发僵,成了一团废品。

老柴顿时跳了起来:“哎哟,我的妈!您当我这是聚宝盆怎么着?我当初给你这玩意儿时千叮咛万嘱咐,这东西贴在脸上就靠个亲水性,外面那一层绝对不能沾上水,否则里面那层亲水分子极向一变面具就要掉下来了,回去还得拿转换剂泡,最多最多不能超过三次。面具、假身份混进刑警支队、神经麻醉剂、能杀死一头猛犸象的致命溶液,老子连5S级的器材库都提着人头给你去偷了,你小子还他妈的没够啦?还要?你这是打算逼良为娼啊你!”

“他们怎么把他逼疯的?”赵钱孙追问。

“帮还是不帮?”赵钱孙跟老柴从不客气,直截了当地问。

“他……他是……”柳公子手指痉挛地抓着自己的喉咙,“他是……我不知道……他是庄泰来!”

老柴指着他鼻子喘了一会儿气,说:“我说,你小子跟队长打个报告,申请一个技术成熟的瞬间吸附面具不全结啦!就是费点时间,根据你的各种指标来说,得一个月。你连一个月都等不起?再说你现在当卧底,队长肯定把你当亲儿子似的有求必应,怕什么?”

“他是谁!”赵钱孙逼问道。

赵钱孙不为所动:“我就要这个面具,急用。”

柳公子颤抖起来,似乎体内正在进行一场搏斗,连五官都狰狞起来。他捂住嘴试图阻止自己说话,但声带却像拥有了自主意识,自顾自地说起话来:“因为……因为他们一起,把他逼疯了!”

“为什么?”老柴奇怪地问。

赵钱孙看了一眼表,药效顶多还有半分钟,他想了想,用命令式的语气快速地问柳公子:“你为什么要杀掉驴耳朵胡同里当年和你差不多年纪的人?我的意思是,住在驴耳朵胡同期间,让你最痛苦、最想要报复的事情是什么,告诉我!”

“我不能跟队长打这个报告,是兄弟就别问了。”赵钱孙不耐烦地挥挥手,“给个准话吧,面具能不能搞到?”

他的目光中出现了焦点,尽管还很微弱,却像刚刚点亮的烛光一样在发展壮大。他体内的药物正在慢慢失效,冷酷的表情像面具一样重新回到他脸上。

老柴气得骂了好一通,最后还是点了头。

“不,”柳公子恶狠狠地说,“你根本不明白,蠢货,我不想死。还有,你到底是什么人?”

“谢了。”赵钱孙真诚地说。

“你必须想。”赵钱孙说。

“谢个屁。”老柴余怒未消。

柳公子露出痛苦的表情,抱着头想了一会儿,在赵钱孙期待焦急的目光中抬起头来,坚决地说:“不。”

“对了,你先别忙着走,”老柴叫住赵钱孙,“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韩江雪的人?”

“想想。”赵钱孙厉声说。

“怎么?”赵钱孙问。

“不不不。”柳公子拼命摆手。

“好像是省毒检室那边的人,我们队信息处的人发现的,那个韩江雪好像在查你,你可别露出马脚。”老柴说。

“假设你已经成功地造出有稳定性的小型黑洞,要怎么毁掉这个系统?”赵钱孙问。

“知道了。”赵钱孙说。

柳梦龙张大嘴巴:“毁掉?我还没把稳定性提高到一分钟以上呢,怎么能毁掉?”

“哎,自己放小心点,”老柴不放心地叮嘱,“还有,千万别被他们带歪了,跟着吸白面儿,知道吗?”

“怎么才能毁掉这个系统?”赵钱孙问。

“放心吧,柴干娘。”赵钱孙嬉皮笑脸地说,老柴怒气冲冲地让他赶紧滚,骂骂咧咧地回了缉毒大队,走进办公大楼时正巧一个人迎面出来,老柴惊讶得愣了:“哥们儿,你这玩哪一出呢?”

柳公子脸上现出梦幻般的神色。

“我赶时间,晚了就露馅了,回聊。”钟致远说着匆匆和他擦肩而过。

“就像关进笼子里的白鼠,可好玩儿了,是不是?”赵钱孙面无表情地问。

老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么快就换了身衣服?”

柳公子摇摇晃晃地举起三根手指:“第一,M-ATLAS特意规避了量子在小型黑洞周围时出现时间性改变的问题,反正他们一心想找希格斯波色子,对于产生的瞬间就会自己蒸发掉的小型黑洞,他们一点兴趣也没有;第二,我把M-ATLAS与我的个人工作站相连,它探测到的数据随时会传到我这里,你猜猜,目前为止,我发现了几个不会瞬间蒸发的、具有短暂稳定性的小黑洞?时间在黑洞附近的变化,可真有意思啊,你绝对想不到,产生出来的东西居然和奇点雷同。要是把这两个奇点固定下来,让它们源源不断地产生各种小宇宙,本身却不衰亡,再把人放到这样的环境中……”

赵钱孙没走远,就看见钟致远戒备地私下里张望了一番,他闪身避在树后面。钟致远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目光在赵钱孙藏身的地方扫了好几个来回,才把兜帽扣在头上,快步离开。赵钱孙神色复杂地望着他的背影汇入人流中,忽然感觉有些异样,他低下头,仔细地盯着自己的手看,又举到阳光下面,像在鉴定一件古董。刺目的阳光下,手上竟然印出骨骼和血管模糊的阴影,好像构成手的各种分子正在用难以觉察的速度流失。赵钱孙回头眺望已经消失不见的钟致远,又扭过脸看自己的手,嘴唇越抿越紧。

“什么漏洞?”赵钱孙问。

驴耳朵胡同位于城北,虽然破烂不堪,却有一番自己的主张。它桀骜不驯地独立于时间的进程之外,眼看着整座城市新旧交替,它却一点也没变,门口那间脏兮兮的烧烤棚子还在,店主除了老了一些,背驼了起来,也没什么变化。

“他们没发现,我给他们的M-ATLAS和操作说明上有漏洞。欧阳老头子也没发现。”他得意地笑起来,露出森森白牙。

走进胡同之前,赵钱孙掏出假胡子贴在嘴唇上,又把棒球帽的帽檐拉得更低一些。他看上去溜溜达达,无所事事,锐利的目光却从帽檐底下在一块块老朽的门牌号上打量过去。经过胡同中间一家人家时,一个中年女性的声音从脏兮兮的纱窗上传出来:

“为什么不行?”赵钱孙问。

“你看看你,像什么样?成绩——这玩意儿还能叫成绩吗,闭着眼睛瞎蒙也比这强!你说我这是造了什么孽,为什么一个肚子里生出来的两个人,你哥哥样样都强,偏偏自己还努力,你呢,倒好,压根儿就是一摊稀泥!”话音未落,一团白纸从门里丢了出来,赵钱孙捡起来一看——他的双手现在像是诡异的半透明塑料制品——卷子上红彤彤的0分像一张嘴巴,大张着发出无声的嘲笑,整张卷子除了姓名“钟致恒”三个字,其他都是瞎涂的。

柳公子眨眨眼睛,朝左右看了几眼,凑近赵钱孙,压低了声音说:“德国佬这里,不行。”他用食指戳着自己的脑袋。

中年女性接着说道:“你说,从小到大,我是短了你的还是扣了你的,样样条件都和你哥一样,为什么你就这么蠢?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中用的儿子?”

“回答我的问题。”赵钱孙说。

“那你别生我啊!我求着哭着喊着让你生我啦?”屋子里的男孩忽然爆发了,“你是没短我的,也没扣我的,但那都他妈的是钟致远用剩下来的,你也好意思说!从小到大,哼,从小到大穿的衣服,用的钢笔,睡的床和被子,哪样不是钟致远用剩下来才施舍给我的?我他妈的在学校被人笑话是捡破烂的你知道吗,啊?!我什么都是旧的,学校里那帮小崽子居然给我搞什么捐款,你居然也好意思要?你不要脸我还要哪!真是我亲妈!”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他带着这样的微笑说。

“你,你……”母亲气得说不上话来。

柳公子茫然地望着赵钱孙,好像赵钱孙说的是外星语言。赵钱孙只得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柳公子眼角噙着两滴热泪,一抹诡异的微笑却悄然出现在嘴角。

钟致恒喊道:“你怎么不把钟致远啃完的骨头也给我啃啃?捐款你自己留着花吧,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从你这里要一分钱,再也不会踏进这里一步,我用不着你养活!”

他大声地打嗝和呜咽引来了一些注意,几间宿舍陆续打开门,一两张好奇的面孔从门缝里探出来。赵钱孙只得假装安慰地拍拍柳公子的肩膀,烦躁地抓抓后脑勺,换了个问题:“柳梦龙,我问你,如果是我想杀人,杀很多人,我应该怎么办?”

门被狠狠地一摔,从里面冲出一个满脸泪痕、眼睛通红的男孩,他长得很高,但骨架子还是少年人的样子。赵钱孙不由自主地“哎”了一声,但男孩像一阵狂风一样从他身边跑了过去,转眼就消失在胡同外。

“你为什么要杀人?!”赵钱孙猛地向前探出身体,一把揪住柳公子的衣领。神经麻醉剂作用在柳公子身上,他害怕地发起抖来,表情竟然像是要哭。他不回答赵钱孙的问题,抽抽噎噎地,固执地为自己进行拙劣的辩解:“我没有,我不……不是我……”

一个瘦削的中年妇人追了出来,她一直奔到胡同口,焦急地左右张望。赵钱孙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明知她认不出自己的情况下还是一闪身躲了起来。直到过了很久妇人失魂落魄地走回家,关上门,他才从阴影中走出来,继续他未完的工作。

他所否认的,正是他要做的。他脸上的惊慌,目光四处乱转表现出的逃避,身体不自觉地向后仰试图尽可能离赵钱孙远一点,这些都是证明。

约莫走了五六间破旧的平房,赵钱孙找到了目标,伸手在一扇门上拍了拍,这扇门即便放在驴耳朵胡同里也破得有点出格,门板上都是蛀虫洞不说,门的几条边都开始烂了。他敲了很久,才有个拎着酒瓶的男人给他开了门,目光不善地盯着他:“找谁?”

柳公子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直愣愣地看着赵钱孙,眼睛里闪烁的仍旧是梦游者混沌的目光,他像是被惊吓到了:“我没,我没有……我并不……”他语无伦次地为自己辩解,赵钱孙的眼睛透过面具,像M-ATLAS观测MHC质子对撞实验一样,不放过一个微粒,不管它有多么不起眼。正是这种背负着重大使命般的、极端探究的目光,让他从柳公子坚决的否认中看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东西。赵钱孙的目光显得有点惊讶,但他很快明白,一个最冷漠而高傲的人,他内心的某一部分恰恰很可能还是个偏执的儿童。柳公子现在就像一个被抓住现行的儿童,幼稚地用最直白的否认来逃避苛责。

“庄泰来住在这里吗?”赵钱孙问。

“你为什么想杀人?”赵钱孙突兀地问道。

“没听说过。”那人转身关门,却被赵钱孙拦住,朝里张望了几眼,赔着笑脸问:“就是之前住在这里的那个人,精神有点不正常,您没见过?”

柳公子来回大幅度而缓慢地摇了摇头,疲软的手掌在脑门上响亮地拍了一下:“驴……驴耳朵胡同。”

“死了。”那男人信口胡说道。

赵钱孙打断他:“再之前呢?”

赵钱孙抹抹鼻子,低头笑了笑,忽然把人往里一推顺手关上门,在那人发出惊叫之前捂住他的嘴巴把人抵在门背后,一手利落地掏出刑警证:“警察办案,配合一点,不然就把你这假药窝连底端了,听见没有?”

“皇城骊苑一期二十幢……”

那人朝自己满屋子的药盒、大袋大袋用于填充胶囊冒充药物的淀粉瞥了一眼,畏缩地点点头。

“以前呢?”赵钱孙问。

“这才是个好市民,”赵钱孙松开手,“现在请你告诉我,你之前的那个住户去哪里了?”

“海景星光。”柳公子说,那是本城最昂贵的别墅群。

一个多小时后,赵钱孙出现在城郊的海天康复中心,手里拎着两串最便宜的香蕉,谎称是来看望庄泰来。

“你家住在哪里?”赵钱孙问。

接待处的小姐在电脑上输入名字以后,脸上的微笑换作一副过分同情的表情:“实在是非常遗憾,庄泰来先生上个月月底去世了。您是他的亲戚吗?”赵钱孙想了想,再次亮出了刑警证。

“我姓柳,名梦龙。当过两年刑警,目前的职业是粒子物理学研究生,学校是海城理工大学,导师是欧阳正风。我的研究生项目是中德合作的科研项目MHC中的子项目M-ATLAS,目前已与主体项目完成合并。”柳公子半睁着眼睛,梦游般地说道。

不出半小时,庄泰来的康复资料尽数到手,赵钱孙把香蕉顺手送给漂亮的前台小姐,干脆在接待室里用手机登录海天康复中心内网,输入密码后就看到了庄泰来的病史,足足有三四十页。

“你是谁,目前的职业是什么?”赵钱孙问。

庄泰来,男,生于1983年,死于2030年。患者进康复中心时已确诊患有严重的糖尿病、早搏、精神分裂和癔症。死于糖尿病并发心源性休克。精神科大夫正在做科研,对庄泰来的情况很感兴趣,可惜庄泰来由于经济拮据,或许还要加上自身对身体精神方面病症的忽视,从病情的出现到爆发的长时间内从未就医,为病情的分析和诊断带来了许多盲区。所幸由于2021年在庄泰来身边发现了一颗无主的人头,警方在查案过后把人强制送进市里精神病院,当时庄泰来精神极度躁狂,主治医生的治疗记录和庄泰来的电子病历还在。

柳公子即便醉酒也不屑与吴明之流为伍,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冷不丁后脖子被虫子叮了一口,凉丝丝酸溜溜的感觉穿透肌肉和筋膜,钻进骨髓。随即,他的面部表情就像被熨斗熨过的衬衫,皱巴巴的纹路全部服帖地舒展开来了。赵钱孙慢慢拔出针管,仔细地观察着柳公子的表情。

赵钱孙翻看病历,前主治医生从庄泰来的脏器水平上诊断庄泰来的躁狂状态应当是首发,表现为暴力、自残和谵妄,也就是满嘴胡话,但对和人接触十分抗拒,独处时情绪相对平静。一开始警方还把他作为破案关键人物进行反复盘问,请来精神科专家治疗和诱导说话,但折腾了一个月也没有成果。

“记性倒真不错,还记着我的名字。”赵钱孙此刻是倒挂眉小眼睛、满脸痘印的吴明,他似乎带着那么点友好的意思,朝柳公子笑了笑,伸出手,把人拉过来摁在台阶上,两人并排坐着。赵钱孙说:“如此良辰如此夜,吹会儿冷风醒醒酒吧,大科学家。”

病历上记载庄泰来在精神还算稳定的时候,嘴里只会冒出一些古怪的数字和符号,最后发现都是些复杂的数学公式,同样内容的稿纸在庄泰来漏雨的破家里遍地都是。据请来的大学数学和物理教授断言,庄泰来捣鼓的是世界级难题“杨-米尔斯方程”,教授保证,这个曾经被誉为“千禧难题”的问题业已得到了完美的解决,而且和警方关心的人头绝对扯不上一丝关系,也绝不可能有哪个数学研究者疯到要用人头来解数学题,不不不——教授打断刑警们七嘴八舌的猜测——你们不能因为读过牛顿和苹果、伽利略和两个铁球这种道听途说的故事,就假定每个搞研究的人都喜欢和圆形的东西过不去。

“吴……明?”柳公子醉眼迷蒙地辨认来人。

康复中心的病历上写道:鉴于患者的委托人与患者无亲缘关系,了解到的有用信息十分有限。患者为内向型人格,主要生活为研究数学问题,缺乏必要的社交。首次出现明显病征的时间早在2021年,具体时间未知,委托人认为很可能是九月中旬。从委托人提供的情况判断,患者很有可能受到某种戏弄引发情绪波动,表现为幻听、易激惹、焦虑、攻击性行为。

酒劲像一只注满温水的鱼缸倒扣在柳公子头上,他头重脚轻地扶着栏杆,拖着不太听使唤的身体慢吞吞地爬楼,一边摸出指纹识别卡预备打开宿舍门。在最后一截楼梯前他停了下来,昏黄的楼道灯光下,一个人坐在楼梯上。看见柳公子,他低头看了眼手表:“你们的庆功宴够短的啊,我原本打算等上两小时。”

对于庄泰来带着的人头,医生认为很可能是患者处在精神分裂症发病时期,产生幻觉而做出的异常行为。庄泰来还有一项令人费解的行为是害怕报纸,任何报纸出现在他眼前,他都会狂叫着撕个粉碎,再踩上几百脚,通常踩完以后就激动地找一个角落藏起来,瑟瑟发抖,嘴里不断地念叨“假的,假的”。医生推测,“报纸”作为庄泰来拾荒的主要内容之一,象征着生活的压力、被践踏的自尊,等等,令患者深感痛苦,进而产生强烈的排斥。

说完,他起身拉开包厢门,摇摇晃晃地走了。包厢内面面相觑的物理学精英们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随着门外的风一起倒灌进来的鬼哭一样的声音,是越走越远的柳公子在放声大笑。

在药物治疗一栏中,医生不无惋惜地提到,任何抗精神病药物对庄泰来的作用都不大。虽然抗精神病药物无效的可能性是10%,但具体到某一个病患身上,还是让人感到无奈。精神病对庄泰来的身体造成严重损害,这也是他最后死亡的直接诱因。

柳公子放下酒杯,说:“其实,说起家世……那就是个屁。”

赵钱孙坐在沙发上,一页页地翻着病史,翻到最后,是庄泰来的死亡证明和几张证件照,看起来由于无人领取,庄泰来的一生都被人漫不经心地丢在一个文件夹里。最后是一张文凭,数学系本科毕业生庄泰来,理学学士学位。庄泰来的一寸照镶嵌在文凭正中央,头发蓬乱,肤色健康。他望着镜头,目光中透出点紧张和不知所措,却显得格外鲜活。照片上的年轻人和驴耳朵巷那个拾荒的疯子看起来完全是两个人。

喝彩的,起哄的,拍巴掌的,一出闹剧在包厢内卖力地上演。

赵钱孙放下手机,仰起头,望着天花板发呆。接待小姐吃了他的香蕉,与他搭讪起来:“庄泰来平时不怎么说话,整天在稿纸上写写画画,还算好照顾,就是特别怕人,一有人挨近就找个角落躲起来,后来护士也烦了,该吃药的时候就把药放在他房间门口。他倒是每次都乖乖地吃掉,后来大家习惯了,有什么事给他写个条就行,不然可有的捉迷藏呢。我们开玩笑地叫他‘鼹鼠先生’。他在这里的费用是一个年轻人替他付的。”

轮过几杯酒后,酒桌上的气氛复又活跃起来,崇拜柳公子的女同学仗着酒劲,不依不饶地打听起他的家世来,惹出一大片附和的声音,柳公子抬起头,环视这些不知餍足的贪婪的目光:“那我讲讲?”

说话时一个工人抬着一只纸箱子走到接待大厅,接待小姐指着门口角落说:“就放那里吧。”纸箱顶没封死,露出一截铜雁头颈。

“家世……”柳公子似乎在啤酒杯里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物理现象,着迷地研究起来。

接待小姐不等赵钱孙发问,就热心地解释道:“这原本是我们中心的摆设,脖子那里长了锈,一个狂躁病患者从护士站里跑出来,打砸的时候把大雁的脖子敲断了,本来准备扔掉,但庄泰来用黏合剂修复得挺好。我们看他的确喜欢,反正也没什么用处,就把大雁送给他,后来一直放在他房间里。”

酒店包厢里,有人羡慕地小声议论:“啧啧,家世好就是有底气,什么话都不怕说出口。”

“我能看看吗?”赵钱孙若有所思地问。

“给脸不要脸。”柳梦龙的声音不算响,但字字清晰。史学长登时摔了杯子扑过去,幸而立刻围上来几人拉住他,有人小声在他耳边劝告不要和柳公子为敌,他是欧阳老头的得意门生,家里据说和校董事会有来往。史学长一时失控,心里倒还算清醒,他作势挣扎几下,最后阴毒地剜了柳公子一眼,摔门而去。不等走出酒店大堂,他便拿出电话:“喂,上次我和你说过的事,你有什么想法赶紧……”

“请便。”接待小姐一笑,很健谈,“本来委托人——那个小伙子说庄泰来的一应遗物都不要了,但后来又说留下那只铜雁,所以我们把庄泰来的遗物都处理了,只剩这只铜雁留着,等委托人来取。”

“你……”史学长怒道,“柳梦龙,你小子不要太过分!”

赵钱孙似是没听见这些话。箱子内部光线暗淡,展翅欲飞的铜雁立在里面,虽然静止不动却仿佛还怀有难以捉摸的思想。赵钱孙伸手顺着大雁脖颈往下摸,手指很快触到了脖颈上一圈衔接用的缝隙。

“我记得没错的话,你的实验结果是找数学系的人建的统计模型。”柳公子几乎懒得拿眼看这位学长,“如果下周一仍然是那些胡编乱造的结果拿出来现眼,我会向教授申请把你调出M-ATLAS小组。”

接待小姐在他身后感叹:“听说那个委托人小伙儿和庄泰来并不是亲戚,而是小时候的邻居,现在这样的人可不多了。”

史学长拿了啤酒挨过来敬柳公子,闻言顿时僵在原地,脸像刷漆一样一层红一层白。

“是啊,好人。”赵钱孙疲惫地长叹一声,收回手。铜雁脖子上的缝隙仿佛是一粒掷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里生发出一波波联想。2021年……2021年庄泰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当年他带着一溜拖着鼻涕泡的秃小子们,跟在庄泰来后面大唱自编的《垃圾王之歌》,还从庄泰来的破房子里偷过饮料瓶,当炮仗踩着听响儿。这些童年的恶作剧真的逼疯了庄泰来?

柳公子瞥了他一眼:“我去不去德国,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那时候跟在他后面瞎咋呼的孩子有多少,二十个?三十个?他们已经一个不留全都死绝了,在不久的将来。

“柳公子,”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学校同学也开始叫起柳梦龙的绰号,“你去了德国,可别忘了我们啊!”同一实验室的史学长喷着酒气说,一双小眼睛透出精明的亮光。

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谁能说清?只有往日的回忆在眼前飘浮,现在赵钱孙能想起来了,庄泰来隔壁的柳家,据说是做生意破产,老爹带着情人跑了,母亲也不是省油的灯,成天化得跟年画上的门神那么鲜艳,做的是一本万利的皮肉生意,带回来的男人三百六十五天不带重样的。她忙“业务”的时候,那个叫小龙的孩子就会躲到庄泰来家去。世事难料,也就是两年多工夫,破产的爹不知又在哪发达了,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开着锃亮的宝马车,从胡同里接走了儿子,大家咂巴着口水羡慕了一番,照旧过着自己鸡飞狗跳的穷日子,很快忘记了那个阴郁的少年。

柳公子在庆功宴上喝了很多酒。M-ATLAS(微型超环面仪器)在MHC首次质子对撞实验中得到了不错的观测数据,中德两国的MHC合并研究实验很成功,德国那边已经开出丰厚的条件,请欧阳教授和柳公子去德国继续参与MHC项目。酒桌上,面对同学的吹捧,柳公子的脸色始终冷冰冰的,好像手里的酒不过是凉白开,而他笔挺地坐在椅子上实际上是坐在和这里重叠的另一个维度。

赵钱孙揉着眉心:往日的真相解开的时候,他反而感到巨大的不确定横亘在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