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记得所有人了。甚至,大伯父。常把大伯父往屋外赶,骂他是小偷。这时,大伯父就先避开去,等她平静了再进屋。他哄着她,温柔地叫着她的名字,给她洗脸梳头,给她砸核桃吃,给她喂八宝粥。她会盯着他的脸,若有所思看一会,而后问:你是谁?大伯父便慢言轻语说:我是你男人,我们结婚很多年了。她“哦”一声,自言自语说:我咋不认识你呢。
大伯母患上老年痴呆症,是突然间的事。某天早上起床,她把好好的上衣,穿歪了,头竟套进袖子里,卡在那里,出不来了。大伯父赶紧走过去帮忙,打趣她:你咋像个孩子似的了?她却突然对准大伯父的脸,挥去一拳,怒骂:哪里来的贼,想偷我的东西!大伯父被她打得莫名其妙,迅捷叫回儿子。大伯母竟对儿子瞪着茫然的眼,问:你是谁?你到我家干什么?
这样的折腾,每天都要上演好几次。别的人看着不忍,给大伯父出主意:找个保姆照顾她吧,你也好解脱一下,过几天清闲日子。大伯父正颜厉色说:怎么可以?少年夫妻老来伴的。
或许正因为人不坏,别人看似不堪的婚姻,大伯父却愣是把它过下来,且过得有滋有味的。一个大男人,家务活竟没有不会做的,甚至织毛衣这样的女人活,他也会。一团红毛线在手,棒针随着他的手指上下飞舞,那是替大伯母织的。背地里惹得不少人替他叫屈,说他要窝囊一辈子。大伯父知道了,不辩解。倒是大伯母气得把说的人臭骂一顿,回头,给大伯父捎回一瓶好酒。大伯母难得地下厨,整出几道菜,两人各守着桌子一边,把一瓶白酒给干了。结果,大伯母大醉。醉话连篇里,有一句话大伯父听得真切,那是大伯母说的:我家男人他是个好人。大伯父听着听着,就哭了。
因病中的大伯母易怒,易惊慌,大伯父便变着法儿逗她乐。他买来儿童玩的拨浪鼓,陪着她摇,咚咚,咚咚咚。大伯母好奇地看着它,如稚童。他牵着她的手去散步,摘了一大捧野花,给她戴上。她把那花扯下,托手上,细细看。某天,大伯父随嘴哼了一首儿歌,是听邻家孩子在家门口唱的。大伯母居然立即安静下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分明在倾听,脸上竟慢慢浮上笑容来。
相比之下,大伯父就文弱得多了,文弱得近乎懦弱。常被大伯母吆喝得来吆喝得去的,大伯母指东,他绝不向西。大伯母叫他打狗,他绝不撵鸡。别人看着发笑,说他是“气管炎”妻管严)他不恼,笑笑说:她就这臭脾气,人不坏的。
这让大伯父大受鼓舞,他把那首歌翻来覆去地唱,直唱得口干舌燥。大伯母便一直安静地听着,不闹不叫。夕照的金粉,洒了一院子。
退休前,大伯母一直担任某乡镇的妇联主任,走路风风火火,说话快言快语,办事泼辣得很。不少人说她像《红楼梦》里的王熙凤,“男人万不及一”。大伯母得知,不屑地一撇嘴,说:王熙凤算啥?我还孙二娘呐。
为了让大伯母每天都能听到新的儿歌,年近七旬的大伯父,买了一堆零食,贿赂邻家孩子,让她教他唱儿歌。他亦去附近的幼儿园,把一些歌“偷”回家。这个尘世中,一幢普通的民宅里,每天都有歌声,如约响起。
我们有了记忆时,大伯母已是个中年妇人。人长得壮实,往哪儿一站,都跟一座山峦似的。传说,她年轻时跟男人打赌,把晒场上的滚碾子,举过头顶,吓得一帮男人,腿直打颤。
我们去看大伯父。他正蹲在大伯母跟前,给大伯母唱儿歌,一边唱,一边摇着拨浪鼓,表情夸张得让人发笑。他面前的藤椅上,坐着大伯母,安静着,眉宇间,少了凌厉,多了温存。她很像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了。
大伯母嫁给大伯父的时候,是“成分论”最为流行的时候。那时,大伯父是“破落地主”的儿子,而大伯母,却根正苗子红。对大伯母来说,这颇有点下嫁的意思,所以,这段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不均衡的。
一曲终了,大伯母突然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大伯父的脸,惊讶地问:你是谁?我好像见过你的。大伯父便轻言慢语地回:我是你男人,我们结婚很多年了。
这个尘世中,一幢普通的民宅里,每天都有歌声,如约响起。
那个镜头,让人眼睛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