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之后全是红。
马上的人,马上挺举刀枪杀人的人。
她记得一些嘶喊,来自牛马鸟雀与妇孺人众,还有涂抹了她记忆的颜色,先是铺天盖地的绿,那是在山坳里骤然惶恐的一刻——凄厉的打围呼哨,羯族兵发出的,可放眼四望却空不见个人!只有满眼、满眼的山坡草木!绿!绿!谁在学夜枭发出渴血的长笑?!
地下的人,匆忙拿起刀棒、锅铲、竹笛与石头抵抗的人。
美道的记忆很不分明。
红色是声音的颜色,是蘸血的枪头与刀尖反复捅进人的身腔的嗤嗤声,是杀人溅血的狂笑声,是马蹄踏断人骨的脆声,还有陌生与熟悉的语言——濮人与羯人的语言混杂的嚣乱声,互相听不懂,但都知道说的是什么。代代相传的古老歌里唱过,在祖先良哥与阿妹的时代,濮人与鸟兽万物都可交流,因为那时大家的语言是通的。后来人成了人,鸟兽仍当鸟兽,语言就分开了,只有歌还相同,所以平日里说话,更重要的时候唱歌,人说话时鸟兽风雨不理,唱歌时鸟雀来降,风雨和声。现在濮人和羯人的语言一霎相通,因为人在这时做回了鸟兽。
迁徙中的濮人在最不设防的时候,遇上了几年前从第二次平蛮大军中脱逃的羯族兵,他们早已被遥远无望的回乡之路磨损了心智,饥馑与闭塞又把祖先的英雄血中有关于人的部分涤荡尽,徒留兽的凶狂。宋讲、兜仰几寨遭遇的这支羯族逃兵尽管只有百来号人,杀伤力却几十倍于迁徙的濮人,他们好几天前就盯上了这肥美的五六千人,当濮人愈加放松警惕时,羯族兵则愈忍住涌入舌底的鲜甜津液,如虎如蛇地潜行尾随,直到在一个最合适的晦暗黎明,伴随无知觉的濮人走进一个两面夹山的低坳。
天地倒悬,是美道给人倒拖着头发拽上马背。
第二天,第三波平蛮大军依旧不见踪影,实际上,这次雄心勃勃的平蛮计划压根就没能成行,新朝已走到它短暂天命的最后几年,帝国的一切都在迅速地土崩瓦解。
美道剧痛。
开场白就像对歌的第一支,美道相信它举足轻重的力量。一天晚上,她望着过夜的篝火出神,迷蒙的火星里,少女暗下决心,明天定要和腊涅说上话,那话说过以后,余音还要盘桓在他的心里,叫他时时想起。夜色深了,赶路的人们都睡去,美道越过树梢看到月亮,银子样的月光里,她反复想,反复计较,终于拟定一场最绝妙灵动的谈话,她甚至构想好了自己开口时的笑容和眼神,她还知道附近有一种粉紫色的花串,有鹅黄色喷香的芯子,明天她要赶早摘了,插戴在头上……终于美道也睡去。
她挣扎、踢打、唾骂、抓撕,一记刀柄夯在她脸上,令她额角溢血,头脑昏沉。
美道在心里想过好几种不同的话题,譬如她注意到腊涅的腰带很粗陋,可见既没有母亲姐妹为他织补,也没有多情的阿妹向他一展技艺;又譬如濮人青年除了芦笙,还爱吹竹笛,行走山野时也不愿离身,常挂在腰间,腊涅仿佛是学习这样的习俗,也在腰间挂上一枚乐器似的东西,那却是个鸭蛋样的小陶器,上面也像竹笛的样子掏出小小的洞眼;再譬如在很多默然无言的时刻,他望向天、望向树,注视远的飞鸟与近的落花,神思邈远,目光凝然,美道不相信,这样的一个人,心里会没有一支歌想向人去哼唱。
颠踬的马背上,美道想到的是所有惨死与苟活的濮人都一同想到的事情,她想到村寨的木栅、篱墙与堂瓦,有敌来犯,人到堂瓦楼上瞭望、传声报警,寨墙可以拒敌。
这样的行程中,美道总忍不住默默去注意腊涅,她预感到自己定然要跟这个年轻人说上话,但那话语必要像花朵开在自己的季候里那样,不能白白地飘香而等不来蜂蝶的围伴。美道尽管仍年轻,生命自发的感触却给她先验的智慧,使她从山林溪泉与自己的姿影间既看到某种本质的永恒,又感受到一丝相异的稍纵即逝。她感到自己的美丽是鲜花而不是春天,一朵花只开一次,结一个果,虽然无数个春天在濮人的歌谣里轮回地上演。
马背腥热硌硬,抢劫了她的人驭马在林莽中穿行,转眼这人像个泥胎似的咕咚落到地上,美道又给另一个人拖拽下来,现在她已没力气挣扎,随人把她拖到阴暗灌木丛里。她只在心里用自己也听不清的声音慢慢地叫:“阿妈,阿妈……”
迁徙的队伍沿途打猎、辨认陌生地形与未见过的花草、蛇虫,在休息时把旅途的见闻编入古老的歌谣。濮人的歌谣从元祖阿良、阿妹两兄妹说起,经过这趟变故,歌子会变得更长、更曲折,好教后来的子孙知道先人的来路。少年男女们把这次迁徙看作一趟几乎不会完结的游山玩水,不同寨子的青少年人彼此交游、对歌,互相攀比也互生情谊。一开始,年长的人们还管束几句,后来发现恐怖的第三次平蛮大军始终也没见到个影子,便也松懈下来,甚至开始物色合适的落脚点,重新建立村寨。
水喂到她口里。
而句町国的濮人青壮在几次战争中损耗了许多,组成句町王国的诸多部族头领有人决定率族抵抗,有人决定大迁徙,以避兵灾。宋讲、兜仰这几个邻近的村寨在互通消息之后,决定弃寨迁徙,即日便动身。
衣衫给人拢好了。
全寨人到齐后,族老便向大家宣布经过一夜商议后的结果:据可靠的消息,新朝的皇帝正在筹划第三次平蛮战争,这次他派遣出和仲、曹放、郭兴三位将军,带领的兵马、吏民与转输者将超过前两次的总和,誓将西南蛮夷杀灭殆尽。
流到眼睛里的血给人擦拭掉,有人扶她起来。
此夜篝火很晚才熄,美道睡时心情安宁而怀有模糊的期许,第二天她醒来,最先听到的却不是朋友们呼朋引伴的欢声,而是山响般的轰鸣,这声音来自寨中心的堂瓦,和宋讲寨的习俗稍有不同,美道所在的兜仰寨堂瓦顶层悬横着一根粗大的树干,中间挖空。每当寨里有事,便有一个年轻人用一根石棒奋力敲击树干,发出的声音恰如雷兽从乌云背后传来的震天怒吼。
腊涅的脸终于映进她眼睛里,他蹲在她面前,等她从鸟兽变回人。
美道和朋友们把宋讲寨的回应带回给族老,那天晚上,她坐在自己家的篝火边,这丛篝火是附近几个少年男女晚饭后聚会的固定场所。这一晚,大家聊的都是宋讲寨的同龄人,谁歌唱得好,谁爱表现而没有真才实学。美道却因为那个出身遥远的腊涅而想到一些更遥远的事,她想的是几年后自己织布的技艺会有多大的进步呢?那时候她是否可以织出最复杂的图案?阿姐现在能织六十根彩线的图案,阿妈能织七十根,据说阿塔(奶奶)在眼睛不花的时候,能织九十九根,那是全寨都羡慕的高妙手艺。阿塔总说美道眼灵手巧,马上就能赶超姐姐和阿妈,不出几年说不定能变成年轻时的阿塔。那么,等她能数清九十九根彩色的棉线,宋讲寨的腊涅也许就学会了濮语、芦笙、垦田与种地了,也知道去捕最大的鱼,把鱼骨磨成圆亮的珠子,串成项链送给心爱的姑娘……
仿佛几辈子前有一场很好的开场白蕴藏在心里的,但什么也不必说了,已是上辈子的事情。腊涅只等美道苏生过来,便背起她上路。
美道回寨时带的礼物最多,都是小伙子们表情达意的馈赠:磨圆的鱼骨珠、美丽的野雉、孔雀羽毛,还有竹笛和装满香草的荷包。但半个宋讲寨人——腊涅——他低垂的眼睫却总像在她心里微微地眨,他的模样和濮人那样不同,濮人大多有深凹的眼窝,显得多情款款,腊涅的眉眼却浅而细长,似有骨血里带的淡淡忧愁。美道想,腊涅,腊涅,这名字的意思是日夕时分昏倒的人,美道想象腊涅昏倒在宋讲寨外,她把那场景想得很美,没有血污和迫近的死亡,顺着这样的想象,她又假设腊涅会唱一些遥远地方的歌,在罗汉堂里他不开口,只是因为害羞。
他把她背到濮人们聚集藏身的山洞里。
“因为他就是那样来的!他虽在寨里,只能算得半个宋讲寨里人,他原先——”酒窝阿哥记起濮人的规矩,喝过红藤汁的外人从此不能算外人,前尘往事都化了灰,谁也不准再提。
五六千号人,如今剩下七八十个,加上腊涅等几个受伤不重的年轻人零零散散搭救回来的,最后也没凑满百数。
美道问:“他怎么会叫腊涅?”
羯匪还在山坳里搜寻,也不知怎么被他们探听到,濮人的迁徙队伍里藏着珍异的宝物,羯人料定是金子。山洞里,侥幸逃命的濮人巫医把护了一路的包袱打开,露出宝物的真容:一半是红藤树的老根,一半是它的新枝。这是祖先留下的神树,有它便有如祖先在世。
酒窝阿哥顺着纤细微翘的指尖看过去:“他呀?他是腊涅,”一皱眉,“他什么都不会!唱歌、吹奏都不会!垦田、筑房也不会!”
过了一天,烟尘飘进山洞,羯匪放火熏烧山坳。
美道却指着座席边缘那沉默寡言的少年,问酒窝阿哥:“他叫什么?”
巫医把树根与树枝切碎,红色的汁液在地上肆意流淌。
美道是个美丽的少女,她偏梳到一旁的发髻与从发髻边长长垂绺下来的鲜花簪有多么令人心动,端看方才那小伙飞身到顶楼的动作有多迅捷,就可见一斑。那小伙得到了吹奏芦笙报信这项殊荣,现下得意扬扬,端起一碗米酒来向美道献殷勤,却冷不丁被另一个小伙搡开,那也是一个精壮干练的棒小伙,笑起来脸上还有两个酒窝。他问美道:“你爱唱歌么?”这话不用回答,濮人唱歌比说话多,酒窝小伙问这话不过是为了显示自己——“阿妹,你要是爱唱歌,我呢,”他拍拍自己的胸脯,“芦笙、巴乌、笛子,只要是乐器,阿哥我全都会呵!”
无水可煮,碎根枝便按等份发送到各人手里,不论男女老幼,大家一起送进嘴里,咀嚼吞咽。女子们围坐在里圈,低声哼吟,男子们围坐在外圈,在调子最低回处轻轻应和。
什么叫罗汉堂?便是把外寨的姑娘们都请进堂瓦来,由本寨所有的小伙子热情招待。至于护送姑娘们来的外寨小伙子呢?便全都被挡在堂瓦外,一个也不许进来,不过也不亏待他们,堂瓦楼外铺着整齐石板的广场上,本寨的姑娘们花枝招展地请这些外寨的小伙子们饮酒对歌。
枝根发放到腊涅手中,巫医迟疑了,这个黄昏时分昏倒在宋讲寨口的外族人,已喝过一次藤汁——巫医只知道,外族人喝一次藤汁,便受祖先认可,归化濮人;天生的濮人喝一次藤汁,会回到祖先所在的国度。
款首把美道他们带来的消息向全寨人众宣讲,之后族老、款首、款脚等寨里管事的老人们聚在一起商议对策。年轻人可不管这些,年轻人顷刻便摆下桌凳,点上篝火,搬来酸鸭、米酒、青苔糊汤,把堂瓦变成了热热闹闹的“罗汉堂”。
归化的濮人再喝一次藤汁会如何?这样的知识也许曾经有,但已在漫长的部族迁徙历史中流亡散逸。
听到笙音,全寨人都来到堂瓦前的广场上集合。
巫医把枝根收回,绕过腊涅。
美道和朋友们去宋讲寨做客时,寨子里所有的年轻小伙子都聚集到堂瓦里来迎接他们。有一个最敏捷的小伙子沿着楼梯一溜烟登到堂瓦顶层,宋讲寨的堂瓦比美道她们寨的堂瓦楼高,美道寨子中心的堂瓦只有五层,宋讲寨的堂瓦却有七层。那小伙子特意要显示他的敏捷与吹奏芦笙的高超技艺,他眨眼翻越到顶,从腰上摘下那抚摸使用得润亮的竹管乐器,昂首便吹奏出一连串激越的乐音,那声音真像一百只鹰隼从空中振翅而过。
腊涅攥住他的手腕,用不熟练的濮语问:“我原来是谁,从哪里来?”
3 美道
巫医叹息一声:“你昏迷在寨外,喝藤汁前,问过你一次,你说你叫丁甲。其他的,这里没有人知道了。”
那是太久远的事了,她们俩的交集只发生在千万年前。
巫医把枝根发放完,丁甲——腊涅又到他面前,伸出手讨要枝根,要来后塞进嘴里,咀嚼吞咽。濮人吃过皆死,他最差也就是死。
那个人春美自己也无从说起。
美道吃过枝根,嘴唇红红的愈发娇艳。
老张把碗收下,跟春美约定明天学徒的时间。和春美料想的一样,这中年手艺人从此便只和她谈碗的修缮事宜,没再动问她要去云南找什么人。
她拨开越来越浓暗的烟尘,在人群中寻望到腊涅。她要告诉他:“我是兜仰氏的,叫兜仰美道,你是宋讲的腊涅阿哥。最难的花样要九十九根彩线编,阿塔说我会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学会。”
实在是很普通的一只碗,老张又拿起来看看,现在瓷器修缮的行当又有人气些,但经济条件好了,人们拿来修补的更多是名师作品,或者是古董,太金贵的老张总是转托给同行,他的技术水平几十年没有进步,不像小年轻有的志气高,在国内找老师父学完,还特地去日本再学一遍。这样普通的碗,还真在他的业务范围之内,有点应当应分的意思。
她没起身,没动也没说话,祖先的国度已然降临。
春美的手指在一片碎瓷边缘轻轻抚触一下,像是对自己也无奈:“我想修好这只碗嘛!”
丁甲——宋讲腊涅陷入无明时,仍未知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老张问:“那你学徒不是耽搁时间?”
4 老张
春美说:“我从江苏过来的,去云南找人。”
几年前春美看过一个纪录片,讲一个日本女明星到中国西藏和俄罗斯西伯利亚寻亲,寻的是几万年前和自己同血缘的姐妹。那时春美对这样的事情没有兴趣,她都懒得把拖沓的片子看完,在视频网站上刷到,动动手指,把进度条拖到末尾,看看那两位女姐妹是否有女明星好看,结果那只是两个极普通的女子,站在女明星身旁像乌云衬着月亮,春美便彻底失去了兴趣。
老张问她:“你不是这里人吧?旅游的?”
决定跟老张学钉碗以后,春美有一天晚上做梦,梦见自己最终到达云南,在一片非常类似城市植物园的地方——那就是春美想象出来的西双版纳——茂密的植丛间还站立许多神气活现的彩色鹦鹉,这是一个城市人对大自然的合理捏造。在堆砌拼接的梦境森林里,春美最终找到她自己的血缘姐妹,她把钉补好的碗赠给她,说这是一件宝贵的纪念品。血缘姐妹转过头来,长着中年男人老张的脸,春美骤然吓醒,骇笑几声。
春美在夕阳里站了站,说:“我就找你学嘛!”
上午春美摆摊卖自己做的首饰,下午两三点收摊,去老张的店里学徒。第一天老张教她把蛋清和生石灰混合,涂抹在瓷片断面上,老旧的瓷器内部有疏松的孔洞,混合的浆液能将它们填补充实,保证后续胶黏的牢固程度。
“别人技术好。”老张说,这是真心话。
春美问蛋液与生石灰的比例,老张想了想说,一比一,过会儿又说,你自己看着办,差不多就行。最后说,嗐,多点少点不碍事。
“我就修这只碗,”春美说,“不用学别的。你不能教吗?”
老张不是现行概念推崇的那种“匠人”。
老张拿起蒲扇,摇了摇:“你想学徒,那我介绍别人给你。”
春美想,倘若有一个立志保存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纪录片导演找老张当主角,拍摄行将失传的老手艺,结果一定让人失望。老张在便宜的地方与时俱进,譬如为了防止修补过程中的打磨工序损坏瓷器的釉面,老办法是修补前在瓷面上抹蛋清,新办法是抹洗洁精,老张便抹洗洁精,因为洗洁精便宜、易得、好保存。至于洗洁精里的化学成分是否会对釉面造成肉眼不可见的损害,老张不考虑,不在乎。
但她的声音有种清晰自明的意味:“你教我钉这只碗,钱我一样给。”想了想,又说,“给学费也行”。
填充空隙的混合液,更讲究的办法是调制一种配方略微复杂的漆泥,其中包含轮岛土、赤雾粉、细瓦灰、生漆、樟脑油等等,各成分的量与添加顺序不尽相同。老张知道这种办法,但从未采用,连试一试的兴致都没有。
老张把头抬起来,头一次打量春美。此时她自然不像在城里当小白领时白皙美丽,人清瘦了,打扮也很随意,夕阳把她的影子斜曳出去很长,她礼貌性的笑容淡淡的,里面并没有很多快乐。
锔瓷的最后一步是上钉,老张有一盒白铜钉,大部分是普通的米粒形,大的有柳叶形,还有少许精致的梅花形、海棠形,春美拿几个在手心,觉得精致可爱,颇有意趣。一问老张,得到回答说这锔钉几十年前的确得匠人亲自倒模、捶打制作,现在好了,淘宝二十块钱一大把,米粒形与柳叶形是买的,那几个花形是店铺做赠品送的,没有地方用,春美喜欢,尽可以把梅花海棠都摘走,省去占地方。
“好学吗?”春美问。
只有一件事老张计较到近乎烦琐的程度:修补结束之后的检查。
老张又把碎片看了看:“钉时间短些。”
一般的做法是在修补好的瓷器或陶器(也有漆器,漆器也能补)下垫一张卫生纸,在瓷器里注水,等十分钟,把纸拎起来对着光看,若是一丝水渍也没有,东西就算修好了。
“哪个简单?”
老张不然,他要等上半小时。
“都牢。”
半小时后,怕器物不结实,还要再拿起修好的碗盘来回抖落。抖完后再添水,垫纸,等半小时——杯盘碗盏不美不要紧,要合用。
“哪个牢?”
后来有一天老张随口和春美讲,断口抹蛋清石灰而不抹其他,是为了碗再次摔碎时修补方便,论填补孔隙的牢固度,配方复杂的漆灰自然比蛋清石灰强,但这是二十年与两百年之差,真正吃饭喝茶的器物,谁用两百年呢?老张讲,再说回用具本身,既是陶瓷,就没有不摔破的道理,希求一次修补后千牢万固,反而是人之妄想,再反观二次、三次修补的方便程度,蛋清石灰液可比其他配方好清洗得多,把断缘的旧液清洗干净,涂抹新液,再锔上新钉,又是好碗盘一件。
“钉就是拿钉子给它们钉起来,也叫锔瓷。漆补嘛,不上钉,用漆灰,粘胶水那样把碗粘起来。”
春美便想起第一次看见老张,他在夕照下对着光线拼合瓷片,目光并无特别专注,仿佛这人天生一种脾性,看人、看物、看完好无损与残缺不全都是同一种不加比较的态度。而老张说完他的锔瓷经,把春美那只碗拿出来——这几天他诓春美当学徒,连续几天练习涂抹蛋清石灰,自己则悄悄把春美那只碗补好了:“你补的肯定没有我牢,不是不相信你,喏,拿去吧。”一切意义在此刻变成了蛋清石灰与漆灰之争,春美捧着碗往停车场走,夕阳把人影在地上拖曳得好长而并无深意。
“漆补是什么?”春美问。
碗是外婆的遗物,外婆是春美最亲近的亲人,已然故去。
他说:“你是要钉还是要漆补?”
第二天春美开动房车,再次踏上旅程,她当然没有和老张告别,在车子即将开上国道前,她看了眼后视镜,隐约希冀看见侗寨那座鼓楼——导游说鼓楼是侗寨最高的建筑,而侗寨又建在这座小城最高的平坝上。后视镜里房舍、山路与树木相错,渐远渐模糊。
老张把碗接过来看看,碗壁厚重,花色俗艳,是件过时的便宜货。他又把几片较大的瓷片比画着拼了一下,发现有一些缺损,但程度都较轻。
春美没有开去云南,她调转车头回家。
云贵高原上日落晚,夕阳西下,已过了晚上七点,老张早已结束一天的工作,在店铺前乘凉。春美来到他面前,公路旅行把她晒得黑黄,半长不短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把,几缕碎发在额前飘荡。她把一捧碎瓷递到老张面前:“师傅,修这个多少钱?”
春美去云南是因为她的母系基因的主要分布点在那一带。
回到房车,春美在杂物箱里翻找出一个包裹,打开缠裹在外面的层层报纸,里面是一堆瓷片的残骸,这原本是一只用过许多年的饭碗。
所谓的母系基因存在于人体细胞内一种名为线粒体的细胞器中,是一种环形DNA结构,它由母亲向女儿传递,代代不绝。就像顺着Y染色体能找到人类生命谱系的男性先祖,顺着线粒体DNA则能找到女性先祖。春美未婚,和男友暂时没有结婚生孩子的打算,即便有打算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会生下女儿,而人的一生与死亡贴面的概率并不取决于你的年龄、性别、人生轨迹的安排,它突然而至如同生之无常。春美亦无女性血缘姐妹,同父母关系也冷淡疏离,他们自从小九岁的弟弟出生后,便更爱怜这第二个孩子,春美自己的性格也有不容转圜的地方。因此她想或许到云南找到先母同宗的女子,她便能重新面对家里压箱底的一叠检查单,从常规的血液、B超、核磁到普通人一般不会碰到的微创穿刺,结果都很不好。
车沿着既定的线路开去,盘山而下,又掠过老张的店面。老张正在一块巴掌大的玻璃板上调制指甲盖大的一坨稀糊,春美不知这又是在干什么,但看见他手边这一次是摆了三瓣碎裂的茶壶盖。
检查单的最后一份是基因检测,这种项目是现在恶性肿瘤检测的常规内容之一,目的是检测一个人罹患癌症的可能性,有的人患癌是意外,有的人则是基因天生劣势,这方面的区别十分重要,治疗方案上大有不同。
走出侗族村寨,春美这次没了走路回去的兴致,照旧搭上摆渡车。
也就是这份基因检测唤起春美几乎忘却的记忆,她想起那位日本女明星千山万水地寻找自己的母系血缘姐妹,现在春美早已忘记那两位姐妹的长相,却回想起女明星和她们拥抱时交叠紧贴的臂膀。
等旅行团把鼓楼都看过了,春美也登上螺旋攀升的木梯到顶楼去见一面那鼓,就像旅游景点常见的印刻行为一样,摸摸青铜狮子的额头,凑到黑魆魆的井口不知所谓地张望一眼,诸如此类。登到楼梯顶,春美看见鼓的样子稀松平常,鼓面中央留有捶打的痕迹,它同顶楼的横梁、壁画一样的老旧淡漠,一点没有和人跨越时空阻隔喜相逢的面貌。春美蓦然想到,她和那个人见面时,是否也会是这样?她会纳罕自己的不告而来,甚至于看她像看一个疯子吗?
现世的母亲已久疏问候,也许远古的母亲在人间仍留有痕迹。
走过寨子门口的石牌楼,那牌楼的样式和北京、上海的牌楼也差不多,春美眼尖,觑见一支戴小黄帽的旅行团,便跟在人群后面,蹭免费的导游讲解听。导游一路讲侗族的风土人情,也不知讲得对不对,总是演绎的成分大于人能信服的程度。春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跟着人一路走到寨子中央的鼓楼,这鼓楼就算这里最大的看点了,但实际也还是像寺庙里常见的佛塔,一样的六角倒水面,葫芦宝顶攒尖,所不同的只有在鼓楼的底层与顶层:底层是用几根粗木柱中空支撑,还留有侗族独角楼的特色;顶层不挂佛塔里的铜钟,架一座牛皮大鼓。
回程路途中,春美用补好的花瓷碗吃饭,有时思考食物的营养有几成能供应给健康细胞,几成会被癌细胞吸收。她颇幽默地想到,癌细胞也并不坏,细胞并没有好恶,它对人类的意义与标准一无所知,它们也只是存活。
景区跟小城本身一样不出名,是个有百来年历史的侗寨,寨子里现在也还有人住,进出不用买门票,做的是游客饮食歇宿的生意。
到家后,春美带着检查单去医院找主治大夫,手术成功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二十,这已经是国内该项肿瘤最好的专科医院的数据,医生的态度很开放,动手术拼一拼也行,不动手术保守治疗也行,人少受罪。
镜子两头的春美互相笑了一笑,拿上手机钱包,起身出了房车。
春美变更了出行前的决定,她决定动手术。她并不是抱着搏出一线生机的勇毅,她只是对死亡的虚无多了解了一点。是出于知晓而非恐惧或希望。
第二天,她发动汽车将要开出露天停车场时,心里有一丝遗憾。她在这座小城的景区里摆摊五天,却还没去景点真正逛过。一开始是着急赚钱,现在钱有了。春美把小臂搭在方向盘上,想了想,又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一路被晒得黧黑的脸庞,她便想到那个人——她还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长相、年龄,其实所有关于那个人的信息全都一无所知,唯一确信的只有那个人是个女人。现在春美还没找到她,但已经在想象里构划起两人见面的场景。她想自己找到她、见到她,一路风尘仆仆,心无旁骛,哪里也没有多驻留,这样的行程似乎目的性太过明确,令人直觉地感到不圆满。
5 鼓楼
当夜,春美在房车里给自己做饭,芋儿炒腊肉,凉拌木耳,蒸米饭。吃完饭,她洗澡,之后洗衣服,给房车的水箱灌满新鲜的自来水,睡觉前坐在灯边算账,把微信、支付宝和口袋里的零钱都归到巴掌大的笔记本子上,把账目算清楚。然后把卖剩的几样首饰打包、收好,把做首饰用的尖嘴钳、斜口钳、开圈戒等一一擦净、上护理油,放到工具包里。关好门窗,熄灯睡觉。
丁甲从树中醒来。此时是南北朝初年,魏晋衣冠刚刚南渡,王庾桓谢中只有王氏王导与皇权平分秋色。
第二天春美就要动身走了,这座她刚刚记熟名字的贵州小城不过像她一路上歇宿的好些大大小小的城市、村镇那样,留她几天,好叫她卖点自己做的小玩意,攒够一小笔钱贴补行程花销,便开上二手房车再次上路。
丁甲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苏生,又是从什么样的境地下苏生,睁开眼是森然林木,天色晦暗不明,难辨早晚,丁甲只记得自己吞咽下红藤树的枝根,而对闭眼后的一切都木然没有知觉。
那时春美还不知道老张姓甚名谁,在她眼中,只看到一个四五十岁模样的中年男人,手里捏着一把小木槌,对着一只瓷碗叮叮地敲,敲两下,拿起来对着光看一眼,放下,手指从旁一捻,捻起一星儿闪光——走近了春美看清,是一枚银钉,样式像订书机的书钉那样,只不过中间的横条宽扁得多。中年人朴钝的两枚指头捏起这样细小的钉,把它嵌进碗壁上事先凿好的孔眼里,一头先嵌进去,另一头需对准相应的孔眼,用小木锤叮叮、叮,敲个两三下,这枚银钉便跨过碗壁上那道蜿蜒的大裂缝,把碎成两片的瓷碗重又咬合到一起。
在林中跋涉三四天,他见到人烟,便向人打听濮人村寨,可他的濮语并不为人听懂,人们起先看他如土匪、野人、怪物或逃犯,后来当他是傻子,有人给他几餐饭,他便拿野兔与野鸡酬谢,后来当地人发现傻子会做一种竹杖,他懂得辨别竹子的品种,削制与打磨技艺也纯熟,这本是濮人的专长。丁甲以竹杖换取衣食与住所,仍想找到濮人村寨安身,总算有一名见多识广的老猎户辨认出他的语音,问他:“你是伶人?”老猎户尽力向丁甲打手势,比画男子的头巾、姑娘的偏髻与濮人的梯田,问:“你是仡伶人?”
路很熟,走着回停车场却是第一次,景点在山顶平坝上,一路走,一路下山,折过两个弯,春美不经意地看见了老张的店。
丁甲看不懂老猎户的动作,红树藤也早已让他忘却中原语言,他连连对“仡伶”摇头否认,也向老猎户比画芦笙、篝火与濮人的歌调,老猎户同样摇头不解。最后丁甲想起每寨必有的堂瓦楼,于是用谋生的竹料在地上堆起独角楼样式,老猎户端详半天,灵光一闪,叫道:“你说的可是百楼?伶人——仡伶人村子中心的百楼?”
收了摊,春美从景区出来,原本要去公交车站,有一辆摆渡车正好能把她捎到停车场。但也许是天气的关系,阴了一上午,下午下了场绵绵的小雨,黄昏时停了,雨把暑热祛散了些,地上又不太湿,好多人吃了晚饭便出来散步,把春美的小饰品买去了许多,那是些手工制作的小首饰,耳环、项链、手链、发夹,春美收了摊,背包里轻轻的,她便临时改了主意,让过摆渡车,不紧不慢地走回去。
过几天老猎户出村贩卖野货,带上丁甲随行,把他带到仡伶人的村寨口。丁甲忐忑地走近,便看见高耸的堂瓦从密密檐檐的悬空木屋中凌云而上,样式和丁甲记忆中已有些不同了,比起原来,这时的堂瓦真正在屋顶铺上了层层灰瓦,不再是纯木制与茅草的简易组合。好在顶层仍高悬一根中空的树干,当丁甲把自己的身世真假参半地剖白出来,此寨的款老便命人敲击树干,在百楼坪前隆重地向全寨介绍丁甲。
2 春美
丁甲从此在寨内安住,娶妻生子,他把濮人诸多失传的技艺重新带了回来,其中垦田、种地的技术已经落后,而筑房、捕猎的办法还有许多值得借鉴之处,他会得不多的一两支濮人小调也在寨内重新流行,他俨然成为历史与祖先的活象征,直到八十岁战争再次降临。
喝过濮人的血色藤汁,丁甲从此前尘尽忘。
八十岁的丁甲垂垂老矣,不能拒敌,也不方便迁徙,他与寨中同样不愿迁徙的老人、残障者与重病人候望着躲避兵灾的寨民们远去,当说不清族裔与来头的兵匪闯入村口,留守的人们便一起喝下红藤汤兑的米酒。
丁甲不知道什么人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也不知道身处何地,照得人睁不开眼的天光又是哪一年的白昼。他把手搭在额头上遮光,又把手拿下来,虚着眼睛盯看:天地间万物都陌生,包括他自己。
此后丁甲周期性地醒来与昏睡,每次醒来他都回到第一次醒来的年纪,时间放逐了他而在他身外流淌:仡伶人也消失了,变成扳人、僮人、黑苗或峒蛮,这些都是外族人对濮人的称呼,其实“濮人”这个丁甲最初知道的词语也并非族人的自名,在濮语里,族人叫自己“干”“更”或“金”,不同姓氏与族寨的发音略有不同,濮人没有文字,声音是语言唯一的形式,因此濮人的传说里未见伏羲造字而百鬼夜哭的往事。
族内的濮人巫医便着手为丁甲熬制汤药,汤药里有一味藤蔓,须由巫医祷告祖先后,亲手从一棵和祖先同样古老的藤树上割下。割时,藤蔓断口流出血一样殷红的汁液。巫医把藤蔓加进汤药,喂丁甲喝下。零星药汁顺着丁甲唇边溢流,濮人姑娘用棉布为他擦拭,也擦去他眼角的两滴泪水。十余天后,丁甲从昏迷中醒转,对昏迷时的一切都无所知,更不会有人告诉他。他睁开眼睛,走出濮人的独脚楼,发现这奇异的住房搭建在空中,附近放眼望去,全是相似的建筑,都由一根或几根粗壮的木头把整栋屋舍支在半空,人要下到地面,须通过一架木梯。
堂瓦有时也叫“百楼”“堂卡”“古可”“住阁”,灰瓦、彩色琉璃瓦、螭龙兽头与飞檐翘角慢慢添加其上,独木柱也增多为主柱与硝柱的联合支撑。
在丁甲昏迷的几天里,宋讲氏村寨为他在寨中心的堂瓦前开村民大会,会议的内容是决定这个异族人的生死,表决方式是摆石头,要丁甲生的,把手里的石块放在族老的左手边,要他死,就放右手边。最后左边石块多于右边。
楼顶悬树干的渐渐少了,有一段时期使用乐器的最多,后来有实力的大寨甚至开始放铁炮来召集寨众,这大约是明朝中后期的事情。
几天后,丁甲茫茫然闯入濮人宋讲氏的村寨。那时他虚弱、饥饿,后脑勺隆起充血的肿包,他心里只剩一个回乡的念头,成了执念的幽灵。他仿佛看见一片花海从天上扑来,而那只是几个濮人姑娘向倒在路边的他俯下身。
丁甲渐渐察觉到,当他昏睡,朦朦胧胧中,他仿佛置身在一棵树的内部,这树是濮人神圣的红藤树还是其他树木,不得而知。丁甲只知道当他醒来,他便已具备一具肉身,一个人站在某一片寂静幽深的密林深处。
醒来时,战场宁静而血腥,连搜刮死人财的流民都走光了,山林丛野间好大一片起伏的战场,此时活物只有食腐的鸫鸟。
他是在神秘的过程中出入,本身却从未触及过神异的本质,当丁甲领悟到这一点,他便不再执着地寻找濮人村寨,从此他可以在任何人群的聚集地虚度时日,也不必再娶妻生子。
皇帝的嘉奖与粮草都迟迟不到,此时新朝国内已爆发绿林、赤眉起义,而平蛮大军的对手也由句町的濮人壮大到夜郎、滇国等蛮夷统统加入的大联合。这些军国大事丁甲依然无由得知,除了饥饿、疲倦与羯族人脱逃得越来越多,丁甲再知道的就只有冬天要到了。丁甲和同族大哥、几个乡朋约定,下一场仗打起来时,他们也要趁乱逃跑。到了战场上,几人互相使眼色,打掩护,伺机而动。丁甲年纪最小,跟在逃兵小队的最末尾,没等跑出战场范围,后脑勺蓦地轰一声,尚未觉得痛,人便已失去了知觉。
有一两次他也遇到意外。
塞刀的大哥是丁甲的同乡同姓同族,也不会打仗,好在打仗一开始不用对付濮人,前面有羯人英勇冲杀,大哥拽着丁甲埋头狂奔,只求别被压阵的百夫长按军令处斩。没几天便听说割下三千濮人头颅,皇帝定会嘉奖,但未及庆贺,平蛮大军便断了粮。
某年秋天,他在一间破庙里借住,隔壁厢房有一个潦倒的书生。有天夜里,风雨大作,将枝头枯叶狂扫下落,这时禅房外的院落里传来隐约的说话声,夹杂在拍门的狂风中潜入室内,邻间的书生吓得光着脚跑来向丁甲求救,丁甲把窗棂推开一条缝,看见院中平时充作椅凳、供人休息的大石块中纷纷走出人来,他们似乎还彼此熟识,互相寒暄交谈,躬身行礼,共计有十来人。
草草几场操练过后,便打仗。打仗时丁甲痢疾复犯,浑身烫如炉炭,舌苔青黄,可到了打仗的早上,同队的大哥仍把一把刀塞进丁甲稀软的手心里,见他握不住,干脆用布条缠在他手腕上。将军廉丹下了军令,叫百夫长们站在各自的队伍后面,不出阵的,斩,临战脱逃的,斩,跑在最后一名的,斩。
风雨停歇后,天色未明,这些人还在院中闲谈,书生吓得不敢动,丁甲便推门出去,一问,石中人有的生于秦汉,有的长于魏晋。当时民间书商私印笔记小说很能赚钱,丁甲听庙中住持说,书生将这一夜奇闻也写作一篇故事,题名《石言》,做起卖书发财的美梦。书生名为吕蓍,建宁人,后来金榜高中没有,丁甲亦不知。
到了牂牁江,丁甲还未具备杀人的技巧与心肠,从周围打听来的言语也近乎梦话。打仗前夜,有人说杀人和骟猪牛一样;有人说打仗前要吃饱,死了也做饿死鬼;又有人说不能吃饱,吃饱了挨刀救不活。听说作乱的都是句町国的濮人,可濮人又是什么样的人?是否和军队里的羯人差不多?亦不知。
还有一件事不是见闻,是丁甲亲身经历。
丁甲对国家的风云变化一无所知,大半年的军旅生涯使他感慨最深的是疲惫与饥饿,西南丛林的蛇虫瘴气也让天水人丁甲苦不堪言,这里还有一种虻子专叮拉辎重粮草的牛,北方高阔的黄牛被比黍种还小的虻子叮上一个包,两三天便皮肤溃烂,四五天便不吃不喝、口吐血沫而死。军队找当地的水牛来替换,一个乡里凑不出三头来,只得换成人拉。丁甲有幸躲过拉车的苦役,原因是他喝了沿途的河水,得了痢疾,上吐下泻,白天走路打飘,夜里肚腹绞痛,只能望着营地帐篷外的篝火想娘,再疼了,就想,八月收麦,瓜间种豆,一亩二十四科,一科一石粪。
有一年丁甲忽然从昏睡中惊醒,这次醒转却不同昔日,一种猥亵的触感流窜过全身,他睁开眼,与一个同样惊恐的男人脸对脸,男人半抬着屁股,似蹲似起,面色苍白,说不出话来。丁甲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布置得颇为考究的厅堂,他便趁男人愣神之际逃出门去。厅堂外是爿亭台楼阁俱备的花园,院中有游廊、假山、水池,丁甲在园林般的建筑群中好一通盲转,才得以跑脱。
蛮夷叛乱的地界在牂牁江一带,夜郎、滇、句町三个化外夷国雄踞在此,领汉朝皇帝颁赐的王国金印。前几年王莽称帝,把东南面的高句丽侯诱杀,改高句丽为下句丽,高句丽族怨而反叛;后又诱杀西南的句町王,把句町王国降制为郡,金印收回,于是句町的蛮夷也尽皆愤起。
没过几日,当地便传出李大司寇侄子家新打的一条春凳忽然变成个大活人,接着又凭空消失不见的奇谈,并引得一位小厮模样的年轻人前来打听,那小厮自称受蒲老爷差遣,特来长山县记录这桩奇闻异事。
率领十万平蛮大军的将军是廉丹,丁甲从未见过此人颜面,但知道他治军严狠,因为三年前率领第一波平蛮大军的将军冯茂督战不利,奉诏回都后即被斩杀。
后来丁甲又睡去,再一次醒来,倒有些感慨——触眼便是一座气派漂亮的十一层堂瓦,他不就山时,山倒来就他了。但不等丁甲站定欣赏,便被同样看景不看路的游客撞了个趔趄,接着便听见奇异的放大了数倍的声音,原是一位导游举着小喇叭:“那么现在我们看到的,就是侗寨的标志性建筑,鼓楼。鼓楼是侗族人从古至今都有的建筑标志,所谓‘有侗寨处有鼓楼’,那么为什么叫鼓楼呢?相传远古时期,侗族人的祖先为了方便召集全寨人集合,便建成这种塔形的建筑,并且每座塔上都架一面大鼓,一旦有事,就敲鼓集合……”
入川后继续行军,经过巴、蜀等地,军队沿途征收民粮,收获有限。此次征兵已是第二回,前一回是三年前,征兵与征粮的地点正是丁甲如今路过的诸多乡国。收粮时,丁甲同其他官兵同样凶狠,也和任何一波官兵同样凶狠,藏在老妇怀里、乳儿襁褓中的食物都被他们翻找出来,遍地的哭声并不存在,存在的是沉思默想过的军粮传言。
丁甲被人流裹挟着上了鼓楼的楼梯,密集的脚步震得有百年历史的木榫结构楼宇内尘屑飞扬,丁甲边登梯级,边想,现在堂瓦又叫鼓楼了。到了楼顶看见那面蒙牛皮的红漆大鼓,物与人相顾茫然,彼此都是千年万载后初初相见,人声鼎沸,充溢天地间的满是新的流言,而知晓时间的古老回环的物灵与生命,彼此无话可说。
几个月后,丁甲随平蛮大军入川,他十六岁了,对土地的知识未曾增加,但知道军队里的羯族兵不好惹,需得离他们远点,这些人刀不离手,说起父辈吃人肉喝人血的英雄过往,目光凶亮;他还学会把暗地里流传的谣言放进心里,只在休憩的夜晚默默思想,谣言说随军的粮草还够吃三个月。丁甲盘算,三个月后,秋天结束,冬天到来。
丁甲便在景区脚下安下家来,后来人口普查,调查员敲开丁甲的店门,问起姓甚名谁,丁甲记得自己早先有个简单的姓名,却拼凑不出来,枯想半天,只得说:“我姓宋讲……”
祖父请来巷巫与闾祝依次为丁甲占卜,得到一小块有祖先与神灵祝福的牛肩骨,骨面上已有卜筮时穿凿的孔眼,母亲将三股棉线搓成棉绳,从孔中穿过,拴挂在丁甲脖颈下。临行前夜,丁甲辗转难眠,耳畔伴着小妹夏隐忍细弱的呻吟声,小妹久病不愈,家中原本攒下一笔钱物,要延请巫觋为夏祷祝,如今却转而只问丁甲的吉凶。是夜,月浪衡天,星辰疏黯,丁甲起身,最后一次抚摸夏凉汗丝丝的额头,悄悄把牛骨放在她枕下。
调查员一翻手册,找到针对此地民族工作的姓名对照表:“找到了,宋讲对应的是张,你姓张。名字是什么?”
丁甲是家中长子,下有乙、丙、丁三个弟弟,春、夏两个妹妹。
“腊涅……”
里长的消息来自亭长,亭长的消息来自乡老,王命逐级诏传,西南边地的战火则在同步蔓烧。
调查员记录得很爽快:“那?辣?……良?良是吧?那你就叫张良。”
他还知道与节气相应和,一亩田土可划分为二十四个区块,一个区块称为一科。里长把征兵的王命传递到他家时,他正和父亲、叔伯、祖父站在垄上,父亲告诉他,一科土里下粪一石,把土和粪肥拌匀,这样的地便可种瓜,瓜间再种豆。祖父补充说,夏有瓜,冬有豆,一年可过。
至于职业,是锔瓷与漆补。这是新近学习的技艺,学习的地点是文化扫盲班隔壁的技能学习班,那时老张的外表尚且显得年轻,他接受居委会的安排,上午在扫盲班学习基础的书写与算数,下午学习一项劳动技能。他曾经会种地、捕猎、制作竹杖篾筐等等,但记忆渐渐疏漏,或许用心回忆依然能回想起来,但丁甲没有那样的兴致。他在技能班前听人把所有的项目宣讲一番,在烹饪、缝纫、修自行车、砌砖盖瓦、修水电等技能之中选择了锔瓷漆补,这个选择未经深想,是一瞬间便决定的。
新朝天凤六年,公元19年,丁甲十五岁,未曾杀人,所知的是土地一年可以两种:八月收麦,卖出,得到的钱用来买进宿麦,即冬小麦,因为此时麦种的价格最低;此后翻耕田地,清除杂草,天气如果干燥,还要铺麦秆保持土地的水分;此后种禾或者豆。
这可以说是新近发生的事,也可以说发生在很久以前,那时春美的父母都还是拖着鼻涕的小孩子。后来再有人口普查,户籍调查员有时会惊异于老张的年龄,连说“你的脸可一点看不出年纪”,老张也同所有人一样谦虚,说:“很老了,很老了。”
丁甲原以为自己不会离开天水的乡土与禾麦。
对于生的奥秘,老张始终参不透其中玄妙,幸而他亦无心此道。他接受生而不强求,并没有深刻的原因。譬如水波之荡漾而逐流。
1 丁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