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开头,望向西面,视线掠过沐浴阳光的沙漠与屋顶,那些废弃的房屋,那不复从前的生活。内华达总有办法把大都市变成鬼城。“假如我拒绝又会怎样?”
“你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他的笑容很自然,“这也是你的魅力之一。”
“我刚还在想,你可千万别这么问,亲爱的。”他说道,伸手搭上她扶着车把的右手,摩托发出一声怒吼,尖利而暴躁,尼克立即将手缩了回去。“你俩好像交情不错啊。”
“下周二。”她真想啐一口,但她不愿取下头盔,“我可不怕你,尼克。”
“我们挺合得来。”哈莉拍拍川崎的油箱,说道,“假如我拒绝又会怎样?”
他挺直身子,离开倚靠的标牌杆,向她踏进一步。“这轮不到你来操心吧,小姐。把它给我,就宽限你七年。不给的话——借条是下周到期,对吧?”
他耸耸肩,抄起手臂。“那你这趟活儿就跑不完了。”话语中没有威胁,笑容里没有恶意,帽檐投在脸上的阴影没有装出来的恶毒。这只是冷酷的事实,她只能一如既往地接受。
“呵。”她瞟一眼货物,撇了撇嘴,“这要求很奇怪啊。你拿一箱科研细胞做什么?”
她多希望嘴里有片口香糖,能嚼得噼里啪啦响,就像她此刻的心情。她抄起手臂,把摩托车稳在腿间。哈莉喜欢讨价还价。“那可不成。之前谈好的,不洒油,不撞车,不出故障,每单货准时送达。我说了,这箱细胞要在八小时之内送到萨克拉门托,你却在这儿浪费我的大好时间,有人可能正指望它们活命呢。”
“当然了。”他将帽檐轻轻往下按了一厘米,满不在乎地朝她的鞍囊打个手势,“我只想看一看你那包里的东西。”
“确实如此。”尼克答道,嘴唇撇得夸张,“说起来,应该是有许多人。”
“我是说,你肯再多罩我七年,是为了让我做什么呢?”摩托很重,但她不打算放下脚撑,“我敢说,肯定有谁又要倒霉了。”
“你不守承诺,尼克——瞎搅和我跑活儿——就算你违约了。”
她真想再次放声大笑,笑他眼神里赤裸裸的精打细算的奸诈。
“你有什么本钱谈条件。”
“什么意思?”
于是,她哈哈大笑,全然不顾他的颜面,腿间的川崎轻声轰鸣,仿佛在给予她精神支持。“我随时可以修正我的路线——”
“为了什么?”
“前提是你能活着抵达萨克拉门托。”他说,“最后一次重新考虑的机会,安哈蕾德,我的公主殿下。我们仍然可以握手言和,友好别过,或者你也可以背着债务去跑最后一单,然后死得很难看,不管是你——”川崎低声怒吼,燃烧的汽油味从下方窜出。“还是你的摩托。”
“光阴似箭啊,对吧?”他耸耸肩,“好吧,那么七年——”
“滚。”哈莉说道,双脚猛然离地,转把一拧,驾车向他直冲而去,只为逞一时之快,看他手舞足蹈唯恐避让不及。
“三年可不算长。”风转了方向,测定计的声音略微大了一些,“回头看起来,十年也眨眼就过了。”
很久以前,内华达就已缓步走向死亡:地下水含有过氯酸盐毒物,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炼钛厂的遗赠;地表核试验的放射尘扩散,导致癌症发病率急剧增加;严重的干旱与气候变化;城乡结合区域儿童白血病群发。在富有想象力的人看来,1988年的太平洋工程和生产公司的爆炸或许就是上帝射出的惩戒之箭,而直到数十年后,世人才见识到真正的毁灭:一列载运高阶核废料前往尤卡山贮藏库的火车,与一辆横越铁轨时不幸熄火的油罐车相撞。
“我从不信口开河。”他说道,指甲挠了一下鼻尖,“就说,嗯——再延三年,怎么样?”
由此导致的拉斯维加斯峡谷大火及放射性污染,看似意外事件,实为上天的旨意。当战火烧到内利斯空军基地与核废贮藏山时,拉斯维加斯早已成为莱尔莱特和古德菲尔德那样的鬼城——只是,人们弃城而去的原因不是河岸崩塌或金沙淘尽,而是吹过街道的尘土辐射强到足以让飞翔的麻雀从半空栽倒,至少人们是这么说的。
她当面哈哈大笑,收好钢笔,拉上拉链。“几年?”而他点点头,紧抿嘴唇,表情严肃。她眨眨眼睛,收起了笑容。“你是说真的。”
哈莉无法确定有关麻雀传闻的真实性。
“我是来向你提供一个重新交涉的机会。”他说道,盖上笔帽递回来,“帮我做件事,好好干的话就再给你宽限几年。”
“那么,”她戴着头盔喃喃自语,伏在油箱上,摩托车尖叫着往西北偏北方向驶去,将诡异的拉斯维加斯抛在身后,“你觉得他会对咱们使什么坏呢,妞儿?”
奇怪,见他如此,她反倒平静了下来。“既然结款期限到了,你是来讨债的?”
摩托车响声隆隆,奋勇向前。市中心逐渐过渡到萧索的荒郊,高架公路降至地面,平直延伸,狭窄的黑色路面上暑气蒸腾,映出银色的蜃景。
“嗯嗯。”他仍旧慢悠悠地挥霍美好时光。
道路两旁被沙漠肆意侵蚀,宽阔的灰褐色灌木带与龟裂硬土逐渐缩小,川崎开上两道灰尘笼罩的山脉之间的开阔山口,以接近200千米的时速隆隆驶过默丘里核试验场旧址,辐射测定器有节律地响着,读数略有上升。一座令人感伤的小镇映入眼帘——几辆废弃的拖车、又一座军事基地、废弃的监狱。她松开油门,虽然不必顾忌行人,但以如此高速撞上金属防畜栅也不是闹着玩的。
“再不把笔还我,现在这单就得迟了。”她急急伸出手,语气不是特别有说服力,在这种情况下她已经尽力了。
眺望远方,足足50英里畅通无阻。她将音乐声调大,头埋在导流罩后,看着转速表指针冲破红线,一路飙向远方地平线上的比蒂。
“被偷过没?抛锚过没?交货延迟过吗?”
临近比蒂,道路再度变得崎岖。内华达的文明集中在山脚和溪谷低处偶见的绿洲与泉畔,而这里原是矿区,山体被炸药啃咬,被挖掘机的尖牙利齿吞食。公路右侧一道长长的峡谷中露出翠绿的树丛,溪流淌过,受到滑塌的废料场污染。道路在近旁拐了个弯,测定器嘀嗒嘀嗒。如果她走下河岸,掬起滋养了柳树与棉白杨的溪水冲把脸,站起来时必定全身发光,且在天黑之前送命。
“没有,尼克。”真丧气。
她转过弯道,进入鬼城比蒂。
“现在可别跟我哭哭啼啼的。”他说,“结款期限不是已经延迟了吗?上次聊完之后翻过车没?”
她想,问题在于内华达的每座小镇都建在同一种位置上:十字路口。她猜测尼克可能也在这里候着她。川崎一声低吟,驶过风滚草阻塞的街道,经过镇上唯一的那盏盲目亮起的红灯,却不见一个活物。阳光仿佛有了实体,压在她的皮衣上,同时,一阵寒意却如细长的手指渐渐爬上她的脊梁。拜托,让她知道他现在究竟在哪儿吧,哈莉在此千恩万谢了。“他没准是转错方向去了莱尔莱特。”
“尼克——”
川崎低声咆哮,急不可耐地要回到大路上恣情狂奔,哈莉驾着它穿行于散架的废车之间,谨慎地绕过风积的草堆,如履薄冰。“再不会有人追踪我们了,康妞。”哈莉喃喃道,左手隔着手套抚摩被阳光灼得发烫的油箱。她们经过一座废弃的加油站,可惜没有电,立在地上的油泵都用不了;辐射测定器啁啾啼啭。“要不是没办法,我才不想沾一身尘土呢。”
他点点头,靠向身后的隔离墩,以便抬起膝盖将文件在大腿上摊开。他接过钢笔。“知道吧,你这笔账差不多要到期了。”
街边摇摇欲坠的一两层矮房到了尽头,往后只有沙漠与公路。哈莉稍事停留,双脚踩上被晒得半融、软软黏黏的柏油路面,确定水袋的吸管没有滑出袋口。地平线上热气蒸腾,微光闪烁,两侧山脊连绵,焦棕色干硬开裂的泥土延向无穷远处。她叹了口气,长长地吮了一口变味的水。
“你知道我随身带着。”她拉开口袋拉链,摸出高仕钢笔,“而且从不随便借人。”
“上路。”她喃喃道,抬脚踩上踏板,双手灵活操作油门与离合器,川崎的轮胎往前滚动,速度渐起。“过不多远就到托诺帕了,咱俩就都有吃的了。”
“我有些文件要你签字,哈莉。”他正了正软呢帽,为颧骨高凸的脸部遮阴,“带笔没?”
尼克留了这段时间给她考虑,而她试图用《亡尸肯尼迪》《铅沸》《迷幻之旅》等歌曲排解烦忧。从比蒂到托诺帕的行程快捷顺畅,平坦的道路在双轮下延伸,如同抽出的卷尺。密集的山峰从两旁缓缓退去,唯一打破这单调景观的是荒寂的古德菲尔德,风声肆虐的街道空寂凄凉。这里曾经是一座有两万人口的小城,在维加斯染上辐射病之前就已荒弃,甚至早于核废料堆的泄漏。她全程都差不多开到时速200千米,整条路归她独有,没人与她争抢,极目望去也不见一丝挡风玻璃反射的阳光。空旷沉默的道路只是让她更烦心,她果然焦躁起来,反复咀嚼那个问题,如同秃鹫啄食腐尸。
“尼克。”她给摩托挂上空挡,刹止车轮,双脚踏地,“想不到在地狱半中央还能遇见你。”
托诺帕闪着微光远远露出身影,她只觉得前胸口袋里的钢笔沉甸甸的。头盔紧箍着湿透的头发,她被热气蒸得头昏脑涨,又吮了些水,尽力理清思绪;气温即将攀升至120华氏度,不补水恐有性命之忧。川崎突突轻响,驶下一段长缓坡,油量剩接近四分之一,此外,如果主箱耗尽还有少许备用。然而,仪表不一定总是准确的,而且幸运之神也没有总是站在她这边。
虽然带枪也没什么用,即便她决意饮弹自尽。
哈莉用舌尖顶上头盔内的控制面板,关闭了音乐。她左手放开手把,伸到下方往油箱轻捶一拳。空洞的声音传来,剩余油量倒也还足以听见液面的晃荡。前方映入眼帘的小城太叫人喜欢了,那里将有净水和汽油,还能冲走厚厚的尘土,再上个厕所。报应啊,只要想想皮裤被汗水浸透贴在大腿上的感觉,跟尿裤子也没多大差别了,不过到底还是印证了那句“魔鬼藏在细节里”。
车快停稳时,她才意识到这是个熟人。她熟悉他赭黄的皮肤,整洁的细条纹双排扣西服,卷檐软呢帽倾斜得恰到好处,马革乐福鞋擦得锃亮。心头一时无名火起,她恨不得自己带了枪。
哈莉从不想当男孩,但有些日子真希望自己拥有站立小便的技能。
她调整摩托前轮靠向路缘,辐射测定器的嘀嗒仿佛声声抗议。她不该停车。但是,一个人沦落在这外头,没有代步工具,这不啻死刑。何况日头正爬上天空,哈莉的头盔底下汗珠滚落,皮衣完全贴到了身上。
只剩大约五百米就到了,可她意识到托诺帕有些不对劲。除了惯常的反常之外,她爬坡时耳边只有辐射测定器发出的背景噪音,一股刺鼻的煤烟味突破了粉尘过滤器的屏障,刺得她喉头干疼。诡异的小城不再是她记忆中的那种诡异。连绵的青山将它四面环绕,山上挤满了光秃秃的树木,暗影层叠,飘在那凝滞空气中的是烟而非尘土。一团热气闪着微光在开裂的路面上飘摇,沿路房屋密集,白色木板墙表层裂翘,竟不像托诺帕饱经风沙的原生建筑。其中有一家邮局的门面,还有一座白色教堂,尖顶内弯,半截正墙陷进了路中间浓烟滚滚的塌坑里。
什么东西——不,那是个人——倚在前方千疮百孔、油漆剥落的标牌杆上,那大概是块限速标牌,从前还有人在乎车速这回事儿。
哈莉连忙收起油门,川崎颤抖着长声尖啸。她在车座上坐直,大摩托随惯性滑行向前。“这鬼地方是地狱吗?”声音回荡在耳边,她吓了一跳。她忘了耳麦一直开着。
接着,哈莉对着空气过滤器轻声咒骂。速度渐渐放慢,她才意识到不经意间手已从油门上滑开。
“完全正确。”左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欢迎来到桑塔利亚。”说话的是尼克,他头戴敞面头盔,胯下是一辆暗红色本田金翼,如同涂了一层撒有金粉的干血。本田朝川崎嘶声叫嚣,康妞回之以怒吼,左摇右颤,急昏了头要接受挑战。哈莉双手轻轻扶住摩托,略微加大油门,让它清醒一些。
她挂回四挡,油门稍松,开上那段雄伟的高架桥,凤凰城-里诺高速路与洛杉矶-盐湖城高速路在此交汇——曾经的洛杉矶。帕奇说高架桥塌了,可能是指路况危险,也可能是指下方高速路上散布着拖车大小的水泥块,哈莉没兴趣去判断到底是哪一种情况,她也不能随意急刹。风声减弱,她调低了音乐的音量,借机看看周围的风景。
“桑塔利亚?”哈莉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她暗暗劝慰自己,其他的多数地方她都知道。
生活在这样的日子还不算最糟。
“宾夕法尼亚。”尼克抬起戴着黑手套的手,松开车把,大致指了指周围,“说是印度的贾里亚也成,中国的新疆也成。地下煤田起火,你知道吧,白煤在无人的矿井里肆意燃烧,整座城的人全跑了,液态和气态的硫黄从每个通气孔渗出,地表温度极高,雨水一沾到就变成蒸汽,你的轮胎都会被烫化。你的摩托会冲进地缝里,更别提地缝里的温室气体了,绝对爽到不行。”他咧嘴一笑,露出四排鲨鱼般的牙齿,“容我第二次征询你的意见,安哈蕾德,我的公主殿下。”
如果你讨厌废弃小镇沿路的防畜栏,从这里可以直冲到鬼城比蒂。直冲,测定器嘀嘀尖叫,头盔音响里敲打着复古摇滚乐的鼓点,川崎嗡鸣冲刺,急不可耐地跳跃奔跑。
“第二次拒绝。”她的双眼定定地盯着前路,此时已能望见柏油路面凹陷的弧线,教堂下方的塌坑底部透出隐隐微光。“你还真是习惯了对别人发号施令,不是吗,尼克?”
一出城区,高速路便豁然开朗,帕奇提到的那座高架桥依然半立,弧形道路混杂交错,在寂城中心搭起一个个岔路口。她向酒店的余影道了声午安,此时太阳刚升到天顶,预示着将持续约四个小时的最高温。哈莉忍住了冲动,没有伸手到后面拍拍鞍囊,看宝贵的货物是否安全。就算东西在,她也没法确认人工气候系统在路上是否出了故障,此外,川崎时速已到170千米,低埋在导流罩后方的头盔已能感觉到气流,她着实不敢贸然分心。
“一般没什么人顶撞我。”他拧动车把,引导本田发出低沉的隆隆声,仿佛在向她挑衅。
头顶的天空是一片毫无生气的死蓝,劣等绿松石的颜色。一团浓密的尘灰下露出烧焦的褐土,那是被掀到地表的下层泥土,被困在四面环抱的群山之中,如同哈莉的视野。
哈莉眼角的余光瞥见他耸了耸肩,但她仍面色凝重地直视前方。那是大地在颤抖,还是路面的热浪在闪烁颤动?川崎发出哀鸣,她轻抚车把,以求心安。
预计抵达托诺帕之后她还能再跑大概100英里,假如不出意外的话。但她可不愿意仗着油量充裕就顺道在拉斯维加斯绕城一游。放射量测定器不时欢叫一声,心暂可放宽。哈莉开上了中央车道,抵达老城区周围弯弯绕绕的高速路段,逐渐减到时速140千米。左手边赌场的残壳与右侧荒凉的废地和贫民窟让她胯下的川崎又时而发出熟悉的尖叫——速度起不来了,路面坑坑洼洼,隔离墩间的通道极窄。
回答她的是一阵断断续续的隆隆声,但并非来自川崎。轮胎驶过起伏颠簸的地面,她的双膝不由地夹紧车座,双手紧握车把,开足马力驱动康妞向前。沥青碎片从后轮底下飞出,路面开裂碎散,从她身后消失。她使出全力将摩托稳在直立状态,鼓起勇气查看后视镜,只见路中间一个坑洞如张开的大口,蒸汽从中袅袅升起。
哈莉的脑袋低伏在导流罩之后,音乐在头盔耳机里回荡,炎风撕扯着她的衣袖,往手套和袖口之间的缝隙里钻。川崎舒展身躯,准备全速跑个酣畅淋漓,哈莉也心痒痒,想给爱车一个机会。维加斯黑区有一点没得说:交通极为顺畅。道路两旁的房屋——千篇一律的红瓦屋顶和米白色泥灰墙——光影模糊,飞掠后退,楼宇间的树木无人浇水,早已死于沙漠的魔爪。她以160千米的时速跑在声屏障的风寂区中,转速计的指针走得像手表的秒针一样,川崎挂在六挡轻巧前行,平稳沉着。这辆大摩托在停车场里笨重得像头猪,但一到大路上就轮下生风。
尼克泰然自若尾随而来。“你确定吗,公主殿下?”
“多谢鼓励。”她说道,启唇冲他一笑,拉下面罩绝尘而去。
“你之前是怎么形容地狱的来着,尼克?”她低伏身子,朝他回眸一笑。她知道,隔着头盔他只能看到她的眼睛眯成缝,这足以令他怒目相向。
“连续十年没事故。”她说道,懒得做交叉手指的手势。他递过一张收据,她从拉链口袋里摸出一支高仕牌清漆不锈钢钢笔,做出配合的样子签了名。戴着手套写出的笔迹潦草难辨,但警卫对着她的工作证比对一番之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路上小心。万一出了事,不太可能有人救你。一路顺风。”
而他却挺起腰板,背得直直的,脚尖轻点脚踏板,抬手松开油门和离合,本田在她身后慢慢滑行。“我之前说的是,地狱欢迎你。”
“等会儿我给前头拍电报,通知托诺帕方面你要过去。”他说道。油泵有节奏地嘀嗒。“你开这车撞过没有?”
她壮着胆子给足了油门,胯间的川崎时而咆哮,时而呜咽,笨重的身躯却行得轻盈。她原本指望这里有加油站,可是,曾经房屋鳞次栉比的托诺帕西南部如今一片破败凌乱,大多数建筑要么被推土机铲平,要么消失无踪,留下的大坑像瞪着人的狼眼,反射着炫目的亮光。加油站已不复存在于选择清单之上。至少街道还宽阔,而且通畅,弯拐幅度不大,只在穿过浅沼和跨越山丘时画出轻柔的弧线。可是,路面坑坑洼洼,柏油呈现出涟漪状的纹路,犹如被鼹鼠拱起,有些波纹之下暗藏着地裂与深坑。轮胎冒出焦味,她对着过滤器一阵咳嗽,声音经过耳麦放大,好似鬣狗的嗥叫。衣袋里的高仕钢笔硌着她的胸,就在心口上方。这感觉却让她心安,她将头埋在导流罩后,躲避难闻的风和无人修剪的坚韧树枝。怎么说她也正式签了字,尼克必须保证她和川崎的安全,否则她就能收回自己的付出。
“要待在车道上。”她背诵道,他则把油枪头接上加油嘴,“别进进入任何建筑内,别靠近其他车辆。别乱停,别回头,尤其别掉头往回开——傻子才吃自己制造的扬尘。千万别捡发光的东西,也别带走黑区内的任何物品。”
好像尼克真会信守合约似的。
他耸耸肩。“只要懂规矩就好。”
好像他不敢直接杀人越货似的。不过,倘若那样他就无法继续使唤她了。
“稍微改装了一下,没那么吵。”哈莉戴着手套轻抚油箱,“从这里到托诺帕的路上,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该死。”她喃喃自语,耳边回声连绵。她将身子伏在油箱上,风撕扯着她的皮衣,沉重的摩托腾空越过最后一道坡。这时她竟突然内急,而引擎的震动大帮倒忙,她朗声长笑,将城市抛在身后。
他转身离开,挥手示意她跟上,领着她来到油泵旁边。油泵盖着塑料布,一个是柴油,一个是无铅汽油。“你这款是‘康妞’?”
出城的路途比她想象来得容易,虽然抵达山脚时油表读数已接近于零。她咒了一句,调到备用油箱。死树与冒烟枯桩的浮影在她近旁泛着涟波消散,寂寞平坦的黄沙连接了东西两侧凋敝的山峰。返回内华达,如同不曾离开一样,奋力向西,迎头驶向午后炫目的日光。偏光面罩起了一点防护作用,虽然不太够。前后的路又都变得坦荡,她在后视镜里看见灰扑扑的、凄凉的托诺帕,静立如海市蜃楼,如井底之城,可望而不可即。
“独立承包商。”哈莉说,“今天送的是医疗用品。”
也许尼克只能在城镇里与她接触。也许他需要借助一点改造自然的主观能动力,从而使她屈服于他,或许就只是图个乐。也许他只出现在道路交汇的枢纽处,而她根本没法返回托诺帕,即使她想回去也做不到。于是,她假装没看见身后的城市,径自向西行进,前往霍桑,祈祷剩余油量够用,却毫不奢望这段祈祷能得到她求助的任何一个对象应允。
“安哈蕾德·克劳瑟。看来没问题。你是UPS的?”
穿过废弃的科尔代尔枢纽,九十五号公路再度向西北转了个弯。早在核战前,乃至维加斯遭遇灾祸之前,科尔代尔已无人聚居,米纳镇也不知所踪,只有镇郊旧址仍醒目地立着一块油漆斑驳的标牌,为荒废的小龙虾养殖场“沙漠龙虾基地”做广告。
“请把面罩拉起来。”他不会要求她摘下头盔,外面灰尘漫天。她服从了,他打量着她的鼻子眼睛,核查证件照是否本人。
哈莉的水袋干了。她绝望地吮了最后一口,随即啐了一口,任那湿湿黏黏的水顺着下颌淌下。她伏低身子,公路上拖曳出一长溜黑烟,路遇弯道即慢速转过,心疼那擦痕遍布又被晒软的轮胎。天总算要凉爽下来了,由于她持续向北,海拔渐高,外加夜幕渐垂,气温甚至可能降至两位数,虽然隔着皮衣她也说不准。左侧耸立着前往加利福尼亚的最后一道屏障,石棺山脉。
“单独的。”
这名字曾一度惹她发笑,但现在喜感已荡然无存。
“你的过滤器是头盔自带的还是单独的?”他快速查验文件。
随后她驾车驶上山路。蓝得晶莹剔透的沃克湖进入视野,灰扑扑的霍桑小镇像一只螃蟹瑟缩在近侧的湖畔,她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低低地出了口长气,拍拍叫饿的油箱。镇上全无一丝动静,哈莉咬了咬嘴唇。虽说头盔里戴了过滤器,灰尘却不知怎的漏了进来,每次眨眼都硌得慌,泪痕在脸颊上留下两道印迹。但愿这不是会让她发光的那种尘粒。辐射测定器已经平静下来,发出母鸡般的咯咯叫声,想来应该能撑过去。
“跑快递的。”她自报身份,声音进入头盔耳麦在她脑间回荡。她敲敲佩在皮衣透明胸卡袋里的工作证,又从背心口袋里扯出透明薄膜保护的文件,展开。戴着手套动作真不灵活。“我要跑一趟托诺帕,想从你这儿加个油。”
她借助地势滑行进镇,川崎满含歉意的低声呜咽终于止息。
岗亭里出来一个年轻人,尽管执勤所地处偏远,但他军容异常整洁。帽子戴得端端正正,锃亮的靴子踏过浮尘。他爬下红色金属阶梯,小跑向哈莉的摩托,边跑边戴呼吸过滤器。哈莉暗忖,他是得罪了谁才落到这种岗位上,或者他是个主动要求体验生活的小说家?
“老天。”她喃喃自语,自己的声音经放大在头盔里回荡,惊得她身子一抖。她伸手准备关掉耳麦,想了想又没有动手。没有了川崎的叨叨,这外头简直安静得要死。她舌尖一顶又打开了音乐,翻动选项卡,最后选定了“灰线输出”乐队的歌曲。
川崎刹住双轮,哈莉放下脚撑,拇指按响了喇叭。
她右脚点地,左脚踹下脚撑,踩上脚踏板,右腿跨下车座。全身已被颠得发疼,双手也因为握了太久车把而变得僵硬,臀部至大腿的肌肉活像两天前挨了狠揍。她用力顶着摩托将它往前推,靴底在沙粒上打滑。终于动起来了,她跳起一只脚踢起脚撑,费劲得龇牙咧嘴。
检查站后方大门紧闭,同样关闭的还有警卫岗亭的铅制卷帘。亭顶的数字标牌显示着环境辐射指数和温度:前者系两位数,为中等水平;后者则为三位数,华氏单位,仍处于较低值。待她下山进入维加斯,气温会更高——辐射也将更强。
这之后,就不必操心驾驶了,得操心怎么能让车子不倒。
博尔德城曾经很富足。哈莉能望见主街两侧潮流商铺残存的空壳,砖混建筑刷成红色与褐灰,有些刷得雪白的木框招架不住沙漠的炽热,木皮逐渐剥离翘曲。
她将川崎推过废弃的公路,两旁是废弃的建筑,路面的热气穿透靴底,如果静立太久,简直能把脚板烫焦。“乖。”她抚摩着川崎的前刹车把说道。它沉重地靠在她身上,步行速度下很是笨重,如同搀扶酒醉的朋友回家。“附近肯定有加油站。”
警卫队在山顶筑起防护墙,设立营房,其余民房则已全数推平,山下博尔德城的全景一览无余。而完成拆除工作的推土机瘫倒在旁边,起泡的漆层下方钢铁锈蚀。由于辐射太强,没人敢去动它,甚至无法将它熔化回收。
当然,就算有加油站也肯定没电,开不了油泵,而且可能没有安全的水,不过她会想办法搞定的。远处的湖面波光粼粼。她暗暗安慰自己,脱水的情况还不算严重,因为一想到清凉可口的水,嘴里还能不自觉地变得湿润。
哈莉伏身驶过最后一段弯道,减速进弯,加速出弯,感受向心力的牵引,然后全速冲上通往博尔德城检查站的直道。路边一根斑驳的铁杆顶端红灯闪烁,她介怀于飞扬的尘土,缓缓转动车把,胯下的川崎一通哀鸣,不满她的约束,最后终于平静下来。
不过,她看不出湖水里含有哪种毒物。岸上有个旧海军基地,水体本身也曾被用于停泊潜艇,而今却已没有任何东西能安然在那湖水中漂浮。无可否认,在这种时刻偏偏望见这样的风景,真是讽刺。
有趣的是,它们的族群似乎愈加壮大了。
哈莉发现一家德士古加油站,曾经深红雪白的标牌历经日晒雨淋,变成了淡红与米白。沙漠里的毒辣日头晒得她心神错乱,完全想不起此刻是在莫哈韦沙漠还是黑岩沙漠,或者根本就不是这两者,反正它们全连成了一片。她略有些神经质地傻笑几声,不禁又被自己吓到。不出所料,油泵无法启动,她还是放下了川崎的脚撑,从鞍囊里拎出人工气候箱,然后找地方小解。
阳光远远地闪耀在身下科罗拉多河的河面上,长河平静如镜,闪着赤红与金黄。峡谷里回荡着帅气黑色摩托的呼啸,此时,右侧已能望见外墙风蚀的赌场。柏油路裂开了蛛网纹,所幸还有半边路面是平坦的——反正够一辆大摩托正常行驶。一辆每小时90公里疾速前行的大型摩托,路上万一出现任何障碍都难以避开。她正这么想的时候,恰好就有什么东西跳到路旁边,模糊的黑影倏然隐没在两侧飞快退去的红黑色岩壁暗影之中。大角羊。没人有闲心提醒提醒它们赶紧逃命,辐射风就刮到了它们身上。
她从指头上褪下晒得滚烫的皮手套,脱下裤子。“该死,真白痴……等我回到文明世界,第一件事就是买一套白皮衣加白头盔,该死。”她解决着私事,瞟了一眼川崎,期待它嘶声附和,但黑色摩托保持沉默。她眨眨刺痛的双眼,转过了头。
与之相比,出钱请兼职快递员简直便宜到家了,即便按照帕奇的收费标准。
紧挨着加油站有几座褐黄的房子,其中一间屋后的水管头上盘着几圈绿色的园艺水管,上侧的表面晒成了黄色,活像死蛇的腹部。哈莉一手将它从管头上拔下。橡胶管子已晒得老朽易碎,抻第一段就破了两次,最后勉强得到一截约七英尺长的完整管子。她拿撬棍撬开地下油罐的加油盖,拉开头盔和空气过滤器闻了闻,不忘先检查两个辐射测定器。
而那些地方的飞机大多停得乱七八糟,如同中毒的铁鸟胡乱排列在毒物弥漫的跑道边,热浪滚滚,如果你骑车经过,都能听到测定器的嘀嗒声此起彼伏。
毕竟今时不同往昔。
从前——她抵达黑峡谷北侧,换低挡爬上陡峭的山坡,头发已被汗水浸湿——从前,这种邮包都是空运的。现在有些地区仍保留了空运服务,那都是买得起航空燃油、有钱维护跑道的地方。
那油味闻起来差不多就像是汽油。她连好自制的虹吸管,猛吸一大口,满嘴也像是那该死的汽油味,也许油质不算很好,但身陷此境,又当作何选择?虹吸管无法持续输油,因为出口端高于入口端,她只好吸一管接一管,加入川崎空空的油箱。她忙活着,宝贝隔热箱靠在她靴边。
比维加斯的情况好太多了。
她不时往油箱里瞅,敲敲箱壁,终于看见油亮的深色液面闪着微光注至箱口。
离开凤凰城之前,她特意检查了备用的放射量测定器,以防一只指示不准。她取道大坝横穿过毒河,测定器轻声嘀嗒作响,警觉而友好的呢喃令她心安。她来不及停下欣赏右边无垠的碧波,也没空俯瞰左侧绝壁之下的风光,但总的来说,大坝仍很稳固。
她盖上箱盖,连吐好几口唾沫,真希望有水能漱掉那汽油味。湖水波光粼粼,好像故意气她似的,她心一横背过身去,拎起箱子。
她让摩托在通往胡佛大坝的长下坡弯道上滑行,聊作凤凰城以来直线速行之后的歇息,同时考虑眼下的选择。要想按时抵达,平均速度非得逼近每小时160公里不可。行程应该会顺利,因为从博尔德城到托诺帕,路上能见到别的车就是奇闻。
那东西提着挺轻。她犹豫了一下,手扶在鞍囊盖舌上掂掂那亮闪闪的银色箱子,视线望向脚上的高帮靴,抿了抿下唇,一股汽油味袭来,她转头又吐了口唾沫。“可以多逍遥几年,康妞,”她说道,手戴黑色手套抚摩着金属箱,“你和我。我可以喝那水。且不管刚才喂你的油好不好,不会有事的……”
她扭头一瞟,几缕发丝垂在隔热箱背带和皮衣的肩袢上。“万一遇到的是魔呢?”
川崎沉默不语,车钥匙在哈莉的后裤袋外丁零当啷响。她轻轻摸了摸车把,又收回手,箱子原封不动地放到车座上。“你怎么说,姐们?”
“这趟路上,遇佛杀佛。”
当然,它没有反应。沉寂,安寐,如蛰伏的猛兽。它没有发动。
“还有什么?”她停下脚步,但没转身。
哈莉双手大拇指同时拨开左右的锁闩,箱盖开启。
“哈莉——”
箱内冰凉清爽,她俯下身,脸上感受到明显的凉意。她就那样半闭着箱盖,不自觉地用身体挡住那凉气不让它飘走,歪下头去看箱子里面:含制冷因子的蓝色泡沫分隔承托着需要运送的物品,形状与之完全契合,不致产生晃动。一个塑料文件资料夹,几只封闭的培养皿,里面是清澈的啫哩状物体,点缀着不规则排列的波尔卡圆点。
“明白。”她再度转身走向门口。那辆产自战前的川崎康克斯摩托停在碎裂的路沿旁边,像一只躁动不安的巨猫。外形不算多漂亮,但有令必达,假如你没把那个大头老杂种丢在停车场。
塑料文件夹封皮上贴着张便利贴。她将手伸进冰凉的箱子,一把将它扯了出来,对着光细看。帕奇的亲笔。她眨眨眼。
“拍电报。”他说,“信号杂音太大,收到收不到一个样。”
“如果东西没送到,人先去萨克拉门托。”粗黑坚毅的线条如此写道,“就像浮士德,我们都有一次反悔的机会。”
“明白。”她把箱子一甩挎到肩膀上,假装没看到帕奇五官拧成疙瘩。“等我到萨克拉门托,就发无线电——”
这趟路上,遇佛——
“没错。直穿过里诺,别跟那儿扯上任何关系,”帕奇说,“甭管你要干什么,路过维加斯也别停。那边的高架桥塌了,但只要没有残砖挡路就不影响通行。走九十五号公路去法伦,畅通无阻。”
“我一直以为那狗娘养的眼神里有多少深意呢。”她念叨着,合上箱子,把便条塞到口袋里的钢笔旁边,然后重新套上头盔,反复检查大概从托诺帕开始略微漏沙的过滤器边缘是否有缝隙。最后,她抬腿跨上川崎的车座,关闭阻气门。
“知道,说它在地狱隔壁,放眼就能望到流火。”该城第一大郊区就叫“流火”。
她握紧车把,拇指按上发动按钮,发动机闷响着渴求动力,车身在她腿间颤抖,像一匹犯了哮喘的矮马。她稍稍加点油门,节流阀逐渐放松,如同引导初尝禁果的爱人,悄声蜜语,半哄半求。嘴里的汽油味窜进头盔,熏得两眼不住流泪,不知是眼泪还是什么东西冲跑了面罩内的沙子。一个汽缸有了动静,第二个也随之点着。
“你知道人们都怎么形容里诺吧?”
川崎高声轰响,随即转为平稳的“突突”,她轻轻打开阻气门,车身颤抖不已,准备启程。
“我接了。”说着,她伸手去拿包裹详情单,“里诺的情况好些没有?”
两只辐射测定器响亮齐鸣,她驾车驶过坦荡开阔的平原前往法伦,那片名副其实的致命绿洲。显然,尼克还不满足于白血病的群体爆发和地下水夫人氯砷污染;哈莉驶上这座农业小镇令人惊叹的绿地,掠过眼前的树木不是沙漠植物三角叶杨,而是欧洲森林中的参天巨树,掩映着熠熠发光的灰色庞然大物,契连科夫辐射闪耀着清新的蓝辉缓缓扩散。沿途的路标上写着看不懂的字母,但她知道此地的名字。
好在她是往北走。
她径直穿过这片切尔诺贝利般的地域,一阵细雨纷然洒下。
她向西转上五十号公路,前往里诺。前方乌云的边缘劈出一道有毒的灰黄色光芒,傍晚将至。雨下大了,轮胎在湿滑油腻的柏油路面颠簸。
“军事检查站?”
在城市的旧址上,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山雄踞于傍晚泥黄的天空之下。人们衣不蔽体,饿得皮包骨头,小心地走过塌方的垃圾堆,呼唤着被垃圾崩塌埋葬的爱人的名字。雨水顺着她的头盔往下流,车座湿透了,皮衣紧贴在身上。她好想喝一口雨水,却又不敢。下雨并没让她凉快下来,只是把她淋成了落汤鸡。
“博尔德城有个检查站,可以让你加油。”
她没有转头去看被垃圾滑坡掩埋的可怜受害者。她要在一个小时内抵达萨克拉门托,此时却如身在五十年前的菲律宾马尼拉。
“大坝这侧一直到托诺帕,沿途都没法加油。哪怕商旅卡在手,我也——”
唐纳山口葱翠怡人,落日将前方的天空染成肉红色。时间还很充裕。这段路全是下坡。
“所以才非你莫属啊。走里诺是最快的。”
不干上一架,尼克可不会轻易放过她。
“八小时?凤凰城到萨克拉门托?”哈莉背靠墙壁瞄了一眼太阳,“那得从维加斯过去。自从核战爆发之后,加州的路线跑不了那么快。”
核战已使萨克拉门托河改道,哈莉临到河边又掉过了头,因为大桥已然垮塌,河面燃烧着大火。她驾车避远,一百米,两百米,直到火河燃烧的热度不再烤得背后发烫。“这是怎么了?”她问停在路边等她的那个身穿细条纹西装的精瘦男子。
“不能比当前的温度更热了。”帕奇说道,抹了把眉毛,“你接吗?”
“凯霍加河大火。”他说,“1969年的事。算你命大。这里跟当年印度的博帕尔没什么两样。”
“现在快十点了。怎样的情况算过热过冷?”哈莉掂起箱子。它比外表看起来要轻,可以毫不费力塞进摩托车鞍囊里。
“命大?”她在头盔下朝他轻慢地假笑一声。他没有察觉,伸出套在灰色手套里的手指拉拉一侧的帽檐。哈莉继续问道:“这么说倒也不差。这儿到底怎么了?”
“医疗用品。胚胎干细胞培养皿,用温控箱装着的。不能过热也不能过冷,装箱的培养基量只能保证一定的存活时间,具体演算公式很复杂。客户支付的报酬十分可观,但要求下午六点前务必送到加利福尼亚。”
“地狱火河烧上来了。”
“里面是什么?”
她推起面罩,凝神细看身后燃烧的河道。即便远在这里,温度依然高得令她湿透的皮衣后背冒出潮气。她的手背压着胸前的口袋,压皱了帕奇写的纸条,高仕钢笔戳到了她的乳头。
“八小时内务必送到萨克拉门托。”他说。
她看看尼克,尼克看看她。“那么看来就是这里了。”
“不特殊你就不会花钱雇我了,大哥。”她粲然一笑,他则提起一只隔热金属箱放上柜台。
“太远了,飞不过去。”
他耸耸肩,把柜台上的写字夹板调转过来,检查每张单据,确认她填写无误。她懒得看。她从不出差错。“非得有特殊要求才高兴?”
“看得出来。”
哈莉签完前一天的单据,对照日历检查了日期,盯着亲笔落款注视片刻,然后盖上笔帽。她手托金属笔杆轻轻抛玩,迎头望向帕奇憔悴的双眼。“这单又有什么特殊要求?”
“箱子给我,我就放你回家,川崎也归你,你从此自由。咱们就算两清了。”
送递邮件,依然是快递员的使命。
她看他一眼,踮起踏地的右脚,绷紧了腿部肌肉。摩托“突突”响着,庞大而沉重的车身在她胯下摆正,如猫般轻盈,可以随时掉头,从呼呼飞转的轮胎下吐出渣砾。“太远了,飞不过去。”
世界末日来了又去,事后看来无须过虑。
“我刚才就是这么说的。”
《博命荒城》最初发表于在线杂志《科幻小说》(SCI FICTION),故事以后末日背景下的快递员为主角,字里行间流露着罗杰·泽拉兹尼《遭诅咒的小巷》(Roger Zelazny's Damnation)的意韵——尽管文字层面上与之大相径庭。本篇小说的灵感来源于贝尔对废墟的着迷,以及她在拉斯维加斯(“美国核城”)多年的生活经历。她本人笑称,在为本篇小说进行相关研究的过程中,自己已学会如何安全穿越核辐射区域,倘若日后遭遇类似情景,也算有一技傍身了。
飞不过去。也许如此。也许,她可以把箱子里的东西给他,让萨克拉门托遭遇灭顶之灾,如同博帕尔、切尔诺贝利,或拉斯维加斯……即便他还回箱子,她也已自堕万劫不复之渊;就算逃过天罚,只怕她和川崎也逃不过良心的折磨。
迪克奖的《嘉年华》(Carnival)。她的奇幻作品则有《普罗米修斯世代》(Promethean Age)系列,以及与萨拉·莫奈特合著的《狼族契约》(A Companion to Wolves)。而她最高产的是短篇小说,自2003年以来发表五十余篇作品,大部分收入选集《你所拒绝的锁链》(The Chains That You Refuse)。欲知近期长短篇创作动态,请关注她的个人网站:www.elizabethbear.com。
如果他现在还不动手,就得任由她驾车飞越,而她有可能挽救萨克拉门托。如果他现在动手抢夺,她也会驾车飞跃。她可能飞越失败,萨克拉门托的希望也会随她死去而破灭,但至少他们死时都是自由身。
伊丽莎白·贝尔著有数部科幻长篇,包括荣获轨迹奖最佳处女作奖的珍妮·凯西三部曲——《千锤百炼》(Hammered)《伤痕累累》(Scardown)《连线世界》(Worldwired),《暗流》(Undertow),以及入围菲利普·K.
不论如何,输的都是尼克。这样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译 李懿
“落后的被鬼抓。”她低声自语着,再次拧动转把。
著 伊丽莎白·贝尔/Elizabeth Bear
————————————————————
原载于《科幻小说》(Sci Fiction)2005年5月4日
(1) 此处为华氏度,约合49摄氏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