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看热闹的这些人三三两两你一言我一语的猜疑讲究。却说安公子见那女子进了屋子,便走向前去把那门上的布帘儿挂起,自己倒闪在一旁,想着好让他出来。谁想那女子放下石头,把手上身上的土拍了拍,抖了抖,一回身,就在靠桌儿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了。安公子一见,心里说:“这可怎么好?怕他进来,他进来了;盼他出来,他索性坐下了!”心里正在为难,只听得那女子反客为主,让着说道:“尊客,请屋里坐。”这公子欲待不进去,行李、银子都在屋里,实在不放心;欲待进去,合他说些甚么?又怎生的打发他出去?俄延了半晌,忽然灵机一动,心中悟将过来:“这是我粗心大意!我要不进去,他怎得出来?我如今进去,只要如此如此,恁般恁般,他难道还有甚么不走的道理不成?”
这且不言。且说那女子把那石头撂倒在平地上,用右手推着一转,找着那个关眼儿,伸进两个指头去勾住了,往上只一悠,就把那二百多斤的石头碌碡单撒手儿提了起来,向着张三、李四说道:“你们两个也别闲着,把这石头上的土给我拂落[40]净了。”两个人屁滚尿流答应了一声,连忙用手拂落了一阵,说:“得了!”那女子才回过头来,满面含春的向安公子道:“尊客,这石头放在那里?”那安公子羞得面红过耳,眼观鼻,鼻观心的答应了一声,说:“有劳!就放在屋里罢。”那女子听了,便一手提着石头,款动一双小脚儿,上了台阶儿,那只手撩起了布帘,跨进门去,轻轻的把那块石头放在屋里南墙根儿底下;回转头来,气不喘,面不红,心不跳。众人伸头探脑的向屋里看了,无不诧异。
这正是:也知兰蕙非凡草,怎奈当门碍着人。
独有安公子看着心里反倒加上一层为难了。甚么原故呢?他心里的意思,本是怕那女子进这屋里来,才要关门;怕门关不牢,才要用石头顶;及至搬这块石头,倒把他招了来了。“这个当儿,要说我不用这块石头了,断无此理;若说不用你给我搬,大约更不能行。况且这等一块大石头,两个笨汉尚且弄他不转,他轻轻松松的就把他拨弄躺下了,这个人的本领也就可想而知。这不是我自己引水入墙、开门揖盗么?”只急得他悔焰中烧,说不出口,在满院子里干转。
要知安公子怎生开发那女子,那去找褚一官的两个骡夫回来,到底怎生掇赚安公子,那安公子信也不信,从也不从,都在下回书交代。
就中也有“嚄”的一声的,也有“唶”的一声的,都悄悄的说道:“这才是劲头儿呢!”当下把个张三、李四吓得目瞪口呆,不由得叫了一声:“我的佛爷桌子[39]!”他才觉得他方才那阵讨人嫌,闹的不够味儿。那跑堂儿的一旁看了,也吓得舌头伸了出来,半日收不回去。
[1] 烧锅——酿制烧酒的工厂作坊,俗称“大酒缸”。后以设诸下酒菜肴如糟鱼、松花、醉蟹,及干鲜果品的酒铺,也称“烧锅”或“酒缸”。
那女子走到跟前,把那块石头端相了端相[36],见有二尺多高,径圆也不过一尺来往,约莫也有个二百四五十斤重,原是一个碾粮食的碌碡。上面靠边却有个凿通了的关眼儿,想是为拴拴牲口,再不插根杆儿,晾晾衣裳用的。他端相了一番,便向两个更夫说道:“你们两个闪开。”李四说:“闪开怎么着?让你老先坐下歇歇儿?”那女子更不答言,他先挽了挽袖子,把那佛青粗布衫子的衿子往一旁一缅[37],两只小脚儿往两下里一分,拿着桩儿[38],挺着腰板儿,身北面南,用两只手靠定了那石头,只一撼,又往前推了一推,往后拢了一拢,只见那石头脚根上周围的土儿就拱起来了;重新转过身子去,身西面东,又一撼,就势儿用右手轻轻的一撂,把那块石头就撂倒了。看的众人齐打夯儿的喝彩!
[2] 走桌——长方形的高脚桌子。
只见对门的那个女子抬身迈步,款款的走到跟前,问着两个更夫说:“你们这是作甚么呀?”跑堂儿的接口说道:“这位客人要使唤这块石头,给他弄进去。你老躲远着瞧,小心碰着!”那女子又说道:“弄这块石头,何至于闹的这等马仰人翻的呀?”张三手里拿着镢头,看了一眼,接口说:“怎么‘马仰人翻’呢?瞧这家伙,不这么弄,问得动他吗?打谅顽儿呢!”
[3] 二把手车子——手推的独轮小车。
这李四本是个浑虫,听了这话,先走到石头边说:“这得先问[34]他问。”上去向那石头楞子上当的就是一脚,那石头风丝儿也没动,李四“嗳哟”了一声,先把腿蹲了。张三说:“你搁着啵!那非离了拿锨头把根子搜出来,行得吗?”说着,便去取镢头。李四说:“,你把咱们的绳杠[35]也带来,这得俩人抬呀!”少时,绳杠镢头来了。这一阵嚷嚷,院子里住店的,串店的,已经围了一大圈子人了。安公子在一旁看着那两个更夫脱衣裳,绾辫子,磨拳擦掌的,才要下镢头。
[4] 搭——原作“抬”,从抄本、初印本改。二人手持两端曰“搭”,“抬”则可用于多人。
闲言少叙。那安公子问了半天,跑堂儿的才说明是要两吊钱。公子说:“就是两吊,你叫他们快给我拿进来罢。”跑堂儿的搁下壶,叫了两个更夫来,那俩更夫一个生的顶高细长,叫作“杉槁尖子张三”;一个生得壮大黑粗,叫作“压油墩子李四”。跑堂儿的告诉他二人说:“来,把这家伙给这位客人挪进屋里去。”又悄说道:“喂,有四百钱的酒钱呢!”
[5] 鞘马子——即褡裢。长途远行负于肩头或牲口背上的装钱粮的大布口袋,中间开口,两端盛物。
这句话公子可断断不得明白了!不但公子不得明白,就是听书的也未必得明白,连我说书的也不得明白。说书的当日听人演说《儿女英雄传》这桩故事的时候,就考查过扬子《方言》那部书,那部书竟没有载这句方言。后来遇见一位市井通品,向他请教,他才注疏出来,道是:“‘月’之为言二也,以月字中藏着二字也。‘干’之为言千,千之为言吊也;干者千之替语也,吊者千之通称也。‘楮’之为言纸也,纸,钱也。即古之所为寓钱也;以寓钱喻制钱[33],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合而言之,‘月干楮’者,两吊钱也。不仅惟是,如‘流干楮’‘玉干楮’,自一、二以至九、十,皆有之。”自从听了这番妙解,说书的才得明白,如今公诸同好。
[6] ——即泡,用水浸泡。茶,即用茶水饭。
正说话间,只见那女子叫了声:“店里的,拿开水来。”那跑堂儿的答应了一声,踅身就往外取壶去了,把个公子就同泥塑一般塑在那里。直等他从屋里兑了开水出来,公子又叫他,说:“你别走,我同你商量。”那跑堂儿的说:“又是甚么?”公子道:“你们店里不是都有打更的更夫么?烦你叫他们给我拿进来,我给他几个酒钱。”那跑堂儿的听见钱了,提着壶站住,说道:“到不在钱不钱的,你老瞧,那家伙真有三百斤开外,怕未必弄得行啊!——这么着啵,你老破多少钱啵?”公子说:“要几百就给他几百。”跑堂儿的摇头说:“几百不行,那得‘月干楮’。”说着,又伸了两个指头。
[7] 山怀儿——群山环绕的小块平地,山窝儿。如五台山的台怀县,即处在五台之中,五台山之“山怀儿”,故名。
公子这才斯斯文文的指着墙根底下那个石头碌碡说道:“我烦你把这件东西给我拿到屋里去。”那跑堂儿的听了,一怔,把脑袋一歪,说道:“我的太爷!你老这可是搅我咧!跑堂儿的是说是勤行[31],讲的是提茶壶、端油盘、抹桌子、[32]板凳,人家掌柜的土木相连的东西,我可不敢动!再说,那东西少也有三百来斤,地下还埋着半截子,我就这么轻轻快快的给你老拿到屋里去了?我要拿得动那个,我也端头号石头考武举去了,我还在这儿跑堂儿吗?你老这是怎么说呢!”
[8] 巧的儿——此处之“的”不作助词轻读,而要照直读出,并且儿化,作dìr。巧的儿,即乖巧的主意或事情,此指主意、办法。也作“巧宗儿”。
公子见了,闹了个“点手换罗成”[27],朝他点了一点手儿。那跑堂儿的瞧见,连忙的把烟袋杆望巴掌上一拍,磕去烟火[28],把烟袋掖在油裙[29]里,走来问公子道:“要开壶啊,你老?”公子说:“不是,我要另烦你一件事。”跑堂儿的陪笑说道:“这是那儿的话,怎么‘烦’起来咧?伺候你老!你老吩咐啵。”公子才要开口,未曾说话脸又红了。跑堂儿的见这个样子,说:“你老不用说了,我明白了。想来是将才串店的这几个姑娘儿,不入你老的眼,要外叫两个。你老要有熟人,只管说,别管是谁,咱们都弯转[30]的了来。你老要没熟人,我数给你老听:咱们这儿头把交椅,数东关里住的‘晚香玉’,那是个尖儿。要讲唱的好,叫‘小良人儿’,你老白听听那个嗓子,真是掉在地下摔三截儿!还有个‘旗下金’,北京城里下来的,开过大眼,讲桌面儿上,那得让他咧!还有个‘烟袋疙瘩儿’,还是个雏儿呢。你老说,叫那一个罢?”一套话,公子一字儿也不懂,听去大约不是甚么正经话。便羞得他要不的,连忙皱着眉垂着头摇着手说道:“你这话都不在筋节上。”跑堂儿的道:“我猜的不是,那么着,你老说啵。”
[9] 打地摊儿——“摊”诸本作“滩”,无义,径改。
左思右想,一眼看见那穿堂门的里边东首,靠南墙放着碾粮食一个大石头碌碡,心里说:“把这东西弄进来,顶住这门,就牢靠了。万一褚一官今日不来,连夜间都可以放心。”一面想,一面要叫那跑堂儿的。无奈自己说话向来是低声静气慢条斯理的惯了,从不会直着脖子喊人,这里叫他,外边断听不见。为了半晌难,仗着胆子,低了头,掀开帘子,走到院子当中,对着穿堂门往外找那跑堂儿的。可巧,见他叼着一根小烟袋儿,交叉着手,靠着窗台儿在那里歇腿儿呢。
[10] 打饱咯儿——本指人饱食以后气逆出声,借以形容满足的意思。
又想了想说:“等我把门关上,难道他还叫开门,进来不成?”说着,趷的一声,把那扇单扇门关上。谁知那门的插关儿掉了,门又走扇[26],才关好了,吱喽喽又开了;再去关时,从帘缝儿里见那女子对着这边不住的冷笑。公子说:“不好!他准是笑我呢!不要理他!只是这门关不住,如何是好?”
[11] 白耳掖儿——白耳圈儿。
安公子在帘缝儿边被他看不过,自己倒躲开,在那巴掌大的地下来回的走。走了一回,又到帘儿边望望,见那女子还在那里目不转睛的向这边呆望,一连偷瞧了几次,都是如此。安公子当下便有些狐疑起来,心里敁敠道:“这女子好生作怪!独自一人,没个男伴,没些行李,进了店,又不是打尖,又不是投宿,呆呆的单向了我这间屋子望着,是何原故?”想了半日,忽然想起说:“是了,这一定就是我嬷嬷爹说的那个给强盗作眼线看道路的甚么婊子罢?他倘然要到我这屋里看起道儿来,那可怎么好呢?”想到这里,心里就像小鹿儿一般突突的乱跳。
[12] 全可——齐全。“可”字轻声。
只见那女子下了驴儿,把扯手搭在鞍子的判官头儿上,把手里的鞭子望鞍桥洞儿里一插。这个当儿,那跑堂儿的从外头跑进来,就往西配房侭[25]南头正对着自己住的这间店房里让。又听跑堂儿的接了牲口,随即问了一声说:“这牲口拉到槽上喂上罢?”那女子说:“不用,你就给我拴在这窗根儿底下。”那跑堂的拴好了牲口,回身也一般的拿了脸水、茶壶、香火来,放在桌儿上。那女子说:“把茶留下,别的一概不用,要饭要水,听我的信。我还等一个人。我不叫你,你不必来。”那跑堂儿的听一句应一句的,回身向外边去了。跑堂儿的走后,那女子进房去,先将门上的布帘儿高高的吊起来,然后把那张柳木圈椅挪到当门,就在椅儿上坐定。他也不茶不烟,一言不发,呆呆的只向对面安公子这间客房瞅着。
[13] 法不传六耳——《传灯录》有“六耳不同谋”之语。此谓事情言语机密,不能再让第二个人知道。如《快心编》:“真个两人算计,六耳不传。”
公子心里想道:“我从来怕见生眼的妇女,一见就不觉得脸红。但是亲友本家家里我也见过许多的少年闺秀,从不曾见这等一个天人相貌!作怪的是,他怎么这样一副姿容,弄成恁般一个打扮?不尴不尬,是个甚么原故呢?”一面想着,就转身上了台阶儿,进了屋子,放下那半截蓝布帘儿来,巴着帘缝儿望外又看。
[14] 官板儿——铜钱。官家铸钱,每板六十四个,板板相同;明代称坏钱为板儿,后来称好钱为老官板儿。
只见他生得两条春山含翠的柳叶眉,一双秋水无尘的杏子眼;鼻如悬胆,唇似丹朱;莲脸生波,桃腮带靥;耳边厢带着两个硬红坠子,越显得红白分明。正是:不笑不说话,一笑两酒窝儿。说甚么出水洛神,还疑作散花天女。只是他那艳如桃李之中,却又凛如霜雪。对了光儿[24],好一似照着了那秦宫宝镜一般,恍得人胆气生寒,眼光不定。公子连忙退了两步,扭转身子要进房去,不觉得又回头一看。见他头上罩着一幅元青绉纱包头,两个角儿搭在耳边,两个角儿一直的盖在脑后燕尾儿上;身穿一件搭脚面长的佛青粗布衫儿,一封书儿的袖子不卷,盖着两只手;脚下穿一双二蓝尖头绣碎花的弓鞋,那大小只好二寸有零不及三寸。
[15] 幹了——坏了事情,转谓死亡。“幹”读ɡàn。
只见一个人骑着匹乌云盖雪的小黑驴儿,走到当院里,把扯手一拢,那牲口站住,他就弃镫离鞍下来。这一下牲口,正是正西面东,恰恰的合安公子打了一个照面。公子重新留神一看,原来是一个绝色的轻年女子。
[16] 潦倒——撂倒,指睡觉。“倒”字读轻声。
闲话休提。却说安公子经了这番的糟扰,又是着急,又是生气,又是害臊,又是伤心。只有盼望两个骡夫早些找了褚一官来,自己好有个倚靠,有个商量。正在盼望,只听得外面踏踏踏踏的一阵牲口蹄儿响,心里说:“好了,是骡夫回来了!”他可也没算计算计,此地到二十八棵红柳树有多远?一去一回,得走多大工夫?骡夫究竟是步行去的、骑了牲口去的?一概没管。只听得个牲口蹄儿响,便算定是骡夫回来了。忙忙的出了房门儿,站在台阶儿底下等着。只听得那牲口蹄儿的声儿越走越近,一直的骑进穿堂门来,看了看,才知不是骡夫。
[17] 活饥荒——饥荒,指经济困难,用度支绌(家里闹饥荒),或借债(掏饥荒、拉饥荒),引申为麻烦、受罪的意思。活饥荒,即活受罪,谓麻烦、纠缠不清。“荒”字轻读。
且住!说书的这话有些言过其实。安公子虽然养[23]得尊贵,不曾见过外面这些下流事情,难道上路走了许多日子,今日才下店不成?不然,有个原故。他虽说走了几站,那华奶公都是跟着他,破正站走,赶尖站住,尖站没有个不冷清的。再说每到下店,必是找个独门独院,即或在大面儿上,有那个撅老头子,这些闲杂人也到不了跟前。如今短了这等一个人,安公子自然益发受累起来。这也算得“闻鼓鼙而思将士”了。
[18] 麻了花儿——谓衣服破旧,经纬线因严重磨损,使布变得很稀薄的样子。
公子一见,连忙说:“你们快出去!”那两个人也不答言,不容分说的就坐下弹唱起来。公子一躲躲在墙角落里,只听他唱的是甚么“青柳儿青,清晨早起丢了一枚针”。公子发急道:“我不听这个。”那穿青的道:“你不听这个,咱唱个好的。我唱个《小两口儿争被窝》你听。”公子说:“我都不听。”只见他捂着琵琶直着脖子问道:“一个曲儿你听了大半拉咧,不听咧?”公子说:“不听了!”那丫头说:“不听,不听给钱哪!”公子此时只望他快些出去,连忙拿出一吊钱,掳了几十给他。他便嘻皮笑脸的把那一半也抢了去。那一个就说:“你把那一撇子[22]给了我罢。”公子怕他上手,赶紧把那一百拿了下来,又给了那个。他两个把钱数了一数,分作两分儿,掖在裤腰里。那个大些的走到桌子跟前,就把方才晾的那碗凉茶端起来,咕嘟咕嘟的喝了。那小的也抱起茶壶来,嘴对嘴儿的灌了一起子,才撅着屁股扭搭扭搭的走了。
[19] 《罗成卖绒线儿》——以下诸段,全系流行于道、咸间的鼓词杂曲。如《宁武关》牌子曲,今有“蒙古车王府曲本”传世。
这个当儿,恰好那跑堂儿的提了开水壶来沏茶,公子便自己起来倒了一碗,放在桌子上晾着。只倒茶的这个工夫儿,又进来了两个人。公子回头一看,竟认不透是两个甚么人:看去一个有二十来岁,一个有十来岁。前头那一个打着个大长的辫子,穿着件旧青绉绸宽袖子夹袄,可是桃红袖子;那一个梳着一个大歪抓髻,穿着件半截子的月白洋布衫儿,还套着件油脂模糊[20]破破烂烂的天青缎子绣三蓝花儿的紧身儿[21]。底下都是四寸多长的一对金莲儿,脸上抹着一脸的和了泥的铅粉,嘴上周围一个黄嘴圈儿,——胭脂是早吃了去了。前头那个抱着面琵琶。原来是两个大丫头。
[20] 油脂模糊——衣服器皿上糊满油腻,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模糊”也可读作māhuā:油脂麻花。
不多一会,只听得外面嚷将起来,他嚷的是:“听书罢?听段儿罢?《罗成卖绒线儿》、《大破寿州城》、《宁武关》、《胡迪骂阎王》、《婆子骂鸡》、《小大姐儿骂他姥姥》[19]。”公子说:“这怎么个讲法?”跟着便听得弦子声儿噔楞噔楞的弹着,走进院子来。看了看,原来是一溜串儿瞎子。前面一个拿着一担柴木弦子,中间儿那个拿着个破八角鼓儿,后头的那个身上背着一个洋琴,手里打着一付扎板儿,噔咚扎咶的就奔了东配房一带来。公子也不理他,由他在窗根儿底下闹去。好容易听他往北弹了去了,早有人在那接着叫住。
[21] 紧身儿——此与一般所说的“紧身儿”(贴身小衣,也叫紧子)不同,这里是指坎肩儿。
只见他“噗”的一声吹着了火纸,就把那烟袋往嘴里给楞入。公子说:“我不吃水烟。”那小子说:“你老吃潮烟哪?”说着,就伸手在套裤里掏出一根紫竹潮烟袋来。公子一看,原来是把那竹根子上钻了一个窟窿,就算了烟袋锅儿,这一头儿不安嘴儿,那紫竹的竹皮儿都被众人的牙磨白了。公子连忙说:“我也不吃潮烟,我就不会吃烟;我也没叫你装烟,想是你听错了。”那卖水烟的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位爷是个怯公子哥儿,便低了头出去了。这公子看他才出去,就有人叫住,在房檐底下站着,唿噜唿噜的吸了好几烟袋,把那烟从嘴里吸进去,却从鼻子里喷出来,卖水烟的把那水烟袋吹的忒儿喽喽的山响。那人一时吃完,也不知腰里掏了几个钱给他。这公子才知道这原来也是个生财大道,暗暗的称奇。
[22] 一撇子——“千”字起笔为一撇,俗以“一撇”为一千之隐语。拆字法,犹后文之“月干楮”之类。
正闭着眼睛背到这里,只觉得一个冰凉挺硬的东西,在嘴唇上哧了一下子,吓了一跳。连忙睁眼一看,只见一个人站在当地,太阳上贴着两块青缎子膏药,打着一撒手儿大松的辫子,身上穿着件月白棉绸小夹袄儿,上头罩着件蓝布琵琶襟的单紧身儿,紧身儿外面系着条河南褡包,下边穿着条香色洋布夹裤,套着双青缎子套裤,磕膝盖那里都麻了花儿了[18],露着桃红布里儿,右大腿旁拖露着一大堆纯泥的白绉绸汗巾儿,脚下包脚面的鱼白布袜子,一双大掖巴鱼鳞鞋,可是靸拉着。左手拿着擦的镜亮二尺多长的一根水烟袋,右手拿着一个火纸捻儿。
[23] 养——原作“生”,据抄本改。养,即养育、蓄养、教养;生,则仅限于初生,故改。
且说那安公子打发两个骡夫去后,正是店里早饭才摆上,热闹儿的时候。只听得这屋里浅斟低唱,那屋里呼幺喝六,满院子卖零星吃食的,卖杂货的,卖山东料的、山东布的,各店房出来进去的乱串。公子看了,说道:“我不懂,这些人走这样的长道儿,乏也乏不过来,怎么会有这等的高兴?”说着,一时间闷上心来,又惦着嬷嬷爹此时不知死活;两个骡夫去了半天,也不知究竟找的着找不着那褚一官;那褚一官也不知究竟能来不能来;自己又不敢离开这屋子,只急得他转磨儿的一般在屋里乱转。转了一会,想了想:“这等不是道理,等我静一静儿罢。”随把个马褥子铺在炕沿上,盘腿坐好,闭上眼睛,把自家平日念过的文章,一篇篇的背诵起来。背到那得意的地方,只听他高声朗诵的念道,是:“罔极之深恩未报,而又徒留不肖肢体,遗父母以半生莫殚之愁。百年之岁月几何?而忍吾亲有限之精神,更消磨于生我劬劳之后!……”
[24] 对光儿——对眼,互相看了一眼。光儿,眼光、眼神。第二十八回“对对光儿”,义同。
傻狗说:“依你这话,怎么样呢?”白脸儿狼说:“依我,这不是那个老头子不在跟前吗?可就是你我的时运来了。咱们这时候拿上这三吊钱,先找个地方儿潦倒[16]上半天儿,回来到店里,就说见着姓褚的了,他没空儿来,在家里等咱们。把那个文诌诌的雏儿诳上了道儿,咱们可不往南奔二十八棵红柳树,往北奔黑风岗。那黑风岗是条背道,赶到那里,大约天也就是时候了。等走到岗上头,把那小幺儿诳下牲口来,往那没底儿的山涧里一推,这银子行李可就属了你我哩。你说这个主意高不高?”傻狗说:“好可是好,就是咱们驮着往回里这一走,碰见个不对眼的瞧出来呢,那不是活饥荒[17]吗?”白脸儿狼说:“说你是傻狗,你真是个‘傻狗’,咱们有了这注银子,还往回里走吗?顺着这条道儿,到那里快活不了这下半辈子呀!”那傻狗本是个见钱如命的糊涂东西,听了这话,便说:“有了,咱就是这么办咧!”当下二人商定,便站起身来摇头晃脑的走了。他两个自己觉着这事商量了一个停妥严密,再不想“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又道是“路上说话,草里有人听”。这话暂且不表。
[25] 侭——汉字未简化之前,“侭”和“尽”在音义上是有区别的,“侭”读作上声jǐn,这也是方言的发音,极尽、全面、尽力等等意思。
那傻狗接着问白脸儿狼:“你才说告诉我个甚么巧的儿?”白脸儿狼说:“这话可‘法不传六耳[13]’。也不是我坏良心来兜揽你,因为咱们俩是‘一条线儿拴俩蚂蚱——飞不了我,迸不了你’的。讲到咱们这行啊,全仗的是磨搅讹绷、涎皮赖脸、长支短欠,摸点儿赚点儿,才剩的下钱呢。到了这盪买卖,算你我倒了运了!那雇骡子的本主儿倒不怎么样,你瞧跟他的那个姓华的老头子,真来的讨人嫌,甚么事儿他全通精儿,还带着挺撅挺横,想沾他一个官板儿[14]的便宜也不行。如今他是病在店里了,这时候又要到二十八棵红柳树找甚么褚一官,你算,他的朋友大概也不是甚么好惹的了。若照这么磨一道儿,到了淮安,不用说,骡了也幹了[15],咱们俩也赔了!”
[26] 走扇——指门窗因年久失修,枢轴松散,关合不严,常常自开。“扇”字儿化。
伤天害理预泄机谋
[27] 点手唤罗成——“唤”原作“换”,径改。即招呼、招唤意。源出自皮黄戏《锁五龙》,单雄信唱“点手又唤罗成来”。此语常为时人习用,作“点手”。
[28] 烟火——“火”原作“灰”,据抄本、初印本改。因跑堂儿的尚未及把烟吸完,就连忙去磕烟袋锅儿,上面还有馀烬,故“烟火”为恰。
正说到这句话,只见一个人骑着一头黑驴儿,见从路南一步步慢慢的走了过去。白脸儿狼一眼看见,便低声向傻狗说:“嚄!你瞧,好一个小黑驴儿!墨锭儿似的东西,可是个白耳掖儿[11],白眼圈儿,白胸脯儿,白肚囊儿,白尾巴梢儿!你瞧,外带着还是四个银蹄儿,脑袋上还有个玉顶儿,长了个全可[12],怪不怪!这东西要搁在市上,碰见爱主儿,二百吊钱管保买不下来!”傻狗说:“你管人家呢!你爱呀,还算得你的吗?”说着,只见驴上那人把扯手往怀里一带,就转过山坡儿过山后去了不提。
[29] 油裙——即大围裙,烹饪时胸前所系,为防油污。跑堂儿的虽不掌杓,照例系之。
白脸儿狼道:“傻狗哇,你真个的给他把这书子送去吗?”傻狗说:“好话哩!接了人家两三吊钱,给人搁下,人家依吗?”白脸儿狼说:“这两三吊钱你就打了饱咯儿[10]了?你瞧,咱们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银子搬运过来,还不领他的情呢!”
[30] 弯转——弄到,设法取得,一般指须费些周折的事情。“转”字轻声。
正走之间,见路旁一座大土山子,约有二十来丈高,上面是土石相搀的,长着些高高矮矮的丛杂树木,却倒是极宽展的一个大山怀儿[7]。原来这个地方叫作岔道口,有两条道:从山前小道儿穿出去,奔二十八棵红柳树,还归山东的大道;从山后小道儿穿过去,也绕得到河南。他两个走到那里,那白脸儿狼便对傻狗说道:“好个凉快地方儿!咱们歇歇儿再走。”傻狗说:“才走了几步儿,你就乏了,这还有二十多里呢,走罢。”白脸儿狼道:“坐下,听我告诉你个巧的儿[8]。”傻狗只得站住。二人就摘下草帽子来,垫着打地摊儿[9]。
[31] 勤行——原专指饭馆中做饭的厨师傅,后为旅店、饭店中从业者的统称。
那白脸儿狼看见说:“我合他一块儿去,少爷,你老也支给我两吊,我买双鞋,瞧这鞋,不跟脚了。”公子说:“你们两个都走了,我怎么着?”白脸儿狼说:“你老可要我作甚么呀?有跑堂儿的呢!店里还怕短人使吗?”公子扭他不过,只得拿了两吊钱给他,又嘱咐了一番,说:“你们要不认得,宁可再到店里柜上问问,千万不要误事!”白脸儿狼说:“你老万安!这点事儿了不了,不用说了。”说着,二人一同出了店门,顺着大路就奔了那岔道的小路而来。
[32] ——音bān,义同“搬”。
原来那两个骡夫,一个姓苟,生得傻头傻脑,只要给他几个钱,不论甚么事,他都肯去作,因此人都叫他作“傻狗”;一个姓郎,是个极匪滑贼,长了一脸的白癜疯,因此人都叫他“白脸儿狼”。当下他两个进来,便问公子,说:“少爷,昨日不说有封信要送吗?送到那里呀?”公子说:“你们两个谁去?”傻狗说:“我去。”公子便取出那封信来,又拿了一吊钱,向他道:“你去,狠好。这东南大道上岔下去,有条小道儿,顺着道儿走,二十里外有个地方,叫二十八棵红柳树,你知道不知道?”傻狗说:“知道哇,我到那邓家庄儿上赶过买卖。”公子说:“那更好了。那庄上有个褚家。”说着,又把那褚一官夫妇的长相儿告诉了他一遍。又说:“你把这信当面交给那姓褚的,请他务必快来。如果他不在家,你见见他的娘子,只说他们亲戚姓华的说的,请他的娘子来。”傻狗说:“叫他娘子到这店里来,人家是个娘儿们,那不行罢?”公子说:“你只告诉明白了他,他就来了。这是一封信,一吊钱是给你的,都收清了就快去罢。”
[33] 寓钱喻制钱——此句连同上句,原作一句,“即古之所为寓钱喻制钱”,文句滞,诸刊印本皆如此。校之抄本,原来在“所为寓钱”之后,夺“也以寓钱”四字,今补之;并将“也”字作上断:“即古之所为寓钱也;以寓钱喻制钱,……”方通顺。 寓钱,即纸制冥钞,因以其代替真正的钞票,故名“寓钱”。邵康节亦谓之“楮钱”,故后文跑堂儿的说了许多“月干楮”“流干楮”“玉干楮”之类的市语。楮木之皮可以造纸,以其代称纸钱,亦有所本。 安公子说给“几百”,跑堂儿的要“月干楮”(两吊),其中相差多少?缘昔日以“一个钱”为一百,“十个钱”为一吊,安公子是想给“几个钱”,而跑堂儿的索要“二十个钱”(二千钱,两吊)。由此亦可知平常所说的微乎其微的小数目:“给你二百钱”即是“给你两大钱”;“值不了俩大钱儿”,亦即“值不了二百钱”。
却说那公子虽然走了几程路,一路的梳洗,吃喝拉撒睡,都是嬷嬷爹经心用意服侍:不是煮块火腿,便是炒些果子酱带着;一到店,必是另外煮些饭,熬些粥;以至起早睡晚,无不调停的周到。所以公子除一般的受些风霜之外,从不曾理会得途中的渴饮饥餐那些苦楚,便是店里的洗脸木盆,也从不曾到过跟前。如今看了看那木盆,实在腌臜,自己又不耐烦再去拿那脸盆饭碗的这些东西。怔着瞅了半天,直等把那盆水晾得凉了,也不曾洗。接着饭来了,就用那店里的碗筷子,茶[6]胡乱吃了半碗,就搁下了。一时间那两个骡夫也吃完了饭,走了进来。
[34] 问——推动,动向,指对沉重的、有分量的物件,先试一试有多大斤两,能否拿得动、拿得起来。
那跟来的店伙惦着他店里的事,送下公子,忙忙的在店门口要了两张饼吃了,就要回去。公子给了他一串钱,又给嬷嬷爹写了一个字条儿,说已经到了茌平的话。打发店伙去后,早有跑堂儿的拿了一个洗脸的木盆,装着热水,又是一大碗凉水,一壶茶,一根香火进来,随着就问了一声:“客人吃饭哪,还等人啊?”公子说:“不等人,就吃罢。”
[35] 绳杠——此指两宗物件:绳子和大杠子。绳非一般之细绳,乃谓杠绳,是拇指粗细的绳子,因多用于抬杠,故称“杠绳”。
那跟的店伙问说:“行李卸不卸呀?”公子说:“你先给我卸下来罢。”那店伙忙着松绳解扣,就要扛那被套。骡夫说:“一个人儿不行,你瞧不得那件头小,分量够一百多斤呢!”说着,两个骡夫帮着搭[4]进房来,放在坑上;回手又把衣裳包袱、装钱的鞘马子[5]、吃食篓子、碗包等件拿进来。两个骡夫便拉了骡子出去。
[36] 端相——仔细相度、查看。“相”字轻声,甚至可读作xinɡ。
到了临近,那骡夫便问道:“少爷,咱们就在这里歇了?”公子点了点头。骡夫把骡子带了一把,街心里早有那招呼那买卖的店家,迎头用手一拦,那长行骡子是走惯了的,便一抹头,一个跟一个的走进店来。进了店,公子一看,只见店门以内,左右两边都是马棚、更房,正北一带腰厅,中间也是一个穿堂大门,门里一座照壁,对着照壁,正中一带正房,东西两路配房。看了看,只有侭南头东西对面的两间是个单间,他便在东边这间歇下。
[37] 缅——卷掖。今作“”。
他也无心看那沿途的景致,走了一程,那天约莫有巳牌时分,就到了茌平。果然好一座大镇市!只见两旁烧锅[1]当铺、客店栈房,不计其数。直走到那镇市中间,路北便是那座悦来老店。那店一连也有十几间门面,正中店门大开,左是柜房,右是厨灶,门前搭着一路罩棚,棚下摆着走桌[2]条凳,棚口边安着饮水马槽。那条凳上坐着许多作买作卖单身客人,在那里打尖吃饭。旁边又歇着倒站驴子,二把手车子[3],以及肩挑的担子,背负的背子,乱乱烘烘,十分热闹。
[38] 拿桩儿——拳术中的专有名词,两腿屈分,脚板儿站牢,也叫“站桩”。
这日公子别了华忠上路,那时正是将近仲秋天气,金风飒飒,玉露泠泠,一天晓月残星,满耳蛩声雁阵。公子只随了一个店伙、两个骡夫,合那些客人一路同行,好不凄惨!
[39] 佛爷桌子——惊叹之语,非实指供佛桌案。亦可作“老佛爷”“佛爷”,或者前边再冠以“我的”二字。第四十回:“哎哟佛爷!怎么又上山东呢?”
上回书交代的是安公子因安老爷“革职拿问,带罪赔修”,下在监中,追缴赔项。他把家中的地亩折变,带上银子同着他的奶公华忠南来。偏生的华忠又途中患病,还幸喜得就近百里之外住着他一个妹丈褚一官,只得写信求那褚一官设法伴送公子,就请公子先到茌平相候。
[40] 拂落——撢掉,也作“胡落”。“落”读lu,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