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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血液找出来!

“在火车上的时候,医师,你用两手捧着的是火车便当啊。”

出租车到达车站,我们坐上了火车,我清楚记得主自医师在摇晃的火车里双手捧着火车便当的样子。

“哦,对、对,你记得很清楚嘛,那便当真好吃啊。”

“这我很确定,因为皮箱就摆在我的大腿上。”

“……那么,装血液的皮箱呢?”

“从我家出发的时候,你的确带着血液吗?”

“啊!糟糕!我忘在车站月台上了!”

昨天早上十点,我们一行人分乘两辆出租车从家里出发。所有人中只有我有驾照,但自从十年前那场车祸之后,我就再没开过车了。

你这个痴呆老人!我正想这么大叫,身后有人说话了:

我开始努力回想从昨天踏出家门到此刻为止所发生的每一件事。

“解决了。医师的行李是我们帮忙搬上火车的,当时那个装血液的黑色皮箱就是我提的。”

“总而言之,医师,拜托你快点想起来你把装血液的皮箱忘在哪里吧!没有那些血液,我就死定了。”

是次夫,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一楼。

我以不像重伤患者的敏捷身手迅速打落医师手中的刀。

“次夫啊,血液也一并搬到你房里去了吗?”

“应该是你出生之前吧。”

“没有,不在我房里。”

“医师,你上次动刀是几年前的事情?”

儿子摇头否认。我顿时失望地垂下肩膀。或许是我太敏感了,我觉得自己体温逐渐下降,手脚也开始发冷。

主自医师握着手术刀的手抖个不停。

“爸,你脸色发青了。”

“唉哟,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你还计较这么多干什么!”

“废话,血流成这样,脸色当然发青。次夫,我想抽烟,拿烟来。”

“等一下!那手术刀是怎么回事?都生锈了啊!”

“不行,香烟对身体不好,万一折寿怎么办?”

医师说着从白袍内袋拿出一把生锈的手术刀。

“……现在这种状况你还说那种话?”

“还不能死啊,你也真是辛苦。”

下了火车,我们又换乘计程车晃了四十分钟的山路抵达这座别墅。哦不,在那之前我们先到车站附近闹市区买了食材之类的必需品,那是每次来这座别墅前一定会做的事情。但是因为带着一堆行李很难购物,所以由次夫和主自医师先带着大家的行李前往别墅。

“拜托了,我还得多活上一阵子才行,要是我长年苦心经营的公司落到那三个人手上,肯定会倒闭的。”

这样一来两手空空的我、长夫和七子三人便在车站周边的商店物色食材,长夫装出孝顺儿子的模样挥汗提着装了食材的袋子。我记得经过蛋糕店的时候,七子说想买蛋糕。

“我把心爱的手术刀记得带过来了,也带了缝衣服的线,应该可以在这里进行简单的手术,而且幸好你又不需要麻醉。”

“买蛋糕回去,大家一起吃吧。啊,对了,还要买一把菜刀,没记错的话,别墅里连把菜刀都没有吧。”

他点点头。

这时我突然想起,当时她左手提着一只黑色皮箱,似乎正是主自医师的。

“医师,至少先帮我止一下血吧?”

“我问你,你们先搬到别墅的行李里是不是没有那只装血液的黑色皮箱?”

二楼传来三人翻箱倒柜检查行李的声音,而这段时间我的血一直流个不停。

“我想没有吧……”次夫不太有把握地回答。

“你是O型,其他人不是A型、B型,就是AB型,没办法输血给你。”

“次夫和主自医师搭上计程车离开后,只剩下那只黑色皮箱孤零零地被忘在马路中间哦。”身后传来七子的声音。回头一看,她已经回到一楼站到椅子后面,“我知道那只皮箱是医师的东西,所以我们购物的时候我一直提在手上。”

“不能让现在在这座别墅里的人直接输血给我吗?”

我瞪向医师抡起拳头。

“我想也是。”

“你怎么会把那么重要的东西忘在马路中间!”

“医师,你找到血液的话,我是不会给你遗产的。”

“啊啊,你那拳头是想怎样?想对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动粗吗?我可是个来日不多的老人啊!”

两人说完立刻冲回他们位于二楼的房间,次夫也随即跟上,就连主自医师都卷起白袍的袖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我才是来日不多的那个人吧!

“我也是!”

“是啊,亲爱的,动粗是不行的。这老头已经完全痴呆了,多少有些奇怪的举动,你就原谅他吧。”

“亲爱的,你放心,我一定马上把血液找出来给你!”

奇怪的人是你吧!

长夫和七子惊讶地望着我。

“总之皮箱是你提着的,那么装血的皮箱在你房里吗?”

“这样吧。找到血液的人可以得到我的全部财产,也包括公司和所有的土地。想要钱的话,就去把我的血液找出来!”

她摇头。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我只记得到这里之后,我就把皮箱放了下来……”

“可是,哥哥和七子就算找到装有血液的皮箱,说不定会因为希望爸爸死掉而把它藏起来,不是吗?”次夫说。

还是找不到吗?我的视线已经有点模糊,也逐渐有了睡意。我心里很清楚这是相当不妙的征兆,我的伤口像沙漏一样不停地流出血来。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剩下的时间愈来愈少。

我立刻命令妻子和儿子们去检查各自的行李。

“但可以确定皮箱是在这座别墅里头吧?”

“不知道。”主自医师歪着头说,“可是,唔,我真的带来别墅了吗?说不定忘在了途中的火车上。或者跟大家的行李混在一起了?”

“次夫说的没错。”

“记、记得一起出门的时候你还带着皮箱的,对吧?到底忘在哪里了?”

“但重点是它究竟在别墅里的哪个地方?”

长夫和七子再次露出开心的表情。

众人环起胳臂陷入沉思,这时客厅门口传来伪善者长夫的声音。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皮箱不在我房里哦。”

“我昨晚看到那个皮箱了。”

你说你忘了!?

所有人一起回头望向他。

4

“真、真的吗!”

这名今年九十五岁的医师,一脸不好意思地搔着脑袋。

“嗯,我看见了,皮箱就倒在客厅门口附近。”

“抱歉,我不知道把装血液的皮箱忘在哪儿,慌慌忙忙就到别墅来了。”

“这么说,长夫,你找到血液了?”

你说什么!

“没有,没找到。但我记得昨天晚上我模仿鸭嘴兽给你们看的时候,那个皮箱确实倒在那附近。”

“唔,这我办不到。”

听到长夫这番话,我想起了昨晚用餐时的情景。我们一行人吃着七子做的晚餐,我要她和两个儿子各来一段才艺表演助兴,而长夫的鸭嘴兽模仿秀是三段表演当中最差劲的。

“医师,快给我血,我好像头晕了。”

“我想起来了,哥哥昨天晚上被爸爸狠狠地奚落了呢。”

次夫一脸哭丧地摇晃着我的肩膀。别再摇了,血会喷出来的。正当我努力把次夫推开时,主自医师回来了,只见他满脸的笑容。

“能想到要模仿鸭嘴兽这种不晓得是哺乳类还是鸟类的怪东西的人本来就够蠢的,虽然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但真是没出息呀。”

“爸你要是死了,我就得跟这两个人一起生活啊,太恐怖了!”

次夫和七子你一言我一语地嘲笑了长夫一顿。

长夫和七子两人一前一后颓丧地这么说,我还听到他们“啧”了一声。

“闭嘴!闭嘴!不准说鸭嘴兽的坏话!鸭嘴兽是生存在澳洲的原始哺乳动物,它那短短的腿上是有蹼的!七子你才是莫名其妙,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那么陶醉地大唱《丸子三兄弟》,老爸就是因为那首歌才不开心的!要不是你唱那条鬼歌,老爸一定会喜欢我的拿手好戏。你居然连老爸讨厌丸子都不知道!”

“说的没错,这么一来,亲爱的,你也可以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了,真是令人开心啊。”

“我当然不知道!天晓得十年前他第一任老婆是被丸子噎死的?我一直以为她是车祸死的嘛!”

“真的是活着就有希望啊。”

我把他们的争吵全当耳边风,闭上眼睛试着回想昨晚的事情。昨日的一切宛如走马灯般在我眼睑内侧上演。

主自医师连忙咚咚咚踩着碎步回他房间去。

昨天晚上,我边吃饭边欣赏他们三人的表演,演出顺序是七子、长夫、次夫。长夫的表演结束后,我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没想到最后次夫的扑克牌魔术表演倒是十分有趣。这个既胆小又没出息的二儿子,什么都不会却相当擅长魔术,房间书架上也摆了不少推理小说。

“时间很紧迫呐。好吧,我房里有一大堆你的血液,我这就去拿过来吧。”

我曾经碰巧遇见他望着星星发呆。

我告诉他救护车到这里要花三十分钟。

“次夫呀,在想什么呢?”

“在救护车抵达之前输血的话,应该就能撑下去吧。对了,你们叫救护车了吗?”

“我在思考杀人的诡计。”

听到这番话,我顿时恍然大悟。因为他实在太常把针戳进我手臂抽血,次数频繁到我还以为他是不是偷我的血去卖,但我现在知道那些血液是为了现在这种状况而备存的!在我的眼里,主自医师的背后仿佛射出了万丈光芒。

他眼神闪亮地说道,但我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先别慌张,我就是因为担心会发生这种事,所以旅行的时候我才带着给你输血用的血液出门呐。”

“你那么胆小,居然想这种事情啊!再说你想出诡计之后又能干嘛?写小说?还是杀人?你胆子那么小,这些事你肯定办不到,你就算以优秀的成绩从大学毕业,也只能每天牵狗散步杀时间度日啊。”

医师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次夫只是搔着头笑嘻嘻地听我说话。他就是这种即使我讲得再难听,也只会微笑以对的没出息男人。

“啊啊,这女人实在太可恶了!医师,难道没有办法延长我的性命吗?”

昨晚,看完次夫的扑克牌表演,不知不觉快十点了。我阻止了主自医师自告奋勇热唱宇多田光的歌,便打算先去睡。即使是外出旅行,我也一定严格遵守晚上十点睡觉、早上五点起床的作息规律。

我一手指着她,另一手紧紧揪住主自医师的白袍哀求道:

睡前,主自医师来我房里检查我身上有没有哪里受伤,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这个房间很小,正方形,床铺就在正对入口的墙侧,紧贴床旁有一扇窗户,可以看见外头星星闪烁的夜空。这个窗户很难开关,顶多只能打开三厘米,所以房内的空气对流非常糟。但他们谁都不愿意跟我换房间,所以每次来别墅我都是睡这一间。

“哎呀呀……这真是……如愿以偿了啊……”

房门开着,我清楚听见妻子和两个儿子在客厅聊得很开心,他们正讨论着要把蛋糕拿进客厅吃。

隔着桌子对侧,七子眼眶湿润地摇着头说:

因为皮肤没有知觉,我完全感受不到主自医师手的动作。我不禁担心他该不会根本没帮我检查,睡着了吧。不过床底下传来像是他抖脚发出的声音,应该不是睡着了才对。然而当我回头一看,这个痴呆老头果真坐在床边椅子上打起盹来。

“是啊,这样下去你连‘早安摄影棚’[11]的播出时段都撑不到。真是太遗憾了。”

敞开房门的另一边,我看见客厅的桌子旁,七子正拿着菜刀切开圆圆的蛋糕。

“医师,我已经没救了吗?”

“医师爷爷,大家要开始吃蛋糕了哦。”

什么验尸?我还没死好吗!我在心里大骂长夫,转向主自医师问道:

我低声说了这句,主自医师便慢吞吞地从椅子上起身,喊着:“蛋糕上面的巧克力是我的!”便走出了房间。

“没想到竟得以亲眼观看真正的验尸呐。”长夫喃喃说道。

真是够了。我起身走到房门口,看了一会儿围着蛋糕的四个人。七子手拿菜刀,正灵巧地将蛋糕分配到每个盘子里。

“啊呀呀,这是菜刀刺伤的,但是在这里没有办法做任何治疗啊。”

我关起房门上了锁,房里只剩下我一人。我关掉电灯打了个呵欠,躺到床上进入梦乡。

医师立刻着手检查我的伤口。

“我记得老爸回房之后,我们就切蛋糕来吃了。装血液的皮箱,好像那个时候就已经不在客厅入口那边了。”

“好吧,别管那些,总之请你赶快检查我的身体吧。”

听到长夫的声音,我睁开眼从走马灯般的昨日回忆中重回现实世界。眼前是围着桌子坐着的四人,而我的身体仍然流血不止。我扭过身子望了望侧腹部,菜刀仍插在那儿。关于模仿鸭嘴兽表演的争论不知何时已经结束,客厅里一片沉寂。

“这个庸医……”七子忍不住吐出了这句。

“如果长夫说的是真的,那么皮箱在我十点进房间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了。”

“这个嘛——说来不好意思,其实我听到了你的惨叫,可是我每天早上一定要收看五点十四分播出的电视节目‘日本电车之旅’[10],真要比较,凭良心讲当然是这个节目比你重要嘛。”

“我记得后来十二点左右大家就各自回房间了……咦?”七子一脸不可思议地说道,“这么说来,这座别墅里只有一把菜刀,对吧?”

一身白袍的主自医师连忙咚咚咚走过来我身边,他即使外出旅行也随时披着白袍。

那又怎样?我正听得一头雾水,只听次夫“啊,对了”叫了出声。

“哦不,老爸,医师他根本没睡哦。”

“也就是说,插在爸爸侧腹部的那把菜刀不就是……”

长夫摇了摇头说道:

“对,你们看,菜刀刀刃接近刀柄的地方还沾着鲜奶油。”

“主自医师,不好意思打扰你睡觉。你快帮我看看,变这副德性了呢。”

主自医师将沾满血迹的菜刀放到桌上。确实,菜刀上看得出切过蛋糕的痕迹。

过了好一会儿,医师终于搔着后脑勺走出房门,长夫带他走回我们这几个人围着的桌子旁。而这段时间里,我的身体依旧不停地出血,染红了地毯。

“等、等一下!你什么时候从我身上拔起了菜刀?”

主自医师的房间也在一楼,就在我房间隔壁,所以他本应该是第一个听到我的惨叫赶过来的人,但大概是重听了听不见吧,再不然就是衰老死在了床上也不无可能。别墅里一扇扇的房门沿着客厅的墙壁并排,从我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见长夫打开医师房门叫他起床的背影。

我伸手探了一下侧腹,不知什么时候菜刀已经不见踪影了。

“我去叫他吧。”长夫站了起身。

“哼哼哼,你太大意了,连我偷偷拔起菜刀都不知道。”

“医师好像还在睡,明明这种节骨眼是该他登场的呀。”次夫说。

“你真的是医师吗!?”

主自医师是个年纪非常大的老头子。至于他到底有多老?几乎每个看到他的人都会忍不住担心:“这医师真的没问题吗?是不是找别的医师比较好?我的性命可以交给这个像是江户时代出生的老头吗?”最后往往决定转往别家医院,因此他的诊所总是门可罗雀。每次我希望他随行的时候,他都会高兴地说:“走啊,走啊。”然后直接抛下诊所跟着我出远门去。

长夫环起胳臂,那张看起来会欺骗善良家庭主妇的推销员脸上出现了困惑的表情。

我外出旅行的时候一定会带他一道出门,这次也不例外,来到这座深山别墅的除了我们一家人,加上医师总共是五人。

“唔,可是话说回来我们是在老爸回房之后才切蛋糕的,对吧?”

“对了,怎么没看见主自医师?”

我点头同意。我还记得我关上房门的时候看见七子正拿着菜刀将蛋糕分给大家。

次夫的声音让我清醒过来,我深呼吸,压下愤怒。这时我想起了某人的脸孔。

“后来,老爸立刻锁上了房门。这样一来,这把菜刀究竟是如何在沾上鲜奶油之后进入老爸房间的呢?在另一个世界的老爸一定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吧……”长夫说。

“爸,不可以生气。血压上升的话,出血会更严重的。”

我还没死……

这女人,把她的名字从遗嘱里删掉算了。

因为出血过多,我开始感到头晕。我再次命令七子和两个儿子去找出装着血液的皮箱。我的舌头逐渐不灵光,对他们说话时,口齿也相当含混。

“就是因为你快死了才要说这些啊。”七子一脸无所谓地嘟囔着。

当长夫、次夫和七子翻箱倒柜寻找血液的时候,我开始思考,难道自己真的会这么窝囊地死去吗?这些家伙全都是蠢到不行的蠢才,要是我有个拥有不会弄垮我公司的头脑和胆量的继承人,我其实可以很愉悦地面对自己的死亡……

“你们两个居然在我快死的时候,讲这些有的没的!”

我请主自医师扶我到客厅一角的沙发上躺下。我已经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双脚微微颤抖着。

胆小的次夫把椅子拉开,坐得离七子和长夫远远的。

“啊,对了!”正在厨房寻找皮箱的七子大叫跑来我身边,长夫和次夫听到叫声也都回到客厅来。“我拿蛋糕进来的时候,好像在客厅门口附近踩到了什么东西,该不会就是那只装着血液的皮箱吧……”

“真可怕啊!爸,这两个人心里盘算的事真是太恐怖了。”

“什么?那、那后来呢……!”

“哎呀,长夫你还真敢说,你根本是因为欠债才想早日取得遗产吧。”

因为全身无力,我连喊叫声都软绵绵的。

“七子你居然在我爸要死的时候说这种话!”长夫转过头对我露出保险业务员的笑容。我暗地里总是叫这个大儿子是“伪善者”。“老爸,你可不能把财产分给这个女人哦,公司交给我就好。你就干脆地往生吧。”

“我很火大,就使力踹了那东西一脚。”

这个女人是看上我的财产才跟我结婚的。

“我的血啊……”

七子摇摇头说道:“才不是呢,我只是不想让你们看到我在笑。一想到这个人终于要死了,哎呀,真是太开心了。”

“可是,那只皮箱现在到底在哪里呢?”次夫歪着头说。

“七子……”长夫总是直呼比自己年轻的继母的名字,“你干嘛掩着嘴?觉得恶心吗?”

如果不在妻子和两个儿子的房里,也不在医师房间里,那么,究竟在哪里?

我接受了次夫的忠告转正身子,不过我实在不认为自己这样一直出血撑得了三十分钟,偏偏这里又是深山别墅,附近根本没有医院。

我想我真的快死了吧,竟然连一向讨厌的妻子和儿子都似乎可爱了起来。在最后一刻,我想好好地看看他们每个人的面容,于是我直盯着他们瞧。

“哦哦,对哦,说的也是。”

但那个老糊涂医师却像要找我麻烦似的,搬了把椅子坐到我正前方,更过分的是,他还打开体育报纸看了起来。结果我的视野前方,就这么被昨天举行的相扑比赛照片给大摇大摆地占满了。我死前的最后一眼,看到的东西居然是相扑力士互撞的照片……但我突然发现一件事。

“爸,你不能转身啊,会像拧抹布一样使血一直流出来的。”

“咦,主自医师,你怎么没抖脚?”

半小时啊……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望向插在侧腹的菜刀。那把菜刀利落地插进我的身体里,因为我胖,身子不转过去一些是看不到的。

透过报纸下方,看到医师的双腿稳稳踩在地面上,他以一种“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的语气说:“这阵子,我的抖脚习惯好像切到关闭状态去了。”边说边收起了报纸。

“老爸,我已经叫救护车了,不过他们说从山脚开到别墅这里,最快也要半个小时,怎么办?”

我突然想到某种可能性,在我脑袋上方,想象中的小灯泡突地亮了起来。

讲完电话的长夫也过来桌旁坐下。

“次夫,你去我房里搜一下。”我的声音非常虚弱。

“亲爱的,血流得好夸张哦,像喷泉似的。”七子掩着嘴说道。

次夫推开主自医师站到我面前。

窗外的山间缭绕着清晨的清新空气,我浑身是血地坐到桌旁,轻快的鸟啼听在耳里只让我烦躁不已。次夫和七子也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不要,我才不要,那个房间里到处都是血,好恐怖。”

3

“那长夫,你去我房里找找看,记得一定要看床底下。”

我的公司规模愈来愈大,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接班人,我也一直无法放手引退。我变得很少笑,在没有痛楚的世界里过着担惊受怕的每一天。

长男听从命令进到了我的房间,从沙发这边可以清楚看见打开的房门,也看得见正在搜索床底下的长夫的背影。终于,长夫大叫一声:“找到了!”回到客厅的他,双手抱着一只黑色的皮箱。

发生车祸的那一年,我失去了妻子,人生也失去了光辉,从此我的人生只剩下两个没出息的儿子和全心让公司壮大这一件事而已。

总算赶上了……我抚着胸口松了一口气,虽然我的魂已经丢了一半,但总算能够拣回一命了。

但这么做还是无法完全抹去我内心的不安。要是第二天一早睁开眼,我全身上下都是血的话,该怎么办?我总是像这样带着担忧入睡。

“不过,为什么皮箱会在那里?”七子歪着头问道。

深深感受到性命威胁的我,只好每天就寝前都请我的主治大夫主自医师(九十五岁)帮我检查全身有没有哪里受伤。

“你踹皮箱一脚的时候,我可能正躺在床上让主自医师检查吧。被踢飞的皮箱就这样穿过开着的房门冲进我房里了。你看,床不是正好在入口对面吗?皮箱就好巧不巧地滑进我的床底下了。”

总是这样,等我发现的时候,才知道血一直流。就算钉子刺到皮肤,我也不会有感觉。有一次小脚趾头踢到衣柜的一角骨折,我甚至过了两天才发现。

我在接受检查的时候曾听到床底下传出某种声音,当时我以为那是主自医师抖脚弄出的声响,但恐怕那正是皮箱滑进床底下所发出的声音!

还有一次我正准备洗澡,在脱衣间脱下内衣,发现不知为何内衣上头有一点一点红色的水珠图样,正想开骂“是谁买了品位这么差的衣服啊”,才察觉那点点水珠其实是我的血。我的背上被两、三个图钉刺伤了!看来是我午睡时睡相太差,滚来滚去滚到图钉上头去了。

长夫和七子一脸遗憾地盯着皮箱看。我一边心想“你们这些家伙等着瞧吧”,一边等待医师将打点滴的针头刺进我的手臂。

有一次我正在看报纸,不知道为什么四格漫画《暖洋洋小弟》[9]的最后一格整格被涂成了红色。究竟是哪个家伙恶作剧?这样不就不知道结局了吗?虽然这部漫画本来也谈不上有没有结局之类的。正当我气愤不已,才发现那是被我指尖流出的血染红的,原因是我养了一只土佐犬,那天早上忘了喂它,结果那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我的手当成狗食嚼了起来。

“医师,请你动作快一点。我真的不行了。”

从此以后,我就非常恐惧受伤。

“我办不到。”打开皮箱探视里头的医师,露出了非常遗憾的表情,“这个皮箱里头什么都没有。”

后来才从医师那里听到了我的病况说明。车祸的时候,我被狠狠地撞到了头,因此大脑发生障碍,留下了一些后遗症。也就是说,我的痛觉完全丧失了。

5

我很不服气,明明一点都不痛,干嘛要安安静静躺着。

“居然忘了把东西放进去!这个痴呆死老头……”

发现我的护士发出了尖叫,本来以为她是不高兴我身体状况不好还到处乱走,没想到是因为我的一只脚因为承受不住体重,弯成了可怕的“の”的形状。院方说我全身骨折,必须绝对安静地休养才行。

已经一只脚踏进棺材里的我,强打起精神发出最后的怒吼,但那简直和小女孩睡觉前发出的呢喃没什么两样。我知道自己已经来到死亡的大门口。我其实很震惊,看来我的生命真的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

我在病床上醒来,虽然全身裹了绷带,却丝毫不觉得哪里疼痛。为了探知同车妻子的状况,我在医院里头四处东张西望。

我全身被一股麻痹般的无力感包围,显然已经不再有任何能让我活下去的方法了。我只能闭上双眼,一路沉入再也无法浮上来的睡眠深海。

那是一场非常严重的车祸,我自豪的车子成了一团奇形怪状的铁块,事后我对于自己能活下来感到相当不可思议。

逐渐朦胧的视线里,我看见左右挥着手的主自医师。应该就在我眼前的他,看起来却像在遥远的天边。

我在十年前曾经发生车祸,当时,我所驾驶的车子做过防弹措施,甚至还装了火警自动喷水装置,是我花大钱订制的一辆媲美战车的车子。我的第一任妻子就坐在副驾驶座上。

“不对,不对,我真的收进去了,我是说真的!我想应该有人事先把血液从皮箱里取走了,因为要让你无法输血,才能确实地杀掉你呀。”

2

“你真的把东西收进去了吗……”

我的意识开始朦胧,右下腹不断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地毯,染血面积愈来愈大。但自己被菜刀刺中这件事,我却根本毫无感觉。

“真的真的,我还没痴呆到那个地步。我虽然穿了成人纸尿布,但我真的没那么痴呆。我的确把O型血液和输液导管那些东西全收进去了。”

“我看……这个嘛……长在爸爸侧腹部的东西很像是菜刀呐……”

“啊?医师你穿纸尿布?”次夫惊讶地问道。

次男发出愚蠢的“啊……”的声音,然后很为难似的回答我:

“呵,开玩笑的,我开玩笑的。”主自医师爽朗地放声大笑。

“次夫,我身上究竟长了什么东西啊!”

现在是搞笑的时候吗?!瞬间,我火气上来了,但听到输液导管这个词,我心中有个什么东西牵动了一下。逐渐朦胧发白的脑袋里,小灯泡再度亮了起来。

我听到了两人的惊叫。

但我实在不敢相信。

“好恶心!”

我模模糊糊思考着自己察觉到的事实,愈发感到难以置信。

“呜哇!”

濒死的我,整个心中塞满了一个疑问——这件事真的是事前设计好的吗?

这时,我的妻子七子(二十五岁)和长男长夫(三十四岁)虽然迟了些,也起床过来我这边。因为血也跑进眼睛里,我只隐约看到他们似乎一脸“发生了什么事”的神情,窥探着房里的状况。

“还好,先帮老爸投保了高额保险。”长夫松了口气说道。

我伸手往他说的部位摸了一下,确实有个硬物从我身体里长了出来。

连回嘴的力气都已从我的伤口汩汩地流掉,出个声都让我疲累不堪。不过我的双眼还睁着,还能瞪着长男看。

“啊,在这里!爸,你的右下腹受伤了!”

“亲爱的,你的遗嘱应该事先立好了吧?”

二儿子从小就常被讥笑是胆小鬼,我本来以为他会直接逃出房间去,不过他倒是听从我的吩咐,一边“哇”“呃”地发出怪声一边检查我的背部。

我挤出仅存的力气点了点头。老实说,我在好几年前就已经委托律师分配好遗产了,我应该是将财产等分成了三份留给他们。

“次夫!快快、快、快点帮我看一下,快看看到底是哪里流血了!”

缓慢来临的死亡仿佛强大的睡魔,我的眼皮愈来愈重。终于要来了,我心想。察觉到我即将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四个人围到沙发四周:长夫和七子望着我的眼神满是期待;主自医师则一脸复杂的表情;唯有次夫独个儿站到稍远的地方朝我眨了个眼,他的脸上露出微笑。这一瞬间,我心中的疑问豁然开朗。

次夫冲了进来,一看到我的样子便“哇啊”地叫出了声。

说实在话,我不明白次夫是抱着什么目的干下这种事。那孩子在小时候,曾经以笨拙的手法表演扑克牌魔术给我看,因为很感动,我大大地称赞了他一番。次夫那时露出了前所未见的开心笑容,或许现在这个微笑正是当年的延续吧。

“爸!”

至少知道他还有杀害父母的胆量,我安心了。以前我一直认为他是个胆小又软弱的孩子,但是照这状况看来,我的公司应该不会有问题了。

我也知道自己开始慌了,但是我完全搞不清楚究竟自己哪里受了伤。血好像也流进了眼睛,四下看起来一片模糊。我放弃寻找出血部位,挣扎着走到门边打开门锁。

或许他早在这趟旅行之前就开始计划了吧!次夫在来别墅的途中,趁隙将主自医师皮箱里的血液取走,可能是在火车上。

“到、到、到底是哪里?到底是哪里在流血?”

隔天早上,我会在清晨五点醒来,家里人都晓得我这个习惯。然而比这更早的时候,次夫便开始做杀人的准备。他带着偷来的血液和输液导管走到外头,走到屋侧我房间外面,将窗户打开一个小缝,把输液导管插入窗户缝隙,再将O型血液洒在熟睡的我的身上。因为我一天到晚抱怨窗户的锁坏了只能打开几厘米,全家人都晓得这件事。

有人敲我的房门,是次男——次夫(二十七岁)的声音,门好像锁上了。我从床上起身,想确认自己身体的哪个部位在出血。

接着,次夫处理掉空空如也的血袋和输液导管之后,回到客厅里静待闹钟响起。他为什么要使用沾了鲜奶油的菜刀?要是七子没开口说要买菜刀,他又该怎么办?这些事我都无从得知。总之到了五点,我醒了过来。

“发生了什么事?爸爸!快开门哪!”

窗户洒进的晨光中,我发现自己浑身是血。次夫装成像是第一时间听见我的大叫,冲过来敲我的房门要我打开门锁,等进到我房间,他便伪装要检查我的身体,从我身后将菜刀插了进去。于是没有痛觉的我,丝毫没察觉自己被刺了。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吓了一大跳,整双手是红色的。已经干掉的红色东西黏在皮肤上,是血。再仔细一看,发现自己全身是血,我不禁惊恐地放声大叫。我一直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这四个人低头望着躺在沙发上的我,他们头顶上方的日光灯显得格外刺眼。我面露微笑,朝着站在其他人后方的次夫送出“我都晓得了哦”的信号。

闹钟响起,我(六十四岁)醒了过来。我伸出手按停闹钟,同一只手接着揉了揉眼睛。时间是早上五点,阳光从紧邻床畔那道没有窗帘的窗户射了进来。这个窗户很难开关,不但没上锁,而且不管或推或拉最多只能弄开三厘米,所以要进出房间唯有通过房门。

“怪了,这个人,怎么在笑呢?”

1

耳边传来七子似乎觉得很不可思议的声音。我安心地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