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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从来没见芦花如此暴怒,因为她不但有第六感觉,而且深知江海在谴责她了:“滚!”

于二龙听到身后扑通一声,赶紧止住了桨,回过头去看,江海已经从水里冒出来,扳住了船帮。但是,料想不到他的那支二十响匣子,在芦花手里捏着,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自己。

江海当然不会滚,但也不往船上攀,他非常理解眼前执枪的女人,那是个什么都做得出的女中好汉,一个长着漂亮面孔的凶神。

芦花急了,站起来,厉声地喝着:“你给我滚!”猛一掀,把猝不及防的江海,给扳倒在石湖里。

是这样,她有时候很温柔,甚至娇媚,但要酸起脸来,心肠比铁还硬,她真敢给他一枪的。

那位固执的盐工,偏过头去,不愿理她。

芦花僵持了一会儿,突然地问:“是不是大龙他——”

“我再问你一遍,你讲不讲?”

江海点点头,爬上了船,这才慢悠悠地讲出大龙牺牲的消息。

江海打量着她,仿佛她讲的是外国话。

谁都没有惊讶,似乎在意料中的,船上一共四个人,对这个不幸的消息,竟没有一个出声表示出什么感情,真是奇怪极了。而不论是谁的心里,都横梗着一块东西,是痛苦吗?不是;是悲伤吗?不是,他们四个人,只是感到无可名状的压抑。

“老江,你讲不讲?”

那是一个很长的梅雨季节过后,气候开始转暖变晴的夜晚,空气不再那么霉湿,而变得爽朗,身后闸口镇跳跃着的灯笼火把,像/眼的星星似的光亮,显得欢乐、轻松和痛快。按说那应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夜晚,但是,对于二龙来讲,似乎是一种嘲弄,一种讽刺;又好像故意制造罪恶似的,把他拖陷在难堪的罗网里,仿佛他参与了什么阴谋似的。

坐在他对面的芦花,或许意识到什么不幸,要不,就是一种第六感觉,叫做直觉,或者叫做预感的神经在兆示给她,她沉不住气了。

要是白天在那避风的扇形灌木林前,芦花未曾吐露那番勇敢的表白,他此刻心里负疚的情绪,或许会轻一点。固然,在娘死后的几年里,芦花终究和谁生活下去的问题,横亘在他们弟兄俩之间,但谁也没有力量下决心突破。直到这一天,偏偏是芦花自己做出抉择的时候,而且也是于大龙终于明白爱情是勉强不得,也等不来的时候,天大的一个问题,却以这样的方式来结局,无论对于生者,抑或对于死者,在感情上,在所付出的代价上,都未免太沉重了。

江海坐在船尾,盯着西天里一钩如眉的细月,听着浪涛拍击船头的水声,硬是沉默着,休想从他嘴里,询问出个结果来。

在登上沼泽地以后,江海引着他们,急匆匆地向于大龙牺牲的烂泥塘走去。甚至到了今天,三十多年以后,于而龙也不大愿意回忆当时的情景。

看来,对这样固执己见的同志,只有芦花,那个敢作敢为的女人,能撬开他的嘴巴,能使他讲话……在往沼泽地回驶的船上,于二龙关切地,不止一次地问:“究竟出了什么事?”“怎么啦?”“你倒是吭气呀!”

于大龙是在被敌人残酷地折磨以后,延缓了很长时间死去的,直到傍晚时分,敌人全撤走了,赵亮才把他找到的。那时,他还存有一丝丝意识,于是赶紧打发江海过湖,来寻于二龙和芦花。现在,等他们赶到,大龙已经断气,停止呼吸了。

王惠平讲完这段小插曲以后,总结了一句:“他就继续当他那个背石头的地委书记。”

那个战士拎着桅灯,踩着泥汤走过去,站在于大龙尸体旁边,定睛一看,立刻恐怖地叫了起来,失神地往后一仰,跌倒在水里,桅灯也熄灭了。

“人有时得认个死理,不能灵活得过了度,既然党还活着,我就要履行我的义务,因为直到今天,谁也不曾给我一张中央或者省里,免去我地委第一书记职务的命令嘛!”

于二龙和芦花走过去,看见他们的哥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月光下,显得恬静安详,等到赵亮重把桅灯点亮,他们俯下身去,想看一看他的脸容,这时才看清楚,于大龙被剥光的尸体上,像穿了一件黑色紧身衣,不是别的,是爬得密密麻麻的蚂蟥,黑压压的一片,遮住了裸露的身体。那些嗅到血腥味的蚂蟥,继续从水里,从泥汤里涌过来;已经吸饱了血的蚂蟥,也像蚕蛹似的仍然紧吮着吸不出血的尸体不放,看得人发,看得人麻心,看得人头皮发-。

“何必这样不识相呢?”

赵亮累得精疲力竭,那些吸血鬼在他的腿上,脚面上,也叮了不少,它们像疯狂了一样,嗜血的本性促使着,不管一切涌过来。

江海身背那二百来斤重的石头,顽固地坚持问道:“我想提个问题,党,死了吗?”

他喊着:“弄到盐了么?快,给我!”

笑话之至!顾全老同志的面子,王惠平不愿讲那些刺激性的话,只是提醒他:“您已经靠边站了!”

赵亮爬起来,顾不得自己,抓起大把的盐粉,搓弄着于大龙尸体上的蚂蟥,一边狠狠地骂:“让你们吸,让你们吸……”

据说——自然是王惠平在饭桌上,当笑话讲给于而龙听的。十年前,江海被送到公路工程段当普工,背大石头去了,仍旧时不时地给县委写来条子,提出一些带有指导性的意见。譬如围湖垦田,他建议要慎重再慎重,三思而后行。大伙儿不但当做笑话看,还当成反面教员批。王惠平也很窘,出于好意,亲自到三王庄给这位下了台还不肯卸妆的老兄提个醒。江海那时已来到这一带修公路,王惠平劝他罢休算了,何必贻笑大方。“不!”这位盐工回答,“我认为是我应该尽到职责。”

于而龙现在闭上了眼,顿时觉得那无数的吸血鬼,爬在了自己身上,可不么?爬满了,像那工厂后门守卫室里的木柱,无数的斧痕,印在了自己的心上。哦!生活里的蚂蟥,社会里的蚂蟥,十年来,用多少鲜血,把他们一个个喂得肥头胖耳,这些吸血鬼啊……于而龙记起他哥最后的呼声:“开枪啊!二龙,向他们开枪啊!”

也许这是江海的奇特秉性,你急他不急,你忙他不忙,你当回事,他毫不在乎——谁让他偏偏生肖是属牛呢?也许是巧合,这位地委书记有股子牛劲。

三十年以前的话,好像在鼓舞着,催促着;满怀信心地期望着,等待着;甚至还含有深情地责备着,鞭策着这位三十年后又回到沼泽地的游击队长。

他觉得和老林嫂一样,这位老战士也是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他不理解,有什么不便张嘴的呢?最大的噩耗莫过于死,但芦花已经牺牲三十年,还有比死更难讲出口的可怕消息么?

——哥,原谅我吧,原谅我没有完成你战斗的嘱托,非但我不曾朝他们开枪,而是他们一枪又一枪地射击过来;他们并未倒下,我却伤痕累累。

七好像直到今天,盐工出身的游击队长,还是那个脾气,于而龙急于想了解的有关芦花的下落,她的棺柩,骨骸,墓碑,甚至包括那棵参天的银杏树,等等,等等,然而对这些疑问,地委书记到现在还不能爽爽快快地和盘托出。

历史就是这样惩罚于而龙的,但究竟怪谁呢?

船到了湖心,江海被逼迫得没法,才慢吞吞地告诉他们:“你们俩不要难过,大龙牺牲了。”

于大龙活着的时候,是他和芦花结合的障碍,在他牺牲以后,那并不存在的影子,仍旧是他俩头顶上的一块阴云。不但他自己推拭不开,许多同志,包括眼前吃饱了生虾肉的江海,也不支持,他理正词严地劝说过。

芦花似乎有些预感,忙向乡亲们借了条快船,跳上去,招呼着他们,同时向乡亲们挥手告别。

“拉倒吧!”

江海也支支吾吾地不肯讲,直催着快些走。

“拉倒什么?”

于二龙诧异赵亮怎么会这样着急,乡亲们也围了过来,关心地询问着发生了什么事?

“你和芦花同志的关系。”

“快,找条船,再搞上几斤细盐,快,越快越好,我实在游不动啦!”他挤着衣服里的水,蹦跳着,夜深了,已经有点凉意了。

于二龙火了:“为什么不敢找芦花谈去?都来围攻我,我怎么啦?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么?”

“不到时间,让我们后半夜去接你们。”

“保持点距离,咱们不能给队员,给非党群众造成不良影响。”“什么不良影响?”他在滨海,倒会了解到石湖的不良影响,岂非怪事?于二龙不再理他。

“哦,我到底没有弄错,听得出来,是我的枪响,快走吧,赵亮同志在等着你俩呢!”

江海是个顽固的家伙,偏要说:“你们俩太接近了,我看都有点过分了!”

在欢乐的声浪里,只见江海浑身湿漉漉地出现在人群里,他也游过来了。

“闭上你的嘴,我和芦花从来就是这样,一块儿长大的,怎么?让我朝她脸上啐唾沫,才叫正确?”

于二龙捅那战士一拳,要他回答问题,芦花给这位队长一眼:“你也是,人家已经回答你啦!”

江海的一定之规真可笑,又去说服芦花,但是,芦花回答却异常简单,只有一个字,干脆利落:“滚!”

小伙子不理他,背过脸来:“芦花大姐,你一定得教我成个神枪手,百发百中……”

谁也猜不透芦花在听到于大龙死讯,看到于大龙尸体,心里是怎样想的?

笑声在古老的镇子里飘扬,因为过去麻皮阿六在石湖抢劫作案,闸口镇是匪徒撤向海边的通道,他们真被这帮祸害作践苦了。哦!如今去了块心病,怎么能不兴高采烈呢?于二龙从这一天真正体会到:不给人民除害,不为人民造福,还算什么共产党员呢?“还想开小差吗?”他问那个战士。

他记得于大龙尸体上那些蚂蟥,涂上了一层盐粉以后,不一会儿,全化成了血水,发出一股难闻的铁锈味,特别是那张沾满泥浆,但神色坦然的脸,谁见了都得把头偏过去。

老秀才仍在哆里哆嗦地说着,人声嘈杂,芦花分辨不出,便俯身过去,弯下腰,听那躺在门板上的老人说:“……姑娘,你,你……做了件好事,我不怪你……”

芦花喊他:“来,把哥抬到湖边去!”

乡亲们庆贺为害多年的麻皮阿六被击毙,那些对石湖支队敬而远之的人家,也忙着给他们三个人端茶送水慰问来了。

“干吗?”

“你说些什么呀?”芦花问道。

“给他收拾收拾,总不能这样让他走!”

老夫子从休克中醒来,刚才似乎是一场可怖的噩梦,终于结束了,在涌过来的乡亲们灯笼火把里,他慈祥地望着芦花,嘴唇在哆嗦着,显然讲些什么。

赵亮交待了几句,和江海去找中心县委汇报去了。芦花他们三个人,在湖边的清水里,给于大龙洗去浑身血污,穿上在烂泥塘里找到的衣服。

芦花向抬出来的老秀才跑过去,直向他道歉:“老人家,别怪罪我,叫你受苦啦!”

于而龙回想起一个细节:当芦花在湖边洗那些泥污衣服的时候,突然间,她的手停住了,半天不吭声地愣着。他透过桅灯的光亮看去,只见她正在展平着那条断了的子弹带,若有所思地看着,但那不平静的一刻,不多一会儿也过去了。她用手抿了一下头发,又低头洗了起来,也许她借此擦一下泪水,可在黑暗里他看不真切,无法判断她的心绪。他想:说不定大龙的死,也给她带来相当大的内心震动吧?但是,她丝毫没有流露出来。

余下的匪徒举手投降了。

载着尸体的船,应该驶到什么地方去埋葬呢?他们母亲的坟是埋在三王庄的乱葬岗里的,可三王庄,现在,在保安团的手里。

砰的一枪,那锐利的声音像女高音一样清脆。这一枪不偏不斜,正好打在老秀才的小腿上,看得清清楚楚,他好像被人拦腿一棍,栽到一边去。在秀才身后的麻皮阿六,赶紧识时务地纵身一跳,企图躲开。好了,他没遮没拦地暴露在芦花的枪口面前;于二龙本想告诉芦花一声,给他留条命,有些话得从他嘴里掏出来。但晚了,刚要开口,芦花手里的枪响了。骚扰石湖多年的匪首,天灵盖给揭开了,粘在了教堂大钟的柱子上,子弹是从双眉之间斜插进去,再准也不过的了。

于是,只好回到支队驻地去,另外找一块地方掩埋算了。

他记得当时在教堂外边,天色已经昏暗,能见度不那么高了,她自言自语地:“老先生,我得让你受点苦啦,没法子。”

但料想不到那个开小差的战士冒出了一句:“咱们支队这会儿怕要开进三王庄啦?”

芦花把枪端了起来,那枪身上的烧蓝发出一股幽光,从这一刹那开始,麻皮阿六的生命就得以秒来计算了。

芦花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害怕什么?老天准会给倒霉的人送来什么,现在,整个支队覆灭的命运,更牵系住他俩的心了。

“你会连老秀才一块报销了的。”于二龙不放心地把枪递给了她。那时,这支枪是江海刚从盐警大队缴来的,是一把崭新的,可能刚开荤的二十响,尤其握在她手里,更显得秀气端庄,英姿飒爽。

那是一个动荡的年代啊!

“把枪给我!”芦花伸过手来。

“谁决定的?”

他终于张嘴了,力竭声嘶地喊了出来:“你们就开枪吧,他在我背后头,开吧,快开枪吧!”

“谁也没有决定,那些家住三王庄的人,都想趁保安团开走的空儿回去看看,惦着家里的妻儿老小呢!”

老秀才喘气都困难,浑身伤痛,哪里站得稳,更谈不上喊叫了。况且他一生正直,不惧淫威,宁肯与匪徒同归于尽,也决不叫他们活着走出教堂。麻皮阿六在身后用匕首刺他:“快喊,快,小心老子恭喜你!”

“老林哥呢?”

石湖四周数县,谁不晓得麻皮阿六是个杀人如毛的刽子手。

“他不准。”

匪徒们倒留点心机,把老秀才弄到教堂里当人质。现在,暮霭沉沉,子弹所剩无几,而惟一可以活命的门,像油瓶口被堵死了。麻皮阿六懂得苦肉计不中用,投降没出路,背信弃义的撕票,早结了不解的冤仇。他把死去活来的老先生,推上教堂的尖顶钟楼,他躲在背后,让老人向全镇乡亲喊话,叫石湖支队腾出一条路,要不然,三天以后,全镇人人过刀,鸡犬不留。

“王纬宇呢?”

于二龙向教堂喊话,芦花也收缩过来。

“他说他不赞成,也不反对。”

“投降吧,麻皮阿六。”

于二龙骂着:“混蛋——”

他们只好退守教堂,坚固的建筑物,足可抵挡一阵,原来造教堂的外国传教士,显然也只存固守之心,只留了一个可以进来的狭门。哦!匪徒们一步钻进了死葫芦,是不会有出路的了。

“后来,大伙说,白天不让回,晚上也得走,我趁他们乱着的时候,开小差跑了。”

断断续续的枪声,早把闸口镇惊扰得鸡犬不宁,那年头还不作兴跑反逃难,家家都关门上闩,悬着颗瑟缩不安的心,等待着灾祸降临。麻皮阿六匪帮只是在县城、大集镇有秘密联络点,小村小舍,除了威胁利诱,找不到同情者。现在,无论敲谁家的门,都不敢接纳收容这些打家劫舍的败类了。

芦花夺过一支桨:“快划,许能截住他们。”她分明看得清楚,王经宇的保安团,并未全部拉到沼泽地投入战斗,听不出来吗?成年到辈子打交道,谁手里有哪些长短家伙还不摸底,那挺马克沁重机枪就没在沼泽地响过。肯定,三王庄布置了一个圈套,让支队钻进这个口袋里去。“快——”她沉不住气地对那个战士讲:“你别傻着,找块板子帮着划船!”

他们几个急急忙忙翻过东倒西歪的后墙,绕过教堂,刚在村口稍一露面,芦花他们三八大盖发言了。“糟啦!”麻皮阿六拍着大腿:“出不去村啦!”又龟缩回小巷里来。

“不赶趟的,芦花大姐!他们有人说,天一黑就动身!”

“高门楼的鸦片膏,把你烧糊涂心啦!”

“少废话,你快加把劲吧!不该这么晚才想起说啊……”

老夫子在昏迷中苏醒过来,听到匪徒们互相埋怨:“不是说把共产党一网打尽,怎么于二龙在闸口冒出来了,妈的,咱们算是给保安团搪了灾啦!弟兄们,只要跑脱于二龙的手,我要不扭断那哥儿俩脖子,白在江湖上拉杆子啦!”

埋怨他有什么用呢?应该把账记在那个蛊惑人心的家伙身上,于是把江海那支二十响摔给了于二龙。

“妈的,偷鸡不着蚀把米,于二龙来得好快!”麻皮阿六对撤回来的匪徒说,“翻后墙,跑!”倘若他了解门口只有一支匣枪,仗就不是这样打了。

“干吗?”

麻皮阿六想冲出秀才的家,但于二龙手里那把江海的二十响封住了门。

“七月十五,这日子不怎吉利啊!”

“跟着我,堵他们的退路。”她拉着那个想开小差的战士,猫着腰,像狡兔似的,穿过那几个被枪声惊动了的匪徒,还未等他们清醒过来,已经到达村口,抢先把守住那座匪徒要撤,必走不可的木桥。

细想生活里许多偶然碰巧的事情,有时很离奇,而且是极不可能的,偏偏弱者战胜强者,险途夷为平地,明明办不到的事情成功了,以为错过的良机碰上了,这似乎是难以理解的。但实际上,从整个历史发展的趋势看来,占主导地位的那个阶级,只要顺应潮流,不人为地制造悖谬,倒行逆施的话,必然和时代步伐合上拍子,必然能在天时、地利、人和三个方面协调一致。因而能够容易取得优势,占到上风,特别在一步决定成败的机缘上,往往会抢先在对手前面。因此,看起来在局部上的偶然性,从整体来说,倒是历史的必然性,并不怎么可怪的。

“闪开!”芦花再不是刚才在湖里那温柔的姑娘了,她说:“先敲掉那个哨兵,分两路包抄过去。”她穿过一条窄巷,手一扬,嘿地叫了一声,那个站岗的匪徒回过脸来,没想到眼前一亮,一个美得出奇的女人在他跟前,(她从来不冲背后开枪,要杀死他,就让他死个明白,必须把对方叫得调过脸来,从两眉之间打进去这颗子弹。)才惊讶地张开大嘴,刚刚呀出声来,子弹击中了他的脑袋,一声不哼地倒在墙脚边了。

他们三个人汗流浃背的划,那一船三心二意的支队战士,也七手八脚地往三王庄驶去。这是一场紧张和古怪的竞赛,真正就差那么几步,如果碰上顶头风,如果是个有雾的天气,如果他们那些人心要齐些,划得快些,那就永远追不上了。然而,话说回来,逆潮流而动,要心齐也是不可能的。

仇恨使得她把枪口,对准敌人最致命的地方,所以她要在鞋底蹭弹头,就因为她听说那样击中敌人的头,就会开花,成为炸子,其实并无科学根据。但仇恨使得她非这样做不可,她成了敌人眼里一尊可怕的复仇之神。

终于他们三个发现了湖面上的一个黑影,那个战士高兴地喊起来:“是的,没错,准是那些人——”

她把每一发子弹,都在鞋底上蹭了蹭,然后,压进枪膛,小石头的血,从她眼睛里冒出来。现在,即使麻皮阿六跪着讨饶,也休想给他留下这条命了。

于二龙摸摸插在腰间的手枪,心想:只要在人堆里看到那个七月十五来的鬼不鬼,神不神的东西,是决不会让他活得自在的。然而等他们驶近了这条船,天知道,一条空船,一条当不当,正不正地锚抛在湖心里的船。他们三个汗毛都竖了起来。

而当敌人落到她手里的时候,怎么说呢?于而龙在琢磨该用一个什么字眼,来形容他的妻子,是的,她残忍,斗争使得她对于敌人相当冷酷无情,只听她咬着牙狠狠地说:“我要他活着进来,死着出去!”

突然间,离船不远的一丛稀疏的芦苇里,有人轻轻地拍了拍巴掌。哦,在这黑夜静悄悄的湖面上,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但是,谁都明白,这是个信号,他在这里等谁?和谁取得联系?要搞些什么秘密活动?显然是不能放过的。芦花似乎碰运气地也随着碰了两下手心,芦苇丛里传出了话音:“二先生吗?怎么他们还不来?”

只要一投入战斗,接火以后,芦花马上精神抖擞,像一只凶猛迅捷的鹞鹰,倒背着双翅,笔直地朝枪响得最厉害的地方猛扑过去。无论对手怎样毒辣致命的打击,她都能利落地避开,仿佛旱地拔葱似的脱离险境,又好像脑后长着眼睛似的躲闪意外的偷袭。

一听那嘶哑的公鸭嗓子,于二龙火冒三丈地骂着:“妈的,你过来,要不敲了你的脑袋——”话未落音,只听两三个人扑通扑通地跳入水中游走了。等他们把船划到那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