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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一起去放羊

居麻说,天气暖和了嘛,羊群开始在沙窝子附近活动,牧人不用再紧跟着羊群了。

但再往后,加玛每天统统都是那个时候回家。但是每次只休息一个小时,再去接着放。

刚来的那两个月,两个男人每天都会把羊群赶得很远很远,一直赶到牧场的边缘。等四边的草全吃得差不多,再一天一天逐渐缩短放牧距离,把羊群往腹心区域赶。我猜这样做是为了保护草场——和邻牧场又没拦铁丝网,边界不甚明晰。如果一开始就在驻地附近吃草,再慢慢往外扩散的话,边邻地界的草地也许会被邻牧场的羊入侵。

尽管只完成了全部劳动量的一半,当天晚餐时,嫂子还是特地在汤饭里为女儿单独煮了一块肋骨肉。盛饭的时候,端正地摆在她的碗里,引起了扎达的冷笑。而往常的晚餐,嫂子总是偏心儿子的。

二月底风和日丽的一个上午,我赶完小牛,独自走在雪地中,迎面遇到骑马而来的加玛。她大声对我说:“李娟,放羊去吧?”

剩下的小半天,羊就被扔在那儿了。这姑娘洗洗弄弄,绣绣花,扫扫地。临近黄昏,居麻自个儿套上马,前去把羊赶了回来。

我心里一喜,却又沮丧地说:“没穿衣服!”因为赶牛的路不远,我只穿着一件长羽绒衣和一件长马夹,戴了帽子却没系围巾。没做好长时间待在户外的准备。

她沮丧道:“糖嘛,妈妈给了三个。走了一百步,就没有了……”

她说:“没事!不冷的嘛。”

我说:“没带糖去吗?”

我一想,也是啊,这两天突然非常暖和。加玛也脱掉了往日放羊离不开的皮大衣,只套了一件嫂子的褐色长棉服。况且等到了中午会更暖和的。我便赶紧跑上前,抱着马鞍爬上马,坐在她身后。马儿扭着屁股,踩着愉快的鼓点前行,我们大声唱起歌来。这时有一大群马踏踏奔腾过西面的旷野,我们又一起欢呼。羊群静静地停在北面远处的沙梁下。

果然,这姑娘放了羊就胃口大开,一碗接一碗地喝茶,一连泡了四五块馕。边吃边哀怨地说:“羊饱了,我饿了!”

走了好一会儿才赶上羊群。羊群虽然行走时挤成一团前行,可停下来吃草时,只顾埋头大嚼,很快就四下散开。牧羊人负责不时地聚拢它们,并引导它们去往新的草地,免得总是原地打转,在啃过的地方反复啃了又啃。

我和加玛都不喜欢吃炒杂碎。每次炒出来,一大盘几乎全都装进了居麻一个人的肚皮。这家伙还边吃边说:“加玛嘛,现在是不吃。要是让她去放一天羊,晚上回来,这样一盘子,她一个人还不够!”

我俩不时下马,坐在雪地上听手机里的歌,观望羊群的动静。我想,原来这就是放羊啊,的确没啥意思……

嫂子连忙离开劳动现场,一边脱脏外套,一边紧跟着女儿回家,要为肚子饿的女儿布茶切馕。扎达和胡尔马西赶紧扔了铁锨去帮忙赶羊。我爬到沙丘上往东面看,羊群在旷野上从北到东,散得很开。

这时,远远地有骑马人赶着几峰骆驼从东往西奔去。我们看了好一会儿。后来那人停止了追赶,勒停马,也长久地往我们这边看。并渐渐调转马头,丢下骆驼向我们走来。

居麻撑着铁锨休息,隔着羊圈墙平静地冲我说:“她肚子饿了。”

等走到近旁一看,原来是昨天见过面的一个老头。当时他路过我家地窝子喝茶,还问我有没有看到他的骆驼。真是太看得起我了,我连我家的骆驼都不认识。

就在这时,一回头,加玛回来了!正在系马!岂有此理,还不到两点呢……

看样子,他的骆驼总算找到了。

湿粪块实在太重了,李娟抱不动,便被安排去牛棚里清理前夜的湿牛粪。而牛棚的天窗又太高、太窄,怎么也扔不出去。铲一锨牛粪,瞄准半天,憋足劲一扔,总会原样掉回来,落一脑袋……只好一锨一锨老老实实地通过牛棚门往外运——累得啊!不由得想到在外面放羊的加玛。她此时一定正好端端地坐在马背上,一边听着手机里的歌,一边看看报纸,还哼着《兰花草》……天气这么暖和,大太阳照着,肯定舒服死了。

这个老头是附近牧场的邻居,这个冬天到我们的沙窝子拜访过两三回,因此还算熟悉。记得有一次他问我:“你们汉族是不是要过年了?”那个哈语的“过年”一词,我怎么也听不懂。他便解释如下:“就是——这样的,那样的,全部的好吃的,都摆在一起,随便吃!”我便一下子明白了。大乐。

同样是粪层,和初冬我们刚到时挖的那一层不一样。那时的羊粪层被夏天和秋天的太阳烘烤了大半年,又干又硬。得用铁锨和十字镐一层一层撬起。而眼下的粪层软得没法撬,得像切豆腐(当然,比豆腐还是硬多了)那样,用尖头锨竖着切成一块一块的,三十公分见方。然后再齐根铲起。由于这样的粪块非常湿润沉重,无法用铁锨运输,大家便一块一块地徒手抱着挪开。再用它们把羊圈加高了半米多,以应付即将到来的大风季节。

当时我正在捻纺锤,给一团蓝色毛线上劲,然后再合作三股捻成粗线。这一行为令他激动不已,拼命夸我能干,是个好姑娘,还邀请我去他家做客。说他家在西北方向,非常近,骑马就半小时的路程,走路的话一个小时。还向我介绍那里共有三家人。他自己家有三口人,一个老伴,一个儿子。

天气暖和了,风很大。往日冻得结结实实的粪层悄然化开了,踩在羊圈里到处软塌塌的,非常潮湿。得把湿的那层(将近一尺厚)挖去,否则羊会生病的。

他离开后,居麻不怀好意地说:“小心点!他的儿子还没结婚。”

这天,在家的人们开始清理羊圈。为此居麻一大早就起来磨铁锨,用一块薄薄的磨刀石把所有的铁锨锨刃都磨得锋利极了。

我却对这个老头很有好感,他外套破旧,态度殷勤,小心翼翼。他的马儿也老实巴交的,右眼是瞎的。

到了那一天,姑娘把爸爸的全套装备披挂在身,厚墩墩地上路了。

不知为何,加玛对待此人始终态度冷淡。此刻,面对这人的问候,只是淡淡答应了一下,也不起身,仍旧坐在雪地里摆弄手机,一首接一首地换着歌听。老头下了马,在加玛对面坐了下来,两人长时间一言不发。羊群静止不动,两匹马儿互相闻闻鼻子,再各自啃草。加玛自顾自地玩着手机,他一直默默地看着她。

其实人家加玛从十四岁开始放羊,才不怕吃苦和寂寞呢。往年没有邻居新什别克一家,居麻又要忙各种重活,放羊的事几乎全落到这个姑娘肩上。只不过今年天气好,人力足,这姑娘休息的时间太长了,一时有些不太适应。

如此沉默相对了好一会儿。骆驼渐渐走远了,他才起身告辞上马,欲要离去。这时加玛才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抬起头问了他一句什么。于是他骑在马上,认真地回答了许多。又等了一会儿,看加玛真的再也不说话了,才重新告辞,转身策马朝骆驼追去。

我俩打趣个没完,加玛则不停地说:“豁切豁切豁切豁切……”

放羊真的是寂寞的。

扎达:“牵一峰骆驼去……”

当我们把羊群赶往北方的时候,看到另一群羊从东面过来了。这可是我们的地盘啊。我问加玛怎么回事,她停下来凝神看了许久,说:“不知道。”

我:“还有毡子和房架子……”

过了好一会儿,赶羊的小伙子才出现在视野里。他一看到我们,就立刻调转马头向我们跑来。我俩勒马等待。直到离得很近了,加玛才认出他来,主动打了个招呼。我一看,这小子的脸被围巾、帽子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那儿的一条缝。真奇怪,今天又不冷,何必如此呢?

扎达:“再带上被子……”

再一想:对了,这个季节的风最毒。年轻人当然要臭美了,怕吹黑嘛。

我:“再带上锅、面粉和菜……”

可等他走到跟前,解开围巾和我们说话时,我一看,已经黑得不见天日了……

扎达:“再带上餐布……”

他年纪还小,看起来不到二十岁。他的羊群要抄近道经过我们牧场,特地过来说明一下。说明完毕,又东拉西扯说了许多,迟迟不愿离开。还问道:“你们要去哪里?”

我:“再带上暖瓶、碗……”

此时我和加玛已经离自己的羊群很远了。她打算和我再去那块红色的老墓地看看。我们慢慢往那边走,男孩也一直跟着,一路上一声不吭。就算不明白我们俩去那里干什么,也不过问。我们三人走到墓地近前,勒马静静地停立了一会儿。风越来越大,风声像大江大河的轰鸣一般,我们静止在河流深处……我回头看到那男孩的羊群越走越远了,他仍然一点也不着急。

扎达说:“再带上饼干、糖……”

等我们开始往回走时,才看到我们的羊群也正在慢慢往西北方向蔓延。再不赶的话,两支羊群就混到一起了。男孩这才策马奔过去,我们也赶紧跑过去帮着大呼小叫地吆喝。忙活了好一阵。

我说:“带几块奶疙瘩去吧,饿了就吃。”

要分别时,他又问我们:“你们要去哪里?”还是恋恋不舍的样子。

她发愁地问:“还要带什么呢?”

告辞后,我问加玛:“是对象吧?”

虽则哀叹,却并无逃避。她整天盘算着轮值的日子,并为之准备了好几份内容有趣的哈文报纸(反复看过好几遍后,精心挑选出来的),以便到时在马背上阅读。还把手机充饱了电,准备一路上听歌。又让我给她写一首汉语歌词,到时候背诵、学习。我想了想,写了首旋律轻快简单的台湾校园歌曲《兰花草》,并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拼读,讲解意思,还标注了拼音。

她大笑:“豁切!”却说是“弟弟”。可能是远房的亲戚。

她苦着脸用汉语对我说:“放羊不好!脸黑黑的,肚子饿饿的……”

此时已日过中天,我们出来两个多小时了。我只穿着一件羽绒外套,没戴围巾,渐渐地越来越冷。肚子也开始咕咕叫唤。我们下了马,徒步走在雪地里。羊群没有变化,仍埋首仔细地啃草。枯草稀稀拉拉的,得啃多久才能填饱肚子啊。风声呼啸,手机里的音乐纤细又执着。加玛就着这音乐跳起舞来。我抬头环顾,跳舞的加玛之外,我和马儿之外,羊群之外,满目的天空、流云、白雪、黄沙。再无一物。心想:这就是放羊了。

到了二月,“长的短了,短的长了”。地球自转的角度悄然偏斜,冬天缓慢地退潮。加玛也将全面接替爸爸出去放羊了。而之前,只在爸爸不在的时候或生病的时候帮着放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