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冬牧场 > 第四章 最后的事 二十九 雪灾之年

第四章 最后的事 二十九 雪灾之年

第一次,他往东面走了十天。第二次,往西走了半个月。沿途一路打听,沿着线索一点点前进,一遇到地窝子就投宿……如此过了快一个月仍然无果。

按说马也许会走失,但是不会丢的。马臀烙有标记,捡到的牧民都会帮忙照应。这是牧场上的俗例。于是才开始的时候,居麻并不着急。但家里仅剩的另外一匹坐骑因被频繁使用,累得骨瘦如柴。乘骑时间稍长一点就东倒西歪站立不稳。尤其到了后来的极寒天气里,越发虚弱了,无论鞭子怎么抽打都不能前进。实在没法使用了。于是,领到救济玉米后,他决定步行出去找马。

这期间家里的嫂子和加玛也过得非常艰难。早上只有两个女人开路。没有坐骑的加玛,只能徒步踩着深雪放羊。雪严实地盖住了荒野,渐渐地越来越厚,越来越硬。羊再也没法扒开这样的雪被觅食了,一个个前蹄扒得血淋淋的。但实在太饿了,还是得继续扒……那时羊死得差不多了,牛也只剩下最后两对母子。

居麻大乐,立刻翻译给嫂子。嫂子也乐了。

后来居麻狠狠心,悬赏了三百块钱。消息扩散出去,两个月后,果然有人从两百多公里外帮着把马牵回来了——居然都跑到红旗公社[2]去了!捡到马的那一家倒无二话,立刻奉还。但那三个多月的时间里,可怜的马被饲养得漫不经心。还一直被用作乘骑,又没加什么营养餐,早已羸弱不堪。

然而没等他回答,立刻反应过来:“哦,吃草。”——马又不是人。要是人的话,在这荒野中,流浪两天就得饿死。

因为雪太厚,化得太慢,加之畜群体质虚弱,不能长途迁徙。去年春天,居麻家滞留冬牧场,迟迟不能启程。一直到四月底才动身,比往年晚了一个多月。而往年的四月底,牧民已经在乌伦古河北面的春牧场接完了春羔,开始慢慢进入阿尔泰山夏牧场了。

我大惊,脱口而出:“三个月啊,那这三个月里它吃什么?”

去年深山里的雪也化得极慢,都五月底六月初了,还大雪封山。整个牧业大军被堵在阿尔泰前山丘陵一带,不能前进一步。等那些地方的草吃完后,一部分牧民只好又退回南面的额尔齐斯河南岸及乌伦古河流域牧放牲畜。这在往年是罕有的事。

居麻说:“丢了整整三个月才找回来!”

好在因那个冬天雪量充沛,第二年的春天,大地极其湿润。牧草前赴后继,长势汹涌。往年干涸的戈壁滩在那一年居然成为绿意盎然的草原!甚至还出现了一些以前从没有见过的草类,陌生得连牛羊都不去吃,真是诡异(好友二娇认为是外星人播的种)。

屋漏偏逢连夜雨,偏偏那时又跑丢了一匹坐骑(脚绊断了)。

虽然那个痛苦的冬天早已远去,但一提起来,居麻还是忍不住沉重地叹气。他反复念叨:“雪多得啊,多得啊……”

在寒冷中失去了刚刚出世的孩子的黑白花牛接受了同样在寒冷中失去了母亲的另一只小牛犊。它俩相依为命生存了下来。而侥幸活下来的花脸黄牛也冻坏了三个乳头,那三个乳头至今不能产奶。

我呢,去年一整个冬天一个人生活在阿克哈拉的家中。常常呆呆地透过玻璃窗往外看:铺天盖地的雪啊!它们不是飘落的,而是射子弹一样射落的。尤其头几场雪,一团一团的雪花,鸽子蛋一样大,又湿又重,砸在脸上都会疼。

一天,天黑前的空暇时分里,加玛就着沉沉暮光带我翻过东面沙丘。我们走过一段沙梁,在尽头的凹地处,依稀可见一大堆羊皮半埋在雪地中,还支棱出根根白骨。加玛说,这些就是没有熬过长冬的羊(穆斯林不吃未经祈祷的自死之畜)。这一堆共有十六只。再往前,还有好几堆,并能看到庞大的牛、马骨架。

去年十二月底,一场连夜大雪后,我住处的窗户被堵住了一大半。门也被堵得结结实实。

居麻说,总共死了五十只母羊、八十只大羔[1]、两头大牛和两头小牛。

其实出不了门倒不要紧。我住的房子原本是兔舍,有五十米长,宽宽绰绰。储备了好几吨葵花籽,一百多公斤葵花油渣,还有一麻袋碎麦子和三麻袋麸皮。鸡鸭猫狗兔们的伙食是断不了的。至于我呢,虽然没有蔬菜和肉类,但面粉和大米各有一袋,盐也够用了,饿不着。煤也早就挪进了室内,约一吨多,够烧一个多月。水是水泵抽的井水,直接引入室内。只要不停电也断不了水(就算断了电,门口的雪无穷多,化开还是喝不完)。如果不用上厕所的话,我可以在这幢房子里一直待到开春。

然而终究还是等到了一两次这种救济玉米。于是羊和大畜靠早晚两次的加餐玉米勉强维持生命。然而,能哄得了肚皮,却对抗不了寒冷啊。等冬天终于过去,熬到底的羊还不到五十只。

但怎么可能不上厕所呢!而且雪一停,得趁着新下的雪还算虚软,赶紧想法子清理掉。否则接下来一刮风,更多的雪被吹到墙根下堆积起来,还会被吹得又紧又瓷,到时候门就彻底给堵死了,出不去了。于是那天一大早,雪刚停,我就投入了战斗。先抵着门挤啊挤啊(门朝外开的),挤开了手指粗的一道门缝。再用捅炉子的火钩从那道缝里伸出去扒拉。把门缝边的雪掏松了一些后,再拼命推,这回把门挤开了巴掌宽的缝。然后再用掏灰的小煤铲伸出去挖雪。挖一会儿再推,就推开了半尺宽。最后把铁锨伸出去挖……终于,门推开了一尺多宽。我整个人挤了出去,站在那道缝里四面挖掘,总算能加快速度了。其间,干一会儿活得回到生有火炉的房间暖和一会儿。太冷了。

每天早上路打开之后,加玛出去放羊,嫂子忙家务、照料牛,居麻则赶着骆驼去很远很远的土路边等待政府运送救济玉米的卡车。居麻说救济玉米的价格才一公斤一块钱,比市面上便宜五毛。一麻袋玉米有八十公斤。但想买到这种救济玉米得靠碰运气——那些日子里,荒野中每一个角落的牧人都等在这条路的上上下下。往往没等卡车开到居麻这片牧场,玉米就卖完了。并且这路还常常不通。虽然牧业办公室的铲车和推土机夜以继日地开路,但永远追不上雪和风的速度。

总之那天我花了大半天工夫,在雪堆里挖出了一条通向厕所的路。接下来又挖了一条通向院门的路。但当我好容易清理干净堵着院门的积雪,拉开了院门(幸好不是朝外开的),一看,傻眼了——外面的雪比我还高。大门正冲着风口,被风吹来的雪大部分都堆积在那里……我放弃了,我一把劲儿也没了……于是我的院门有两个月没打开过。整个阿克哈拉村的人都不晓得我还在家里,都以为大雪封住的只是个空房子呢。

但无论是挖出的路还是蹚出的路,都维持不了一天。风太大,总是早上刚打开一条路,傍晚就给重新吹平,封严了。

由于我人瘦,挖开的那两条路也只有一尺来宽,刚够我侧身而行。我妈回家后大怒,她太胖了,卡在雪缝里过不去。

不下雪的时候就刮风,把轻飘飘的新雪吹往这个凹陷的沙窝子,并吹得又紧又瓷。最厚的地方超过一米。那时,靠人力是挖不了几米远的,于是居麻就驱赶骆驼和马群去蹚路。

我妈神通广大,居然认识养路段的人。她虽然人在外地,还是想法子帮我联系了一辆开路的大马力铲车。这辆车本来是去别的地方清雪,路过阿克哈拉村时,特意拐道过来把我从房子里挖了出来。那么大那么高的铲车啊,搬运了几十个来回。挖出的雪堆在西面雪地上,比房子还高。

大雪不停地下,好像天塌了一样。用居麻的话说:“老天爷下两天,休息一天。”

大家听了我的故事后,也唏嘘不已。问我:“这些事情你也要写吗?”我说:“当然。”然后打开本子记录了起来。加玛想了想,也向我讨了一页纸,借了一支笔,打着手电筒趴在花毡上一边思索一边写。光线很暗,太阳能灯是三瓦的。晚茶时,她手持那页已经写满了字的纸,大声地朗读。全家都端着茶碗出神地听。听完,都说:“很好。”然后半晌安静。嫂子又把那页纸要去,打着手电默读了一遍。

去年天气坏也就罢了,这片牧场上还只住着居麻一家人。大雪灾时,一家三口艰于应付。每天一起床,就全家上阵,扛着铁锨出去开路——至少得在雪堆里挖出一条能让羊出行的路。能让羊走出这个沙窝子,翻过沙丘,去到四面雪薄的旷野中找草吃。

我问居麻写的什么。这家伙懒得翻译,说:“你写了什么,她也写了什么。”

是啊,今年的冬天,下雪下得晚,化雪也化得快。虽然是旱年,虽然中间也经历了半个多月的高寒天气(低于零下三十五度),但总的来说,还算是一个平顺的冬天。

后来认识的小学党支部书记来的时候,加玛再次掏出那页纸念给他听。这个老师听了也说好,然后用汉话告诉我,她写的是自己的经历。说姐姐上学后家里困难,才上初一的自己只好辍学放羊。虽然为不能上学而伤心,但有什么办法呢?又说到了去年雪大,大家都过得非常辛苦。还感慨了一番哈萨克放羊的传统……果然和我写的一样……

居麻又说:“要是冬天里,天气一直像今天这样嘛,还差不多。要是遇到去年的情况,一个冬天完不了,两个冬天也就完了!一家人全完了!冬天好啥呢?哪有夏天好。”

不管怎样,我们都感激着这个平安的冬天,都说:“幸亏今年还算可以。”虽然日常生活也够折腾的——每天半夜嫂子都会起来一两次为大家生炉子,梅花猫总是冻得拼命往大家的被窝里钻。

我无语……去年(二〇〇九年)是罕见的雪灾天气。全地区牧业生产损失惨重,很多地方的羊群全军覆没,唯有牧人孤身逃亡。不说别人,我去年都差点给雪埋掉。

[1]体态和成年羊无异的当年生小羊。

他说:“那去年冬天你咋不来?”

[2]这里的村庄仍沿用“文革”时的称呼,如永红公社、幸福公社、高潮公社等。

一次居麻问我喜欢冬天还是夏天。我想到冬天夜长昼短,可以多睡会儿懒觉。而且冬天奶牛产奶量低,不用生产奶制品,不用每天都腰酸背痛地摇脱脂机、捶酸奶发酵袋……便轻率地回答:“冬天好!”